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拉巫沙(彝族)
一
一條古道要這么走,那是歷史的事情。
世居于沿路和附近崇山里的人們是否得到過它的庇佑,不好說,可能有,也可能無。畢竟,其兩千多年的歷史太厚重,一時說不清、道不明。
古道被廢棄后,新的公路從另一端開山架橋,豪邁著,激昂著,甩將過來,但一穿越高寒的海棠古鎮(zhèn),就折了方向往竹瑪埡口逃去。這是古道山民的絕望,海棠以上更高海拔的村寨更加靜默,只是人心從未孤寂和荒蕪。
生活是滿地的世俗。討生活,還得往古道旁的高聳爬升,向著比海棠更高的寨子進發(fā)。
重巒疊嶂,林箐茂密,七彎八繞,攀到極致,早前跟著山麓壓抑的目光突然沒了遮擋,遼闊開去,這便是哺爾儒諾了,彝意為麂獐躍動的原始杉林,漢語則直率些,喚作平壩,真的名副其實。瞭望的此刻,再憋屈的事都該放下。你瞧,大山垂下頭顱,讓位給高原,還有啥事愁啊愁的!地理開闊之際,心境跟不上,胸襟還有啥用?若真的苦逼,吼兩嗓子,淌一通淚,仄仄的人生甬道便一馬平川。
不要以為氣魄的大山都是尖銳的。
雄渾的山間有一灣一灣的褶皺,肥沃的臺地縱橫在灣里,雞鳴和炊煙便成了日常。步步抬升的漢彝村莊啊,各有其名,自居其所,鮮有混雜。但彝人懶得瑣碎,索性把攀爬向山頂?shù)难卮?,以及頂上的平壩統(tǒng)稱哺爾儒諾。
從北方出發(fā)的古道猶如長長的繩索,盤繞在山腳一隅,要越過橫亙的高山,沒有捷徑,必須隱沒于感覺往空中一節(jié)節(jié)抬升的幽深峽谷,才能達到高地的緩坡。這秘境之路是彝漢交界的清溪峽,老百姓喚作深溝。自秦漢以降,兵家必爭,烽火狼煙,其戰(zhàn)略地位,可見一斑。作為商道,它同樣跟歷代王朝的經(jīng)濟命脈一起搏動,是古南方絲綢之路挺進橫斷山脈的第一峽。
盡是鄉(xiāng)野的地名,人們卻爛熟于胸。誰一旦開口,上至耄耋老者、下及光屁股幼童,皆可娓娓道來。
大樹李子曬經(jīng)關(guān)
白馬抬頭望河南
河南站,吃桿煙
八里平英到大灣
一進深溝五洞橋
平壩窯廠雙馬槽
尖茶陡坡到海棠
……
像彝人的指路經(jīng),連接川滇的古道由成都往南,過雅安的漢源,一程程把路引向大涼山的北大門甘洛縣,經(jīng)越西、喜德、冕寧、西昌后,再穿滇越境,延伸到跳肚皮舞的古印度。
古道,戎馬倥傯,商貿(mào)頻繁。歷史的吶喊、弒殺、賭博、嫖妓,以及榮耀與頹廢,跟深山人家有多少關(guān)聯(lián)呢?往歷史深處膜拜,乃漢人和彝人的最愛,兩相比較,后者更甚,胡亂吹噓,雪白的豆腐竟能擠出殷紅的鮮血。他們喝著轉(zhuǎn)轉(zhuǎn)酒,扒拉的盡是古道與家支的興衰往事,仿佛親力親為過這一切。坐轎的政客、騎馬的商賈、步行的兵士和落魄的旅人,要哪類往來于古道,與其先祖如何交集,全憑不爛之舌隨意翻卷?;蛟S,馬幫托運的鹽塊和布匹,半道遇劫,而搶匪恰是其祖上;又或許,某先祖到深溝的酒坊打酒,與夜宿的武官對飲,獲贈過一炳戰(zhàn)斧;再或許,八竿子打不到一撇,杜撰出好漢的傳奇……不盡假想,僅是或許。這么一條交織著官、軍、商和文的古道,在彝人的觀念里,卻終究是一條英雄的道。尚武的山地民族,行俠仗義,漠然生死,哪管你其他那么多的道道?
哺爾儒諾的漢民欽佩啊,彝人兄弟最能吹,看哪天,說出的大話戳破了天!是的,在彝人的語境里,土音濃郁的漢語活蹦亂跳,即便講母語,也是點綴而已。漢人問:你咋曉得么多事?
彝人回擊,“秀才不出門,盡知天下事”,還不是你們教的。
倘若反擊的是缺牙老嫗,拖腔拉調(diào),把“不出門”的“不”字兜半天,才拋出,場面既風趣又滑稽。深山里的彝家,老老少少,語言混雜得花花綠綠。
雜居的現(xiàn)實,埋伏著所有可能的發(fā)生。
但是,千百年來,漢彝間可能的愛情與婚姻被卻彝人盯死看牢,見光便死。
縱使打開所有塵封的記憶,還沒有哪個家支與漢人結(jié)締聯(lián)姻,相反,聽聞的多是被剿滅的慘無人道的案例,殺雞給猴看嘛!他們擔心,舊制的民族內(nèi)婚、等級內(nèi)婚的規(guī)矩遭到踐踏,有悖于從先祖手里沿襲下來的傳統(tǒng)。
彝人推崇血統(tǒng)的純粹,戒律約束著每一顆“紅杏出墻”的心。諸惡莫作,自凈其身。為嚇唬被荷爾蒙催情的青年,有則謊言經(jīng)久不衰,說與他族的女子交往,等你死亡火葬的那天,下面的兩顆睪丸會“轟轟”爆炸,一世英名,棄若敝履。彝人還拿動物比擬,稱自己是綿羊,小尾巴晃來蕩去,關(guān)鍵時候,遮蓋了屁股上的羞;他人是趾高氣昂的山羊,小尾巴翹上天,不知害臊!謊言和比擬都是彝人夜郎自大、自以為是的告誡,難道人家的兒女非你莫娶、沒你不嫁?
內(nèi)部的秘密不可能守住,還是像風一樣吹遍了崇山。
二
生老病死,人間煙火,漢彝之間彼此寬心的襄助和扶植多了,冷漠的心慢慢融化,生的除了友誼外,偷偷摸摸的愛戀竟悄然萌發(fā)。
三娃就害過相思病。那是山頂一位賣雞蛋的叫烏嘎嫫的女孩,漢語不怎么流利,羞答答的,說話時臉彤紅。好幾次,三娃都買下她的雞蛋,最后一次,還端了一碗米涼粉送她。從此,那女孩不再出現(xiàn),只在想象中和夢境里向他微笑。
等晚蕎收入糧甕,彝族年在孩子們的喧嚷聲中來到了彝寨。
到了傍晚,母親在家門口扯著嗓子喊,木尕惹,快回來喂年豬。這一喊,孩子們的夢才叮叮當當?shù)仄扑?,他日,只好等著遠村的同齡人嘲諷:小雜種!自己的年都不過,還彝人呢?孩子除了戲耍時想贏得面子之外,真正的念想是肉。然而,年年歲歲的節(jié)慶,深山彝人殺只雞,一來祭祀祖靈,二來糊弄小孩,彝族年就敷衍著過了。
相當龐雜的聲音在不同的遠山激蕩,歸結(jié)為一個觀點:哺爾儒諾的彝人呀,最愛舔漢民胡須。形象地講,漢人吃肉絲肉片的炒菜,粘在胡子上的油星無需去擦,諂媚之流會給你舔舐干凈!言下之意,那里的彝人阿諛曲從、遺棄自我、不敬重祖訓、不遵循傳統(tǒng)。
惡毒的言論,有人贊,有人駁,也有人和稀泥。任憑唾沫橫飛,累的依然是自己,終究不去爭論了。
眼看,春節(jié)還剩半月,哺爾儒諾的彝人突然忙活起來。數(shù)日內(nèi),年豬的叫聲此起彼伏,喜慶像糖果甜蜜了一灣灣的彝寨。冬天里沒有花開花香,但老中小三代人的笑臉便是寒冬最鮮艷的花朵、最馥郁的芳香。
正是檢閱一戶之主交際能力的關(guān)鍵時日,誰會輕言放棄這美妙的人生體驗呢?受邀者,不都是結(jié)拜過的孩子干爹干媽、患難之交的摯友、情投意合卻不敢聲張的戀人?日子鋪排得滿滿當當,一時想收,難??!他們送來的湯圓粉、碗兒糖、爆米花、干牛肉,以及燒酒悉數(shù)收下,待歸去,用木棍兒穿了長條的豬肉,予以饋贈。
一來二去,差不多分完了全部豬肉。
翌日,母親早早起床,煮一鍋沸騰的湯圓。苦于稀罕,剛才揉粉時摻雜了磨好的玉米細面,但孩子的貪吃勁兒沒減下來,一顆顆地數(shù)著,往死里撐。過會兒,腆著滾圓的肚皮飛也似的炫耀去了,好像湯圓才是家庭外交的成功標配。
那些天,漢彝親密無間,里里外外的蜿蜒小徑上熙來攘往。估摸著,三娃也加入了賓客的隊列,行走在山野,身后晃蕩著長長的豬肉。
在起云飄霧的天氣里,古老的傳說會神氣活現(xiàn),兩三根豬肉懸垂著,閃閃地飛,就是不見人。無疑,這又是遠年傳開的“阿俄”——小神子作怪了,不知偷了誰家的豬肉,也不知偷來送給哪家?過幾日,總有人家驚呼,要么缺了肉,要么增了肉,說得有板有眼。可三娃始終沒有遇見,心想,怕個毬呀!朝著無影腿左左右右砍幾刀,肉不就落地了?
靈異的怪事,說得多了,心頭生虛。于是,遍一切地使用新招,送人的豬肉往熱水里浸泡,洗掉血跡,妖魔便無奈了。認知的統(tǒng)一,沒人刻意去指使,但深居大山的漢彝山民淳樸著、簡單著、迷信著,衍生出新的一方禮俗。
趕集,那是鄉(xiāng)人對古道最好的懷念。
起初,不會有很多人,天亮就出發(fā)。當?shù)赝琳Z講的“馬駝子”前只有幾匹牲口,但可以想象成千軍萬馬的商隊。不靠譜的想象,乃深山人最得意的浪漫。馱物的牲口要走斜斜的坡,上躥下跳,馬、驢和騾吃不住,也無法體味古道滄桑、厚重、陶然的精道勁兒。從平壩到海棠,兩個多小時的腳力,跟著古道慢悠悠地行進。半道上,定有其他村寨的牲口不斷匯入,儼然成了一個完整的隊列。牲口間一旦陌生,便亢奮無比,烈性的相互撕咬、尥蹶子,不打一場,決不罷休;溫順的同樣勁爆,見不得一泡尿、一坨糞,能嗅出騷氣和臊氣,負荷如輕,奔去母系的隊列齜牙咧嘴,愚蠢的腦袋里,獸性大作的想法實在太多,舉止粗暴,恬不知恥。這時候,馬駝子英明唉,三五人趕幾匹,把牲口心癢癢、硬生生地隔開,鞭長莫及了吧!
一路談笑,話題偏不了古道的是是非非和起起落落。
“深溝開發(fā)了,娃兒子些就有前途咯!”
“那么多有錢人,咋一個都干不起?”
“可惜這條古道了?!?/p>
倔強的努嘴,日怪,你們還信那幾爺子?
翻過前面的坡,路開始往下,可以像鳥一樣俯瞰整個海棠古鎮(zhèn)。
曾經(jīng)的軍事要塞,風行的廟林古城,皆因雄關(guān)漫道的衰落而破敗,已經(jīng)顯不出丁點的莊嚴、肅穆和華貴了。相反,房屋陳舊,設施破爛,影調(diào)灰暗,它像一名正在老去的英雄,刀光劍影后,靜靜地坐在自己的暮年里,消遣著時光。
歸隱的過往,活在一代代鄉(xiāng)人的記憶里。于此,老朽的海棠依舊是心目中的那抹亮色,歷史的遺風,如山嵐縹縹緲緲。
男人去了,深夜一定會挨罵,婆娘的憤怒些許有理。昨晚交代的事,咋忘了呢?叫買醋,拿出來的卻是醬油;木梳子變了戲法,弄成塑料的了;木尕惹的鞋碼太小,腳后跟再硬塞也枉然……反正,沒有一件事情是辦妥的。最讓女人氣惱的是,男人滿街找人喝酒,血親的、姻親的、干親家的、狐朋狗友的,碰面便守不住口袋,少則打半斤白酒,多則抬幾件啤酒,暈乎乎的醉了。說大話的他們哪還管牽去的牲口的死活,害得拴在電桿上的馬、騾或驢不情愿地翻著嘴皮,拱自己的糞便。女人去了,苦蕎、燕麥、土雞、豬仔、蜂蜜等售賣的錢,恰當?shù)嘏缮嫌脠?。很多時候,家庭是按針一樣細的心眼來籌劃收支的。人的體面,暗示的往往是她們的持家之道。緊要的是,牲口不會遭罪,回家的路有多遠,它們就放多遠的響亮的連環(huán)屁。
古道的榮光來自每個年度的廟會。
四鄉(xiāng)八嶺的彝人來了,可他們不是信徒,來這里權(quán)當看稀奇、湊熱鬧、會親友、做買賣;說不準,還能幽會到年輕時候的戀人,傾訴一番兒女衷腸。
高潮時刻終于來臨。舞獅耍龍的隊伍走在前列,后面跟著轎夫,抬著的菩薩顫顫巍巍的,擔心摔落下來。古鎮(zhèn)的路不寬也不長,吹吹打打間,繞了幾圈,盼著菩薩被抬進了廟宇,人的洪流才跟著決裂,泄洪似的不見了??纯蜐M足了眼睛,心里的渴求則一堆堆地敞開,街沿的餐館里,市場的空地上,山坡的松林處,各自找樂子去耶。
文化的衍生是有趣的。彝語里本沒有“廟會”的詞匯,彝人取顛顛的動作譯成“卜啟”,意為抬菩薩,煞是形象。至于深奧之道,因文化本源的差異,管不著了。但娛樂的那一面卻讓彝人癡迷,辛勞之苦,寡淡之味,平庸之累,統(tǒng)統(tǒng)嘻嘻哈哈翻過,精神又振振地提起勁來。人,不就活一口氣?勁兒沒了,氣還上得來?
待黃昏,過足身體和心靈之癮的彝人,從海棠四散,可能在星月下,抑或于風雨中,行色匆匆。
古道夜歸人??!
三
日子有趣無趣地過,山人添歲,光陰增年。
寒冬霸氣,浸淫整個哺爾儒諾的時間要延至來年的三四月。風沒有少刮,天地間的冷,不是窸窸窣窣的雪,而是嗚嗚的風。雪累得停歇了,風的動靜更寒,一陣緊過一陣。生活的技巧從不偏袒哪村哪寨,但除了一樣的圈養(yǎng)牲畜、修繕農(nóng)具和縫補衣裳外,漢人的寨子可多幾門賺錢的活路,燒土酒,腌豬肉,開門市,可以忙碌到來年。
天時、地利的拙劣,皆因人和的機智翻轉(zhuǎn),冠以“海棠”二字的土酒和臘肉齊齊叫響,當真是崇山之運、鄉(xiāng)人之福。
彝人呢,甭管年歲跑得再快或再慢,永遠一副知足常樂的樣子。能耐的,賣些糧食和家禽家畜;不濟的,大白蕓豆總能賣個好價錢,自個兒樂活。錢多錢少,只要蕎麥和綿羊不愁、元根和蘿卜足夠、蘭花煙能散給客人,日子就順得起勁。
不釀酒,不等于不打酒。烈酒穿喉,一醉,自己就是天,天就是自己!
家里腌制的臘肉,再窮,氣不會短,怎么拿去兜售?更何況,早在春節(jié)前,不是送得差不多了?除非,宰殺兩三頭年豬!感覺上,變賣五谷和牲畜,乃辛勞之回饋,心頭踏實;若從別人手里買來加工成產(chǎn)品,既一萬個羨慕,又一萬個不情愿,矛盾得不知往哪里躲?于是,在兩難的境地里,他們索性不屑地堅韌著、粗獷著,悠悠然,過著老日子。
欣喜的是,年輕的彝兒彝女與漢人朋友商議著賺錢的門道了。
可惜,沒有人來咨詢?nèi)?。他憎恨自己,為什么不多趕幾場集后才送涼粉給烏嘎嫫?那不又可以多看她幾次?土酒生意如此緊俏,女孩的父親為啥不到山下租房釀酒呢?如果來,他會嚷著家父傳授真經(jīng),說不準她會像他一樣,守著門店,將散裝土酒和臘肉賣到縱橫八百里的大小涼山。
癡戀,憂慮,詰問……三娃心知肚明,統(tǒng)統(tǒng)沒用,還不如一個屁。彝人設置的那堵墻,變化莫測,無形又有形,巨長、巨高、巨厚,怎么也翻不過去。
又一場雪,沒完沒了。
此時,牛皮風箱拉風啊,呼呼的,管口對著熊熊的火爐。無須吆喝,鍛打和修補農(nóng)具的會來;無所事事的也裹著用羊毛捻制的“瓦拉”前來圍觀;小孩更是歡天喜地擠在人前鬧熱:仿佛是觀賞一場娛樂大戲,硬邦邦的鐵塊如何經(jīng)受千錘百煉,變身鋤頭、二錘、砍刀、匕首或剪羊毛的兩撇叉子。
火爐驅(qū)散著空氣的陰冷,暖和人。遙遠的太陽晃得再亮,也顯得虛情假意。當然,長盛不衰的話題勝似火爐,滾燙男人的心,赤裸的葷段子,說得咯吱咯吱地笑,從不顧忌少兒不宜。村里的幾個寡婦被許配數(shù)次,名義上最先得到的是漢人鐵匠,師徒都有份,語言賄賂,彝人精到哩。分給小孩時,當真了的就急眼,惹哭一場鼻子,邊罵粗話邊跑人。皚皚的雪地上,腳印,深深淺淺。
三娃是以徒兒的身份來到彝寨的。其實,借口而已。此番前來,還不是因為烏嘎嫫住在這個寨子里,好久沒有她的音訊了噯!粗俗的笑談中,三娃一直抿著嘴笑,腦子里映畫著女孩嬌俏的面容。他倒是希望像許配寡婦一樣,把烏嘎嫫許配給他。兩塊高溫的鐵,在錘子的反復擊打下合二為一,先火紅,后紫黑,涅槃成人們想要的農(nóng)具。三娃多想變成火爐里的鐵,擁抱著女子,將身體和靈魂融為一體。然而,三娃明白,彝人用的是另一種無形的大錘,將越過“楚河漢界”的愛情生生地砸散了、阻斷了、滅跡了。
看著已讀小學的木尕惹走向人群,三娃立馬來了精神,拉著他走向空曠的雪地。一打探,朝思暮想的烏嘎嫫已在半月前的一場雪里出嫁,嫁到了遠山的一個寨子里。話音剛落,憂傷自起,不是三娃迷亂,而是天地憐憫。你看,雪連著天地,粒粒落,線線飄,紛紛擾,猶如他的心境。
向現(xiàn)實低頭!三娃有無本事,都只能這樣。
心神不寧的青年吐納著寒氣和滿腔的怨氣,蹦出來的話,像是被牙齒鋸斷了。
“肯定跟……炸彈一樣,炸它個……死翹翹?!?/p>
木尕惹嚇得拉住三娃問:“哥,你要炸啥子?”
“不是正在修公路嗎?”
“是啊!”
“每個寨子都接通了,你們的女娃兒要逃婚,跟人家跑了,會把老規(guī)矩炸個稀爛?!?/p>
木尕惹懵懵懂懂,無法將公路與炸彈接攏,傻著笑。三娃用手機搜索了一些照片,指著說,以后你娶模特兒當婆娘,好好轟那個老規(guī)矩。
驕傲的是,時代作出了脫貧攻堅的重大抉擇,沿歷史縱深和退隱的古道將變成寬敞的公路,那段還遺存著一窩窩馬蹄印的清溪峽被嚴嚴實實地保護起來,公路大老遠叉向更高的深山。古道人家的笑是得意的,精準扶貧好啊,白線一樣的公路,將串聯(lián)村村寨寨——整個哺爾儒諾——還能說閉塞和僻遠嗎?告別,是為重逢天下;“廢棄”,是為被天下矚目。
極目遠眺是不可能的。目光里只見雪花亂象,可以遐想的是,從海棠借道而來的公路正往深山古道翻越,向溝和臨淵的邊坡,鐵質(zhì)的護欄跟著走,波浪似的,閃閃锃亮。只可惜,遐想中的路被積雪覆蓋了,被冰凌凍結(jié)了。但又想想,嚴冬還未盡,春天不是已經(jīng)在候場了嗎?
古道的一前一后,竟是累加的兩千多年,之前,讓古道這樣走,乃治邊的需要;之后,令公路也這樣走,則民生的福祉。前后之開路,揭開的皆為歷史的一篇章節(jié),名字都叫“偉大”或“壯舉”。三娃想說的是,路全部修通后,沉寂的古道還會啞然么?深山人家的秩序不會打爛么?現(xiàn)代之風勁吹,一股股猛烈著來,又猛烈著去,只怕古道的遺風猝不及防,也防不勝防。
至于開發(fā),也許從遮天蔽日的清溪峽著手,朝北或向南,牲口的商隊鈴聲叮當,馱的貨物雖鼓鼓囊囊,卻輕巧,裝著草料,表演呢。穿著古裝的馬駝子象征性地跟著,緊要的是高歌由地名編串的古謠。公路上,汽車正一輛輛駛來駛?cè)?,旅游者在一面小旗的指引下拍東拍西,異常興奮。屆時,彝人的那堵墻可能這村那寨的,無形中斑駁、塌陷,最終夷為平地,化為烏有。
對未來,誰都可以猜想,但又無法猜準和看透。未來,如果預測準確,那也不叫未來。未來之美,美在一切的不確切和可變化。
等著瞧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