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 鉞
日掛中天,熱浪撲面。鎮(zhèn)郊河邊一幢樓房前面的鐵棚下,一個豬肉檔擺在路邊最顯眼的位置,一只老狗蜷伏在豬肉臺下伸出長舌直喘氣。管三在自家門前守候著豬肉檔,他盯著豬肉臺上還沒賣出的半胛豬肉,眼看著豬肉將要冒油,就禁不住狂躁起來。
“讓你眼饞……讓你嘴饞……滾開!”他狠狠地踢了一腳老狗,又甩頭剮了一眼與他并排坐在長凳上的老婆寧娟。
老狗顯然沒被管三踢痛,只是逃出幾步遠(yuǎn),后來又繞到門前趴下,眼睛瞅著豬肉臺,伺機撲食管三砍肉飛濺而下的碎骨碎肉。
看到老公一反常態(tài)的舉動,寧娟先是掩嘴偷笑,后來慢慢琢磨,認(rèn)為老公話里有話,懷疑老公指桑罵槐地指責(zé)她緊盯著他纏在腰間的錢包。于是,她越想越氣憤,暗暗罵道:“這個癲佬,誰招惹你了?真是吃錯瘋狗藥了,自己心煩就胡亂出惡氣。哼!你有本事賣完豬肉再發(fā)瘋,不然,就不要在我面前耍威風(fēng)!”她噘起嘴巴,怒氣沖沖地別過臉去。
管三這一鬧騰,原本燥熱不已的身體更是汗流不止。他站起來解下圍裙,使勁地往豬肉臺上一摔,又一屁股坐回長凳上,背對著寧娟,喘著粗氣對著電風(fēng)扇泄悶氣。
此刻,鬧別扭的管三兩公婆活像貼錯門神一樣僵持著,幸好路上行人稀少,才不招致外人拿他們兩公婆作笑料。
唉,也難怪管三心情煩躁。這兩個月,豬肉價格急劇飆升,幾乎一天一個價,大有升不到頂?shù)膭蓊^,肉少價貴的市場行情令他焦急萬分。連日來,他看見一些老顧客經(jīng)過豬肉檔都沒有停留,更不用說能讓他們買幾斤豬肉了。他每天批發(fā)回來賣的豬肉由兩百多斤漸漸減少到一百多斤,整整削減一半的銷售量,如今,賣出一百多斤的豬肉都要看運氣,叫他如何不鬧心呢?
較短時間內(nèi),“八戒身價高”“土豪肉”……網(wǎng)民于網(wǎng)上頻頻這樣說。對于難以捉摸的豬肉市場行情,作為平民百姓的管三更是無所適從。
管三明白豬肉價格上揚是他改變不了的現(xiàn)實,只能心平氣和地面對。然而,他想起程旭今天早上突然間沒來幫襯生意了,眼看著原先的計劃被打亂,心里就堵得慌。
“這個大頭旭,今天不見他露面,是昨晚去哪里喝酒醉死了嗎?”管三忍受不了與老婆的僵持局面,終于沉不住氣了,從牙縫里蹦出敏感的一句話,意欲能與老婆搭上個話題。
余怒未息的寧娟一直留意著老公的一舉一動,聽到老公這么一說,她怒氣盡消,腦筋對接到老公的話題上思考:是呀,為什么大頭旭沒來買豬肉了呢?難道是老公這個傻瓜得罪了他?老公這段時間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不可能去冒犯他呀?老公做生意一向買賣公平,童叟無欺,從來不做缺斤少兩的虧心事,更不會犯傻因幾塊錢而得罪這個“上帝顧客”。他怕買到病豬肉?這是老公從食品公司批發(fā)回來的豬肉,經(jīng)過嚴(yán)格的檢疫檢驗程序,并非患病豬的肉,這是眾所周知的。莫非是大頭旭嫌豬肉貴?這個土豪應(yīng)該不是缺錢買肉的人吧?他的幾家公司照常營業(yè),飯?zhí)眠€需要肉食。奇怪的是,早上送孫兒上幼兒園的時候,竟然不見他的老婆像往常一樣率領(lǐng)老師迎接小孩,究竟是何原因呢?寧娟發(fā)揮著非凡的想象力,多角度、深層次地冥思苦想。盡管她心思縝密,但也百思不得其解,不禁眉頭緊蹙。
大頭旭再不來買豬肉,過了晌午,這半胛豬肉就要塞進家里的冰柜了。唉! 豬佬吃冷藏豬肉真的不是稀奇事!此刻,雖然管三兩公婆還在鬧別扭,心思卻是無比契合。寧娟依然不搭理管三,抬眼朝程旭家的方向望去。
這個程旭究竟是什么人物呀?他僅僅一次不來買豬肉,就讓管三兩公婆牽腸掛肚的。說起他,在鎮(zhèn)里鄉(xiāng)間的“大話館”,鄉(xiāng)親就算說個十天半個月,也總是說不完他的趣事。
程旭是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漢子。他膚色黝黑,大腦袋剃著短發(fā),后腦勺厚頭皮橫亙著幾道皺褶。他不修邊幅,其貌不揚,說話粗聲粗氣,陌生人乍一看到他,定然留下一個不好的印象。由于他滿臉橫肉,只要他板起面孔,男女老少都感覺他是個惹不得的人。
據(jù)村民說,程旭出生的第三年,他的母親罹患重疾去世,他的父親經(jīng)受不住壯年失妻的沉重打擊,從此精神萎靡不振,以淡酒薄菜度日,再也無心從事農(nóng)耕。那時生產(chǎn)隊記工分配,因他家獲得的工分甚少,自然成為超支戶。程旭的大哥與二姐挺著少年單薄的身軀,在課余時間參加生產(chǎn)隊的勞動,掙得少得可憐的工分,從而獲得朝不保夕的糧食分配,一家人在政府的救濟和親朋好友接濟中勉強度日。幸好那時高中以下學(xué)校收費不高,程旭的大哥、二姐、三哥依靠叔叔和舅父的資助,憑著自己的勤奮好學(xué),他們初中畢業(yè)先后考進師范或中專,相繼跳出了農(nóng)門,家庭生活逐漸有了起色。
程旭在小學(xué)時念書根本不像哥哥姐姐那樣用功,他的心思多用在如何解決溫飽的問題上。因為無法忍受饑餓,當(dāng)時生產(chǎn)隊種下的番薯和蔬菜往往成為他順手牽羊所取的對象。但是,村民見到他用手挖幾只番薯或者拔一棵白菜,不僅沒有責(zé)備他,更多的還是心生憐憫。多可憐的孩子!然而,程旭這些不良小動作還是有損自己的聲譽,小小年紀(jì)就“名聲在外”。
程旭讀初中一年級的一個星期六,他傍晚到鄰村找同學(xué)小田玩,剛進入村子,就被村長見到。村長尾隨著程旭走了很長一段村道,直到他進入小田家,這才放棄對他跟蹤盯梢。正在程旭與小田準(zhǔn)備燃起柴草煮番薯飯的時候,忽然聽到村里喇叭傳來一陣喊話:“各家各戶請注意,天黑了,大家要看管好自家的雞鴨……”
小田聽到廣播傳出這番喊話,愕然了片刻,因為村長從來沒有這樣提醒大家。稍作思考,他便嘻嘻笑著問:“程旭,村長剛才遇見你了?”程旭實話實說:“我進村的時候,一個老頭子與我打個照面,后來,不知道他為什么回過頭來跟著我,直到走到你家門口。小田,你說清楚一點,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呀?”小田聽著更樂了:“哈哈哈,廣播喊話的是村長,剛才他遇到你了。他認(rèn)識你,見到你進村,就急忙開廣播喊話提醒村民留意自家的雞鴨,以防你這個不守規(guī)矩的家伙順走那些好吃的東西,因為你臭名遠(yuǎn)揚了?!毙√镆贿呎f一邊笑,笑得彎下了腰。程旭聽后,一陣苦笑:“我有這么壞嗎?”說完,他用手掌按在仰起的額頭上,翻起了白眼。從此以后,每當(dāng)程旭取笑小田,小田就爆出這個笑話回懟他。
由于程旭無心向?qū)W,讀完初一就輟學(xué)回家了,渾渾噩噩地混了幾年。
20世紀(jì)90年代,程旭終于抓住機會,憑著過人的膽略勇闖商海,承包蝦塘養(yǎng)蝦,還承包土地種植水果和蔬菜,漸漸積累起豐厚的財富。他由曾經(jīng)的缺衣少食的浪蕩小子變成了勤勞致富的先進典型人物。近兩年,他又投資三千多萬元開辦一間規(guī)模較大的幼兒園,說是要回報社會,讓附近村子的孩子們從小能接受良好的教育……
“好你個大頭旭,終于浮頭了?!蓖蝗唬瑢幘昕吹匠绦裨诓贿h(yuǎn)處出現(xiàn),頓時喜出望外。
只見大頭旭慢吞吞地踱過來,先是繞著豬肉臺走了一圈,看看臺上的豬肉,又瞟一眼管三,神情古怪地側(cè)著臉問道:“三哥,這半胛豬肉還未賣出去,難道是等我來買的?”
管三嘟噥道:“我每天批發(fā)回來的豬肉是加上你平常來買的數(shù)量購進的,誰知你昨晚不知道去哪喝酒醉死了,直到現(xiàn)在才露面,這些剩下的豬肉,就是你每天所要買的那些?!?/p>
大頭旭聽了,笑得前仰后合。然后,他先是掃了一眼寧娟,然后瞪了瞪管三,咬牙切齒地大聲說道:“管三,你說這話就不對了。 豬三啊……你這個豬肉佬!我不幫襯你就沒本事賣出這一點豬肉?如果我真像你說的喝酒醉死了,你豈不是沒法活下去了?你真是枉讀完三年初中,連我這個初中未畢業(yè)的笨蛋都比不上。不過,我現(xiàn)在慢慢回想起來,你在某方面比我還是強一點,那就是你能夠娶上個本地靚女當(dāng)老婆,而我將近三十歲才找個外省妹做老婆。豬婆,我說的有道理嗎?”他數(shù)落完管三,又回過頭來陰陽怪氣地瞟了一眼寧娟。
程旭說的這一番話,像針一樣扎進管三兩公婆的心臟,深深地將他們刺痛。
寧娟的心房仿佛在滴血,她的嘴唇顫抖著,說:“如若不是那個年代經(jīng)濟落后家里貧窮,我們肯定不會遭遇這種荒誕的換婚,我也不會嫁給管三這個愚鈍漢。大頭旭,你知道嗎?為了長兄能娶上老婆傳繼香火,我服從父母的安排,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我為家庭作出了巨大的犧牲啊!”她說著說著,突然就慟哭起來,眼淚汪汪的。
“我雖然娶到了你,但我的妹妹也嫁給了你的哥哥,如果不是這樣,你哥哥現(xiàn)在也是一條光棍,這不是扯平了嗎?現(xiàn)在你倒埋怨起我來了,哼!”管三本來也被挑起了肝火,但是看到寧娟傷心落淚,火氣也就發(fā)作不起,只是不服氣地囁嚅幾句。
程旭看到這一幕后,大失所望。他意欲借題發(fā)揮,挑起寧娟對管三的不滿,從中可看到這兩公婆爭吵扭打一團的武打片。想不到,劇情并不按他的編導(dǎo)演繹,寧娟上演的是一場苦情戲。他更想不到,平常在老婆面前毫不示弱的管三,此時卻像打了霜的茄子。
程旭覺得沒戲了,于是,又變換出另一副嘴臉,湊近寧娟面前輕聲細(xì)語地說:“三嫂,你不要傷心。你以前跟著三哥確實受了很多苦,住泥磚房,吃咸菜,喝木薯糊。那時,大家的日子都過得很艱難啊!現(xiàn)在,你家日子過得不是挺好的嗎?你住上別墅一樣的房子,一日三餐有魚有肉,還有藏著掖著的私房錢。況且,你們的兒女大學(xué)畢業(yè)后又在深圳工作,結(jié)了婚育了兒,全家的生活幸福美滿,你高興還來不及呢,為何還傷心落淚呢?”
寧娟想不到程旭竟然粗中有細(xì),一口氣能說出暖心的安慰話來,心中不禁感嘆:難怪大頭旭的事業(yè)干得風(fēng)生水起,原來他是個通情達理的好男人。她不禁破涕為笑,柔聲說道:“是啊,在物質(zhì)匱乏的年代,誰也過得不容易。大頭旭,我們同是一條村的人,你家以前比我們還要貧窮,你也經(jīng)歷了很多艱難困苦。唉,都不容易,都走過來了。我們的生活今非昔比,大家都是趕上了一個好時代??!”
程旭心想,這個婆娘真是不簡單,竟然也能說上一番大道理,也會說出“趕上了一個好時代”這句話。前幾年,父親也曾經(jīng)說過這句話:我們趕上了一個好時代。是啊,誰說不是呢?
“就是嘛, 豬婆終于開竅了。我告訴你們兩公婆,因為我的家里現(xiàn)在不差錢,老婆購物、美容、旅游成了常態(tài)。昨晚,我送老婆坐飛機去外省旅游,然后我獨自一人回家睡覺,一覺睡到現(xiàn)在,所以現(xiàn)在才出來買豬肉。 豬婆,你在生活上比我老婆差遠(yuǎn)了, 豬三不僅沒舍得花錢讓你買一件漂亮的衣服,就連吃一頓肥豬肉也要看他的臉色,對嗎?哎,如果我是你,也不服氣,你說是嗎?”程旭說得口沬橫飛,眉飛色舞。
就在管三急得要張口辯駁之際,忽然,只聽到寧娟的一聲驚呼:“哎呀,老公,我們差點上當(dāng)了,大頭旭剛才是想挑撥我們夫妻吵架??!大頭旭,你說,這些豬肉你還要不要?不要的話,我拿回家去凍著吃,讓你買不到肉吃,饞死你。”
“我買,我買……雖然豬肉價格升高了,但是大家都吃得起,現(xiàn)在食物豐富多樣了,豬肉不再是什么緊俏貨。三哥,我先將豬肉送去公司飯?zhí)?,等我老婆旅游回來再給你結(jié)清這幾天的豬肉賬。三嫂,你知道的,我家里的錢全部由老婆保管,我身上是沒錢的。”程旭故意在寧娟面前扮了個鬼臉。
“你還想使這個損招來惹我們兩公婆吵架?你找死是嗎?”寧娟說著,拿起豬肉臺上驅(qū)趕蒼蠅的竹枝條作勢要追打程旭。程旭拎起豬肉落荒而逃,一邊跑一邊大笑。管三兩公婆也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隨風(fēng)飄遠(yuǎn)……
“俞海,俞源,你們手腳利索點。你們出個門怎么比我這個九十歲的老太婆還要磨蹭呢?我們這是要出遠(yuǎn)門呀,真是的……俞源,你要記住拿好那張收據(jù)和那枚獎?wù)掳?!”臨出門,俞奶奶又再嘮叨幾句。
“媽,您別急,我扶您去坐車?!庇岷?觳綇睦镂葑叱鲩T外,攙扶著老母親坐進小轎車的座椅上。
“奶奶,我來了。”俞源與妻子彭然拉著行李箱急腳走向小轎車。
“俞源,彭然,奶奶這是第一次出遠(yuǎn)門,我要看家,不能陪伴她去海南,沒在她身邊,你們要照顧好奶奶??!”俞海的老婆站在小車旁邊叮囑著兒子和兒媳婦。
“俞源,開車吧,我們還要趕船呢!”奶奶見到俞源坐進駕駛座,在后座伸手拍拍俞源的肩膀催促著。
小車沿著高速公路往南行駛兩個多小時,去到瓊州海峽北岸火車輪渡碼頭停泊區(qū)停穩(wěn)。
“奶奶,您暈車嗎?感覺怎么樣?我們已到碼頭,準(zhǔn)備登船了?!弊谀棠膛赃叺呐砣豢吹剿眠@么香,本不忍心打擾她,在俞海的點頭示意后,用手掌輕輕觸摸奶奶的額頭。
“到碼頭了?這么快。好的,我們下車。”俞奶奶睜開了眼睛。
其實,俞奶奶一路上都沒能進入深度睡眠。小車行走在路上的時候,她吩咐大家不要大聲說話,讓她閉目養(yǎng)神一會兒。然而,當(dāng)幾個家人真的緘口不言,車內(nèi)出奇的安靜卻讓閉合眼皮的她浮想聯(lián)翩。當(dāng)年解放軍南下解放海南島前進入漁村寄宿借船的情景在她腦海閃現(xiàn),俞江參加渡海作戰(zhàn)船隊離家時英勇無畏的雄姿猶在眼前,她不禁心潮澎湃。
“爸,彭然,你們扶奶奶去登船,我開車進船艙再與你們會合?!庇嵩凑f完,駕駛小車排隊進艙。
“好的?!迸砣蛔鱾€“OK”的手勢,與俞海一起攙著奶奶進入候船大廳。
“嗚……嗚……”火車輪渡徐徐駛離碼頭,向?qū)Π兜暮?谑虚_去,船尾翻滾出一道又長又寬的波浪。
“彭然啊,我看到了這海岸那么長,就猜想你爺爺當(dāng)年在這里搭載解放軍渡海解放海南島的情景。我還猜想,這艘輪船這么大,要是當(dāng)年攻打海南島的時候有這么大的渡船就好了,你爺爺就不會犧牲在這片大海里了……你看,海浪這么高,可以想象你爺爺當(dāng)年駕駛木帆船迎著槍炮搏擊風(fēng)浪的情景……”俞奶奶透過舷窗望向大海,不禁黯然神傷。
“奶奶,您是觸景生情了。爺爺當(dāng)年為祖國的解放事業(yè)獻出了生命,這是我們家的榮光,我們也因為有英雄的爺爺而感到驕傲與自豪。現(xiàn)在,祖國強大了,我們的海軍已經(jīng)擁有強大的艦隊,列裝兩艘比這艘渡輪大十幾二十倍的航空母艦守護著祖國,我們生活得更安寧、更幸福了,我們都應(yīng)該高興啊!”彭然摟著奶奶,擦拭著奶奶臉上的淚水,深受感動。坐在對面的俞海父子聽著這番話,也動容了,眼圈通紅。
“彭然,我還沒向你講過你爺爺當(dāng)年支援海南島渡海戰(zhàn)役的故事,今天我就向你慢慢講一講這個故事吧!”
俞奶奶娓娓道來:“那是1950年初春的一個夜晚,我與你爺爺被一陣接一陣的敲門聲驚醒。我們很驚愕,這么深夜了,是誰在叩門呢?你爺爺用手勢示意我不要說話。我心驚肉跳,慌忙摟緊不到兩歲的你的爸爸俞海。你爺爺披上棉褸躡手躡腳走到門邊,透過門縫往外窺視。微弱月色中,只見幾個穿著軍裝的人站在門外。你爺爺一陣驚慌,呆立在屋內(nèi)好一會兒。你爺爺想弄個明白,就壯著膽子朝門外問了一句,你們是誰呀?門外傳來近似本地口音的一句話,老鄉(xiāng),我們是解放軍,請開門吶。你爺爺聽到對方是解放軍,打開半扇門,見到他們軍帽上的五角星,連忙將他們迎進屋里。一個軍人說了幾句你爺爺聽不明白的話,你爺爺張大嘴巴問,你說什么呀?雖然那個軍人說的話好像大戲里面那些縣官所說的話,但你爺爺還是聽不懂。那個軍人拉拉旁邊一個戴眼鏡的軍人,說一句什么。戴眼鏡的軍人彬彬有禮地用白話告訴你爺爺:大哥你好,我叫凌峰,是部隊的文書,這個是我們部隊的秦排長,他是湖南人,他說的是湖南話,剛才我們排長說,部隊是剛剛開進村里的,需要借些民居駐扎下來,問是否有房子可以騰出來讓戰(zhàn)士歇息一會兒。你爺爺聽了,二話不說,趕忙回到房間取出柴房的鑰匙,打開柴房讓戰(zhàn)士們進去避寒,接著他又煮好開水和番薯送過去給戰(zhàn)士們解渴填肚。那一夜,你爺爺睡得迷迷糊糊,第二天天蒙蒙亮,他打開柴房門一看,只見十多個軍人擠在一起墊著稻稈睡得正香。這些戰(zhàn)士太疲憊了,讓他們再休息一會。你爺爺悄悄關(guān)上門退出來,進入廚房生火煮了一大鍋番薯?!?/p>
俞奶奶接過彭然遞過的開水喝了一口,緩了一下,舔舔嘴唇,繼續(xù)說著:“你爺爺煮熟番薯端給戰(zhàn)士,一些戰(zhàn)士正在柴房檐下一口瓦缸旁邊掬冷水漱口洗臉。秦排長走到你爺爺身邊,笑著說了幾句話。凌文書在一旁翻譯說,排長感謝你為戰(zhàn)士們提供了吃住,要給你兩塊銅錢,作為戰(zhàn)士們食宿的費用補償。你爺爺急了,連連擺手說,這錢不能收。凌文書說軍隊有紀(jì)律要求,不拿群眾一針一線。你爺爺百般婉拒無果,無奈之下才收下一塊銅錢。那天上午,秦排長、凌文書與你爺爺坐在門前的海青石上傾談了很長時間。我出去給秦排長和凌文書倒開水,見到他們?nèi)齻€人心事重重的樣子,就猜測他們可能正在商量重要的事情。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你爺爺回到屋里,他目光游離、臉色凝重地對我說,秦排長的隊伍要征集我們家的木帆船運送解放軍渡海過去解放海南島。因為這些軍人大部分都不懂水性,更不會掌舵,秦排長因此還動員他去當(dāng)船工。我聽到這個突如其來的消息,心里很震驚,很慌亂。解放軍渡海作戰(zhàn)不僅要借船,還要借人當(dāng)船工啊!不要說大海的驚濤駭浪,就是那不長眼的槍炮彈也讓人吃不消。我恐慌地對你爺爺說,你想過嗎?你渡海參戰(zhàn)要是有個三長兩短的,我和兩歲多的兒子怎么活下去呀?我越想越害怕,伏在床上慟哭起來。無論你爺爺如何勸說,我依然不為所動。你爺爺或許是感覺勸說無效,無可奈何之下,他說了一句,你先安靜一下,我還要與秦排長到鄰村去借船呢。說完,他便垂頭走了出去?!?/p>
彭然感覺到奶奶說得有點累,便摟過奶奶,將奶奶的頭枕在自己的胸膛上。奶奶抬眼望一下彭然,露出慈愛之色繼續(xù)輕聲述說:“看到你爺爺出門時的樣子有點沮喪,我躺在床上一直細(xì)細(xì)思量。是不是因我不懂情理,阻止你爺爺參加渡海作戰(zhàn)而令他懊惱呢?我應(yīng)該答應(yīng)他,支持他嗎?看到才兩歲多的俞海安靜地躺在我的懷里,我思緒萬千……直到俞海搖著我的手臂說餓了,我才醒悟過來,趕忙給他熬些小米粥。等你爺爺回到家里,已是三更半夜。那天晚上,你爺爺與我徹夜長談。他給我講述一個故事。新中國成立前,家里的這艘漁船原來是鄰村一個財主家里的貨船,財主利用這艘貨船從古鎮(zhèn)運輸貨物沿九洲江兩岸的圩鎮(zhèn)兜售,后因貨船破舊,被擱置在河灘上。你曾祖父見到貨船被廢棄,甚是可惜,便上門找到財主,以海鹽折價兌換的方式,從財主手上將舊貨船購買過來。你曾祖父采伐來木材,硬是用鋸、斧、鑿把舊貨船翻新成漁船,他從此便由曬鹽工變?yōu)闈O民。一個夜晚,你曾祖父與你爺爺在出海捕魚的時候突遇海盜搶劫,他們在與海盜搏斗中被打成重傷,你曾祖父因傷勢過重不治身亡,你爺爺臥在病榻療傷。你曾祖母悲憤交加,在你爺爺傷勢還沒痊愈的時候,她就含恨逝去。后來,你堅強的爺爺硬是挺過來了,康復(fù)后,他毅然接過櫓棹,繼續(xù)闖海捕魚。你爺爺那晚的話像江水滔滔不絕。他說家鄉(xiāng)解放了,百姓過上了安定的新生活,然而,海南島還被國民黨反動派的軍隊占據(jù),島上的惡霸還在肆無忌憚地殘害百姓。我們的共產(chǎn)黨為了解放全中國,派解放軍強渡瓊州海峽解放海南島,將島上的勞苦大眾從水深火熱中解救出來。你爺爺這樣說:這次,我要義無反顧地投身前線,為全民族的解放貢獻自己微薄的力量。漆黑中,我依偎在你爺爺博大的胸懷里,感受到他那強大心臟的跳動?!?/p>
俞奶奶說到動情處,情感如江河水般一瀉千里,熱淚止不住往下流:“那晚,我經(jīng)不住你爺爺不知疲憊的勸說,便應(yīng)允他參加渡海解放海南島的船工隊伍。第二天拂曉時分,我背著你爸爸,與鄉(xiāng)親們一起奔向海邊送別親人。目送你爺爺隨部隊登船遠(yuǎn)去,我的心里滿是牽掛與不舍。你爺爺離開家鄉(xiāng)的那段日子,每到漲潮,我都帶著你爸爸在海邊張望,盼望你爺爺勝利歸來。盼??!盼??!終于盼來了你爺爺?shù)南ⅲ獠恢?,盼來的卻是你爺爺與世長辭的消息。那天,凌峰文書和三個干部模樣的人找上門來,一臉沉痛地告訴我,俞江同志在渡海作戰(zhàn)中壯烈犧牲了。我聽到突如其來的消息,頓覺天旋地轉(zhuǎn),昏倒在地上……那一年,盡管村婦女主任白天經(jīng)常過來安慰我,陪伴我,但在晚上,我往往淚濕衾枕到天明。幾十年來,在黨和政府的關(guān)懷以及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我堅強地支撐起這個家,直到你爸爸長大成家,我才擺脫悲痛的思憶?!?/p>
彭然靜靜地聽奶奶說著,不知不覺已是淚眼婆娑。她拿著紙巾抹去淚水,低頭瞧向奶奶,這才發(fā)現(xiàn)奶奶的神色已恢復(fù)平靜。
“奶奶,船靠岸了,我們到??诹恕D怖哿?,我們就在??谧∫粋€晚上,讓您歇息一下。”坐在對面的俞源眼圈紅紅的拉過奶奶的手,輕輕摩挲著奶奶的手掌。
華燈初上,椰樹迎風(fēng)搖曳。俞奶奶在家人的陪伴下在觀海路漫步,看著流光溢彩的都市,她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贊嘆著??谑械姆比A:“這個城市真美?。∮峤?,你當(dāng)年獻出生命換來這里的繁榮昌盛,值得!”
從??谑袇^(qū)到解放寶島渡海作戰(zhàn)紀(jì)念館的路說遠(yuǎn)也不遠(yuǎn),俞源駕駛的小車行駛一個多小時就到了目的地。小車在解放寶島渡海作戰(zhàn)紀(jì)念公園停下,一個老漢與一個中年男人在公園門前翹首以待,迎接俞奶奶一行。
“老嫂子,終于又見到你了,我們有幾十年沒見過面了啊!”老漢緊緊握住俞奶奶的手。
“凌文書,讓你久等了,感謝你的邀請,我這個老太婆終于在有生之年踏上這片土地了?!庇崮棠碳拥卣f。
俞奶奶家人是應(yīng)邀而來的,他們知道面前這位老人家就是當(dāng)年那個戴眼鏡的軍人文書凌峰。經(jīng)雙方自我介紹,俞奶奶家人才知道中年男子是凌峰的兒子,名叫凌志剛,已從海口市某局處長職位上退休,現(xiàn)任解放寶島渡海作戰(zhàn)紀(jì)念館名譽館長。
一陣寒暄之后,凌峰父子陪同俞奶奶家人走到解放海南島烈士紀(jì)念碑前,他們敬獻上鮮花,面向烈士紀(jì)念碑行默哀、三躹躬禮。俞奶奶擦干眼淚后動情地說:“俞江,今天,我攜兒孫們,并且與你當(dāng)年并肩作戰(zhàn)的凌文書父子一起來拜謁你了。你為了人民的解放事業(yè)獻出年輕的生命,你的功績,我們永遠(yuǎn)銘記于心。你的后輩必將你及烈士們的英雄事跡發(fā)揚光大,為我們的國家建功立業(yè)。你安息吧!”
緊接著,俞奶奶一行又來到渡海作戰(zhàn)紀(jì)念館參觀。紀(jì)念館內(nèi),一幅幅圖片,一件件實物,一個個場景,采用聲、光、電等高科技手段全方位、多角度展現(xiàn)的軍民團結(jié)一心、浴血奮戰(zhàn)的革命歷史。他們在“渡海決戰(zhàn)”版塊前佇立,凌峰講述著俞江參與渡海作戰(zhàn)的歷程。
那一年,俞江與妻兒揮手告別離開家鄉(xiāng),駕船載著9位戰(zhàn)士從北部灣北岸趕到徐聞集結(jié)。俞江與戰(zhàn)士們吃住在部隊借來的民居茅草房里,從白天到晚上,他與戰(zhàn)士們一起訓(xùn)練。俞江的任務(wù)主要是訓(xùn)練那些船工和舵手,他在木帆船上手把手地教會船工、舵手駕船和掌舵的每一個動作要領(lǐng),直到他們真正學(xué)會在大海上駕馭船只渡海搶灘作戰(zhàn)的操作才喘下一口氣。就這樣,俞江隨部隊在徐聞的海岸邊訓(xùn)練了一個多月,等待著渡海作戰(zhàn)的一聲號令響起。
四月中旬的一天早上,微風(fēng)吹送,??吭谛炻労0兜哪敬珣椅U。渡海作戰(zhàn)軍號吹響,整裝待發(fā)的戰(zhàn)士們與船工紛紛登上木船,船隊向海南島浩浩蕩蕩挺進,頓時,瓊州海峽的海面上,千船競發(fā),白帆點點。木帆船乘風(fēng)破浪,秦排長率8名戰(zhàn)士全副武裝屹立船上嚴(yán)陣以待,俞江掌握船舵,全神貫注,神態(tài)堅毅。攻島船隊剛下海峽中線,就遭到駐守在海南島的國民黨軍隊的炮火轟擊,密集的炮彈落在海面上,擊起一條條水柱,飛濺而來的水花射得戰(zhàn)士和船工睜不開眼睛,有的木船不幸被炮彈擊中。俞江勇敢地駕駛著木船在槍林彈雨中穿行。船隊離海南島越近,炮彈就越密集,船上的解放軍開始與島上國民黨守軍猛烈交火,展開全面攻島戰(zhàn)斗。就在俞江的船只靠近岸邊二三百米的時候,島上國民黨守軍發(fā)射的一枚炮彈擊中了木船,船只被炸飛,船上的戰(zhàn)士與俞江掉進了大海里……
凌峰說著,已是老淚縱橫。他抹去淚水,靠近俞奶奶身邊說:“我那次所幸只是受輕傷,掉進海里又被戰(zhàn)友救起來。不幸的是俞江大哥、秦排長和幾個戰(zhàn)友壯烈犧牲了。”
聽完凌峰講述俞江和戰(zhàn)士們渡海作戰(zhàn)的故事,俞奶奶家人和十多個參觀者情不自禁地悲痛落淚。
凌峰緊緊地握住俞奶奶的手,嘴唇顫抖著說:“嫂子,這次我約你和家人過來海南島,主要是想讓后輩們緬懷先烈,牢記革命先烈為中國解放事業(yè)而英勇獻身的光榮歷史,激勵他們?yōu)榻ㄔO(sh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功立業(yè)。此外,還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就是把那張具有重要歷史意義的《借船憑證》裝裱起來在紀(jì)念館里展示,以補充完善軍民聯(lián)合作戰(zhàn)壯舉的版塊。嫂子,《借船憑證》帶來了嗎?”
俞奶奶聽后激動不已:“帶來了,帶來了!這么重要的事情怎能忘記呢?我們不僅帶來了《借船憑證》,還帶來了政府追授給俞江的那枚獎?wù)掳?!?/p>
凌峰對兒子說:“志剛,這張《借船憑證》是我當(dāng)初寫給俞江的,木船被炸毀了,俞江家人是可以向政府申請補償?shù)模岽笊┱f過,俞江的生命都獻給國家了,還在乎政府的那些補償?所以,他們把《借船憑證》當(dāng)作珍寶一樣珍藏著。至于那枚獎?wù)?,就讓俞奶奶帶回家留作永久紀(jì)念吧!”
“好的。”凌志剛從俞源手中接過《借船憑證》,神情激動。
俞奶奶望向俞源夫婦,說:“俞源,彭然,你們回去以后要將你爺爺和那些革命先烈的英雄事跡講給我的重孫俞流聽,教育他在大學(xué)里要勤奮學(xué)習(xí),將來為祖國建設(shè)貢獻力量?!?/p>
“奶奶,您放心吧!我們一定會好好教育俞流的?!迸砣粨屜日煞蛞徊交卮稹?/p>
“好,好??!”俞奶奶露出了舒心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