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大雪，把自己完成（組詩）

◎梁曉明

[臥龍崗]

——終于來到臥龍崗，史書、讀本、戲曲、游戲，各種版本的諸葛亮早已成為我一生中隱秘的一道水源。我走在這既是傳說又不是傳說的真實地界，溯古接今，天靈蓋打開，似乎一下子徹底忘了此身尚在現(xiàn)代的南陽……

一

南陽躬耕于我，正如落瓜躬耕于田畝

一根線躬耕于江南的蠶絲，一道光

躬耕于凌晨中原的朝陽

臣本布衣。無畏于北方鐵蹄的飛揚

更無畏于智謀天下的深沉，以及

生死，如風(fēng)過竹林，如竹葉

淅瀝瀝落下，又在明年

煥然生長

但你來了，三顧茅廬，使我起身

使我一生掛上了風(fēng)鈴，激蕩

或者平息，都在鮮血中

左右搖晃。

臣本布衣。衣袂飛灰于五丈原上，白駒過隙

你我都已經(jīng)落入史簡，你看那小兒

他也在南陽，奔跑或嬉戲

太陽依然照到他身上……

二

我在大地講話，大地在對誰傳達(dá)？

就像我此刻手上緊握的這一道曙光，

我牧羊一樣讓光奔走，

讓我能看見的世界在光芒的輕撫下睜開雙眼

讓最受鄙棄的掃帚也能得到翠竹的向往

我這樣說話，我住在哪里？

我是在空中丟失了雙腳，還是在時間中

挺起了脊梁？

心中有天地，才可以安排山河

心中有人類，才可以談起家鄉(xiāng)

是的，此刻，我的手中捏著一道光

我在對大地講話，大地在對誰傳達(dá)？

三

我應(yīng)該看著群山像奔馬逃出我的閑居，讓群山放飛，

讓它們遠(yuǎn)走，讓馬蹄踏向更遠(yuǎn)的城墻、關(guān)隘、

和風(fēng)暴

是的，風(fēng)暴中飛來的羽鳥，它凌弱的消息

像一道早該生根的細(xì)密流水，它潺湲

激越，甚至跳蕩

它在家國的身體上清澈流淌，這是

希望，是蒼天巨大的仁懷向下

在一株剛剛發(fā)育的麥苗尖

展開它翠綠充實的眼睫

是比諸侯更為豐盛

復(fù)雜的遍地草民

在一個晚餐中

嘗到了江南

黑色鯽魚

以及

機遇

以及翻手之下

餐具之中

魏國的

米糖

蒼天在整個世界的日夜輪換中

細(xì)密地撒下它變幻的谷種

有的生長，有的去往

別的家鄉(xiāng)

只有一首詩

無須太長

你聽到

并懂得了它的血液如河流

如四季緘默的樹中的

水汽、滋潤

那時候你可以停下來說：

這樣，就可以了。

四

我在對誰說話？飛鳥在喚誰回家？

來到手邊的酒漿是誰的生命？

我好像是一根秋后的蘆葦

頭頂開滿了輕柔的白花

我在南陽，我和空白相親相愛

我的淚水忘記了紀(jì)念

有一種悲哀我已經(jīng)離開

臣本布衣，落葉歸根

所有的舌頭都遺忘在家鄉(xiāng)

五

像一串驚雷可以炸響最為堅固的流民與土地，大道四通八達(dá)

誰的手指在暗中計算自己微笑的秋碩累累？

手向北方指，眼睛向飛鳥頻頻致意

分裂早已不是道路的豐富和獨有的主權(quán)

天藍(lán)地闊，更遠(yuǎn)的光芒向城墻招手

更遠(yuǎn)的方向，使我們的呼吸從箭弩上出發(fā)

一盞燈可以收拾掉整個黑夜

一匹馬使你我在隆中把手掌張開

從最近出發(fā)，從眼睛到達(dá)最遠(yuǎn)的心靈

也可以對你說，我小聲輕訴：

我要把曹魏逐次驅(qū)回到半歲的搖籃……

六

是誰的斷垣殘壁組成你獨自高眺的家園？你撩衣夜讀

從一冊書讀出了遍地的春天？

他自遠(yuǎn)方來，西南的消息早已被帷簾一次次拉開

你像一株水芹在水中飄搖

但你招展，風(fēng)箏從此是你的眼睛

云朵變幻的各種姿態(tài)，從此是你落入人間的

多道指使和微涼的悲泣

雨沒有落下來，你還是臥龍崗你家中的主角

你讀書，手指點開了世界的帷幄，

竹簾晃蕩，也像你剛剛產(chǎn)生的幾聲嘆息，

與一點水晶伴奏著滄海你熟悉的微瀾……

七

臣本布衣，南陽躬耕于我，正如落瓜

躬耕于田畝，一根線

躬耕于江南的蠶絲，一道光

躬耕于凌晨中原的朝陽

我在大地講話，大地在對誰傳達(dá)？

你看我衣袂飛灰于五丈原上，白駒過隙

你我都已經(jīng)落入史簡，心中有天地，

才可以安排山河

但是，

你看那小兒，青翠如小蔥

他也在南陽，他奔跑或嬉戲

太陽依然照到他身上……

有一種悲哀我已經(jīng)離開

臣本布衣，落葉歸根

我在南陽，我和空白相親相愛

[寒 蟬]

是落了羽毛最后的啼鳴

對自己說話，

自己不答應(yīng)

握緊枝杈高看世界，看秋風(fēng)

一件件剝盡大地的春衣

唱，給誰聽？

千年千番更替

有誰

能停？

[對長亭晚]

長亭進(jìn)入夜晚

進(jìn)入羌笛、進(jìn)入晚風(fēng)

進(jìn)入楊柳豆蔻的夢境

有人被夢境帶走

門上留紙條，說該走就走

留在亭中生命不如一碗糧食

糧食能吃，更多人

坐在夢的門口

吃飽了就伸手去

撩撥一下夢的裙裾

做夢，或不做夢

就像長亭

早上陽光燦爛，夜晚

月色清冷……

[驟 雨]

驟雨初憩

如一匹獨驢遠(yuǎn)去。

如李賀走了一天沸騰的大唐

沒一則走心的小道消息

驟雨是

突然一道文告

你的驚堂木掉落案下

被更高的巡衙簽收帶去

驟雨如我

年過半百

坐在駛過人間的車窗前

思想人的一生，怎樣

才能不像一張廢紙

[殘月]

殘月喜悅地看著人間，有更多的人知道

殘月之后，圓滿就像窗簾背后的

那一捧鮮花，怒放

或干脆一花不放

[曉 風(fēng)]

最初的曉風(fēng)是家門口擦肩而過的兩條辮子，是一件紅上衣

向路燈口走去，她等她的爹

然后她得知她的爹

忽然杳無音訊

她傷心、驚訝

一串眼淚灑過門前，灑到了我的家清白的石階上

有不解風(fēng)情的青苔也承受了她歪斜的踩踏

就像秋雨，從來不管人間，只顧著落下

哪里低，就往哪里流，多么像人間

像她，最后就成了街上最著名的

一道眼光，誰都不敢直視她

曉風(fēng)故去，變成一道傳說

只是除去了悲傷，留下

凄哀的一道風(fēng)景

一彎殘月

掛著

永遠(yuǎn)不再說話……

[再跋：西湖邊遙寄柳永]

楊柳依依，你去京城無枝可依

你傷感橋下流水冷如路人，水上石橋

對你輕撫的手掌緊閉堅硬的眼睛，你不是首領(lǐng)

雖然你在這棵樹邊種下了愛情

古人折柳，我不留你

楊柳再多情，一遇秋風(fēng)，就干脆把衣衫脫盡

把整個西湖當(dāng)作酒杯，把天與云與山與水

當(dāng)作難得遇到的陪酒的兄弟：

一喝：為大地永存，沒有我們，它繼續(xù)永存

二喝：為此刻，沒有我們，此刻就如丟失父母的一雙兒女

三喝：為以后，為我們曾經(jīng)在詩歌里同行

然后走散了，然后杳無音訊

最后一喝，我們從來不曾相識

我拍拍你的肩膀，就當(dāng)我們此刻如黑發(fā)的年輕人

握手，不奢望，彼此珍惜彼此的眼睛

[消聲隱跡]

我不求愛

下雪的時候，我伸手接、端碗接、用眼睛接

然后，

看它們消散

不求愛

所以雪下得晶瑩、下得飄零，

下得妖嬈，下得獨自

而且

任性

在車門、屋頂、街道、碼頭與大海上

它無所顧忌

趨死

如親

愛，但不求。

活著，細(xì)過余生。

像大雪，把自己完成。

[貼著小雨回家]

貼著小雨回家

內(nèi)心一碗久違的涼皮

過時的涼皮，

過西安、蘭州，

再過敦煌

再過

即是大雪落哈密

哈密更遠(yuǎn)，一股小風(fēng)

小旋轉(zhuǎn)，在沙漠上

在你我眼中

貼著

小雨回家，尾指彈飛一粒塵埃

或如塑料袋

被使用，被廢棄

十幾只掙扎，涌身而起

借了風(fēng)，向蒼天

再睜開向上的眼睛

我們看見，

低眉，貼著

小雨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