握了個手的困頓

馮樹廷

任慧慧回來的時候，住在她們那個單元的人從窗戶上看到她回來，紛紛攆出來看。她是乾安小區(qū)里唯一考到南方一所知名大學的人，如今衣錦還鄉(xiāng)，自然是風光得多。不等任慧慧的父母下來拿東西，住在中單元門房的齊大媽就拉住任慧慧的手熱心地問候起來，齊老頭也趕緊接過任慧慧手中的箱子，好像整個乾安小區(qū)就數他們家和任慧慧家走得近。任慧慧的臉上露出燦燦的榮光，心里涌動起一股子的豪邁之氣。這時候方才真正體會到了榮歸故里是一種什么樣子的滋味。她覺得發(fā)明這個成語的人太偉大了，好像是為她量身定做的似的。這樣子想著的時候，眼睛里不自覺地溢出了一些喜興的神色。齊大媽邊夸邊拉住任慧慧的手，把一塊糖塞進了她的手里。任慧慧想推脫，又不好意思，只好把糖攥在手里，等和齊大媽分開后，看都不看一眼，隨手把糖扔了。

任慧慧正要進單元門，東單元四樓上窗口傳下來一個聲音：“任秀才回來了哇。你可是被大家盼回來了！”原來是同學涂易心。涂易心落榜后，考到了一家事業(yè)單位上班了，從樓上看見任慧慧就趕緊套近乎。涂易心和任慧慧是一屆同學，他倆小學的時候也是一個班的同學，現在又住在同一個小區(qū)，因此特別熟悉。有一段時間，涂易心還追求過任慧慧，只是自己落榜后，感覺與人家有了差距才罷了手。后來，經人介紹，他與一名學校老師結了婚，老婆剛剛生了孩子。涂易心關上窗戶，很快從樓上下來，跑出來迎了任慧慧說著暖心窩的話，問這問那，仿佛是自己的心上人回來了，有著說不完的話。任慧慧主動伸出手來握手，把涂易心興奮得手心里直沁汗。說了半天話，直到任慧慧的爹娘叫喊，倆人才分開。在電梯里，涂易心還把握過的手，放到鼻子上聞了又聞，香味飄渺不散。

年關臘月二十八了，家家都忙著準備過年，都沉浸在過年的氛圍里。跑著辦年貨的、忙著打掃衛(wèi)生的、掛燈籠貼對聯(lián)的，都喜氣盈盈的，臉上掛滿了幸福的滿足。齊大媽送了任慧慧回家，也開始忙碌著收拾院子，熱情地跟出出進進的人們招呼著。

就在中午的時候，媒體報道了南方發(fā)生新型冠狀肺炎病毒疫情的新聞，一下子剝開了年的殼子，把年的味道撇得遠遠的，攪和得亂紛紛寡嗖嗖的，仿佛一握白沙糖扔進了一大缸子的水里，沒有了一絲絲的甜味，還把水也攪渾了。

隨后關于疫情的報道，摩肩接踵而來。接著又說還不確定是否屬于疫情傳染，有關專家正在研究“傳染病”的來源。一時間紛亂起來，網絡上一些未經求證的消息也鋪天蓋地地發(fā)出來。第二天，說可能是一個生鮮市場販賣野生動物引發(fā)的傳染病，過幾天又說不是，又說還在調查中。又有小道消息傳出來，說這個城市要封城了，許多地方也跟著緊張起來。過了兩天，確定了動物傳人人傳人，覺得非?？膳?。到底什么傳什么，沒有人敢下定論，反正人傳人是確定的。沒過多久，說是要對疫區(qū)回來的所有人員排查登記，并進行隔離觀察。

不用排查，乾安小區(qū)的人都知道任慧慧是從疫區(qū)回來的，心里都在擔心打鼓。其他小區(qū)的人馬上也知道小區(qū)里有從疫區(qū)念書回來的人了。家家閉門，戶戶關窗。沒有見過任慧慧面的人暗自慶幸，見過她的人都后悔起來，叫苦不迭，恨不得立馬用什么特別的洗液洗得干干凈凈了，哪怕用刀子割一塊身上的肉下來，一下子能干凈了也算，把自己與有毒的人分割得清清楚楚。特別是齊大媽像祥林嫂似的，嘟嘟囔囔的和老頭子反復地說：“這年過得憋屈??！倒霉催得緊，給家里留幾句話吧！聽說這病一時半會兒的沒法子治，得了的只能等死，治好了也怕有后遺癥。身體好就抗過來了，不好的就不行了。就好比大家站在一起，都被人打了一拳，體質好的沒事，身體差的，就有可能受到內傷。甚至有人比喻說在公共場合，假如有‘帶毒’的人在你身邊，不知不覺地就會被傳染，傳染了你也不知道，然后你又傳染給了別人，這樣，一傳十，十傳百……”說得煞有介事。

人們不敢想象這是怎樣的一個幾何級的快速傳播，傳得真可怕。一時間，人們都恐慌起來，只是誰也不說破，都在極力搜索自己曾經去過的地方，回憶自己身邊有沒有“帶毒”的人員，有沒有可能接觸過可疑的人。整個小區(qū)的人，都在懷疑自己有可能身上的某一個地方潛藏著病毒，在不經意中不知不覺地感染了。于是，大家都暗暗怨恨著任慧慧一家。

不久，乾安小區(qū)來了一輛救護車，下來幾個穿白大褂和制服的人，直奔任慧慧家。后面跟著幾個背著藥壺子的人，噴著液體。制服人員敲了任慧慧家的門，進去噴藥，說了幾分鐘話，要求檢測體溫、通風、隔離等等，然后把防盜門也封了，留了電話，要求每天聯(lián)系報告溝通情況。整個單元里基本上每家每戶都進行了排查登記囑咐。涂易心的妻子問怎么回事，涂易心說：“沒事，發(fā)生了疫情，社區(qū)里的人在挨家挨戶地了解情況?！逼拮诱f：“那你也注意了，別亂跑，小心被染上了?！蓖恳仔男牟辉谘傻卣f知道了，眼睛卻盯著窗外樓下，越想越后怕起來。

救護車走了，乾安小區(qū)里炸開了鍋：真是的，她自己不知道是從外面回來的嗎？怎么不自律呢！這可是要命的事情，咱小區(qū)里要是有了病毒，這都得跟著玩完。這可比那年的SARS都可怕，據說疫區(qū)那里有幾萬人染了，現在都封城了。咱小區(qū)怎么也這么不幸運呢！遇上喪門神了，把咱小區(qū)害得爛包了，人們跟著遭殃！還大學生呢，小學生也比這素質高，不知道潔身自好……人們有罵任慧慧的，有罵任慧慧家里人的，還有罵齊大媽一家的，更有罵社區(qū)不盡責的。齊大媽也恨不得一天把手洗上十八回！

這個時候，心里最怕的是涂易心。自己和任慧慧距離最近，接觸最多，時間最長。要是讓媳婦知道了，那可不是好事情。而且，他最近去過的地方，也是麻煩。自此，涂易心每天在手機上收集著每一天關于“新冠”的新聞報道，聽專家的解釋和一些介紹患者的癥狀，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讀著每一則“消息”。窗外的任何聲響都會把他嚇一大跳，出許多冷汗，弄得涂易心難吃難睡，好容易睡著了，還做噩夢，汗津津地從睡夢中坐起，呆坐著直到困倦了才躺下。

幸虧涂易心不是和老婆孩子在同一個臥室，不然，都要暴露出來。據說，這次的疫情癥狀表現，主要是發(fā)熱、干咳、乏力、胸悶等，甚至腹瀉，弄得小區(qū)里的人們每天自己測體溫，隨時感覺自己身體是否正常。

涂易心掌握的信息特別多，情況越多，對他負擔越重。假如要是自己被傳染了，這是要吃虧的??！自己傳染給老婆孩子，會帶來多大的損失??！聽說政府給確診的人免費看病，但要是被隔離了，至少兩周會失去自由。失去自由和損失倒還好說，關鍵是丟人啊！整個小區(qū)，大家都沒事，偏偏就自己有事?？蓯鄣暮⒆?、好好的老婆，如果自己得了這病會影響一輩子的生活，而且還不止是自己。自己今生連個大學都沒有考上，還指望著孩子來實現夢想呢！希望寄托在了孩子身上，孩子如果遭受這樣的打擊，我們涂氏家族不就完了？這輩子還能有什么希望？再說妻子，妻子家是有名望的家族。想當初，人家就不同意，看不上自己，除了嫌棄自己長相平平，還嫌棄自己沒有考上大學，沒有正兒八經的文憑。幸好工作是自己努力考上的，要是靠妻子家?guī)椭夜ぷ髁?，豈不是更讓人家看不起，有了理直氣壯的說辭？再說了，單位同事會怎么看？人家誰都沒事，就你沾染上病毒？想到這里，他不由地又咳嗽了兩聲。為了證實身體情況，又故意咳嗽兩下，看到底有沒有痰？是不是干咳？干咳之后沒有痰，為什么忽然干咳嗽？他開始疑心自己有被傳染的嫌疑。一定是被傳染了，不然怎么光咳嗽沒有痰？這真的對癥了？聽說傳染了就會干咳，干咳就是被傳染了的表現。胸下也在隱隱作痛，身體也開始發(fā)軟。壞了，在劫難逃了，這可怎么辦？想到此，他周身發(fā)熱起來，頭上也開始冒汗了。

家里好像有一支溫度計，先找找，測量溫度要緊。趁著妻兒在臥室，自己先悄悄地測量一下，是不是溫度高了。超過三十七度就是有問題了。手忙腳亂中，碰倒了一個水杯，驚到了妻子：“心心，怎么了？黑燈瞎火的在干嗎？”杯子的響聲和妻子的問話，更是把涂易心嚇得汗水淋淋。他趕緊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了妻子一聲：“沒事，不小心碰倒了水杯子，你睡吧！”妻子再沒有作聲，涂易心淌出來的熱汗馬上變成了冷汗，周身發(fā)涼，慶幸沒有被妻子識破自己做什么事情。他趕緊找了溫度計，躡手躡腳回到小臥室，躺到床上，解開衣服，把溫度計夾在了腋下，盯著手機上的時間，吃力地等待十分鐘的過去，仿佛半個世紀。要是傳染了這病可怎么辦，倒霉的是自己，別人不會替你受害，也無法替代。萬一自己死去了，老婆孩子就都是人家的了，自己還有什么？這樣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有點太虧了，豈不是白忙活了一場嗎？可是現在是一點點辦法都沒有，誰讓自己那天非要找人家說話搭訕？真是賣銅的，自尋的。沒事找事，手賤還是口賤？罷罷罷，這都是命賤。

十分鐘過去了，涂易心把溫度計取出來，也不知道怎么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原來看溫度計也不簡單。看不到自己的體溫，涂易心更著急了，身上的汗一陣緊似一陣地出，出了一身又一身。他摸摸自己的額頭，的確很燙，不由得又干咳幾聲，也弄不清楚是故意還是無意的干咳。遂疑心劇增：“果然是被傳染了！這可怎么辦？要是真的出了事情，誰能夠幫助自己？”他腦海里開始過電。一輪輪過去了，沒有想出來一個可以救自己的人。醫(yī)院里有個同學，自從畢業(yè)了也沒有聯(lián)系過，留存的電話號碼還是過去的，不知道換號了沒有。況且，現在已經這么晚了，怎么聯(lián)系？家里的人也沒法幫助自己，父母親年事已高，兄弟姐妹們都有自己的事情，而且也幫不上忙。又一想，或許沒有被傳染，是感冒了呢？可如果不是被傳染的話，自己干咳，體溫也高，這是為什么？他把體溫計從腋下拿出來，又放回塑料管里，放到窗臺上，順勢瞧了一眼黑洞洞的院子里，這才心煩意亂地躺下。明明身體已經困乏得很，可就是沒有一點點的睡意。想強迫自己入睡，減少一些胡思亂想產生的苦痛，翻過來折過去，就是無法入睡。

先給親人們打幾個電話吧！萬一自己真的“走”了，也算是一個告別吧！有個新聞報道說，某人臨上飛機前給所有的親人打了一遍電話，不料，竟然成了最后的告白。自己也應該這樣打一通電話，才不辜負了父母兄妹的念想。想到這里，涂易心眼淚汪汪的。先給媽媽打吧！于是，他就撥通了給母親的電話。先問候了母親，然后給父親打電話，可父親的電話怎么也打不通。再給母親打想問問原因，母親也不接電話了，把涂易心急得快要背過氣了。剛才打電話，母親還好好的，怎么一下子就“失聯(lián)”了呢！會不會是暈倒了，或者出事了。他想回去看看，忽然又想到：自己這樣子接觸過“病毒”的人，回去把老人們感染了怎么辦？真是“屋漏偏逢連陰雨”，平日里電話多會兒打多會兒通的，怎么偏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就出了狀況，真是的。這個該死的任慧慧害人不淺，這要害死多少人呢！任慧慧啊，任慧慧，你多會兒不能回來，偏偏在這個時候回來，回來還偏偏讓自己撞上。

想到這里，涂易心左右開弓地啪啪打了兩下自己的臉，給了自己兩記耳光，長上一點點教訓。

涂易心把自己打了一頓，忽然感覺再也沒有咳嗽，肺部也沒有什么不適感，精神也好。他心下不由得一陣子竊喜，精神也一下子好起來。身體好好的怕什么，憑什么怕？或許自己真的沒事情，打不通電話，說明向親人告別不成功，平安無事。轉念一想，不對。專家說這種傳染病潛伏期是十天到半個月，或許自己正在潛伏期，也未可知。想到這兒，心里頭一下子又灰蒙蒙沉甸甸起來。

涂易心每天在憂心忡忡惴惴不安中胡思亂想地度過，也不敢主動和妻子孩子說話，更不敢出去走動。憑窗向外望望，路上空蕩蕩的，小區(qū)里再也看不見人們走動，空曠靜寂得恐怖，與平時的熱鬧完全成了兩種狀態(tài)，看著都害怕。想想航天員上了太空，估計比這更空蕩，更遙遠，更可怕。特別是有那么一段“黑障”，就像是跌進萬米海水里，沒有盡頭。

夜色里涂易心走在空蕩蕩的街道上，看著兩邊高樓上別人家窗前透出的明亮的燈光，身影從窗子前走來走去的，感到無比的羨慕和幸福。可就是這么簡單的幸福，現在都有失去的可能。自己不也曾經有過這樣子的幸福嗎？可惜是沒有足夠地珍惜和意識到罷了。嘆一口氣，罷罷罷。世界上唯獨沒有后悔藥，要是有，哪怕是花許多錢，買上一點點也算。這時，斜刺里竄出來一條大狗，也來不及看清楚什么顏色，那只狗追攆著涂易心，涂易心見狗追來，拔腿就跑。可是，周身軟綿綿的感到乏力，上氣不接下氣的，跑了一圈，終于擺脫了那條大狗，卻找不到了回家的路。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被一粒石子咯疼了，他睜開眼睛，卻是汗津津的南柯一夢。

過了兩天，樓下響起了救護車的哇嗚聲。小區(qū)里來了一輛救護車，下來幾個白衣裝束的人?？床磺宄钦l，只有眼睛和身體在動。不一會兒，就看見任慧慧被帶上了救護車拉走了，小區(qū)里的人們更加恐慌起來。之后，疾控中心和社區(qū)的人們全副武裝地挨家挨戶排查登記。涂易心尤其驚慌，甚至把自己關到書房里，不敢到客廳來，好像自己一出現，就會被人帶走似的。他打開手機，當天新聞上公布了當地確診的一名患者的出入情況，詳盡到這個人每時每分去過的每個地點，接觸過的每個人，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記錄在冊。這讓涂易心更加心慌害怕起來，要是自己真的成了被隔離對象，自己最近的行蹤不就是盆盆里生豆芽，根根底底都看得見了嗎？所有的隱私都將曝光于眾，擺在大家面前，就像光著身體赤著腳走在大街上。

壞了，壞了！這可是丟人到家的“典型案例”了。

原來，就在任慧慧回來的前一天，涂易心去那些公共場所做過按摩。該死的，不遲不早，偏偏是在這個時候去的。那是城東頭的一家水療按摩店，雖然可以說累了去做個按摩作為借口打掩護，可是那里有異性按摩，一旦被知道了，那可是極不光彩的事情。

活在透明的空氣里，卻看不見可惡的病毒。這家伙竟然被我吸進了肚子，弄壞了我的金主——肺。到時候老婆也知道了，老婆家族的人也知道了，自己家的人也知道了，親戚朋友也知道了，同事也知道了，所有認識自己的人就都知道了，這臉面往哪擱呢，豈不顏面掃地？這就叫“飛蛾撲火，自尋死路”。

喉嚨翻涌，又是一陣子劇烈的干咳。涂易心嚇得冒了一身的冷汗，開始戰(zhàn)戰(zhàn)兢兢起來。動一動，感覺沒有毛病，身體精神還是好的，就又有了僥幸之心：哪有那么容易被傳染？估計也不可能，那樣子見個面就能傳染了？

涂易心又開始翻看手機上專家關于“新冠”的解釋：干咳、發(fā)熱、無痰……這癥狀不都和自己對應嗎？除了發(fā)熱、干咳、無痰，大部分都對應著的，肯定是了，麻煩大了，一定是被那個“小妖精”給傳染了，不早點滾蛋的東西??！老子要是孫悟空，一金箍棒就打死你。說到金箍棒，竟然來了精神。他拍了一下子胸脯，感覺沒有什么疼痛感，這不好好的嗎？自己不可能被那個“妖精”傳染了。

窗外月明星稀，照得屋里亮哇哇的。自己應該是沒事的，不然精神咋這么好。生活本來這么美好，偏偏要發(fā)生這樣的事情，節(jié)外生枝，徒生悲傷。平日里，涂易心老覺得生活單調，味道不夠。這個時候，忽然覺得那種單調是多么美好的寧靜?。≡趺茨菚壕筒徽湎?，到這個時候了，才感覺到過去多么值得留戀和回味。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每天吃著饅頭稀飯土豆絲，老感覺味道平平，口腔乏味。遇到饑荒的時候，才感覺到白面原來那么美好，饅頭是那么可愛，有滋有味，有情有義。以前有次妻子做的晚飯只有饅頭稀飯咸菜，他把筷子一甩，臉子一拉，扭頭走了?，F在想來無比后悔，真是對不起自己的愛妻。不管那天是妻子累了，還是家里沒有什么好吃的東西了；不管是做不了，還是不想做，他都不應該甩臉子扔筷子。妻子當時肯定知道他的心思，只不過不愿意說什么罷了。真是不經歷寒冬臘月，哪里知道天氣的嚴寒冰冷？沒有經歷過單衣赤足，哪里知道寒夜里流浪人的孤獨無助？如今寧靜的夜色，溫暖的家室，不再是單一的味道。現在要平靜平安地存在，倒成了一種不安的向往和遙遠的奢望。要是有一天天開云散，世事平安，一定得好好珍惜這應有的美好。涂易心反復看著這些天來收集的有用的治療藥方，對應著自己的癥狀，設想萬一自己能夠用得著，就可以方便服用了。躺著睡不著，看看手機，看看窗子。手機不知道怎么滴答了一下，把涂易心嚇了好大的一跳，倏然起立。呆坐半天，胡亂地想了一陣子，剛躺下，窗外咔啦一聲，又把涂易心驚個半死。

涂易心想，假如疫情部門來了解情況，自己是如實說呢，還是不如實說？如實說，那可是丟大人了，這臉面往哪里放？特別是怕家里的人知道了，無法交賬，這是最要緊的。如果不說實話，擴大了感染，隱瞞了情況，公安機關就會來找，構成犯罪，影響了的不只是自己，還有孩子。孩子將來怎么升學，怎么就業(yè)，怎么在社會上生存發(fā)展？想著情況越來越復雜，后果越來越嚴重，看著黑漆漆的窗外，一種巨大的無助感襲來，無邊的黑暗壓過來，仿佛空氣也無法吸入了，幾乎要壓得他窒息。涂易心使勁地睜開眼睛，摸摸周圍，怎么也抹不去這無邊的黑，更看不透這重重的黑，仿佛越摸越深，越深越怕，無邊無際。涂易心從床上蹦起來，趕緊開了燈，才看見了邊際。拉開窗簾，試著深呼吸，感到呼吸順暢了些，像是從深水里潛泳剛剛冒出頭來，趕快抹去臉上的汗，做深呼吸，怔怔地盯了窗外大半天，才醒過神來，拉上了窗簾。

又胡想了半天，倒在床上，困倦入睡。疲憊不堪，昏昏然，半夢半醒的時候，響起了敲門聲。當涂易心看到穿著黑白制服的人立在門口的時候，一瞬間周身發(fā)軟，又冒汗了。

該死的，還是來了！

涂易心搖搖晃晃地站了起來，推開窗戶，推開的又像極了是一扇厚重的門。下面一片空廓，像是操場，又像是街道，又有霧氣升騰，迷迷茫茫的云山霧海。腳下軟綿綿的，底下有人在召喚，身邊的幾個人都跳下去了。涂易心一直暈高，看著底下那么高，恐懼得周身發(fā)軟。他急忙尋找捆在身上的一根繩子，卻發(fā)現身體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在空中飄浮著了。他抓不住繩子，心里大亂起來，伴著渾身的汗津津覺得這下子死定了的。死不足怕，怕的是往下掉的過程中的暈乎乎的那種恐懼。這可如何是好？著急之中，絕望頓生，開始屁滾尿流：這輩子是完蛋了！無處可逃，死路一條了。他嚇得大叫一聲，落在床上，再摸床上已是濕漉漉一片?；乜磿r，全副武裝的制服人，已然離開。涂易心睜眼一看，方知是夢，掐掐自己，慶幸自己還活著。翻動困頓的身體，挪移開身體濡濕的地方，久久不敢睜開眼睛。合住眼睛，又想了一攤子的事情，如山般堆來，一時也理不清頭緒。

看來自己曾經要跳樓自殺的想法是極其錯誤的，因為自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死去固然可以省去一連串的羞恥、煩惱、痛苦、猶豫、彷徨，乃至無法挽回的一些事情，問題是想著容易，實踐起來不是一般的難，特別是赴死的過程，這種難超越了身體和靈魂、地球和宇宙。

涂易心早上起來，來不及開窗，打開電視機，看到電視屏幕最下方飄過的字幕：勤洗手，多通風，早報告、早隔離、早治療，造成……把涂易心又嚇出一身冷汗。電視也不敢看了，關了電視，站起來向窗外望望，強光線刺激得他噴嚏連連，把手伸到額頭，一點也不覺得燙。身體好好的??！可是，健爽的精神頭，也無法驅除自己內心的恐懼感。

窗外節(jié)日的燈籠一如既往，只是沒有幾個人欣賞。大家都宅在家中隔離過節(jié)。只是那閃爍的紅燈籠不知就里，孤芳自賞著！這節(jié)過得真是窩心，哪里也去不了，去了也沒有人理會你，自討沒趣。

不知道那個按摩店現在是什么情況，是否有人被隔離？這也是涂易心最怕的事情。按說當時節(jié)日臨近，人們都在忙乎，已經沒有多少人去做按摩了。可是，畢竟是一個比較亂的地方，誰能知道會有什么人去過。萬一有外面回來的人去過呢？萬一有一個人被傳染被隔離，被人家發(fā)現了找過來怎么辦？現如今，即使一旦發(fā)現問題，還有接觸過任慧慧的這件事情做掩蓋，不然，在老婆那里是不好交代的。問題是能掩蓋了一時，能掩蓋了長久嗎？他只能是用一種僥幸來麻痹自己。如今又出不去，又不敢去按摩店探哨，沒有辦法知道按摩店的情況。涂易心從內心深處是真想去那里看一看，了解一下情況。

想著想著，有了主意。涂易心在窗戶口瞧了瞧，找了個借口，下樓到了門房，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跟齊大媽拉呱起來，專門問到任慧慧的情況。齊大媽說：“如今好像情況緊急，任慧慧已經住進醫(yī)院了。她家的人都在隔離中，你也少跑，咱都是接觸過她的人，說不定哪天也讓咱隔離了，前兩天社區(qū)里的人還來問過我與任慧慧的接觸情況?！闭f得涂易心身上一陣發(fā)涼一陣發(fā)熱，再摸摸額頭上，已經汗津津的了。

“那怎么辦？”聽齊大媽這樣一說，涂易心一時間沒有了主張。要知道，平日里他心高氣傲，眼里哪能夠看得起一個看門房的？遇見了，齊大媽跟他打招呼，他都愛答不理。這時候，齊大媽倒好像一下子成了他的救命稻草。

涂易心說了好半天，齊大媽都有些不耐煩了，趕著他走，他才不情愿地回去了。

可是回到家里，他還是不踏實，心惶惶的。估計用不了幾天，自己身體也會發(fā)生什么變化。或許有一天，也會像任慧慧一樣被拉走。這也只是遲早的問題，因為自己是近距離接觸過她的人，因此也是最危險的人。想到救護車，他忍不住又出了一身汗。以前覺得救護車是多么神圣的，把病人從發(fā)病的地方拉到醫(yī)院，那是多么美好的救死扶傷的行為。聽著那哇嗚哇嗚的聲音，都特別著急同情，恨不得自己能夠參與進去?，F在想起救護車卻成了一個梗，好像自己被救護車撞過似的，一時間不愿意見到它了。

有一天，涂易心正在窗口驚恐地看著外面。忽然看見小區(qū)進來一個人，這個人正是任慧慧的父親。涂易心心下吃驚：“她家的人不是都被隔離了嗎？她父親怎么還在這里晃蕩？”一百個問號在心上飄過。百思不得其解之后，心中掠過一絲安慰：“看來這家人沒事情了?！蓖恳仔牟挥傻迷谖葑永锸治枳愕笟g呼跳躍起來，真是天無絕人之路。想到這，身體都不由地痛快輕松起來，就像卸下千斤擔子。原來自己是沒有問題的，這些天的愁云，一下子從頭上晴了天。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原來生活可以這么美好，這種快樂就像走路撿到了一根金條，歡喜由心底涌出，欣喜而歡快。

涂易心中午好容易睡了個安穩(wěn)覺，到了下午又開始咳嗽起來了。他暗自想，莫非自己真的被傳染了？難道自己的抵抗能力還不如任慧慧的父親？上午還好好的，怎么可能是這樣子的。況且，這些天不是一直都沒事嘛，按道理說單是咳嗽應該沒事情的。記得昨晚看過一個專家的自我檢測方法，說深吸一口氣，如果堅持憋住三十秒，肺部沒有不適感或者疼痛感，就表示自己沒有被感染上。涂易心就用這種自我檢測法，反復檢測了幾次，都在似疼非疼之間，一時無法判斷自己到底是感染了沒有。

晚上涂易心又開始睡不著，翻過來翻過去。窗外一片漆黑，只有窗簾面無表情對著他。涂易心越是翻滾，身子底下愈發(fā)滾燙，感覺床上每一處都布滿了病毒。他忽然感覺有點像《皇帝的新裝》里的皇帝，赤裸著身體，走在大街上被人圍觀。繼而，西瓜皮、雞蛋、面包、瓜子，甚至花生都扔過來了，把自己身上弄得都是爛臟的東西。更有在自己抬頭的那一刻，看見許多熟人、同學、朋友，甚至同事，咂巴著嘴唇，“耶”出一堆不屑的眼神和聲響，使自己羞愧萬分，恨不得從街上即刻消失掉。

一碗水倒在地上，無法回到原生狀態(tài)。麥子可以磨成白面，白面卻無法回到麥子。人不能夠回到過去，一切都是無法挽回的局面。想到此，涂易心不由得心生悲哀，面有慚色，早知道有今天，何必當初自己找苦吃找罪受，為了一時的快樂，帶來無限的痛苦。想到此，他忽然心念一動，跳下床來，快步走著，邊走邊想，何苦要自己害自己？除了死法都是活法?；钊四茏屇虮锼?？我這是沒事找事，沒病攬痤害了，怕什么，大不了人人皆知丟一回人罷了，這有什么？誰不害病，誰不有事，誰不出丑事？監(jiān)獄也是人去的地方，不然國家開那么多的監(jiān)獄干什么？出丑事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人，這輩子沒有其它本事，這也可以算一種湊合著的本事吧！咱也做上一回有本事的人便如何？想到此，又躺上床，準備踏踏實實地睡一大覺，把這些天的困頓補充回來。可是，剛一躺下，救護車的“嗚哇”聲仿佛又隱約而來，一時又難以入眠：做英雄哪有這樣子做的？

凌晨，迷迷糊糊中，涂易心隱隱地聽到嗚哇嗚哇的聲音。繼而，院子里一片嘈雜之聲。他快速走到窗子前，往院子里看：來了一輛救護車，下來幾個全副武裝的白衣制服人，帶著看門的齊大媽兩口子走了。沒有多久，涂易心家的門鈴響了。令涂易心最最心跳的事情終于來了，可謂是無處躲藏，無處可逃。白衣制服人的到來，驚動了老婆孩子。涂易心見老婆從里屋走出來，一下子臉色煞白，渾身燥熱，汗珠子呼啦滴了下來。白衣人帶著背著藥壺的人進來了，一陣子地詢問消毒殺毒記錄，并且細細地叮囑，涂易心跟著走了。老婆孩子也被要求居家隔離，暫時不能出門。

涂易心夾在白衣制服人之間走著，從電梯里剛出來，身體軟布袋子似地栽倒在地上，把人們嚇得不輕。白衣人七手八腳地迅速把他抬到救護車上，救護車呼叫著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