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文芳
那年我大約五六歲,不知道世界上有電影。有一天晚上,解放軍叔叔來到我們偏遠的漁村,在村里唯一一所中學的操場上架起了銀幕播了一套電影。我在六十多年前的那個夜晚,拿著小板凳從電影幕布的前面走到它的背后,目不轉(zhuǎn)睛,經(jīng)歷了前后一樣但又不一樣的世界。從此我的靈魂就好像跟銀幕有了一個聯(lián)結(jié)。
誰是toto?toto是電影《天堂電影院》里的那個小男孩。他喜歡逗留在電影院中閣樓的放影機房中,幫助老翁將畫面經(jīng)過小洞口投射到銀幕上去感人,去逗人笑,去傳達愛和恨,去讓人掉淚。在他小小的心靈中,他已經(jīng)品嘗了許許多多的夢想和失落。有人在銀幕上給了我們堅持的勇氣,也可以去見證別人對愛的執(zhí)著;有人又將我們拖進大銀幕,走進日瓦戈醫(yī)生的西伯利亞的冬天,飛越庫布里克的光速,停留在發(fā)條橙的暴力內(nèi)心。電影就是在抓著你,希望你留下來,愛上一個鏡頭,愛上一個不幸,同情一個背叛,同情一個不忠。
李安在片場工作的時候有一句著名的話,“給我一分鐘讓我思考一下”,而電影給了我們九十分鐘去生活在別人的世界,放棄了九十分鐘本來的你。在安東尼奧尼的《過客》里,主角在一個荒涼的沙漠小鎮(zhèn)酒店中,將自己的照片貼到剛因心臟病突發(fā)死去的鄰房的護照上,改變了自己的身份,讓本來的自己跟隨另外一個軀殼死去??措娪熬褪菍⒆约簳簳r轉(zhuǎn)化成電影中的人,英文叫transform, 主角可以是你,就如《丹麥女孩》中的主角,主動而認真地希望做跟自己太太一樣的女人。
世界上有哪一套電影會永遠地停留在我的身體里并一針一針地繼續(xù)在刺痛我?有的。一套叫《血腥星期天》的英國電影。與它同名的另外一套說的是北愛爾蘭的紛爭,我要講的這一套是關(guān)于愛情的。電影中,我最喜歡的女演員格蘭達·杰克遜(Glenda Jackson),她愛上了一個雙性戀的男人,星期一到星期六,他是屬于他自己的,星期天是屬于一個男律師的。那個星期天,她想得他厲害,情不自禁去到了律師家的門外,然后思念就變成了無可救藥的結(jié)果。失去控制是電影喜歡用的題材,喜劇也好,悲劇也好,都是在點出人生路上的無奈。
后來toto長大了,回到家鄉(xiāng),老放映師也已經(jīng)去世。如今我自己老了,格蘭達·杰克遜已經(jīng)83歲了,一個意大利小孩,一個中國人,一個英國女人,我們擁有同一樣東西,不是我們的財富,不是我們的人生經(jīng)驗,而是一段段九十分鐘的影像,記憶中的喜怒哀樂。毎一個人的心里面都有沙士比亞、李安、賈樟柯、費雯·麗和蜘蛛俠,我們都擁有過很多次生命。
只是遺憾,電影永存,青春卻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