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成林
1
有關元謀的記憶一直是我內心最珍貴的秘藏之一,在我有限的記憶里,花的嬌艷和芳香,在這里一年四季都可以尋覓到,這是我內心的圣地,它是奇特的,天上人間,在我熟悉的視野里潛藏著別樣的力量,足以讓我震撼。
春風乍暖,我再次游訪了這個一直在我腦子里縈之不去的地方。坐在我身旁的是一位臉頰緋紅的少女,從坐上車子的那一時刻起,她就不厭其煩地給我講有關元謀的故事。她講得有聲有色,我無從辨別那些奇聞軼事是現(xiàn)實中曾經(jīng)發(fā)生過的,還是因為急于回家,她無所寄托的情思在寂寞的旅途中泛濫時的異想天開。但我記住了她的臉,明眸潔齒,紅紅的兩頰像涂了自制的土胭脂,車一顛簸,片片緋紅就嗖嗖地往下掉,像元謀熱壩上隨風飄落的攀枝花,熱烈而張揚。這是太陽光強烈的紫外線留給紅土高原上的農(nóng)村少女特有的印證,像時尚產(chǎn)品的商標,或某件精美陶器的標志性符號。
車子緩慢地在山谷間穿行,在盤旋在頭頂?shù)娘w鷹的眼中,現(xiàn)代人便捷的交通工具充其量是一只剛學會走路的爬蟲, 它是笨拙和無足掛齒的。有一段路,車子幾乎是傾斜著彎彎拐拐地俯沖而下,突然一股熱浪從谷底吹了上來,它是那樣漫不經(jīng)心,卻執(zhí)拗地從褲管和袖口往身上灌, 熱烘烘的幾乎要把人灼傷,我癢酥酥的渾身不自在起來。旁邊的少女只穿著一件單薄的藍底碎花襯衫,簡潔明快,看著我穿得嚴絲合縫的,她掩唇一笑,她告訴我,元謀壩子快到了。
這就是元謀,它總是出其不意, 用火辣辣的熱和刺目的光告訴你它的存在,那是一種能穿透心靈的東西。我好奇地將頭伸出窗外,望著高而藍的天空、雪白的云,聽著從耳邊滑過的呼呼的熱風,感覺身上的血液和心臟一下加快了。公路兩邊的道道山梁光禿禿的,像拔光了毛發(fā)的肌膚。我不知道元謀的熱跟這些光山禿嶺是否有關,炫目的陽光灑落在這些荒涼蒼茫的山梁上,它似乎在向人們演示生命經(jīng)過激越嬗變后的某種永恒。旁邊的少女給我介紹說:“這一座座光山禿嶺的后面,埋葬著170 萬年前古代人類的骨骼!”
這些光禿禿的山不為人知的力量就是這樣顯露出來的,含蓄而隱忍,它是一種真實的存在,以它的闊大和赤裸收留了許許多多的村莊和羊群。我快速拍下了這些背著巨石奔跑的山梁,并真實地記錄了我當時的真實感受:
這些帶著熾熱體溫的山梁,因為裸露而坦然,哪怕被閃電撕破了口子,它也不會喊疼……
2
傍晚時分,踏著夕陽的余暉,我一腳踏進了元謀小城,它是灼熱的,沒有虛假的隱蔽,熱氣騰騰,哪怕一滴水、一粒微塵,也肆無忌憚地在古色古香的巷道里舞蹈,像歡快的音符,輕快、自由自在,一覽無余地在我眼前晃動。毫無疑問,身居偏遠群山中的元謀雖算不上富庶之地,憑著我僅有的一點點歷史知識,它絕對是大地的中心,170萬年前的元謀人就生活在這里,翻開中學生的歷史教科書,元謀人成為開篇,這塊彈丸之地名揚世界,為世人矚目。作為土生土長的云南人,在祖國偏遠落后的邊陲,這也是我常??梢韵蚴廊苏f道并引以為豪的地方。
元謀小城的夜晚是喧囂的,大街小巷燈火通明,露天擺滿了燒烤攤、冷飲店和茶館,像一個巨大的餐廳,人們三五成群相對而坐,像生活在舊有的秩序和記憶中,隨意、簡單、重復,還原生活的本來面目, 讓人感到人和天地同在,與天空建立起了某種最為直接的聯(lián)系。幾經(jīng)周折,我找到了生活在小城的舊友,他是本地一位小有名氣的作家,一年四季趿拉著一雙塑料涼鞋在元謀的街道上閑逛,一只褲管綰得老高,晃晃悠悠地掛在赤紅的腿上,懶散得像一個無所顧忌的二桿子,一舉一動毫無一點文化人的作態(tài)。他自我解嘲地告訴我, 與現(xiàn)在時尚的“泡吧”和“泡妞”相比,他們這里的人更喜歡“泡街”。也難怪,我和他并肩走在街上,他咧著嘴嘻嘻哈哈地和街上的人打著招呼,一條街有一半是他的熟人。
相比之下,元謀街上的女人卻時尚和精致得多,裙裾飄飛,一塵不染,她們也趿拉著拖鞋,似乎世界上最好看的拖鞋就穿在她們玲瓏小巧的腳上,當然拖鞋是被她們刻意修飾和雕琢過的,鞋幫上常常系著蝴蝶結和別的信物,整個人一下就變得柔美起來。小食攤上,她們和男人們圍坐在一起,頻頻舉杯邀酒,與男人互相嬉戲打鬧,一旦交上火,她們便伶牙俐齒,唇槍舌劍,巾幗不讓須眉,高原女性的干練和潑辣一覽無余。
我們找了一家臨街的酒館坐了下來, 被眼前的這些景致感動。自從踏上這塊土地,我是小心翼翼的,本不想以醉酒的方式消磨這次旅程,醉酒無疑是一種破壞,但我還是醉了。我終究不是局外人,我不應該將自己陌生地隔離于這種十分融洽的氛圍之外。就是這次醉酒,朋友給我朗誦了幾天前醉酒后寫下的一首打油詩:“昨晚酒醉, 一夜好睡,老婆調皮,掐我脊背……”
我想,這就是知足常樂的元謀人的內心寫照,哪怕在那物質十分匱乏的年代,他們也在詼諧中固守著生活中的某種永恒和真實。
3
山嶺光禿禿,田疇片片綠。站在一個裸露的山岡鳥瞰,元謀壩子就是一張碩大的綠地毯,而圍坐在綠地毯四周的光山禿嶺, 遠遠望去就像一位干渴得掉眼淚的母親。
陽春三月,太陽幾乎把所有的光和熱都投遞到了這個地方,它的熱忱似乎要把人烤焦。我像一個游手好閑的村夫,游弋于元謀壩子四周的鄉(xiāng)村田野,一輛輛滿載著洋蔥的農(nóng)用車突突地冒著青煙從我身旁飛馳而過,源源不斷地將地里的收獲往火車站臺上送。一個咂著旱煙的老農(nóng)站在田埂上跟我談起了他的理想,他專注的神情很像一個剛剛走入校門的新生。他告訴我, 這些年來,在當?shù)攸h委政府的指導幫助下, 他家加入了農(nóng)民自我組織起來的專業(yè)協(xié)會,有組織有計劃地搞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每年的收入都成倍地增加,日子過得像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他發(fā)自內心的喜悅之情深深地感動了我,我突然覺得眼前的情景曾經(jīng)在什么地方見過,我想起了童年的稻草堆。農(nóng)民的喜悅無疑讓我這個不諳農(nóng)事的人心花怒放,我看到了他們金光燦爛的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