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海嵐
錢鐘書先生的《圍城》,道盡人心的重圍:虛榮、自尊、名利、欲望、愛恨、妒忌……人心的束縛如重重圍困,禁錮成城,使人喪失自由,身不由己,猶如傀儡。人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線牽扯著,走向茫茫未知的前程。
方鴻漸跟四位小姐的交往,無一例外地以失敗告終。
如果說方鴻漸與鮑小姐的交往純粹是欲望的驅(qū)使,那么他跟蘇文紈的交往則比較復(fù)雜:他不愛她,甚至對她頗有腹誹,卻時時逢迎她,滿足她的虛榮心,以至于給蘇文紈加深誤會的機會,最后不得不狼狽地結(jié)束了蘇小姐的幻想。方鴻漸的確有玩弄蘇文紈感情的嫌疑,或許這當(dāng)中也有方鴻漸的虛榮——被追求的勝利者的虛榮,只是到最后怕唐曉芙誤會才不得不草草結(jié)束這一段早該結(jié)束的追逐。
而方鴻漸與唐曉芙的感情最終畫上句號,雖然基于蘇文紈的惡意中傷,但又何嘗不是二人的“自尊”作祟?其時,方鴻漸被唐曉芙咄咄逼人、不留情面的指責(zé)打擊得體無完膚,自卑得無地自容,無可辯駁,只能轉(zhuǎn)身離開。只是,這種自卑骨子里是殘留的一分自尊和自我保護。再卑微的愛,也不能失去自尊。而唐曉芙雖然也想跟方鴻漸和好,可是一通烏龍電話使她做出了更決絕的舉動——將對方書信完璧歸趙。之后,唐曉芙即使已隱隱猜到那通電話是一場誤會,卻也不愿放下面子找方鴻漸了,于是把這一段剛萌芽的愛情生生掐斷。這一段美好的交往終成凄美的絕唱,原因竟然如此簡單——一種經(jīng)不起推敲的離間,一個陰差陽錯的電話,兩份經(jīng)不起挑戰(zhàn)的自尊。只是,方鴻漸的自尊里多了幾分自卑,唐曉芙的自尊里多了幾分自傲。
后來,方鴻漸一步步陷入孫柔嘉的溫柔陷阱,又努力想掙出這個陷阱,并不是因為愛和失去愛,依然是因為男人的虛榮和自尊。經(jīng)過一段旅途,孫柔嘉找準(zhǔn)了托付人生的方向,也認(rèn)準(zhǔn)了方鴻漸的性格弱點,制定了取勝的策略:她處處向方鴻漸示弱,勾惹起方鴻漸的憐憫同情;她做方鴻漸乖順的聽眾,滿足方鴻漸身為男子的虛榮;她步步為營,制造輿論流言,使方鴻漸無力抵抗、束手就擒。方鴻漸如果不是因為孫柔嘉大大滿足了他的虛榮和自尊,又怎么能識不破孫柔嘉的溫柔陷阱?而后來,吵鬧過后一心想跟孫柔嘉和好的方鴻漸,在聽到陸太太和孫柔嘉在背后對他的貶損之后,氣得跟孫柔嘉決裂,也依然是因為他覺得對方踐踏了他作為男人的尊嚴(yán)。
欲望、愛戀、自尊、虛榮,凡此種種堆積成重重城墻,使方鴻漸深陷其中,無法突圍。
方鴻漸不但在戀愛婚姻上是失敗者,在事業(yè)上也猶如困獸:名利場上的虛偽逢迎、鉤心斗角,使方鴻漸左支右絀,被重重圍困,透不過氣來。
三閭大學(xué)的各位教授,不同個性,各自精彩:李梅亭貪婪自私,顧爾謙阿諛奉承,劉東方不學(xué)無術(shù),韓學(xué)愈沽名釣譽,汪處厚虛情假意,高松年假公濟私。這一群人沒有什么干事業(yè)的才干,更沒有干事業(yè)的雄心,卻都有驚人的獵名獲利的本事,全憑人際關(guān)系謀取職位。他們?nèi)饲白源底岳蓿嗷ゴ蹬?;人后又拉幫結(jié)派,爾虞我詐,鉤心斗角。在這些人眼中,所謂事業(yè)不過是謀生,所謂謀生不過是謀利。于是一個個利欲熏心,蠅營狗茍。而最讓人心冷的是表里不一:那虛偽的友善,即使彼此心知肚明,卻還堅持著拙劣而嫻熟的表演,一個個故作親密團結(jié),卻都精明地提防和建設(shè)陷阱,只看誰技高一籌,誰不幸落網(wǎng)。
方鴻漸本來也是名利場中人,自信也可圓滑世故地做人,但畢竟不夠面厚心黑,做不來過分的虛偽逢迎和精致利己,最終身陷事業(yè)重圍,不得不落荒而逃。
一個小小三閭大學(xué),猶如一個大醬缸,在其中打滾的人無不滾出一身醬黑,一身酸氣;又如一座城墻堅厚的圍城,把人禁錮得無可逃避,無處突圍。錢鐘書先生偏偏選“大學(xué)”這樣的場所來展示人心的圍城困境,不得不讓人深思。大學(xué)作為學(xué)問和思想的發(fā)源地,是最應(yīng)純凈純粹之地,居然找不到一塊心靈的凈土,美好的人性人心,該從何處發(fā)源?
家庭本來是人生最溫暖的港灣,但在《圍城》中,家庭既帶給方鴻漸溫情,也帶給方鴻漸無窮盡的苦惱,成為他精神上無法突破的圍城。
岳父岳母對方鴻漸的熱情資助,動機本就不太純正,后來對方鴻漸的“期待”“要求”又成了圍困方鴻漸的城墻。父親方遁翁對方鴻漸的愛,當(dāng)然有慈愛,但又夾雜著更多虛榮,最終剩下的只是毫無助益的空洞說教。如果說這些親情善意還不怎么構(gòu)成對方鴻漸的本質(zhì)傷害,那么,方鴻漸弟媳們的虛榮、妒忌,陸太太的自大、鄙視,這些親戚對方鴻漸婚姻生活的粗暴干涉成為摧毀方鴻漸本就脆弱的婚姻的導(dǎo)火索。
《圍城》里說,婚姻本就不是純粹的兩個人的結(jié)合,而是連帶上兩個人身后的家庭,以及親戚。原本可以過得純粹而幸福的兩個人,也往往因為身后的連帶關(guān)系而變得復(fù)雜微妙,進而摩擦不斷。而這些“關(guān)系”的惡化,人與人的疏離,并不需要深仇大恨,只需要一點妒忌,一點蔑視,一點自傲,一點貶損。比如孫柔嘉第一次拜公婆和祖先,沒有下跪,于是迎來方家人的不滿;二奶奶三奶奶首次登門拜訪,成功地嘲笑了孫柔嘉的嫁妝;比如,陸太太在自我膨脹的優(yōu)越感中,對方鴻漸不留情面地輕視和嘲笑;孫柔嘉和方鴻漸在一次次口角中,口不擇言地互相刺痛……
本該帶給人希望和溫暖的家庭,因為自私狹隘的人心,卻給人帶來最親近、最無可抵擋也最致命的打擊。所謂“生命不可承受之輕”,壓垮生命的往往不是巨石,而是輕飄飄的生活瑣屑,這實在令人唏噓。
《圍城》似乎使人看不到希望,人生似乎處處是圍城:時代的圍城,戀愛的圍城,婚姻的圍城,家庭的圍城,人際的圍城,事業(yè)的圍城,名利的圍城,人性的圍城……我想,錢鐘書先生并不在于向世人宣告這個世界和人心的無救;恰恰相反,他在笑罵中向世人溫和地告誡:我掀開人心最陰暗的角落,供世人瞻仰,諸位細(xì)看,人生之所以受困,不在于外界,只在于自己的一顆心。壘成人生圍城的,是人心;要想突破人生圍城,也只能從人心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