開破頭

◇王博勤

小玲十四歲就不愛滿天橋瘋玩了，自個(gè)兒覺著成大姑娘了，辦事、買東西都整在，不像她們似的：買一分錢的小蔥還得饒兩棵香菜。為這一分錢得跟賣菜的貧半天兒。賣菜的要說：“這么大姑娘了怎么不害臊！”她們倒有理了：“瞧您！我們都這么大姑娘了，罰您再饒一頭蒜！”小玲可不那樣，她買菜直去直來不耽誤工夫。

往回走半道兒下起了小雨，在快要上坡的地方，淺水坑里躺著個(gè)瘦瘦的男人，睜著眼敞著懷，右手像雞爪一樣拘起來，指尖扣住胸，臉和身上都是白黃白黃的，頭頂有無數(shù)條疤。

沒有人站住看，過路人指點(diǎn)著說：“這小子剛打野雞回來吧！人有多少血；老開老開，這回開到頭兒了！”也有人說：“他是肺??！”

看來他就是此地人，人緣不怎么樣，連“成斂成斂葬埋了吧”的話都沒人說。

小玲站住看那死人，他仰面躺著，身子的一半泡在水里，雨水從臉上流下去，很像眼淚，身上被沖洗得干干凈凈。小玲覺著他老睜著眼怪累的，人死了不是閉上眼睛嗎！沒準(zhǔn)他還活著，就是沒勁爬起來走！她朝周圍看看，想問一個(gè)大人。

有個(gè)過路人走過來了。

“他還活著，您瞧他睜著眼！”她大聲朝那人喊。

“小孩瞧什么？回家去！”

“他沒死！”

“死啦死啦，走遠(yuǎn)點(diǎn)瞧他詐尸掐死你！”

胡說八道！小玲不以為然地看了那人一眼走了。回到家小玲問爹：“爹，您說人死了怎么還睜大眼睛呢？”

“那不新鮮，關(guān)云長睡覺還睜著眼呢，陸登陸子敬死了不但睜著眼，尸首都不倒！死不閉眼不歇心唄！”

就是這年秋天，北京城開了鍋似的熱鬧起來，人人嘴里都“圍城圍城”的。人心慌亂，買賣也不順，小玲家連店錢都掏不起了。

小玲爹從市兒上回來說：“玲兒，明兒別滿世界去，天好，咱搬家?！?/p>

“往哪搬？’

“往你何大叔他們家那兒?！?/p>

“開破頭何老五？他們搬哪住了？”

“別那么叫，現(xiàn)如今人家改了！”

“改了吃什么？”

“別瞎說了，小孩不興說大人。”

小玲這是頭一回坐三輪兒，車上放著一大卷一塊塊的舊油布、破席、被子、馬蹄筒什么的。她坐在這些東西上看著馬路兩邊的熱鬧。北京天橋兒的熱鬧還看得過來？還數(shù)得清？小玲恨不能長一百只眼睛。

要飯的老太太跟著三輪車說吉興話：“今兒日子好，您搬家，大富大貴，大吉大利……”

“老太太！您也不瞧瞧車上坐的是舍您錢的主兒嗎？她恨不能跟您要點(diǎn)！”蹬三輪的回頭沖要飯老太太喊。

要飯的都會說吉興話兒。醫(yī)院門口兒，夏天要飯的就拿把扇子，出來進(jìn)去看病的都是有錢人，他們邊跟著走邊扇：“這回您一準(zhǔn)好了，瞧您這氣色多富態(tài)，您是吉祥人有點(diǎn)病，見藥就好……準(zhǔn)長命百……準(zhǔn)歲歲平安……”見大人捧大人，見小孩夸小孩。

看病哪有不愛聽這話的！再給扇著扇子！沒病聽聽這順耳朵的話，誰不舍幾個(gè)小錢?。?/p>

搬家，迎娶送嫁都圖吉祥，要飯的這兒一說，窮富都舍錢。今兒要飯的老太太沒瞅準(zhǔn)。小玲身上一個(gè)小錢沒有，為難得直咧嘴，老太太聽蹬三輪的這么一說才看清車上坐的是個(gè)補(bǔ)丁摞補(bǔ)丁的小丫兒：“得得我沒眼色，坐穩(wěn)了小孩……吉祥吉祥……她點(diǎn)頭笑著就往別處去了。小玲回頭瞅著她滿臉皺紋，一個(gè)勁地過意不去。

車越走越遠(yuǎn)，這是上哪兒??？小玲納悶他不是拉我逛天壇吧？來時(shí)候爹說：“你坐三輪，你何大叔在門口等你?！焙未笫逶谀膬耗?？

這不是進(jìn)天壇了嗎？

進(jìn)大門朝右手斜插著走，穿過一片一人高的荒草，過兩道土崗子。蹬三輪兒的直抱怨道不好走。遠(yuǎn)遠(yuǎn)瞧見何大叔過來了，小玲跳下來幫著推車。到了二道壇根，壇根長滿了草，草里盡是壇墻上掉下來的琉璃瓦，破磚頭。

順壇根，在不顯眼的地方有兩間小房子，門口兒是一片鏟平了草的院子。

爹也到了。一塊兒搬進(jìn)小屋，何大叔幫著收拾。小玲高興地脫鞋在炕上蹦高兒。她看著何大叔滿頭的疤就問：“何大叔您腦袋憋得慌了沒有？”

“嗨，六臘月不出門賽過活神仙，憋得慌也不開，過了年兒再說嘍！”

“那您吃什么？”

“有食兒啊，別發(fā)愁！咱們還有糧食?！?/p>

何大叔沒有大名，世人都叫他何老五，他沒娶過媳婦，收養(yǎng)了個(gè)男孩叫小福子。他們叔侄稱呼。從小，何老五就教小福子抽煙，喝酒罵人……好幾回把他喝過去，一睡好幾天。別人說他：“老五你別缺德了行不行？回頭把這孩子折騰死了！”

“折騰不死。能養(yǎng)匪子不養(yǎng)癡兒，在天橋這地方，不匪不壞能活嗎？這會兒不教出來，大了更不好教?！?/p>

何老五原來也不干開破頭這一行。他自個(gè)兒說的：三百六十行都干過；蘸過糖葫蘆，賣過煙卷、落花生，煮過油悶瓜子，編過炕席，打過找工，賣過小金魚……干什么都受人氣。有一回來了個(gè)公子哥兒買小金魚喂鷹。按說你賣人家買，管他買了干嘛使呢。何老五瞅著心疼說了幾句。人家一腳踢翻了金魚盆，小金魚滿地蹦，鷹飛下來就搶。何老五那時(shí)候年輕血?dú)夥絼偅プ∧枪痈鐑壕痛?。這下就捅了馬蜂窩，頭一天被一群人打了一頓，第二天又找到永定門外他住的小屋里把他腳腕子砸碎揚(yáng)長而去了！

何老五沒親沒故沒吃沒喝，只能躺炕上等死。正趕上小福子上門來要飯，聽見小屋里的呻吟聲，瞧見這慘像?；厝ソ衼硭幕宇^兒，給背到醫(yī)院，雖然治好了，也落了個(gè)殘。

永定門到先農(nóng)壇、天壇這塊地盤的化子們要的飯歸自己，要了錢全交化子頭兒。再由他給大伙分。每回分錢他都扣下大宗兒，可是誰有個(gè)病了災(zāi)的，他全管。化子頭兒也有好有賴，福子他們這個(gè)頭兒就義氣。

何老五腳好下地了，心里下不去，打聽著那個(gè)公子哥兒是榮盛茶莊的大少爺，心說：他不講理，掌柜的不能不說理，找他講理，讓他賠錢還人家化子頭這筆人情。誰知他到榮盛一開口就被幾個(gè)狗仗人勢的伙計(jì)們推罵出來。

何老五氣極了，喝了幾壺悶酒想著：“人生一世憑什么這么窩囊！死了得了！”回頭又想：“死了便宜了他們！死他們那兒去?！?/p>

拿把刀子直奔榮盛茶莊，進(jìn)門就抹脖子！血飛了一柜臺，何老五重重地倒在門臉里的地上。

買賣人最圖吉利，最怕鬧喪氣事，再說，榮盛茶莊還懷著鬼胎。

這榮盛茶莊以茶莊為名，其實(shí)在倒賣毒品。雖然說地面上，官場里都有人，但仇人也不少，最怕事情鬧大了仇家借題發(fā)揮，更何況眼前是人命官司。

掌柜的是個(gè)矮個(gè)子俊小生模樣的中年人，趕緊跑過來央告：“爺們爺們，起來起來有話好說……”一面招呼伙計(jì)取止血藥，一面吩咐開柜拿錢。

這回何老五的傷是不輕，但沒致命?；宇^兒殺了一只大公雞剝下皮來趁熱貼在他傷口上。

“爺們兒，我瞅你是條漢子，就是傻了點(diǎn)。這動刀子開自個(gè)兒也是一行，可就是得經(jīng)師，要是拿刀子瞎拉不是玩命嗎？”

“我就不他媽想活了！”

“那您不是把屎拉在褲子里跟狗打別嗎？誰怕您不想活呀！廟里再多一倆屈死鬼算得了什么？咱們爺們講究揚(yáng)了他們的祖墳還得讓他給錢才成！沒有這兩下子在天橋混事由兒？”

“甭急，這點(diǎn)血好養(yǎng)，等你好利索了，我教您?！?/p>

“您拿著這個(gè)?！焙卫衔逄统鲆话彦X給化子頭兒。

“還有嗎？”花子頭瞅著錢嫌太少。

“沒了，這是榮盛家給的?！?/p>

“啊！就這點(diǎn)錢開一次血？您可真是的，您瞧見沒有？手這樣拿刀子，別拉別處，專往頭上開，下刀子手得快……您瞧：最好進(jìn)肉皮一頭發(fā)絲，深了也別超過一小米粒。讓他血是流出來了！又傷不著真肉兒。手順頭頂往下一抹，滿頭滿臉的血，一閉眼躺地下別動，多少人來賠小心都別起來，伸手等拿錢，少了不動窩，估摸著差不多了站起來就走，順手從兜里摸出藥來往傷口上一按就得?！?/p>

“有錢買同仁堂的好刀傷藥，沒錢自個(gè)兒做；下雨天之后，天壇先農(nóng)壇深草里出蘑菇，有一種是不開傘兒的白骨朵，越大越好，長熟了就成一層灰皮包著一包黑藥面兒，收回來裝口袋里，急了抓一把，止血止疼，傷口不紅不腫不化膿，這玩藝名字就叫刀刀藥。來不及找刀刀藥就連根拔點(diǎn)刺兒菜洗洗，和生白灰一塊砸，越細(xì)越爛越好，砸成泥做成團(tuán)兒曬干了，再研成細(xì)面兒，和刀刀藥一樣用，也止血不紅不腫不化膿，就是疼點(diǎn)，一會兒就過去。要像您今兒個(gè)這么大口子就得殺雞了?！?/p>

“還能指著這個(gè)吃嗎？”

“可不就指這個(gè)吃嗎！干什么都是一行，天橋指什么吃的沒有？吃開破頭的全是硬漢子?！?/p>

“砸磚的，拿半頭磚一連氣地砸胸脯子；叫街的，走一步拉長聲喝一句，聲兒凄涼悲慘；連砸磚代叫街的，要小錢的，要口剩吃兒的和數(shù)來寶的，這都是要飯里的行當(dāng)。開破頭不是要飯，是吃錢的。一是吃有仇有怨的，二是吃為富不仁的……”

“我還真沒見過開破頭！”

“您放心照我說的干。您這錢我還真得拿著，干嘛使呢？打點(diǎn)巡警。只要他看見裝沒看見，不論買賣家還是逛街的，就知道您是入了行當(dāng)有來頭的。往后就不用常開了，十分非開不可才開一回，不過頭上得有幾個(gè)疤瘌條子墊本兒?！?/p>

“靈嗎？”何老五動心了。

“不信這么辦：您明兒就這樣雞皮裹著脖子到榮盛家，坐門臉兒里頭別說話，瞧他們怕不怕？我告訴您：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p>

何老五咬著牙點(diǎn)點(diǎn)頭：“試試！”

第二天何老五帶著傷到榮盛茶莊試試。還沒走到門口兒，榮盛家小伙計(jì)跑進(jìn)去先通了信兒，掌柜的和兩三個(gè)伙計(jì)小跑著出來把他截到門外：“爺們爺們有話好說！”

“我進(jìn)去坐坐。”

“別，別，您說個(gè)價(jià)吧！”

說個(gè)價(jià)？何老五心想：這是問我要多少錢。來這兒就是找碴打架，要少了激不起火來。

“一百塊現(xiàn)大洋！”

“爺們，哥哥！再少點(diǎn)再少點(diǎn)！”伙計(jì)們你一句我一句。

何老五推開他們就往門臉里頭走。掌柜的急忙攔?。骸叭ソo大爺點(diǎn)大洋。”一面滿臉堆笑推著何老五往李家茶樓走。

進(jìn)了茶樓落坐，茶房送過四樣干果，四樣鮮果，一壺龍井，四個(gè)尖底細(xì)瓷兒小茶碗?；镉?jì)斟茶雙手捧著：“何大爺您消消火兒！”

工夫不大有人送來一個(gè)包兒遞給掌柜的，掌柜的打開包取出毛頭紙包好的一摞摞大洋，“大爺，這一百塊是您的份兒，這五十塊是我另外孝敬您的，咱們也是不打不成交，往后缺住短住可別外道，給兄弟個(gè)信兒。在天橋地面上兄弟也有朋友，您要用得著，也給我個(gè)信！”

何老五明知這不過都是外場上應(yīng)酬話，多五十塊也不過是讓他下次別來了，是關(guān)門錢。可何老五是最受不了這么滿抬滿敬的，他揣上錢站起就往外走，掌柜的趕緊吩咐伙計(jì)：“大爺要走，叫車叫車！”

后來化子頭兒因?yàn)椤按浩G院"的事遭了暗算。小福子十三四被何老五收養(yǎng)?，F(xiàn)在這孩子十七了。何老五的頭上已經(jīng)有十幾個(gè)大條子疤了！也從永定門外搬客店里來住了，在天橋這地方算有了名氣?？删陀幸粯?，叔侄倆三天兩頭拾杠打架。

按說又不是親骨肉，不老不小的，合不來各走各的不得了！不行！見不得離不了！

有一回小福子賭氣跑了好幾天不回家。何老五天天喝酒，愣沒吃一口飯。這天他還坐著生悶氣，小福子回來了。一進(jìn)門何老五指著大罵：“你給我滾蛋！這兒沒有你祖宗留下的產(chǎn)業(yè)，你回來干嘛！”

“我回來也不是沖您，這是我的家！”

“廢話，哪是你的家；我砸了燒了它，我沒死呢，你就想?受呢？”

“?受您什么？滿頭疤瘌？”

“我操你祖宗……”何老五脫鞋追打，小福子撒腿就跑。

小玲爺倆聽見打架趕緊出來，正趕上一個(gè)追一個(gè)跑。小玲爹抱住何老五：“老五別打，他不回來能把你急死，回來一見面就打，再跑了呢？”

“滾，讓他給我滾，我房沒一間地沒一垅他?受我什么？他回來有什么想頭，有什么可圖的！求您告訴他別來見我，走遠(yuǎn)點(diǎn)……”他說著就給小玲爹跪下“嘣嘣”地磕響頭！小福子遠(yuǎn)遠(yuǎn)看見，趕緊跑回來抱著何老五大哭：“叔兒，您別生氣，我不氣您了，您起來您快起來……”“小福子??！我出去開頭是為了誰呀！你不讓我干，咱們爺倆吃什么呀……你跟我一場我就給你留條破被子和爛炕席嗎……你怎么就不知道我這心啊……”他哭著站起來，倆人抱頭痛哭。

“叔，我不是說我養(yǎng)活您嗎，只要您不出去開，您說什么我聽什么！”小福子邊哭邊說。

“放屁！你拿什么養(yǎng)活我？我憑什么吃你？我說了！不給你置下點(diǎn)產(chǎn)業(yè)，不看著你娶妻生子我就不能不開！”

“我不用您置產(chǎn)業(yè)，只要您別開了，少喝點(diǎn)酒，比什么全強(qiáng)！”

“小福子你個(gè)王八蛋……”他又追打起來，小福子跑出去一丈多遠(yuǎn)。

也不知從什么時(shí)候開始，小福子每天掃街，連大街代住家戶買賣門口，天不亮就掃干凈。一到月頭兒，他挨門要錢，不拘多少，買賣家就多給點(diǎn)，住家戶少給點(diǎn)，沒錢不給也行。這樣一個(gè)月斂下來，省著點(diǎn)，就夠爺倆吃窩頭小米粥，熬小白菜的。這不是家常飯嗎？小買賣人家能吃這伙食，要是不斷頓兒都該知足了?？珊卫衔暹^慣了有錢就大吃大喝，沒錢就餓兩頓的日子，他怎么瞅這個(gè)小福子怎么沒出息，怎么想這孩子也是白教了：有我一天他不受欺負(fù)，要沒有我了還不是萬人的氣都得受，在天橋這塊地方就不能呆呀……

何老五越想心里越窩火：哪怕你找保三兒學(xué)學(xué)摔跤也比這掃大街強(qiáng)??！

小福子跑出去一丈多遠(yuǎn)站住還頂嘴：“您甭出門兒，瞧我能不能養(yǎng)活您！多掃一條街什么全有了！”

“完了完嘍！能養(yǎng)匪子不養(yǎng)癡兒！你個(gè)沒出息的東西，掃街的玩藝，你不害臊我還怕丟人呢！”

“我丟什么人，干活掙錢沒偷沒搶?！?/p>

“你沒偷沒搶？是我偷去、搶去了對不對？”

“您……您……那是訛！”

“小福子！你別跑，咱們爺倆比劃比劃：誰死誰手里也算……”何老五氣得臉色鐵青，想掙脫小玲爹的手追打小福子。他畢竟幾天沒吃飯了，連氣帶累，他軟軟地坐在地上，出了一頭虛汗，喘著粗氣，不斷小聲罵著。

小福子幫著把何老五架回屋里。

小玲也不敢插嘴，扭頭回自己屋了。小玲爹，看著何老五和小福子，爺倆就這么悶頭坐著，是誰也沒服了誰。小玲爹想：這架是不勸消不了氣，一勸又得打。

“福子啊，你上我那邊兒待會，小玲說求你點(diǎn)事。我們老哥倆坐會兒。”小福子站起來瞅了一會何老五，想說什么沒說出來。小玲爹沖他努努嘴，他就掀簾子出來了。

沒搬天壇以前何老五和小玲他們住一個(gè)店。小福子進(jìn)了小玲家還是悶坐著。

“福子哥你老跟我何大叔打架！”

“賴我嗎？”

“不賴你賴誰？”

“我不讓他出去，開頭現(xiàn)眼，我樂意養(yǎng)活他還不對！”

“我問過何大叔，他說血流慣了不開憋得難受！”

“聽他呢，誰的肉不是肉，誰的血不是血，你哪知道，他這會兒身子虛著呢！他是逞能?！毙×嵫矍俺霈F(xiàn)了那個(gè)泡在水里的瘦男人?！澳悄憔筒荒芎煤谜f？”

“他聽嗎？剛說好了沒幾天又出去了，你當(dāng)回回都能訛回錢來？有時(shí)候還讓人家打一頓?！?/p>

“你見過他挨打嗎？”

“去年臘月，我想著他也該換件新衣裳過年，到了布店，圍著一圈人，我擠進(jìn)去一看，是他坐那不走……”

“開腦袋了嗎？”

“倒沒開，他出去不是回回開，就仗著是開頭的，人家怕。往那一坐就訛錢。那回我們爺倆生了好幾天氣。他跟我倒是老生真氣，跟人家沒氣沒囊。有一家飯館就因?yàn)樗M(jìn)去開了一次，人家一個(gè)多月不開板做買賣！你想，人家明著不打暗著也得打！”

“那怎么不開板兒了？”

“沒人去吃了！誰一聽說這館子是剛動過刀子，差點(diǎn)出人命不懊倒惡心？誰吃館子不怕喪氣！”

“那后來怎么又開板兒了？”

“重刷門面，放炮貼對子，就跟又開一回張似的，這才是慢慢又開板作買賣了！”

“那才……”

“缺德吧！”

“我沒說，是你說的。反正我瞧著何大叔是好人！”

“誰說他是壞人了！我們在永定門外住時(shí)早起遠(yuǎn)遠(yuǎn)瞧見鐵道邊兒上躺著一個(gè)人，過去一看是個(gè)跳車下來的，腿摔斷了，流了一地的血，我叔回家砸了缸蓋兒拿兩塊板子給他綁好，背起來就奔醫(yī)院跑！就為那人腿他還開了一回腦袋，差點(diǎn)要了命，自己舍不得花錢上醫(yī)院。后來我們爺倆上醫(yī)院瞧那人，他早走了，連聲謝都沒道，我叔說：‘得，救了人就得了。’”

“還是的，那你往后可別氣他了！”

“……我要不管！他早晚……可又管不了啊！”

沉默了一會兒，小福子問：“說你找我有事？”

“有什么事！這是你們爺倆的衣裳，怎么穿那么臟呢？”小玲推過去洗干凈的衣裳。

“誰……你從哪翻出來的？我告訴你小玲你可別洗了……”小福子大紅著臉，這衣裳襪子太臟了！

“那你洗？”

“我洗我洗。”

他們這么說著話，玲子爹也正勸何老五，“老五，不是我說你，小福子多孝順，親的自己的也沒這樣的，就為你開頭這事，孩子哭過多少回，你怎么……唉！’

“哥哥……”他雙手重重地拍打著：“‘我坐哪個(gè)館子里，他們敢不管我吃飯喝酒啊，我弄錢是為了我嗎？”

“我不愛聽這話！我說了您可別生氣，你開了這多少年了，存了多少錢？不是一個(gè)大子兒沒有嗎？果然指著這個(gè)能攢起錢來嗎？

“我這不是攢嗎？不瞞您說，我要不給小福子蓋兩間房，置幾畝地，我死了也閉不上眼吶！跟您私下說一句：我已經(jīng)在天壇的頭道里壓了兩間房了，是我找刀刀藥時(shí)選好的地方，離井不遠(yuǎn)，十分僻靜！”

“怎么著？有房子！天壇是圣上的地盤，能讓你蓋房？”玲子爹驚喜地看看何老五。

“如今聽說是圍城了，快換軍頭兒改朝代的時(shí)候，沒人管?！?/p>

“真的嗎？這可是大宗，真有你何老五的?！?/p>

“倒也沒花多少錢，那里頭現(xiàn)成的樹，壇墻上掉下來現(xiàn)成的磚瓦，就是買了幾領(lǐng)席，管那幫窮哥兒們吃了幾天?！?/p>

“得了嗎？”

“得了?！?/p>

“那不得了嗎？還謀什么？”

“房子的事您可千萬別告訴小福子?！?/p>

“怎么您的私房？打算給咱找個(gè)兄弟媳婦？”

“嗨！您想到哪兒去了，我這輩子除了小福子沒別的想兒！”

“哈哈哈……我就知道，你們爺倆呀？他往您衣兜里掖錢，我瞧見了，他求我別告訴您，你們這是干嘛呀！丑媳婦早晚得見婆婆，這房不是早晚讓福子住嗎？”

“求您別說是我蓋的?！?/p>

“那說誰的？”

“……就說是您的，讓他搬過去吧！”

“您呢？”

“他不是不愿跟我一塊了嗎？”

“您要是不去呀！抬轎也抬不過他去，你們爺兒倆呀！”

消了氣，何老五和小福子爺倆說好了，再不出去開破頭了，搬進(jìn)天壇自己家里。

像這樣的“不開了，不開了”也說好多回了，白說！過幾天還得開。

剛解放，派出所干部們?nèi)┗抑品?，?dāng)兵的穿黃制服。他們也瞧天壇這地方新鮮，放假的日子，三三五五的進(jìn)二道壇逛。別看小玲子住在二道壇根，她可沒進(jìn)去過，沒錢買票。

何大叔又喝多了，兩天沒睜眼，今天睡足了，起來挺高興和玲子聊天兒。

小玲站當(dāng)院比比畫畫跟何大叔說新鮮事：“何大叔您猜怎么著，一個(gè)帶眼鏡穿灰制服的老太太站天壇大門口兒的木頭垛上，給大伙說書。我往里擠，心說：還頭一回瞅見這樣說書的，聽聽什么段子，您猜怎么著？她說窮人好，闊人壞，這可不是夸咱們呢嗎？”

“別瞎玩了，闊人放屁都有人追著聞，哪有說窮人好的？你聽錯了?！薄罢娴模∥疫€瞅見她攙著那個(gè)要飯的老太太直叫大娘，還說安排她到養(yǎng)老院什么的?！?/p>

“甭瞎說。”

“我瞎說過嗎？”

“得了，別跟我抬杠，玲兒，趕明兒何大叔給你找個(gè)闊婆婆家，你不是也闊了嗎！”

“呆著呆著您就貧！”小玲子生氣了。

“我呀和你爹算沒法子了，一輩子快完了，小福子呢，是沒出息定了。有盼頭的就剩下你了，玲子，你要能找個(gè)好婆婆家也就改改咱這窮門風(fēng)?！?/p>

“說說又來了不是！不愛聽?！?/p>

“你老伺候大叔，給大叔洗衣裳，大叔能不疼你嗎？我說的是真話。

“大叔您要真疼我，您就聽我一句話?！?/p>

“嘿，我們玲子真成大姑娘了，跟大叔說話也會賣關(guān)子了，你說吧，過大年想要紅頭繩？要花手絹？”

“不要。其實(shí)……何大叔您可甭生氣，其實(shí)您跟我福子哥打架……是您的不是！”

“這小子，他跟你編我什么不是了嗎？”

“沒有。”

“玲子甭聽他們瞎說。等你成人了出門子，大叔說什么得給你陪送兩身好嫁妝，為這個(gè)再開兩回也值！”

“您又說這個(gè)了不是！人家正說不應(yīng)該開的事呢！要為了我您再開腦袋去，我就不理您了！”小玲一撅嘴扭頭回屋去。

小玲爹從天橋兒回來，一臉神秘相。

“何老五，今天可有當(dāng)子新鮮事，榮盛茶葉莊的大掌柜的找我打聽您的住處?！?/p>

“這么些年，我跟他清賬了！他又想找碴兒是怎么著？”

“不是，要怎么說新鮮呢！挺客氣，要瞧您。”

“……納悶！他躲我還躲不及呢，新鮮！”

“我告訴他，咱們住這兒了，還沒準(zhǔn)什么時(shí)候真來呢！”小玲聽他們這么說，也急忙出來：“對了，我還忘了告訴您，我福子哥昨兒個(gè)說也有人打聽您呢。福子哥等了您半天您也不醒，他就先走了?！?/p>

“這個(gè)雜種小子，這會兒老跟我事兒事兒的，他干什么一天一天不著家？”

“人家派出所上的同志都瞧得起他，想必是有正經(jīng)事。”

“派出所？那能有什么正經(jīng)事？咱們可不能跟軍頭兒上、官面兒上鬧，吃什么飯的就是吃什么飯……”何老五有點(diǎn)發(fā)怵，小玲爹從他眼神看出來了。

“何老五，要不然你跟我做小買賣，這天兒順?！?/p>

“……我不想吃回頭草。”何老五這些年做慣了這無本生意，再不想干別的了。

天壇里冬天的黑夜多靜??！頭道壇里的老樹黃草上都蓋上一層薄雪，偶爾有一只躲進(jìn)屋里過冬的蛐蛐不連貫地叫幾聲。

“何大爺，何大爺……”門外小聲地叫著，這是天橋下等市面兒上，什么叫街的，要飯的對何老五的尊稱。

“誰呀！大黑天的?！焙卫衔謇_門問。

進(jìn)來的是榮盛茶莊的大老板，手里拎著不少禮，滿臉苦笑：“何大爺，兄弟老沒瞧見您了，有個(gè)朋友從東北回來，捎點(diǎn)土貨，我想著孝敬您老點(diǎn)，就打聽到這兒來了……”說著就打開包兒：幾棵大人參，幾朵靈芝，一大包口蘑和一大包木耳。

“您……這是怎么話說的！”何老五這輩子還是頭一回親眼看見稱萬貫家財(cái)?shù)闹鲀褐鲃記_他套近乎。

“何大爺，這些年本該常孝敬您老，我不是沒有想著您，就是一直瞎忙，再說也沒有今兒個(gè)這新鮮玩藝……”

“您就甭說別的了，有什么事用我何老五照直說吧！”何老五受寵若驚了。

“我……”榮盛掌柜的一臉凄慘：“我求哥救我。

“我？這不沒影兒的事嗎！我拿什么救您我怎么救您，怎么了？”

“如今我和您那個(gè)不爭氣的侄兒犯事啦！”

“……我開一次腦袋還不如您這堆東西值得多，那您還不如把這藥材送南慶仁堂，把蘑菇木耳送干貨店了！”

“不是這么說，我用哥哥一句話就比這值的多了！”

……真他媽納悶！”

“哥哥，求您跟您朋友求個(gè)情，對我們爺們高抬貴手?！彼春卫衔逡荒樀囊苫笥终f：“是這么回事：半個(gè)月前有個(gè)帶著護(hù)兵的大官四處打聽您，說是您的朋友，說您救過他的命。后來我打聽著他姓胡、就是他跟我們爺們過不去。您老想想：求誰比求您靈??？”

“我沒有這樣的朋友先放一邊兒，先說您們爺們犯什么事兒啦？”

“這您還不明白嗎？為這個(gè)?！彼涯粗阜抛焐?。

“不就是大煙嗎？什么軍頭來了也是窮咋呼，沒事，您躲躲吧，不行您住我這兒，這兒三不管?！?/p>

“不行不行，這回是動真格的了，您還是找找他們吧！”

“找他媽誰呀！我跟您這么說吧，翻爛我們家的祖墳也找不出一個(gè)跟大官有來往的主兒。”

何老五沖門口喊：“小玲子叫你爹過來坐坐。”他一沒主意了就叫玲子爹。

小玲兒爹點(diǎn)燈穿衣過來客客氣氣向榮盛大掌柜的道了好，坐下商量了半天還是拿不出好主意來。這時(shí)小福子頂著雪回來了，他滿臉通紅，要說因?yàn)樘炖洳蝗缯f他是太興奮。

這是北京解放后的頭一年，一個(gè)掃街的窮小子被干部們當(dāng)知已，重點(diǎn)培養(yǎng)成積極分子，又參加了南下工作團(tuán)，眼看就到年根兒，過了年就要出發(fā)，他老覺著心跳得勁又大血又足。還有點(diǎn)難受，想著老跟叔生氣，真對不住他老人家，有什么事不能跟叔叔好好說！這回咬牙再不跟叔吵架了。這一離開還不知道什么時(shí)候再見面呢。

“叔！”推門一看滿屋子人，又把要說的話咽回去了，見榮盛掌柜的，人家是客：“大掌柜的您老沒露哇！今兒可新鮮，您怎么找到這兒來的？”

“大侄子，我來瞧瞧何大爺和您……”他重新看到希望，滿臉苦相。何老五沒等他說完先說：“福子，這不是，因?yàn)榇鬅煹氖滤麄儬攤z犯事了。我們是朋友，你不是跟派出所的人認(rèn)得嗎，給他們說句話。行就行，不行我去玩命！”

小福子看了何老五一會兒，回頭瞧著榮盛家掌柜的：“大掌柜的，您家販毒品的事我也有點(diǎn)耳聞，不管怎么說您跟我叔是老熟人了，咱們又都是天橋這塊地兒的，您要真聽我的，我就幫幫您。這事呢，只有一個(gè)法子，這可是最向著您的法子，您和大少爺帶上所有的毒品上派出所自首?！?/p>

“您……可拿我打哈哈！”榮盛掌柜的說。

“掌柜的我這個(gè)人不會打哈哈，這早晚共產(chǎn)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yán)，您想您要跑跑得了嗎？您要搬門子不是抗拒嗎？共產(chǎn)黨說話定釘兒，可是最靠得住的，說一不二，您要真自首說寬準(zhǔn)寬?！?/p>

“小福子，有你這樣說話的嗎？”何老五又要發(fā)作。玲子爹推了他一把說：“真別說，你老不出門不知道，我天天在外頭聽的見的多了，福子說的是這話?！?/p>

榮盛掌柜的聽到“您跟我叔是老熟人了”覺著有點(diǎn)刺兒，再聽聽又像說正經(jīng)話，到最后他明白了，這個(gè)福子可了不得了，說不定跟上頭有什么關(guān)系……后悔這次是自投羅網(wǎng)。天橋呆了幾十年還看不出這個(gè)來？他立刻畢恭畢敬地跟福子說：“要不聽您這么說我還犯糊涂呢，這回我就明白了。今兒呢，太晚了。明一早我去投案。得得再見吧各位爺們?！?/p>

第二天榮盛掌柜的父子卷包跑了，家也被政府拆了，派出所的李同志批評福子警惕性不高，讓他總結(jié)總結(jié)經(jīng)驗(yàn)教訓(xùn)。小福子自己也生了一天悶氣，怎么就眼面前讓他跑了呢！

晚上回家看見何老五在炕上躺著，臉上還有沒擦凈的血，玲子坐他旁邊兒。

“您又開去了！”福子的氣起來了又壓下去。

“開……開……開去了！”何老五有氣無力，“開去了你怎么著！”他又是打架的口氣。小玲怕他們又生氣，直沖福子擺手，福子不說話了，點(diǎn)手把玲子叫出來問：“玲子你知道他又上哪兒去了？”

“不知道，天黑了他才回來，回來就躺下了，說一個(gè)錢沒弄著。福子哥，都快過年了，你們爺倆過一個(gè)不打架的年吧。”

“他多糊涂哇，如今解放了誰吃他這套，我正說給他找個(gè)正經(jīng)事做，派出所的人答應(yīng)了，他鬧成這樣，就是找著事他怎么去呀！”

“他頭幾天跟我說往后可不出去開了，福子成大人了，不能讓孩子跟著不露臉，吃棒子面粥都能湊合。誰知他怎么又去了呢！”

“玲子你爹呢，得給我叔弄點(diǎn)吃的，以往開了頭他都大吃大喝好幾天?！?/p>

“爹出去買了，說問問藥鋪?zhàn)玫慕o何大叔吃點(diǎn)什么藥?！?/p>

“對！”福子趕緊回屋：“叔，我送您上醫(yī)院吧?！?/p>

“放屁，我開了一輩子頭，多會兒上過醫(yī)院？甭管，明兒就好了！”

“您這會兒身上虛了不是嗎！”

“胡說，別管我，睡覺去?！焙卫衔逭f話始終沒有睜眼。他從開破頭以來，頭一回栽這么大跟頭，竟沒有人給錢沒有人央告，最后被人推出來，自己灰溜溜回家。

晌午頭他聽玲子爹回來說榮盛掌柜的跑了，家被抄了，家產(chǎn)全充公了。想著人家大掌柜的來求了一回，也沒幫上人家。如今光有個(gè)太太在家，犯了這么大的事想必是急用錢，開一回腦袋，給她送點(diǎn)錢，這才是江湖義氣……

何老五開了腦袋在地上躺得時(shí)間長了，血自然流的多。他臉色蒼白全身冰冷僵硬，不住地抖動著，一溜歪斜進(jìn)了空曠的天壇頭道壇，扶住一棵老樹慢慢坐下，像快入睡時(shí)那樣，覺著身子輕了一下，又輕了一下……就舒舒服服睡著了。

他不斷地做著夢，像電影那樣一閃一閃的夢……太陽曬著一群光屁股的孩子，他們用手捧牛糞……河水凍上了薄冰，他擔(dān)著擔(dān)子提著氣碎步快跑過河，后面的冰龜裂著，發(fā)出嘎嘎的響聲……

一個(gè)十來歲的孩子頭上流著血，又像福子又像自己……大瓦房……像二道壇里大殿一樣的大瓦房，福子娶妻生子了……

又閃了一下，像跌落一樣嚇了他一跳，猛地睜開眼，頭上臉上微微有汗，周圍是黃草枯樹冰雪……

他掙扎著站起來，搖搖晃晃走回家。

從珠市口到天壇，一路上覺著老有人指點(diǎn)著罵他，議論他。也有人走過來問他是怎么了。要送他上醫(yī)院。何老五沒理他們。這是平生最大的一次丟臉，他記得自已從來都是耀武揚(yáng)威來著。

現(xiàn)在他不愿睜眼，不愿說話，尤其不愿讓福子知道他這次開破頭的經(jīng)過。

只要沒有人跟他說話，他立刻就睡去。多么困乏呀！

玲子爹回來了，拿著一包羊頭肉和幾個(gè)燒餅，還有一瓶白酒。天太晚了買不著別的。他叫醒何老五：“老五老五，飛薄的羊頭肉哩，起來吃點(diǎn)?！?/p>

現(xiàn)在何老五睡得很輕，一叫就醒，醒了半天才明白是叫他吃東西。他不想吃光想吐，一睜眼就嘔了幾下，吐出幾口苦水，還想吐，干嘔吐不出來。他忙閉緊眼擺擺手。玲子爹和福子還一個(gè)勁地叫他起來吃，他不耐煩了，直著脖子叫：“我吃了喝了，去?！币粫炙?。

第二天早晨，何老五還睡著，福子跟玲子爹說派出所有事：“我叔醒了您讓他吃飯，我先走，早點(diǎn)回來?！闭f完就走了。

玲子爹該上市兒了，何老五還沒醒，玲子爹囑咐玲子一聲先上市去了。

晌午都過了，福子領(lǐng)著一個(gè)干部回來，他是宣武區(qū)委的一位負(fù)責(zé)人。正是那個(gè)在鐵道邊上被何老五救過的人。

剛解放誰不忙啊，他打聽到了何老五，說來說來老沒來，今天找到福子，高高興興一塊來了。

到家一看何老五睡得正香，坐下先和福子聊天兒，知道福子參加了南下工作團(tuán)，心里高興，順手把自己用了多年的鋼筆送給福子。他說：“福子同志，瞧你要走了我都拿不出別的送你，這支筆你用得著，帶上吧！”

“胡同志，我就是放不下我叔兒，您……”福子接過筆一臉難像看著胡同志。

“把你叔叔交給我吧，現(xiàn)在用人的地方多著呢，我安排他跟著我，在區(qū)委給他找個(gè)工作，送文件，做飯，看門房都行?！?/p>

“那我先謝謝您了，這我就放心了，不怕您笑話，這不是昨天他……又開了！”胡同志看了看何老五的新傷口，沒有血，玲子早給他擦洗干凈了。

“應(yīng)該送他上醫(yī)院?！?/p>

“他不去，就這么開了半輩子了，壓根沒去過醫(yī)院，他自己有藥上上就好，他又喝多了，昨兒吐了兩回?！?/p>

“現(xiàn)在解放了，無產(chǎn)階級當(dāng)家了，勸勸他可別去開破頭了，人人都有飯吃了。過去是沒法子，他為了救我不是還開過一次嗎?！?/p>

“嗯。您也幫著勸勸他?！?/p>

何老五打著呼嚕睡得正香，福子叫了兩聲他醒不了。等了一會胡同志說：“往后我來的日子多著呢，今天下午開會，我先走，醒了你告訴他趕明兒我再來?！?/p>

下午只有玲子在家，她不時(shí)地過來看一眼何大叔。第三次來看時(shí)，聽不著打呼嚕聲以為他要醒了，就叫：“何大叔您該起來吃飯了！”

沒有動靜，她走過去一摸，何大叔不出氣了，推了幾下，僵了。她害怕了，回頭大喊：“爹！福子哥……”沒有答應(yīng)，她撒腿往外跑！

什么時(shí)候又下起了雪，頭道壇里更白更靜了，玲子踩著新雪去找福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