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青少年時代的故事

陳志群

取名“安石”

王安石的先世出于太原，也不知是哪代人遷徙到臨川。王氏的起家，在安石叔祖王貫之時。從爺爺輩到重孫輩，四代人六十九年間，王家出了八個進士：王家至王益一代，已是書香門第了。王家自徙臨川后，世居臨川城東鹽步嶺。臨川于東漢置縣，至宋，已是江南經(jīng)濟比較發(fā)達的地區(qū)。城東以溪為護城河，有水門，因常在此卸鹽，故名鹽步門（王安石的舊居就在那里，今為祠堂）。城門往前向東南，一條大街，市面繁富，名河頭市。城東南為高丘，名鹽步嶺，是全城最高的地方，也是臨川的名勝。王氏故宅即在鹽步嶺上。由故宅北折而東百步許，有一祥符觀，內有九曜閣，登閣東向隔溪而望，汝水悠悠，北流彭蠡，文昌大橋連接兩岸。隔水四十里處，山巒起伏，中有靈谷峰，山勢聳峙，諸峰連抱，飛流映日，有如白練，靈谷有十勝景，遠近聞名。

宋天禧中，王益為臨江府軍判官。天禧五年（公元1021年）十一月十三日，王安石誕生于臨江府，后來人們把王安石出生的地方稱為“維崧堂”，亦名“文公堂”“維崧堂”，這名稱取之于《詩經(jīng)·大雅·崧高》：“崧高維岳，峻極于天。維岳降神，生甫及申?！薄搬律澜怠北扔鞣A賦特異。王安石稟賦特異，成為中國歷史上杰出的政治家、思想家、文學家、改革家。

父親王益壯年喪妻，二子孤弱，自覺十分不幸。他給去世的前妻謝氏生的兩個兒子取名一個叫“仁”，一個叫“道”，希望他們繼承儒家傳統(tǒng)，懷仁義之心，行忠恕之道，在事業(yè)和知識上有所建樹?，F(xiàn)在新任妻子吳氏溫婉，現(xiàn)又得一子，王益不由意下大慰。這第三個兒子就要誕生了，該給他起個什么名字呢？王益想到了東晉的謝安。謝安，字安石，東晉朝名士，一代名相，多才多藝，善行書，通音律，對儒、道、玄無一不通。長年隱居在會稽郡山陰縣，才華名聲聞于天下。后東晉深陷危機，朝野都說“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謝安終于臨危受命，力挽狂瀾，建功立業(yè)。王安石的第一聲啼哭，父親王益就給他起名叫“安石”。

誰能想到，幾十年后，“安石不肯出，將如蒼生何”的讖語，第二次在王安石身上應驗。謝安石晚年因功名太盛，為晉孝武帝所忌，只得避禍于廣陵，終在抑郁中病逝。王安石凄涼的晚年也與謝安石相似。

小名“獾郎”

世傳王益妻子吳氏臨盆時，家人看見一只獾入其產室，俄頃王安石出生，故王安石小字“獾郎”（葉夢得《巌下放言》卷中）。有人嘗以此事問蔡元度（即蔡卞，后為王安石婿），蔡卞認同，說：“有這回事。”南宋后，多以“獾郎”來戲稱或蔑稱王安石，如《劉克莊集箋?！肪硭氖摹疤锷帷逼涠骸拌钊蹰L沮振古豪，不能歷聘遂深逃。獾郎一肚皮《周禮》，浪說求田意最高?！狈交亍锻┙m(xù)集》卷九《北珠怨》：“此事有本原，獾郎柄熙寧，力行商君法，詭勒燕然銘，延致眾奸鬼，壞敗先朝廷?！鼻宄X大昕《潛研堂詩續(xù)集》卷二《韓魏公祠》：“兩朝定策數(shù)安陽，晚節(jié)黃花獨自香。”“何時裕陵親政日，翻將國事會獾郎?！睂ν醢彩某錾笫肋€有些靈異傳聞，或傳為野獾、野狐、李煜轉世等，其中多不經(jīng)，不乏蓄意誣蔑詆毀。也有傳說王安石誕生那天，天降瑞雪，大如梅花。

王安石出生后，略知陰陽數(shù)術的母親吳氏，有一種本能的預感，此子將來會大有出息，從孩子的相貌、生辰來看也是如此。出于母親的偏愛，她覺得此子很可能來歷不凡，但究竟來自何處，她也算不清楚，因王益是正統(tǒng)的儒者，她也未和王益談起。

王益客居外鄉(xiāng)，亦清廉正直，當?shù)睾缽姾拗牍?。只有同僚下人來祝賀他得子，王益是正統(tǒng)儒生，不交僧道，卻有一個叫李士寧的道士來訪，有人說他有二三百歲了，問其年齡，他總笑而不答。李士寧與王家素有往來。吳氏自小認識李士寧，目睹其異，知其來訪，喜出望外，心想這可釋心中的疑團了，王益雖不樂意，但也將李士寧引進內室，讓他看一看兒子的來歷，命相如何。

王氏夫婦期待著，李士寧卻沉吟不語，夫婦倆心中一緊，是兒子命運不佳，還是道士編說故事？吳氏心切，催促李士寧說話。

李士寧話一出口，王益目瞪口呆，他說：“王家麟兒果非凡胎，竟是天上神狐降世。”王益不信，吳氏深信，更道生產之日，仿佛看到一只獾兒掠過窗前，大概就是神狐的影子，叫神狐不好聽，就叫獾兒，取個賤名好養(yǎng)活。這李士寧和王安石繼續(xù)有交往，后來還差一點給王安石帶來大麻煩。

隨父轉徙

王益在各地做官，皆攜家眷，王安石亦隨他在各地任上度過，王安石增加了經(jīng)歷和見識，也深受了父親的影響。

乾興元年（公元1022年）王益判臨江軍，為治嚴明，諸豪大姓憚之，相與出錢，求轉運使將王益調走，王益知廬陵縣，縣大治。天圣三年，移知新繁縣，懲宿奸數(shù)人，其余以恩信治之，歷歲不笞一人入“三賢堂”（另二人為唐宰相李德裕，宋龍圖閣直學士梅摯）。王益修學術，禮師儒。王益曾作《新繁縣東湖瑞蓮歌》，與梅摯屢有唱和。

安石隨父親王益在建安主簿任上，王益堅持平民立場，對普通百姓未肯輕罰，不肯催逼貧民繳納賦稅，所到之處，百姓稱頌。

《鐵圍山叢談》卷四載：“長安西去蜀道有梓橦神祠者，素號異甚。士大夫過之，得風雨送，必至宰相；進士過之，得風雨送則必殿魁，自古傳無一失者。有王提刑者過之，適大風雨，王心因自負。然獨不驗。時介甫年八九歲矣，侍其父行，后乃知風雨送介甫也?！贝苏f看似荒誕無稽，但有多種說法說王安石日后必當宰相，你不信也得信。

天圣七年（公元1029年）王安石隨父到京，天圣八年王安石隨父至廣東韶州。王益束黠吏，制強宗（豪門大族），治績卓著。

韶州地處嶺南，風俗開化，市井商賈，多由僧人充任，由此致富。男女公開在街上親熱，女子多嫁給僧人。以往的太守認為這是當?shù)氐娘L俗，只要男女親悅融洽，就不必追究。可王益卻覺得不可忍受，嚴令男女不得相戲于道路，有犯者嚴懲。不多時，男女行走在街市上，再也不敢并肩攜手，相互親熱了。此事被胡瑗編撰的《政范》中采入，王益這種正統(tǒng)古板的思想對王安石的影響很大。

韶州的屬縣翁源多虎，王益命縣令派人捕殺。一天，有縣民說五只老虎一齊自殺，縣令命他們砍下虎頭，用車運到州府，還寫了一篇頌詞獻給知府。王益說，老虎哪兒會集體自殺，荒唐透頂。命他們將虎頭帶回去，退回頌文。孔子說“子不曰怪力亂神”，王益就是這樣的。

王益曾以巧妙的辦法，平息了一次“蜀效忠士屯者五百人”的謀叛，這五百人因為接換他們的士兵遲遲不到，準備謀叛，佐吏們聽說了非常恐懼，王益神色不動，立即抓捕了為首的五人，判為流放，立即將五人送出州界，其余士兵被懾服。王益又“完營驛倉庫，建坊道，隨所施設有條理”，地方長老“言自嶺海服朝廷，為吾州守未有賢公者”。

王安石十二歲，從譚昉學，初識字?！顿F州虞部使君訪及道舊竊有感惻因成小詩》中“當我垂髫初識字，看君揮毫獨驚人”，即指從譚昉啟蒙識字。

明道二年（公元1033年）王安石十三歲，祖父王用之去世，王安石隨父丁憂，歸臨川，在臨川生活了三年。

改立大志

王安石少壯自負，恃才傲物，與舅家諸外弟交往時,作《憶昨詩示諸外弟》詩云：

憶昨此地相逢時，春入窮谷多芳菲。

短垣囷囷冠翠嶺，躑躅萬樹紅相圍。

幽花媚草錯雜出，黃蜂白蝶參差飛。

此時少壯自負恃，意氣與日爭光輝。

乘閑弄筆戲春色，脫略不省旁人譏。

坐欲持此博軒冕，肯言孔孟猶寒饑。

此時王安石只想以詩賦去博取高官厚祿，而不把孔孟放在眼中，對世人廣為稱道的圣賢人物的安貧樂道，不奉為立身行事的信條，可見他是怎樣的自負了。

景祐二年（公元1035年）廣南有少數(shù)民族犯邊，西北有趙元昊叛宋。消息傳來，朝野震動。十五歲的王安石，在鹽步嶺上徘徊，心情激動，扼腕喟嘆，作《閑居遣興》詩：

慘慘秋陽綠樹昏，荒城高處閉柴門。

愁消日月忘身計，靜對溪山憶酒樽。

南去干戈何日解，東來突騎此時奔。

誰將天下安危事，一把詩書子細論？

詩句是說：我不能緊閉柴門，愁消日月，而忘記身計?，F(xiàn)在國家邊防多事，我怎能袖手旁觀，無動于衷。我要去抵擋南面的干戈和東方的驕騎，現(xiàn)在誰還能將國家安危事，只靠幾本詩書來議論？有志的讀書人，不能置國家的安危于不顧，只想著靠詩書來博取高官厚祿，大丈夫應以天下安危為己任！

一天夜晚，王安石仰望星空。碧海青天，星光閃爍，看銀河天翰，忽見流星一點，掠過其間。星斗緩渡銀河。時值三更，銀河暗淡，秋風漸涼，玉繩二星，腳步姍姍，向西移動。屈指細算，秋風何時從西而來，似水年華卻在暗中偷換。

王安石突然醒悟：時光在永不停息地前進，稍縱即逝，時不我待啊！他吟詠：“明年親作建昌吏,四月挽船江上磯。端居感慨忽自寤，青天閃爍無停暉。男兒少壯不樹立，挾此窮老將安歸？吟哦圖書謝慶吊，坐室寥寞生伊威。材疏命賤不自揣，欲與稷契遐相希?！保ā稇涀蛟娛局T外弟》）

王安石要辭謝掉一切關于婚喪慶吊的世俗應酬，也不再風流自賞和流連光景，而要專心致志地學習、體驗和思考。他要以古代曾為人類做出重大貢獻的稷、契那類人物自許，希望能與他們先后交相輝映于史冊之上。

王安石十八歲居江寧時，在《上張?zhí)分姓f：“某愚不識事務之變，而獨古人是信，聞古有堯舜也者，其道大中至正，常行之道也……要將一窮之（堯舜之道）而已矣?！逼洹盎貧w三代”的理想已逐漸對立。

王安石還想在學術上有所成就，力圖文章事業(yè)望孔孟，推崇孟韓之心，要以“孟韓之心為心”。當然經(jīng)邦治世放在文章之上：“天方選取欲扶世，豈特使以文章鳴?！标P于王安石的志向，陸九淵概括為：“掃俗學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道術必為孔孟，勛績必為伊周，公之志也。”（《荊國王文公祠堂記》）

家道中落

寶元二年（公元1037年）王益卒于江寧任上，終年四十六歲，葬江寧牛首山。

王益關心民間疾苦，廉潔奉公，嚴于律己，寬以待人。他為官有政績，去職之后都有遺愛，他“一以恩信治之，嘗歷歲不笞一人”。王益做知縣的第一任是淦縣，在他去職三十年后，該縣吏民還在追念他的德政。當時極負盛名的學者胡瑗在編寫《政范》，就曾把王益治縣的某些政績采擷到書中。

王益不是熱衷于功名利祿之人，他為官一直有功成身退的思想，其《靈谷》詩云：“靈谷神仙宅，言歸肆目新。山光遠如畫，秋色老于人。世俗棋爭劫，人心海變塵。功成思范蠡，湖上一間身”（《臨川縣志·藝文志》）。這也對王安石有影響。

王安石在父親的靈位前，悲痛地說：父親在世為官時，我年紀尚幼，不能詳知父親為官的政績，然而那時我時常侍候在他的左右，還能記得背誦他的一些教誨。我父親為官的理念，總是以天下為己任，只要百姓生活不好，就認為是自己的恥辱。

王家在臨川“無田園以托一日之命”，王益去世后，家道衰落，經(jīng)濟拮據(jù)，孤兒寡母，相依為命，常以薇藿充饑。王安石有詩記當時的情景：“昊天一朝畀以禍，先子泯沒予誰依？精神流離肝肺絕，眥血被面無時。母兄呱呱泣相守，三載厭食鐘山薇?！备赣H的去世對王安石的精神打擊更大。自此，安石奉母兄居喪，遂家江寧，“故畦拋汝水，新壟寄鐘山，為問揚州月，何時照我還”。江寧成了王安石的第二故鄉(xiāng)。

王安石漸大，他要讀萬卷書，行萬里路，于是出外游學。到宜黃鹿崗薌林書院，拜名儒陸子野為師。

在江寧，王安石從二兄入學為諸生，勤奮刻苦，博覽群書，力學不倦，諸子百家無所不讀，對儒家經(jīng)典尤為用心。

此外對當朝名人的著作也給予注意，如范仲淹的《范文正公集》，歐陽修《歐陽主席忠公集》，張載的《正蒙》《西銘》；王安石認為他們“其志弘，其氣雄，其澤廣，吾以之為座右銘也”。

王安石讀《詩》《書》《易》《禮》，覺得兩漢以來的儒生們，為《詩》《書》《禮》做的傳注，使得傳統(tǒng)的這幾部經(jīng)典受到“汩”“蔽”，因而其本義更加“冥冥”，讀書的士人更難得到確解，致使千百年讀書人全被這般俗儒所誤害。王安石因自負太高，故對歷史、對經(jīng)典、對前人有種虛無主義傾向。

此時王安石對《易》的研究頗深，并與做人聯(lián)系起來，他特別強調修身守道。在《推命對》中說：“蓋天之命一，而人之時不能率合焉，故君子修身以俟命，守道以任時，貴賤祝福之來，不能沮也。”在《致一論》中說：“致用之效，始見于安身……若欲安其身，崇其德，莫若藏器于身，待時而后動也?！?/p>

在《與蔣侍郎書》中，王安石指出機遇在人生中的作用，愿望要同時機結合起來：“斯則圣人賾必然之理，寓卦象以示人事，欲人進退以時，不為妄動。時來未可進，謂之躁，躁則事不審而上必疑；進可進而不進，謂之緩，緩則事不及而上必違。誠如是，則上之人非無待下之意，由乎在下者動之不以時，干之不以道，不得中行而然耳。”王安石對《易》的深求，在于實際運用，在于最終實現(xiàn)自己的“許國”“救民”的宏愿。

對《難經(jīng)》《素問》《本草》諸雜志小說，王安石也廣為涉獵。他覺得他的閱讀不能以儒家的經(jīng)典和前代儒生的著述為限，諸子百家之書，乃至小說，無所不讀。即使對儒家經(jīng)典，也要獨立思考，而不能迷信，拘守前人的傳注。

傷方仲永

小安石和母親去烏石岡看望外祖母和舅舅時，曾聽到了當?shù)匾粋€小神童的事。傳說在金溪縣東山有云林山、近崖山，有神童峰，方仲永早慧,大概是沾了這神童峰的靈氣吧，他家是金溪之民，世代為農。仲永五歲時，忽哭著要書寫的工具。仲永的父親驚詫不已，向鄰人借來紙墨筆硯。仲永拿筆寫了四句詩，并給自己取了個名字。

仲永父親把仲永寫的詩拿給鄉(xiāng)里秀才看，秀才們都嘖嘖稱奇，連夸寫得好。于是仲永的名字傳遍全鄉(xiāng)，整個鄉(xiāng)邑人都說方仲永是個神童。人們隨便指著一個事物，要仲永賦詩作文，他都立馬而就，且文理可觀。

王安石在書院時，曾去金溪舅舅家見到了方仲永，叫其作詩，方仲永隨口吟：“潮平撫河闊，風香藕花開?！蓖醢彩潎@不已。

王安石將此事告訴了老師杜子野，杜子野惜才，也去找了方仲永，命其作詩。仲永隨口道：“一溪裙帶出江湖，兩山排闥送春秋?！倍抛右笆煮@奇，轉念一想，也許是仲永從哪里聽過這兩句詩，現(xiàn)在再念出來，也有可能。為了驗證，他隨口念道“葉落飄秋意”，仲永答“花開貯春景”。杜子野又十分驚奇，對仲永父親說，可否讓仲永隨我到書院讀書？仲永父親執(zhí)意不肯。杜子野嘆惜而去。

慶歷三年,王安石自揚州還臨川,又問舅舅：方仲永現(xiàn)在怎么樣呢？

舅舅說：這全怪仲永的父親。仲永的父親“世隸耕”，不明事理，不通文墨，更不懂教育孩子的道理。其父還是個俗人，他到處帶著仲永炫耀，有人花錢買仲永的詩和字，其父貪圖錢財，也不再讓仲永進學堂，整天拉著他到處賺錢。這樣仲永能好到哪里去呢，他現(xiàn)在已是一個很普通的人了。

王安石抽空去見了方仲永，試著出了兩個題目，仲永機械般地拿起筆，不多一會就成了，王安石仔細吟詠，覺得有些失望。

仲永的事給王安石極大的震動。靈悟，是受之于天；受之于天，當然賢于眾人。但如果不經(jīng)過后天的努力，雖有先天的靈悟，亦終究會淪為普通的人。受之于天的人尚且如此，更不用說沒有先天稟賦的人了。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學不成材，故天道人事，人事更為重要。

“儒子其朋”

父親去世，需要服喪三年，滿孝后才能參加科舉。于是，王家在清貧中度過了三年，王安石也苦讀了三年?！皩俾劷翟t起群彥，遂自下國趨王畿”，慶歷二年（公元1042年），王安石入京應禮部試。

王安石不忘養(yǎng)親，救民，許國，他努力求仕進，但他不是一味地干求高官厚祿，而是“修身以俟命，守道以任時”。

從江寧到開封，要經(jīng)過淮河，那年淮河水災，王安石看到了荒涼災情和流離失所的災民，也了解了官商勾結，糧價飛漲，常平倉和廣惠倉已不起救濟災民的作用。王安石還看到了在災區(qū)征兵的情形，這造成了兵力冗余。熱血青年王安石，只好扼腕長嘆。在首都，王安石看到了都市的繁華和熱鬧，奢侈享樂和農村的貧窮形成巨大的反差，這也引起了王安石的深思和探究。

“刻章琢句獻天子，釣取薄祿歡庭闈?！蓖醢彩奈恼碌玫街骺脊賯円恢潞迷u，最初的名次是：第一名王安石，第二名王珪，第三名韓絳，第四名楊寘。

這楊寘志在奪魁，要哥哥楊察請其岳父當時是樞密使的晏殊打聽消息，他也曾當著人說他必登榜首。得知自己是第四名，楊寘垂頭喪氣地在酒館里和一幫酒友喝酒，罵道：到底是哪頭驢搶了我的狀元？

主考官們把試卷和名次呈仁宗皇帝過目。仁宗皇帝看到王安石的卷中引用《尚書·周書·洛皓》中的“孺子其朋，孺子其朋，其往”的典故，十分生氣。說：這王安石太狂妄了，居然用周公輔佐成王時的口吻來教訓朕：“你這個年輕的小孩啊，今后要和群臣像朋友一樣融洽相處?！?/p>

“此言忌，不可魁天下。”仁宗否定了王安石的考卷，看第二名王、第三名韓絳的卷子，覺得都不錯，但他倆是在冊官員。按規(guī)定，在冊官員是不能當狀元的。于是仁宗皇帝看第四名楊寘的試卷，說：“若楊寘，可矣。”將第一名的王安石與第四名的楊寘對調，那楊寘成了第一名，王安石成了第四名。

此事后來傳開了，那王安石是什么態(tài)度呢？他一笑了之，好像根本沒有發(fā)生過一樣。不僅此也，在他以后的歲月里，他從不曾提起他曾考中狀元一事。王铚在《默記》中記載了這事，并對這事感嘆道：“然荊公平生未嘗略語曾考中狀元，其氣量高大，視科第為何等而增重耶！”

晏殊贈言

新晉進士們在注官前要參加竭謝先圣先師，拜黃甲敘同年，赴聞喜宴，以及與朝中官員敘鄉(xiāng)情、結新誼等一系列的慶?；顒印４蠹页弥@機會拜會重臣，拉關系，走門兒，無非是想留在京城，日后有所照應。王安石對此不感興趣，終日讀書，但與其他新科進士一起去拜見樞密使、一代文宗晏殊，王安石是必須要去的。

晏殊與王安石同是江西臨川人,且王、晏二家與金溪顯族吳氏聯(lián)姻，晏殊侄晏修睦的妻子是王安石夫人的堂妹。等眾人退后,晏殊把王安石單獨留下來，對王安石說：我和你是同鄉(xiāng)啊。我知道你品行端正，學問優(yōu)秀，在同鄉(xiāng)中有你這樣優(yōu)秀的青年，真是我莫大的光榮啊。又邀約“休沐日你來我家吃飯”。王安石一點也不激動，只是唯唯而已。王安石離開后,晏殊又派直使官再約王安石飯會。

到休假那天，晏殊邀王安石來家吃飯，還有幾個大臣相陪。晏殊對王安石說：我家鄉(xiāng)人金榜題名，我很高興。王安石也只是點點頭。

晏殊要王安石坐到他身邊來。王安石毫不客氣，立即坐在晏殊的身邊，相陪的幾個大臣微微側目。飯罷,晏殊請王安石坐,對王安石說:“你將來的前途定會遠遠超過我啊?！笔謬@慕,又說了很多話，似乎在揣度要說什么話。

王安石臨走時，晏殊對他語重心長地說：“我有兩句話贈與賢俊，希望你能記住，必將受益終身：能容于物，物亦能容?！?/p>

王安石只輕輕地點一點頭，表示答應。

回到旅館后，王安石在日記中寫道：晏公本是國家宰輔，卻教我這些世俗規(guī)矩，其見識何其鄙也。王安石視人情為俗事，對“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他表示不屑。

后有人問晏殊，為何送王安石那兩句話。晏殊說：他在進士考試卷中敢于向皇上直諫，很有膽量和魄力。他從第一名變?yōu)榈谒拿?，也十分淡定，不看重名利。但上次來吃飯，我叫他坐到我身邊來，他一點也不謙讓，毫不客氣地坐到我身邊，當時還有幾位大臣相陪，他完全不考慮別人的感受。在他眼里似乎沒有別人，這種性情，是很難和別人共事長久的。

謙虛和包容是連在一起的。王安石自視甚高，目中無人，所以他不能容人，晏殊的這幾句話，竟成了王安石的讖語。

韓琦貌美

“身著青衫手持版，奔走卒歲官淮沂?！睉c歷二年（公元1042年），王安石授予簽書淮南判官，開始了仕宦生涯，沿著士大夫固有的路線前行?；茨吓泄俚母卧趽P州。王安石的這一職務是掌管諸案文移事務，工作十分清閑，他很失望。而官場上人浮于事，尸位素餐，敷衍塞責，效率低下，使他很憋悶。

王安石每晚讀書至天亮，然后假寐一會兒，日已高，匆忙上府，來不及盥洗。

自樞密副使以資政殿學士知揚州知府的韓琦幾次見王安石發(fā)不梳，臉不洗，形象有點邋遢。素來體面整潔的韓琦有點不悅，懷疑王安石夜夜笙歌，尋歡作樂，但韓琦強忍不說。

一次，韓琦終于忍不住了，對王安石說：年輕人，要多讀書，不要只想著玩！

王安石默不作聲，以沉默表示抗議。

一日，韓琦單獨和王安石談話：小王啊，我知道你年輕，想玩的地方多著呢，但也該收收心了。

王安石疑惑不已，還是皺眉不語。

韓琦就直說了：最近見你上班，總是精神不濟，形象不佳，我猜想你是不是夜夜尋歡？這樣是不好的，要有節(jié)制，不能荒廢讀書啊。

王安石嘴角抽了抽，沒有加以解釋。

告退后，王安石說：韓公非知我者。在日記里寫道：韓琦貌美，余一無可道。

韓琦是長者，他完全是出于愛護王安石?？赏醢彩砸暽醺?，視別人為俗物，不屑一辯，這樣他就少與人溝通，難以與人長期共事，這也是晏殊送他兩句箴言的原因。

這其實是王安石失去了一次政治上的機會，他只好在地方上做官，但這也很難說，依王安石的性格，他是不會和韓琦融洽相處的。后韓琦了解了王安石,想把他收之門下，王安石終不屈服。韓琦看重王安石的文學才能，但不把吏事交付給他，王安石多次引古義以爭公事，韓琦多不從。王安石竟然對韓琦說：“如此，則是俗吏所為?！表n琦說：“公不相知,某真一俗吏也。使爾多財，吾為爾宰，共財最是難事。”意思是：“你不知道啊，我真正就是一個俗吏。假使你有很多財富，我為你掌管家務，要讓我和你共同享有財富，那是決不可能的?！边@是“道不同，不相為謀”。

王安石秩滿離開揚州后,有人給韓琦寫了一封信,信中多用古字，韓琦笑著對下屬說：“可惜王廷評不在這兒，他頗能識得難字?！边@大概是王安石撰《字說》的萌芽吧。是時王安石已為大理評事，故稱為王廷評。王安石聽說了韓琦這話，認為韓琦是輕視他，由此王安石就怨恨韓琦，王安石多次拒絕參加館閣考試，不愿當京官，恐怕一個主要原因是他不愿意與韓琦共事，在王安石執(zhí)政期間，他與韓琦屢屢齟齬。韓琦乃至自辭宰相，退避三舍。

虞絳灌憸

慶歷三年（公元1043年）三月，王安石請假自揚州還撫州臨川省親時，《鎮(zhèn)南邸報》上傳來一個重要的消息：呂夷簡罷相,上欲更天下弊事，以王素、歐陽修、余靖為諫官，蔡襄為知諫院。四月，韓琦、范仲淹并自陜西召為樞密副使，乙已，罷夏竦，以杜衍代之，富弼、范仲淹、韓琦、杜衍同居政府。看來,范仲淹等人將有大作為。王安石《讀鎮(zhèn)南邸報癸示未四月作》：“賜詔寬言路，登賢壯陛廉。相期正在治，素定不煩占。眾喜夔龍盛，予虞絳灌。太平談可致，天意慎猜嫌?！笔钦f我擔心像周勃、灌嬰那樣的重臣會奸邪地阻礙變法，因為變法會讓有些人因利益受損而百般阻撓、破壞。這種憂慮是可能的。

但王安石在少年時嘗為人作志銘時，就說”蠻夷率服，乃在于難壬人”?！叭扇恕笔浅址磳σ庖姷娜?，就是奸邪。王安石遇事首先想到誰是敵人，其實更重要更應該首先想到的是這件事是否正確、誰是朋友和我一起來共同做件事。這時王安石還只是有“假想敵”，后來到他執(zhí)政推行新法時，“壬人”就是不贊成或反對新法的所謂的“異見人士”，他則不遺余力地加以無情打擊，這種斗爭意識，早在他少年的心里就深深地扎下了根，并貫穿始終，這是他變法失敗的一個重要原因。

王安石對慶歷新政既有期待，又有隱憂。果不出王安石所料，不到一年，慶歷新政便草草收場，范仲淹等一批改革人物被貶出朝廷。這件事對王安石的刺激是很大的，王安石預感到自己要建立事功會遭遇更多的艱難和阻礙。他應更加強硬和剛愎，把慶歷新政的地雷陣變成熙寧變法的鮮花滿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