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調(diào)重彈：李白、杜甫開元年間初會確實證據(jù)
——《昔游》詩中“少年”“是時”的時間坐標(biāo)

鄺健行

關(guān)于李白、杜甫初會時間，當(dāng)今主流見解是在天寶三載（744），宋人則認(rèn)為在開元年間?！伴_元年間說”目前只有極其個別的微弱支持聲音，我就是其中之一。本來對多數(shù)人肯定的結(jié)論不宜輕標(biāo)異議，只是我讀杜詩時，總覺得“天寶三載說”不容易解答引生的困惑，而改用“開元年間說”反而容易講得通。舉一個我從前提過的例子：杜甫《唐故范陽太君盧氏墓志》寫得明明白白：杜甫繼祖母盧氏天寶三載八月三十日下葬偃師。下葬以后，杜甫可能還要短期服孝，他怎能同年秋冬季節(jié)便和高適、李白同游梁宋“登高懷古，射獵游宴，賦詩論文，甚是愜意”呢？這般放縱歡逸對家中長輩剛逝世的人合適么？特別是對奉儒守禮的杜甫合適么？這回愜意事倘使開元年間發(fā)生，便易解說。正因這樣，我過去寫了一些文章?，F(xiàn)在這篇拙文還是圍繞“初衷”講話。

拙文的運意和目的很簡單：論證《昔游》詩中“少年”“是時”二詞的時間坐標(biāo)是開元年間，李、杜二人在此時段會晤。時間坐標(biāo)如定在天寶三載（744），便跟“少年”一詞詞意和跟“是時”兩句的歷史事實扣合不上。這是我目前的認(rèn)知。不過學(xué)術(shù)研究重真，要是哪位學(xué)者撰文一一合理地推翻我的論證，得出仍以“天寶三載說”為是的結(jié)論，我一定服善改從；并且因為得以解除讀杜過程中的困惑，心生感激。

《杜詩詳注》卷十六《昔游》：

昔者與高李，晚登單父臺。寒蕪際碣石，萬里風(fēng)云來。桑柘葉如雨，飛藿去徘徊。清霜大澤凍，禽獸有馀哀。是時倉廩實，洞達(dá)寰區(qū)開。猛士思滅胡，將帥望三臺。君王無所惜，駕馭英雄材。幽燕盛用武，供給亦勞哉。吳門轉(zhuǎn)粟帛，泛海陵蓬萊。肉食三十萬，獵射起黃埃。隔河憶長眺，青歲已摧頹。不及少年日，無復(fù)故人杯。賦詩獨流涕，亂世想賢才。有能市駿骨，莫恨少龍媒。商山議得失，蜀主脫嫌猜。呂尚封國邑，傅說已鹽梅。景晏楚山深，水鶴去低回。龐公任本性，攜子臥蒼苔。

仇氏題下引《鶴注》，以為是代宗大歷元年（766）夔州作，蕭滌非、謝思煒二先生杜集校注同。首句“高李”原注作“高適、李白”，表明李、杜二人的確相會同登單父臺。題目中的“昔”或詩中“昔者”即“是時”，三者所指年份怎樣？主流說法如下：《仇注》謂此詩“敘昔日東游之事。公遇高、李于齊兗，在天寶四載（745）”?！妒捵ⅰ泛汀吨x注》以此詩屬梁宋之游的作品?！妒捵ⅰ范ㄔ谔鞂毴d秋冬；《謝注》不下己見，只說諸家年譜系于天寶三載或四載。按單父臺雖在今山東單縣，唐代屬宋州。“隔河憶長眺”的“河”指黃河?！妒捵ⅰ氛f唐時黃河流經(jīng)單父故城北。又詩中有“寒蕪際碣石”句好像寫碣石景象。按碣石地名，在盧龍縣，唐屬河北道，距單父頗遠(yuǎn)，《仇注》或據(jù)此而下“齊兗”一語。實則“寒蕪”句是寫從單父望寒蕪，浪漫寫法，延接碣石，不是詩人當(dāng)時身處北方的碣石一帶。此外，錢謙益《錢注杜詩》在卷十《寄李十二白二十韻》詩后引高適《登子賤琴堂賦詩三首》，認(rèn)為此與《昔游》同時同一事。高適詩有序，明言登臺在甲申歲，即天寶三載。諸家對錢說無異議。聯(lián)系推算，則杜詩中的“昔”“昔者”“是時”是天寶三載秋冬季候，《蕭注》說是。詩中句子如“清霜大澤凍”等等正是秋冬物色。

總覽全詩運意：起筆至“獵射起黃?！笔恰拔粽摺薄笆菚r”情事的描述，也就是天寶三載秋冬情事的描述。由“隔河憶長眺”至詩末是作者寫詩時即代宗大歷元年回憶昔者情事引生的感觸，即《仇注》所謂“撫舊交而有感”，也是趙次公所說的“追言其昔少年日”文字?！冻鹱ⅰ返摹芭f交”和趙次公的“昔少年日”有“隔河憶長眺”的“憶”字作呼應(yīng)根據(jù)，撫也追也的對象，指說肯定錯不了。

在這樣的認(rèn)識理解基礎(chǔ)下，我們看“青歲已摧頹”“不及少年日”兩句。兩句意思是說：青歲摧折衰敗了，趕不上少年的日子了?！扒鄽q”“少年”是杜甫憶起當(dāng)年登單父臺的生命時段。從行文看，青歲時段等同少年時段。那么說二詞所指杜甫人生過程中哪一段時期？據(jù)主流說法，既然杜甫天寶三載游梁宋，時年三十三歲，則“青歲”“少年”指的是三十三歲時段。

但是三十三歲的杜甫說是少年人，合唐人心意不？唐人對三十歲的人一般已稱為中歲或中年了。岑參《虢州郡齋南池幽興因與閻二侍御道別》詩中自述“中歲徇微官”。岑參在另一詩《初授官題高冠草堂》又說：“三十始一命，宦情都欲闌。自憐無舊業(yè)，不敢恥微官。”所詠指天寶三載三十歲中進(jìn)士后首次授官事?？梢娽瘏⒁匀畾q為中歲。又譬如王維《終南別業(yè)》起句“中歲頗好道”，清人趙殿成注曰：“中歲，中年也。”據(jù)《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下《王維傳》：“妻亡不再娶，三十年孤居一室，屏絕塵累?！闭环量闯伞昂玫馈钡谋憩F(xiàn)。王維享年六十一，然則他好道的中歲應(yīng)該始于三十一歲或稍后。

《昔游》詩中“少年”“青歲”兩詞有沒有可能杜甫用來描述他三十三歲的人生時段呢？我想最好從杜甫作品中找內(nèi)證，就是看杜甫其他篇章之中用“少年”或“青歲”一詞時年歲的坐標(biāo)怎樣。如果確指可以上達(dá)三十三歲，則主流的講法對了，李、杜二人可以在天寶三載初會；如果指的是三十歲以下，則宋人說法對了，李、杜二人在開元年間初會，因為開元末年杜甫才三十歲。

翻檢杜甫集，作品中用上“青歲”一詞的只有《昔游》一詩，難引他作比對?？尚移渌髌酚谩吧倌辍币辉~的不少，可以逐一討論。具體而言，杜甫除《昔游》外，還在十七首中出現(xiàn)過此詞；另外出現(xiàn)“年少”一詞者五首。以下討論，用“年少”一詞者五首略去，我認(rèn)為專論有“少年”一詞的十七首已經(jīng)足夠。這十七首可約略分為四類：甲、明白指出“少年”在人生階段中的具體歲月；乙、經(jīng)過論析，可以得出比較具體時段的答案；丙、“少年”只作人生前期或較前期的代稱，不執(zhí)著具體歲數(shù)或時段；丁、“少年”語意看似跟甲乙兩類相悖，要作特別釋說。以下各類作品據(jù)《仇注》按類別先后列出。

甲類

1.《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卷一）：

甫昔少年日，早充觀國賓。

“觀國賓”指杜甫考進(jìn)士事。諸家年譜或傳記或定杜甫考試在開元二十三年（735），或定在開元二十四年（736），時杜甫二十四歲或二十五歲；這是詩中“少年日”所指的人生時段。

2.《醉歌行》原注：別從侄勤落第歸（卷三）：

陸機(jī)二十作《文賦》，汝更少年能綴文。……只今年才十六七，射策君門期第一。

杜甫從侄十六七歲，考試落第，詩中明言。首二句拿陸機(jī)跟杜勤相比對：杜勤二十歲以下的“少年”便能作文，則杜甫連二十歲以下都看作“少年”。

3.《秋興八首》其三（卷十七）：

同學(xué)少年多不賤，五陵衣馬自輕肥。

《仇注》：“同學(xué)少年，謂小時同學(xué)之輩。”所謂“小時”，望文生義，上限只能是二十歲之前同窗共讀的年輕人?！秹延巍吩疲骸巴羰奈?，出游翰墨場?！撀湫r輩，結(jié)交皆老蒼?！笨梢娛奈鍤q甚至更小已符合仇氏所注少年的時段。再說杜甫《進(jìn)三大禮賦表》寫道：“浪跡于陛下豐草長林，實自弱冠之年矣?！敝T家年譜據(jù)此均系杜甫二十歲出游吳越。既是浪跡出游，便是離開學(xué)校同學(xué)。然則“同學(xué)少年”云云，杜甫心中指實浪跡之前的時段可知。

乙類

4.《少年行》（卷十）：

馬上誰家白面郎，臨階下馬坐人床。不通姓氏粗豪甚，指點銀瓶索酒嘗。

詩中無“少年”字樣，只寫題目中少年容貌意態(tài)。杜甫在大歷四年回憶友人裴虬初尉永嘉時寫道：“憶子初尉永嘉去，紅顏白面花映肉?！薄妒捵ⅰ芬龔埥炘唬骸白费耘嶙魑緯r年方少美?！薄渡倌晷小分械纳倌晖瑯影酌妫撏瑯幽攴缴倜?。再說他旁若無人，意態(tài)粗豪，看來是中歲以下欠持重的人。

5.《醉為馬墜諸公攜酒相看》（卷十八）：

甫也諸侯老賓客，罷酒酣歌拓金戟。騎馬忽憶少年時，散蹄迸落瞿塘石。白帝城門水云外，低身直下八千尺?！騺眇┦左@萬人，自倚紅顏能騎射。

此詩作年，《仇注》謂難考。黃鶴以為作于代宗大歷二年（767）。不管怎樣，杜甫時在白帝城，自是晚年作品?！案σ病彼木湔f自己老年騎馬，騎馬之際忽然想起少年時騎馬事，大概精神不集中，馬跑而摔了下來?！昂鰬洝笔裁?？

“自倚紅顏能騎射”是答案?！凹t顏”一詞已使人聯(lián)想到上文《蕭注》在《少年行》中引張綖的釋說。另外《仇注》云：“紅顏，應(yīng)少?！辈⑦M(jìn)一步具體指出：“‘紅顏能騎射’即‘呼鷹皂櫪林，逐獸云雪岡’事。”按“呼鷹”兩句出《壯游》，詩中杜甫自述他“忤下考功第”之后的裘馬清狂放縱生活：

呼鷹皂櫪林，逐獸云雪岡。射飛曾縱鞚，引臂落鵝秋鸧。蘇侯據(jù)鞍喜，忽如攜葛強(qiáng)。快意八九年，西歸到咸陽。

就行文次序看，杜甫呼鷹逐獸事在歸咸陽之前不用說，也在“蘇侯據(jù)鞍喜”的同時或稍前。蘇侯據(jù)原注是監(jiān)門胄曹蘇預(yù)，即蘇源明，杜甫好朋友，杜甫在長安以后有幾首詩寫他?！妒捵ⅰ犯健抖鸥δ曜V簡編·開元二十四年》說“與蘇源明交”，并引《壯游》“放蕩齊趙間”至“忽如攜葛強(qiáng)”為證。《謝注》附《杜甫年譜簡編·開元二十四年》：“甫下第后游齊趙，與蘇預(yù)（源明）游?！蓖瑯右胺攀帯睅拙洹＿@樣看來，蘇預(yù)的據(jù)鞍而喜應(yīng)在杜甫二十五歲時。另外楊倫注“自倚紅顏能騎射”：“言騎馬自幼習(xí)慣?！庇峙耘疲骸俺猩倌昃涞??！庇谩坝住弊趾汀吧倌辍毕嗯鋵?。這樣的少年似更在二十五歲以下了。

古人讀《醉為馬墜諸公攜酒相看》中騎馬少年事的反應(yīng)理解，如果沒有什么特別理由反駁，我們應(yīng)該重視。

6.《別李義》（卷二十一）：

憶昔初見時，小襦繡芳蓀。長成忽會面，慰我久疾魂…愿子少干謁，蜀都足戎軒。誤失將帥意，不知親故恩。少年早歸來，梅花已飛翻?！踝幼詯巯?，老夫困石根。

此詩作于代宗大歷二年（767），杜甫和李義在夔州相會。李義計劃北上成都干謁謀事，杜甫作詩勸止。從“少年早歸來”句看出李義年紀(jì)尚輕。詩中提及從前杜甫見過李義，那時李義“小襦繡芳蓀”，即穿著繡有香草的短衣；這是孩童的服飾。就是因為李義當(dāng)年還是童子，未曾成長，所以有“長成忽會面”的下句。仇、蕭、謝三家注均引王道俊《杜詩博議》，認(rèn)為杜甫天寶中曾見李義于長安。如果以天寶八載（749）作天寶中計，那時李義是七八歲的童稚，到了大歷二年便是二十六七歲，在自稱老夫的長輩杜甫眼中，仍算少年未為不可。

丙類

7.《魏將軍歌》（卷四）：

將軍昔著從事衫，鐵馬馳突重兩銜。……五年起家列霜戟，一日過海收風(fēng)帆。平生流輩徒蠢蠢，長安少年氣欲盡。

《仇注》謂“從事衫”是初著戎衣為幕府官職，“五年起家”是驟躋富貴，“氣欲盡”是讓其功名富貴。上引幾句大意是：魏將軍初任幕府佐官，參與戰(zhàn)事。五年之后，因戰(zhàn)功門列霜戟，享有富貴。舊時同輩的長安少年見到將軍的榮貴而氣短。就詩意看，“少年”雖指魏將軍任幕府官職著從事衫之前的時段中人物，歲數(shù)應(yīng)該不大。不過詩中到底不曾就具體年歲作出明示或暗示。

8.《后出塞五首》其一（卷四）：

少年別有贈，含笑看吳鉤。

《仇注》云：“少年英銳，故贈吳鉤?！庇J云云，雖有年紀(jì)不大的含意，畢竟無具體指說。9.《蘇端薛復(fù)筵簡薛華醉歌》（卷四）：

少年努力縱談笑，看我形容已枯槁。

此詩寫于天寶十五載（756），杜甫四十五歲。詩中用蘇端等年紀(jì)不大的人反襯自己的形容枯槁，“少年”云云，不執(zhí)著具體年歲。

10.《乾元中寓居同谷縣作歌七首》其七（卷八）：

長安卿相多少年，富貴應(yīng)須致身早。

詩作于肅宗乾元二年（759），杜甫四十八歲。詩中寫自己“生不成名身已老”，以己之“老”反襯比對長安卿相之“少”，不執(zhí)著卿相具體歲數(shù)。卿相重位，應(yīng)由老成人居任，即使三十來歲的人做了，盡管事實上已不是少年，仍可目為少年的。

11.《少年行二首》（卷十）：

二詩不是正寫少年，更不是點出少年歲數(shù)?！冻鹱ⅰ分^首章“乃曉悟少年之詞”，次章“乃鼓舞少年之詞”?！妒捵ⅰ芬魹稑淙颂米x杜詩》卷十：“此《少年行》，不是專賦少年，亦不是作喚醒少年語，乃公獨飲無聊，必近村有善飲少年，用是招之?！?/p>

12.《赤霄行》（卷十四）：

老翁慎莫怪少年，葛亮《貴和》書有篇。丈夫垂名動萬年，記憶細(xì)故非高賢。

杜甫《莫相疑行》：“男兒生無所成頭皓白，牙齒欲落真可惜?！韺⒛┢跬心晟伲?dāng)面輸心背面笑?！睂懓最^幕府辦事，為同列年輕人戲侮。“老翁”兩句同一意思，以頭發(fā)皓白的老翁對比少年，少年不執(zhí)著具體年歲。

13.《奉漢中王手札報韋侍御蕭尊師亡》（卷十六）：

秋日蕭韋逝，淮王報峽中。少年疑柱史，多術(shù)怪仙公。

“少年”句寫韋侍御早亡。柱史即柱下史?！妒捵ⅰ芬龔堖h(yuǎn)曰：“老子為柱下史，得長生，韋以少年而亡，故疑之?！薄吧倌辍弊鳌伴L生”對比用語，表示人生早期逝世，畢竟不確指具體年數(shù)。

14.《晚晴》（高堂暮冬雪壯哉）（卷二十一）：

赤日照耀從西來，六龍寒急光徘徊。照我衰顏忽落地，口雖吟詠心中哀。未怪及時少年子，揚眉結(jié)義黃金臺。

《蕭注》“及時”：“此因于殘照中驟然瞥見自己衰頹之影而忽憶及‘少年子’，遂感慨系之?！苯庹f是。但“少年”不確指具體時段。浦起龍解說略同：“謂少年角逐，及時馳騁，向或怪之，今無怪也。功名須早立也，不見我飄零委絕，壯心灰盡如此乎？”

15.《上水遣懷》（卷二十二）：

我衰太平時，身病戎馬后。蹭蹬多拙為，

安得不皓首？驅(qū)馳四海內(nèi)，童稚日糊口。但遇新少年，少逢舊親友。

此以亂后己身衰病而以所遇多年輕人作比對，不曾有實指少年歲數(shù)的作意。

丁類

16.《夏夜李尚書筵送宇文石首赴縣聯(lián)句》（卷二十一）：

單父長多暇，河陽實少年。

此詩為杜甫、李之芳及崔彧聯(lián)句送別宇文晁出宰石首縣之作，“單父”一聯(lián)杜甫手筆。此聯(lián)“美其（宇文晁）為縣令也”。“河陽”句杜甫用潘岳治河陽縣典故。按潘岳出宰河陽，諸家年譜據(jù)《晉書·潘岳傳》“棲遲十年”一語推算，多系在晉武帝泰始四年（268），時潘岳三十二歲。杜甫寫河陽少年，好像跟他在別處講法不合，而把唐人筆下的“中歲”稱作“少年”了，這個怎么看？

潘岳確是三十歲或稍后出宰河陽縣。盡管《晉書》“棲遲十年”的首末具體年份可以探討，從而影響到潘岳出宰河陽早晚的結(jié)論；但潘岳侄兒潘尼有《贈河陽詩》寫得明白：“弱冠步鼎鉉，既立宰三河。”三十而立，潘岳三十歲或稍后任官河陽，應(yīng)無可疑。

那么杜甫把三十歲或三十歲以上的潘岳寫成少年，恰不恰當(dāng)？我的看法是：可以接受；但只限于寫潘岳，寫別人不一定可以。杜甫不是考據(jù)家，下筆之際不見得必然算準(zhǔn)了潘岳出宰河陽時的實際歲數(shù)。他當(dāng)時的感知會是：潘岳年歲不大便任此職了。他同時應(yīng)該還有一項對潘岳的感知：潘岳為美男子，因為“擲果盈車”“璧人”，都是潘岳典故，跟少年美貌有關(guān)。另外潘岳為河陽縣令時下令滿縣皆栽桃花，桃花顏色鮮麗，又隱與青春之意相連。凡此都容易牽引人們對潘岳形象向“少年”方面想去。杜甫《花底》云：“恐是潘安縣，堪留衛(wèi)玠車。深知好顏色，莫作委泥沙。”《仇注》：“潘安縣，見花多；留衛(wèi)玠，見花美?！毙l(wèi)玠也是西晉末美男子。杜甫寫花用兩個美男子典故配襯，美男子應(yīng)該是青春年少才有意思，他下筆時大概忘記了真正的三十二歲潘岳頭上已經(jīng)開始見白發(fā)了。潘岳《秋興賦序》：“晉十有四年，余春秋三十有二，始見二毛。”李善注引杜預(yù)曰：“二毛，頭白有二毛也?！鳖^見白發(fā)的中歲縣宰要治縣遍栽桃花，雖然也是韻事，畢竟欠缺了好顏色；少年美貌縣令命栽花，詩意可愛多了。

我們還可以用另一例子比對：《春日江村五首》其五（卷十四）：

群盜哀王粲，中年召賈生。登樓初有作，前席竟為榮。

賈生即賈誼?！稘h書》卷四十八《賈誼傳》載賈誼二十余歲，漢文帝召為博士，稍后出為長沙王太傅。為長沙王太傅三年，作《鵩鳥賦》。又后歲馀，文帝思念賈誼，征召還京，向賈誼問鬼神之事，賈誼具道所以然之故。“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罷，（帝）曰：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边@段事實是詩句“前席竟為榮”出典?！稘h書》不曾明指先后年月，只載文帝其后再拜賈誼為梁懷王太傅。后來梁王勝墜馬死，“誼自傷為傅無狀，常哭泣，后歲馀亦死”。年三十三。約略計算，賈誼對漢文帝說鬼神事時在三十歲上下，肯定不到三十二歲，比諸家年譜所定潘岳出宰河陽縣時三十二歲為小，因為梁王勝死時賈誼才三十一歲馀。杜甫用“中年”寫賈誼，因為賈誼在外一直上書朝廷論政，形象大見老成嚴(yán)肅，稱之為少年不配襯；潘岳外貌行止則只合用少年形容?？傊昂雨柹倌辍币徽Z，杜甫不是憑借準(zhǔn)確考據(jù)，而是憑借慣?；\統(tǒng)印象下筆的。

17.《別張十三建封》（卷二十三）：

彭城英雄種，宜膺將相圖。爾惟外曾孫，倜儻汗血駒。眼中萬少年，用意盡崎嶇。相逢長沙亭，乍問緒業(yè)馀。乃吾故人子，童丱聯(lián)居諸。揮手灑衰淚，仰看八尺軀。

就詩意看，杜甫拿眼中所見一眾少年和張建封比較，認(rèn)為張建封是唐朝開國元勛之一的劉文靜的外曾孫，高邁不羈，如汗血之駒奔騰，而當(dāng)時少年不免有機(jī)心曲折。不過無論如何，既然用別的少年和張建封比對，那么杜甫在長沙亭會晤張建封時，是否也把張建封看成二十來歲的少年呢？《新唐書》卷一五十八《張建封傳》載建封死于德宗貞元十六年（800），年六十六；其生年當(dāng)為玄宗開元二十三年（735）。仇、蕭、謝三家注都以為本詩作于代宗大歷四年（769），則長沙亭會面時張建封已三十四歲，按理不是二十來歲的少年了。杜甫仍用“少年”入詩，何故？

應(yīng)該這么說：本詩的“少年”屬丙類少年，只指人生前期、跟杜甫人生后期對比。詩中雖說“萬少年”，即許多少年，但畢竟不是泛指所有少年。如果說所有少年都用意崎嶇，絕無此理。杜甫意中的少年是他接觸過的特定的一批人物，他們用意崎嶇。那么這特定的一批是何等樣人？看來是他“白頭趨幕府”時欺侮他的少年人，即上文《赤霄行》《莫相疑行》中提及的少年。又張建封和杜甫會面前曾任湖南觀察使韋之晉參謀，“不樂職，輒去”。注家趙次公、王嗣奭、朱鶴齡、浦起龍都同意本詩是“張建封罷為幕官，往京師，公與之別”。由于張建封罷幕府官，年紀(jì)不大，使得杜甫聯(lián)想起從前嚴(yán)武幕府的少年以至和張建封居幕同事的少年；張建封不樂去職，一部分原因也許和其他少年幕僚用意崎嶇有關(guān)。然而少年云云，這里只指后生輩，不從具體歲數(shù)著眼。杜甫說的對象也不是張建封。

接下來檢察“是時”兩句詩的時間坐標(biāo)?！笆菚r”是怎樣的時段？詩中描述：那是“倉廩實”“洞達(dá)寰區(qū)開”的時段。

先釋“是時倉廩實，洞達(dá)寰區(qū)開”兩句句意?！笆菚r”，主流說法為天寶三載?！皞}廩實”指倉庫谷貨儲存充足，意思明白?！岸催_(dá)”一詞，《仇注》引班固《東都賦》“平夷洞達(dá)”為出處?！段倪x》李善無注，高步瀛《文選李注義疏》解“平夷洞達(dá)”時，引《戰(zhàn)國策》卷二十二《魏策·張儀為秦連橫說魏王》，張儀曰：“魏地四平，諸侯四通，條達(dá)輻湊。”然則洞達(dá)即通達(dá)。“寰區(qū)開”，《仇注》云：“言道路無梗?！薄暗缆窡o梗”其實只解釋了“開”字?！板緟^(qū)”指全世界（杜甫認(rèn)識的全世界），意思也好懂?！岸催_(dá)寰區(qū)開”全句準(zhǔn)確意思是：遍世間道路通暢沒有阻礙。

唐玄宗先后用了開元和天寶兩個年號，前者二十九年，后者十四年多。倉廩實、道路暢的太平景象放在哪個年號的時段好呢？又或者在杜甫心目中，“是時”兩句重點本來想擱在哪個年號的時段呢？大致說來，開元天寶均屬唐朝盛世，倉廩實、道路暢的太平景象置于兩個年號之下都講得通。不過要說盛中之盛的太平全盛期，一般還是指開元中后期的，大概在開元十年以后，試舉三證：

甲、《舊唐書·玄宗本紀(jì)》載開元十三年十二月，“時累歲豐稔，東京米斗十錢，青、齊米斗五錢”。又開元二十八年十二月，“其時頻歲豐稔，京師米斛不滿二百。天下乂安，雖行萬里不持兵刃”。這般富樂記載，天寶年間沒有。

乙、《舊唐書·玄宗本紀(jì)》后史臣有幾句專論開元之盛的話：“所謂‘世而后仁’，見于開元者矣。年逾三紀(jì)，可謂太平?！庇钟袔拙湔撎鞂毣枵骸白蕴鞂氁堰€，小人道長?！阑蚱澏㈨髡苡谑呛蹙響?，故祿山之徒，得行其偽?！?/p>

丙、《新唐書·玄宗本紀(jì)》后贊語：“開元之際，幾致太平，何其盛也！”

至于杜甫本意，“是時”兩句我看焦點也是放在開元時段的，也舉三證：甲、《憶昔二首·其二》（卷十三）：

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九州道路無豺虎，遠(yuǎn)行不勞吉日出。

所謂“倉廩俱豐實”即史文的“頻歲豐稔”；所謂“九州道路無豺虎”即史文的“行萬里不持兵刃”?！皞}廩實”三字《昔游》《憶昔》同用，“路無豺虎”和“寰區(qū)開”同意?！稇浳簟访餮蚤_元全盛日，那么《昔游》“是時”兩句的描寫不就等于直指開元時期？

有些學(xué)者引《新唐書·食貨志一》給“是時”兩句寫天寶三載盛世證說：

是時，海內(nèi)富實，米斗之價錢十三，青、齊間斗才三錢，絹一匹錢二百。道路列肆，具酒食以待行人。店有驛驢，行千百里不持尺兵。天下歲入之物，租錢二百馀萬緡，粟千九百八十馀萬斛，庸、調(diào)絹七百四十萬匹，綿百八十馀萬屯，布千三十五萬馀端。

檢閱《新唐書》，本段文字是史臣載錄天寶三載改動男丁年歲階段稱謂后接寫下去的，使人覺得是天寶三載當(dāng)時或其后的太平景象。不過這里值得注意的是：

《食貨志》寫玄宗一朝若干有關(guān)經(jīng)濟(jì)民生措施，選擇一些項目按年份先后記錄：開元八年頒庸調(diào)法于天下等等，十六年詔每三歲以九等定籍等等，二十二年詔定男女嫁娶年齡等等，二十五年改庸調(diào)資課之法等等，二十六年定百姓年齡階段上稱謂等等，天寶三載改動男丁年歲階段稱謂等等。

然后接寫上文所引“是時”社會情況如何如何。細(xì)讀史文，“是時”種種描述未見只限于天寶初年，說是開元以來以至后期（如上文提及的開元二十八年）未嘗不可。

乙、《光祿坂行》（卷十一）：

山行落日下絕壁，西望千山萬山赤。樹枝有鳥亂鳴時，暝色無人獨歸客。馬驚不憂深谷墜，草動只怕長弓射。安得更似開元中，道路即今多擁隔。

詩寫于肅宗寶應(yīng)元年（762），那時道路擁隔，杜甫黃昏山間單人騎馬，心生恐懼，怕草叢中盜賊隱伏向己射箭，因而想起開元中行旅安穩(wěn)。朱鶴齡云：“長弓射，言盜賊有伏矢?！薄冻鹱ⅰ芬杜f唐書·玄宗本紀(jì)》描述開元年間天下富安文字注本詩“開元中”句，《蕭注》引《憶昔二首》其二“憶昔”兩句及“九州”兩句注本詩“開元中”句。另本詩末句言道路無擁隔，無擁隔即《昔游》中“洞達(dá)寰區(qū)開”另一種表達(dá)方式。無擁隔是開元中事，“洞達(dá)寰區(qū)開”自然也是開元中事了。

丙、《有嘆》（卷二十一）：

壯心久零落，白首寄人間。天下兵常斗，江東客未還。窮猿號雨雪，老馬怯關(guān)山。武德開元際，蒼生豈重攀。

此詩《仇注》及諸家注同意黃鶴說，以為作于代宗大歷二年（767）。天下依然兵爭，詩人流離失所，因而有感自唐初高祖武德至玄宗開元的治世，所以有“武德開元際”之句。仇兆鰲引盧元昌釋說，因為“武德為唐治之始，開元為唐治之終”。盧說自有其見解，然則杜甫心中并不以天寶年為唐朝盛時了。這樣《昔游》的倉廩實、道路暢只能聚焦于開元年間。

注釋：

①③⑤⑧???????????54（清）仇兆鰲：《杜詩詳注》，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2232頁、第1435-1437頁、第1435頁、第1436頁、第1488頁、第1438頁、第2103頁、第2017頁、第1591頁、第285頁、第848-849頁、第1213-1214頁、第967頁、第1208頁、第1436頁、第1841頁。文中例舉杜詩，皆出自仇兆鰲《杜詩詳注》，詩題后標(biāo)出卷數(shù)，不再一一出注，《杜詩詳注》文中簡稱《仇注》。

②⑩?????蕭滌非主編：《杜甫全集校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14版，第6517頁、第4014頁、第5865頁、第2259頁、第3897頁、第5371頁、第5?5頁，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10-611頁。本書以下簡稱《蕭注》。

④謝思煒：《杜甫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16年版，本書以下簡稱《謝注》。

⑥（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地理一》，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冊，第1440頁。

⑦（唐）杜佑：《通典》卷一七八《州郡八》載北平郡平州領(lǐng)縣有盧龍，注云：“漢肥如縣，有碣石山?！保ㄅ_北：新興書局1965年版，第949頁）《舊唐書》卷三十九《地理二·河北道》平州有盧龍縣，后漢名肥如縣，武德二年（619）改為盧龍縣。（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520頁。）

⑨林繼中：《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下冊，第1226頁。

??（唐）王維著，陳鐵民、侯忠義校注：《岑參集校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242頁、第52頁。

?（唐）王維著，（清）趙殿成箋注：《王右丞集箋注》，香港中華書局1972年版，第35頁。

?（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王維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5冊，第?52頁。

?杜甫《壯游》：“中歲貢舊鄉(xiāng)?！薄冻鹱ⅰ吩啤班l(xiāng)貢上京，在開元二十三年，時公二十四矣，故云中歲。”好像中歲不一定三十歲或以上。但《壯游》中的中歲實指“一年中間時段”。拙文《杜甫貢舉考試問題的再審察、論析和推斷》已作辨證。（拙文收入拙著《杜甫論議匯稿》，學(xué)苑出版社2015年版，第25-27頁。）

?信應(yīng)奉《杜詩新補(bǔ)注》：“散蹄，此指馬跑，因馬跑而迸落瞿唐之石。杜詩中多處用‘散馬蹄’，均指騎馬。”（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4?頁。）

?（清）楊倫：《杜詩鏡銓》卷十五，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第753頁。

?信應(yīng)奉：《杜詩新補(bǔ)注》，中州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587頁。

?（清）浦起龍：《讀杜心解》，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317頁。

?仇、蕭、謝三家注同。

?（南朝梁）蕭統(tǒng)：《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3冊，第1159頁。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10頁、第611頁，《容止·潘岳妙有姿容》條注、《容止·潘安仁、夏侯湛并有美容》條。

?（唐）白居易原本，（宋）孔傳續(xù)撰：《白孔六帖》卷七十七，《文淵閣四庫全書》本，第26b頁。

?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613頁，《容止·驃騎王武子是衛(wèi)玠之舅》條及注。

?（南朝梁）蕭統(tǒng)編：《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2冊，第585頁。

?（東漢）班固撰：《漢書·賈誼傳》卷四十八，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2221-2265頁。

?《仇注》：“少年崎嶇，言不如舊歡款洽”?！妒捵ⅰ芬T家說如下：蔡夢弼曰：“少年雖多，用意皆不若建封?！蓖跛脢]曰：“我眼見萬少年，知爾能用意崎嶇之外。”張溍曰：“言皆知慮艱窘不若張也?！逼肿ⅲ骸耙馄閸缰府?dāng)時少年，人情叵測也?！蔽矣猛?、浦二家說。?浦起龍以為作于代宗大歷三年（768）。

?（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張建封列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6冊，第4939頁。

?用趙次公語。（林繼中：《杜詩趙次公先后解輯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第1451頁）

?高步瀛：《文選李注義疏》，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219頁。

??（后晉）劉昫等撰：《舊唐書·太宗本紀(j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冊，第189頁、第213頁，第236-237頁。

?（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太宗本紀(jì)》，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冊，第154頁。

[51]52（宋）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食貨志》，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5冊，第1346頁，第1345-1346頁。

53（清）朱鶴齡輯注，韓成武、孫微、周金標(biāo)、韓夢澤、張嵐點校：《杜工部詩集輯注》，河北大學(xué)出版社2009年版，第3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