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淌往小清河的涓水里『捍流』

王一秀

小清河南邊才是我的家鄉(xiāng)。我的家鄉(xiāng)所在，沒有近山，卻有東岸的一小片丘嶺。一條河流從村莊東邊南北流過，她叫涓河。匯入北面，進(jìn)了濰河，再北是小清河。

涓河入濰后，是否成了小清河的第一干流？小孩子的我們，不知道。

它緊貼著村子?xùn)|側(cè)，妻子小時，在伸往河中的大柳樹粗粗的枝杈上，幾個女孩魚貫練習(xí)過跳水。我們喊：小紅帽，不害怕，站在河崖掰杈巴！她抹一把鉆出河面的臉上的水，回罵我們幾個壞小廝。

如果它足夠?qū)拸V，可以把它想象成一條枝杈，我的村莊就是這條枝杈上的一?；ò?。

但是，平日它只是一條涓細(xì)的河流，沒有一條船在水面上行駛。即使在汛期河水猛漲的時候，它也就是五丈多寬的樣子。

當(dāng)然，水性好的也不敢在這時一個猛子就想竄潛到對岸，從對岸水中得意地露出腦袋來。

在村莊的東南角，出了大量恐龍化石的龍骨澗崖下，有一座石砌攔河壩，離南邊姜太公釣魚臺僅百八十步。上歲數(shù)的二貓打獵瞧見，釣魚臺下老鱉出來曬蓋兒，鱉蓋像盛餃子的八印鍋蓋墊兒那么大。

它始建于四清、社教時，連同于北向流經(jīng)焦家莊子、煙家莊、流過呂標(biāo)——公社駐地，又流向北辛莊子、邱家七吉、大村，最終流向曙光、趙家黑龍溝的引流干渠?？⒐r，縣里來了劇團(tuán)和文藝宣傳隊做了慰問演出。

我小的時候，它就是一副這般的樣貌。

相較其它地方，攔河壩下第二個去往東岸焦家莊子、呂標(biāo)的河口，河水要深許多。我們夏天偷偷摸摸下河，是不敢到第二個河口往南一段的對岸水里去的。當(dāng)然，除了水深之外，還有道聽途說的一些傳說之類的神靈，據(jù)說是出沒在那里的。而且，灣拐那里的水，隔岸看過去的確陰森森的，讓人凝視之下不由得轉(zhuǎn)換視線。

不過，好友運邦告訴我，那一片的蘊藏還是很豐富的。有大如手掌的河蚌，還有在泥沙混融的崖水岸邊穴居的螃蟹，有探進(jìn)崖邊水底淤泥里就能兩手壓住的泥鰍，有渾身滑膩背脊上藏一根暗刺可劃破人手的黃錐，還有大大小小的鯽魚……

在夏汛過后的初秋，運邦帶我來河邊做過河中捉魚的第一票兒。在不算水深的地方摸了一會兒魚，在水淺的地方，我們截住一片水域，“捍流”——

“捍流”，一定得是水流地勢高下明顯的灘段。這個“流”，是過河隨“大流”的“流”，是四聲。如果用“溜”，是用在多條河汊并流體現(xiàn)主水流時；或“蹓”，用于“蹓魚”的“蹓”時，也是去聲、四聲。

運邦會看“流”，選的都是別的捉魚人開堵、堵開了多次的“熟流”。“熟流”貨不多，都是水流中進(jìn)入的新魚，但堵上流水口后流干得快。一會兒的工夫，可以“捍”兩三段這樣的“流”兒。

最拽人心弦的時段，是下水口張上須籠的地方，在最后僅有幾米水流、水勢形不成高低的時刻，必須要用鐵锨擁移摻雜了大大小小鵝卵礫石的河沙，逼水。

這段平緩的水，往下水口越逼越近，七八尺變成了五尺，“花翅”魚開始跳躍。越擁越快，越擠越快，越逼越快。三尺，二尺，一尺，半尺，沙擠水逼近籠口，魚兒全逼進(jìn)了須籠里。

再謀第二撥魚獲，我眼熱一段魚兒很多、不停地躍出水面引誘你堵水的灘段。運邦看出不好弄，說，這段是穩(wěn)水，堵了排不干的。我堅持說，你看有多少魚，你看有多少魚！運邦大我一歲，村鄰行輩高我一輩，敦厚讓人，又是我母親囑咐了再三的：“你是長輩，一定帶好你侄兒，多長眼色，不能吃了虧?！边\邦又是每次都嘿嘿笑著應(yīng)承了的。我都會對娘說，運邦須籠鐵锨都帶全了的，我們絕對不會有事兒的——這次，自然又承讓了我，服從了我的錯誤認(rèn)定。

筑好下口，先支好須籠，又圍堵五丈出頭的南北長的小沙堰形成“流”形，累得我倆滿頭大汗。合力閘住上口，我就一廂情愿地等水流干。我們趴在主流河水里泡著，盡量耐心地等水勢下消。等啊等啊，不見水少。以鐵锨當(dāng)舀桶，在下水口往沙堰外舀潑，舀水嘩嘩，不大一會兒，胳膊就累酸了，卻不見水少。平穩(wěn)的地勢，穩(wěn)穩(wěn)的水流，哪有流干露沙灘的癡望？

我不甘，提議用鐵锨來吧。有的地方水深及膝，實在不是兩個十歲孩子力所能及的。大人來用抽水機抽，怕是也得一頓飯以上的工夫。

只得把這段做罷，掘開上口放水。下口取出須籠，竟有驚喜，水聲驚擾，竟亂躥進(jìn)了三條花翅?；ǔ岷芄淼模嗡僖部?，竟也入我們的網(wǎng)籠之中了。

好在魚簍里有了斤半多河魚，雖然沒有運邦和他爹“大泥狗”一夜捉上半水桶十幾斤的戰(zhàn)果，但這對我來說，也是初次經(jīng)歷滿滿的喜悅了。

運邦是一條魚也不要的，全給我。倒進(jìn)灰陶洗衣盆里——這種在呈子文化遺存里東夷人早已使用的灰陶盆，顯大。添幾瓢水，盆里魚就顯得有半盆了。還有舀淺了水捉魚前，我們踩到的幾枚巴掌大的河蚌。這算是帶魚貨回家，全交給了母親。

河蚌的肉質(zhì)，做好了才不顯得口感顯老，直接煮來吃，是嚼不動的。母親是將它們煮過后，剁碎，滾上面，炸成小蚌丸子，再做菜湯，有些像現(xiàn)在“海鮮蛤蜊湯”的做法，味道是很鮮美的。

小河魚，被母親掇擇干凈，煎了兩大盤，余下的做了湯。湯里還有兩條泥鰍。這在葷腥稀有的苦日子里，實在是一次改善。

河魚，魚品并不低。清明節(jié)時上墳，我們這里是上古傳下來指定要用河魚的。

魚頭里有“火”，是指吸引勁兒，上癮的意思，就有了又一次。我倆帶了水桶、扒網(wǎng)筢子、魚簍，還有兩張鐵锨。不是汛期，河水一直不深，不到膝蓋的樣子。我們讓水桶和魚簍在身邊漂著，用鐵锨去挖水邊的淤泥。一锨下去，就露出一截淡黃色的身子，趕緊將兩只手伸進(jìn)首尾處的淤泥截住，慢慢捉牢，果真是一條大個兒的泥鰍！還從來沒有捉過這么大的泥鰍，心里“咚咚”跳。兩人小心翼翼，倒手要把它放進(jìn)桶里，豈知這樣大的泥鰍已經(jīng)生長多年，已精得很，不知怎么就從兩對小手中間滑出去，水面打了個花就不見了。

心有不甘的我倆，還細(xì)細(xì)搜尋，卻連個影子也見不著了。

心里惦記著，初冬，又約運邦去河崖用扒網(wǎng)子“扒”過一次魚。

“扒魚”的扒網(wǎng)子，半圓形，網(wǎng)面連結(jié)的弓棍，杏兒粗，半圓弦上用一塊耐磨的薄舌板。這舌板要一次次貼緊河底拖過砂礫，所以用耐磨的槐木最好。舌板兩頭要有兩根交叉撐起的撐棍兒，好架住頂頭綁定在弓背上的長桿。

姥娘真是心智慧巧的大家門戶。她見我心心念念的想要個扒網(wǎng)子，心疼十歲的外孫，僅看了看運邦借來的一個，心里就有譜了。像結(jié)頭發(fā)網(wǎng)子一樣，結(jié)網(wǎng)就給我做了一個。

連帶著，還給我結(jié)了一副七八尺長的抄網(wǎng)。抄網(wǎng)的故事，曲折在網(wǎng)腳兒鉛錫墜兒的得來上，這得在另一個同樣引人的故事里另說。

初冬的河水，經(jīng)了深秋，一碧清澈。往往在岸邊有對夾粗柳樹的地方，塌坎下柳樹根須游水，也留魚。一朵朵的清苔你我相連，隨水流上下微微掀動。清苔之下，就藏了靜靜的小魚。并且，你以為僅僅是藏小魚的地方，往往會爆出驚喜。

以運邦之經(jīng)驗，是他執(zhí)扒網(wǎng)子觀水選魚情下手的。我提了他從家里帶來的魚簍，跟在他身后，屏息靜氣。

他兩手執(zhí)七八尺長的長桿，大大的網(wǎng)頭虎視著水面?！八ⅰ钡爻鍪郑L桿滑在手掌順到桿梢，兩手壓水飛快倒替著往身邊“扒”，一定要貼緊沙礫底面，飛速，小魚兒盡與清苔被扒網(wǎng)子扒了上來。往岸沙上一振，魚兒跳躍，往往會有幾條，“趴谷郎子”居多。運邦囑我，翻翻清苔，別落下。我快速翻找，嘴里應(yīng)著“沒有了、沒落下”，再小跑著跟上去。

曲柳下，水窩子，明顯有魚兒在清苔里游進(jìn)游出。清澈的水下，像隔了玻璃看景一樣，清清楚楚。“刷”，又是一下，“撲楞撲楞”，竟扒上來了兩條虎口長的鯽魚！急速出手，又扒上來一條！明確看到，受驚的水下，還有幾條大魚躥遠(yuǎn)了。在長桿剛剛夠不到的地方停住，觀察它們舍不得的冬巢。

我恨不得下水，縮短扒網(wǎng)子與大魚的距離。運邦說，沒法子的，沒法子的，魚在水里，靈性超過人的幾倍呢！

我要過扒網(wǎng)長桿，說，我試一下，我試一下。運邦邊把長桿讓給我，邊勸：白搭！人不能貪心的。水中魚，云中鶴，天地人。

這，一定是他從大人嘴里學(xué)來的話。

我哪管那什么云中鶴，學(xué)著運邦的動作，“刷”地一下子，長桿從手掌中滑出去，速拖速拉，沙灘上一振，幾條小魚就跳躍著。心中不服，又“刷”，再“刷”，仍是三兩條“趴谷郎子”。

清苔下，已無大貨。

魚，不傻。

激動，向往；期待，失望；不服，仍是失望；再前尋，驚喜終沒復(fù)再出現(xiàn)。

一扒網(wǎng)下去，本來跟上來幾條小魚就已足夠驚喜。意外扒上來大的，提了胃口，反而丟了喜悅，失望頻頻了。

生活中時時有的橋段，是不是也這樣？

人心貪而不足。

運邦連魚簍也一塊給了我。

冬日，濕鞋，凍腳，就這一次。

小清河在村北六里多，去到那里需要沿涓河河崖北行，穿越大片的白楊樹林子，再外面，西側(cè)是肥沃平整的河業(yè)地田野。因我多在初夏時節(jié)去河灘的桑椹林摘桑仁子，田野里是一望無際拔了穗的小麥。而在我此后多年的夢里，也都是走在麥田間長滿薺菜的壟上，向著小清河的方向一步步貼近。

比起它的第一干流，小清河要寬廣得多，水也深得多。經(jīng)常有那種像幾只小船串在一起的船隊經(jīng)過，排首是動力船，柴油發(fā)動機“噠噠噠”的馬達(dá)聲傳出老遠(yuǎn)。如果恰好離小清河不遠(yuǎn)，我聽到這特殊的聲音就會興奮起來，“噠噠噠”的聲音由弱變強，我的身影也距離小清河由遠(yuǎn)及近。很快，我下到河灘，看見船頭劈開水面駛過來。然而很快，它又在我的凝視中蜿蜒著消失了。我似乎有模糊的印象，就是看見行船的人走出船艙，蹲在船幫上用河水洗菜。是不是真的發(fā)生過，我似乎記別的事兒記得精準(zhǔn)，對此卻已不大好確定了。村子里的大人為了不讓孩子到遠(yuǎn)河邊，往往這樣嚇唬我們：小清河上跑船的，會搶小孩的。你們不要到那么遠(yuǎn)的小清河邊玩，他從船上跳下來一把把你抱上船去，就不知道開到哪里去了！據(jù)說確有此類事情曾發(fā)生，說誰家的孩子被抱上船，后來又被在上游老遠(yuǎn)的村子里的親戚給送回來了。

我對大人此類的言說好像沒什么感覺，心里卻對那些行船的人充滿了好奇，又好生羨慕。他們，從哪里來，又到哪里去？他們在行船中都做些什么？他們總是這樣嗎？行駛在一條河流中，艙外的一切就這樣貼近又旋即遠(yuǎn)去，就像永不歇止的時光。他們折回船艙，再彎腰出來的時候，眼前就一定又是一片不一樣的風(fēng)景。彼時彼刻，他們會生出怎樣的感觸呢？

我的家鄉(xiāng)是魯東南昌濰大平原上的一個村莊。八百里昌濰大平原，黎明的河邊，因峻青講的故事而四下里聞名。它的地貌特點與它現(xiàn)在所在的地區(qū)完全一致，那就是放眼即是田野，而很遠(yuǎn)才是丘陵乃至山巒，哪怕一片小小的丘陵或者只有兩朵馬耳的山峰。

這至少是一種遺憾。尤其年齡還小，還沒有機會離開家鄉(xiāng)，我除了知道“山”的概念，在書中看到過山的樣子，卻是無緣近距離一睹一座山的真容的。于是更加覺得，身邊沒有一座山，實在是一個很大的生活缺欠。

這種感覺并非獨有，它甚至在不自覺中形成了一種我們同齡伙伴的集體情結(jié)。因為總聽人講，在天氣晴好的日子里，登高是可以爬上南邊很遠(yuǎn)的馬耳山的。后師畢業(yè)的三叔，在馬耳山東邊、西邊都教過書；在他之前，父親和大伯在馬耳山東邊上過國民榆林小學(xué)。盡管多次嘗試，也去接近一座山的影子，但我還是將其歸咎為登臨的機會不夠。因為在當(dāng)時，即便是縣城也鮮見高層建筑，而鄉(xiāng)村的“高層建筑”，只有隊里烤煙房的大煙囪。這樣的煙囪，各個生產(chǎn)隊都有。直到多少年后我主考監(jiān)巡惠民，才知道此地位于小清河北岸的石村，確實有一座很高的大煙囪。但那個煙囪和磚窯，好像已經(jīng)廢棄。在殘缺的遺跡中間，一座煙囪兀自挺立，更加顯得孤絕無雙。我小時候是不會來這地方的，不能登臨遠(yuǎn)望，而是只來小清河旁兜風(fēng)？初夏應(yīng)該去采摘桑椹桑仁子，盛夏河崖上乘涼，還有尋找那不知道從哪里來的零星散落的河崖下的滑石。還有那哪兒也及不上的龍骨澗的龍骨，那可是絕對正兒八經(jīng)正宗的恐龍化石！而那座煙囪，只是就那么醒目地兀立在那里，讓人怎么矚目？這種煙囪的形制其實多年并沒有變化，是用耐火的燒結(jié)磚砌成，根基稍粗，向上漸細(xì)，一側(cè)有一遛鐵把子可供攀爬上下。我印象中似乎在夢里也攀爬過，準(zhǔn)確地說是爬上去了幾蹬，然后趕緊下來，而把“登高可見遠(yuǎn)山”的念頭隔斷到九霄云外?，F(xiàn)實生活中，其他同伴的膽量仿佛也僅在仿佛而已。聽說有人確實攀爬到頂過，大概是近村里的小伙子。他不僅爬了上去，而且還隨身攜帶了一個大包袱準(zhǔn)備做降落傘。結(jié)果，從頂上一躍而下，卻摔斷了腿。這實在是很驚險又很遺憾的事兒。

而關(guān)于我的村莊的格局，我在和臧克家先生交談起龍骨澗時，有過大致的描述。

村子的確不小，四百多戶，村中只有兩條南北路。其中一條在中間，將這個不小的村莊一分為二；另一條在村東頭，沿著村莊的邊緣向南通到村南，接上南環(huán)小郭家莊一片，再向南不遠(yuǎn)，負(fù)責(zé)東拐，上東河。北環(huán)當(dāng)時也有了，不知西環(huán)現(xiàn)在成了沒，再西，南邊四里的洼里村，家后通往濰徐公路國道的一條南北路，已在黃鱔溝西，算作是西環(huán)有些牽強。它的西面已經(jīng)沒有人家，只有漫坡的莊稼。

村中的東西路有三條。最南邊一條稱為村前街，是小郭家莊的街；第二條是中街，似乎是東西中央大街的意思，但遠(yuǎn)沒有南北中央大街有故事和多風(fēng)景；第三條沒有名字或者我忘記了它的名字，也可以叫后街，是最北邊的一條。其中，中街的兩端是村子的東西兩頭；后街從兩側(cè)延伸出了村子；南街只有半條路，它從村中的南北路起始，東段一直向東，到了隊場東邊，南拐再東，直通往東邊涓河岸。向西一段，就是村校門前，再向西，沒了路，是廣袤的田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