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五月

田懷友

五月，掙脫了冬的寒冷和春的困乏，大地萬物如脫韁的野馬在復(fù)蘇，在瘋長。百花在斗艷，在綻放；鳥兒在嬉戲，在歌唱。山川溝壑，漫山遍野，田間地頭，村舍庭院，到處散發(fā)著迷人的幽幽清香。

五月是一個令人向往的日子。我的生日就在五月，小時候一進五月，就天天掰著指頭，數(shù)著日子盼生日。因為家里貧窮，只有過生日的時候才能吃上一個雞蛋。全家人（除了娘自己過生日不舍得外）不管誰過生日，娘總是在早晨做飯的時候煮一個雞蛋獎賞過生日的人，中午全家人吃頓面條改善一下生活算是慶賀。我小，娘給煮兩個雞蛋，哥哥姐姐過生日就沒有這個待遇了，他們只能給煮一個雞蛋。所以，我心里一直惦念著生日那天的兩個雞蛋和中午的那頓面條。

記得剛上學(xué)的那一年生日，娘早飯煮地瓜干的時候偷偷地給我附帶煮了兩個雞蛋，吃早飯的時候，因為哥哥姐姐也還小，怕他們眼饞，娘就沒有拿出來給我吃。吃罷早飯剛要出門上學(xué)，娘單獨把我拉住說，今天過生日就不要去上學(xué)了，接著悄悄地把兩個雞蛋塞進我的手里：“快吃了吧，別讓你哥哥姐姐看見，他們看見光饞。：其實，娘把我叫住的時候，懂事的哥哥姐姐心里都明白娘的意圖，他們也有意加快出門的腳步，怕娘犯難，主動回避。

兩個雞蛋在我手里把玩了大半個上午，始終沒有舍得吃，臨近中午，在娘不斷地“快吃了吧，你哥哥姐姐待一會兒放學(xué)回來看見光饞”的催促下，我一小口一小口地慢慢咀嚼著蛋清的脆嫩，品味著蛋黃的綿香。

娘說，你把生日記在顯眼的地方，這樣天天能看到，以后就不用天天數(shù)指頭了。本來是娘的一句逗我玩的話，我卻當真了，于是，我用白粉筆在被煙烤油熏的烏黑的墻上歪歪扭扭寫下了“我的生日是5月22日”，特別顯眼，以至于多年后都沒有褪色，仍然清晰可見。

現(xiàn)在，物阜民豐，老百姓豐衣足食，生活水平不斷提高。社會變了，人們的飲食習(xí)慣也早已改變，大魚大肉的時代早已經(jīng)成為過去，人們都喜歡吃一點蔬菜水果等清淡的綠色食品。雞蛋的身價更是日落千丈，讓我們這些經(jīng)歷過生活困難的人沒有想到的是，現(xiàn)在的雞蛋竟比大部分蔬菜的價格還便宜。

那個時候的雞和農(nóng)村家庭有著非同一般的情感。一般每家每戶都養(yǎng)三五只雞，多了也養(yǎng)不起。不要小看這三五只雞，它們與這個家庭共擔風(fēng)雨，它們就是家庭的一分子，是家庭的成員，是支撐著整個家庭一年的開銷和使用不可或缺的重要經(jīng)濟來源，為家庭正常運轉(zhuǎn)做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孩子上學(xué)需要買兩分錢一支的鉛筆和三分錢一張的封窗紙的時候，想到了雞蛋。那個時候農(nóng)村都是木欞窗，代銷處賣的一整張一平方米的大白紙是專門用來封窗欞的，為了省錢，孩子們把它裁剪成16開或者32開后，用針線裝訂成作業(yè)本。左鄰右舍壘墻蓋屋的時候，想到了雞蛋。大人孩子遇到生病打針買藥的時候，想到了雞蛋?？赐L輩、親戚的時候，想到了雞蛋。鄰里、本家有喜慶、喪亡的時候，想到了雞蛋。家里沒有了油鹽醬醋的時候，想到了雞蛋。女人們買針頭線腦的時候，想到了雞蛋。孩子要添置一件衣服的時候，想到了雞蛋。這三五只雞，是支撐著整個家庭一年開支的大半個頂梁柱。

五月是一個播種的時節(jié)。大地復(fù)蘇，一年之計在于春，農(nóng)民早已迫不及待地開始春耕春種，坡里到處都是農(nóng)民忙碌的身影。休養(yǎng)了一冬天的土地，被犁成松散的一壟一壟的長條，恰如畫家的筆繪出美麗的彩虹，農(nóng)民們在上面栽地瓜、種玉米、種花生，遠遠望去就是一幅五彩斑斕的美麗畫卷。大人們一會兒一擔又一擔地挑水，一會兒一镢又一镢地挖坑。孩子們一會兒一瓢又一瓢地澆水，一會兒幫助大人一點又一點地撒種。大人和孩子們也把一年賴以生存的希望，全部寄托在這飽蘸苦澀汗水的畫卷里。

小麥度過了漫長的冬季已經(jīng)成熟。好不容易到手的小麥絕對不能再讓一場連陰雨糟蹋，大人、孩子、老老少少不分晝夜搶收小麥。把割完的麥子運到場里，大人們忙著打麥曬糧，人們等待已久的新麥面就要嘗鮮了。這個時候，一些新鮮蔬菜也擺到了家家戶戶的餐桌上。人們盡情地大口大口地咀嚼著香噴噴的白面饃和清香可口的蔬菜，補充著體內(nèi)早已匱乏的營養(yǎng)。人們有說有笑，慢慢地，臉上顯出了油光。

五月是快樂的日子。小孩子們除了幫大人們打麥曬糧外，也要去坡里撿麥穗、挖野菜，空閑時間也忘不了與小伙伴們嬉戲玩耍捉迷藏。

捉迷藏是小伙伴們忙里偷閑最快樂的游戲。小伙伴們學(xué)著電影《地道戰(zhàn)》中的情節(jié)，在成堆的麥秸中挖地洞，洞與洞相通相連，小伙伴們盡情玩耍以至于錯過了吃飯的時間。

有時，我也和小伙伴們一起到河里摸魚捉蟹。魚沒有摸到，蟹沒有捉到，自己卻成了一條泥鰍。

烈日炎炎的中午時分，小伙伴們瞞著大人，掛記著南溝崖上簡易的小草棚里，看瓜的二爺爺是否在打盹兒。多么希望二爺爺不是在打盹兒，而是在睡午覺。

機會總是給有準備的人。有一次還真有這樣一次機會，我們學(xué)著電影里偵察兵的樣子，匍匐著爬到瓜地里挑了一個個頭大的，帶著戰(zhàn)利品迅速撤離，在無人處急不可待地張口就啃，沒想到這是一個硬邦邦的正在生長期的面瓜，根本啃不動，不能吃。

據(jù)說為了保證營養(yǎng)跟得上，一棵面瓜秧只能留一個瓜，其余的全部清除，不知讓二爺爺發(fā)現(xiàn)了這顆不能再結(jié)瓜、已經(jīng)報廢了的面瓜秧和糟蹋了這個好不容易成形還不能吃的面瓜，當時是怎樣的一種惋惜心情。

五月是痛苦的。從記事起，我就清楚地記得母親讓病魔折磨得痛苦不堪。母親得的是肝癌，肝癌是非常疼痛的，盡管非常疼痛，但是母親在孩子們面前盡量克制病魔給她帶來的痛苦，不希望把痛苦帶給家人，帶給孩子們。九歲那年，母親帶著牽掛，帶著不舍，帶著一肚子心事離我們而去。從此喪母之痛就籠罩著我們家，籠罩著我們家每一個人。

人生最大的不幸是少年喪母，這是一生之痛。人的一生缺少母愛是不完整的，是一個不圓滿、不完美的人生。轉(zhuǎn)眼，翩翩少年已成白發(fā)垂暮。五月，那年五月，揮不去的五月已成追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