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雨薇
被日子悄悄偷走的年輪,經(jīng)歷過各種空缺,卻始終有那么一截兒失眠的記憶,宛如一塊清晰的胎記被打在關(guān)鍵的時間節(jié)點上。無論你身處何方,它都將不動聲色地坐在每一個時間的出口等你,與時光簽約。
從我懂事的那天起,我似乎就順理成章地成為了家庭里的一個特殊形態(tài)的勞動力。小伙伴們對我總是過于偏愛,不管我接受還是不接受,他們總會一股腦兒地給我編織了一籃子的綽號送給我。于是,過早地就有了自尊心的我,經(jīng)常被那些綽號打擊得一路哭嚎著跑回家。跑回家也無處告狀,因為面對我的總是一個空蕩蕩的泥草房,和那些只要看見我的出現(xiàn)就會圍著我唱出各種音符的大大小小的活物們,它們聽不懂我的憂傷,更沒有耐心聽我訴說我的心事。
我一直懷疑,生長元素是不是在我的體內(nèi)迷了路,否則為什么它成功地改變了我的生長方向。同齡的小伙伴們像吃了催化劑一樣,拔著高兒地生長,而“小不點兒”卻成了非我莫屬的代名詞。我不僅是小伙伴口中的“小不點兒”,我還是眾所周知的“園長”。在眾多的綽號當(dāng)中,“園長”的綽號因為文明,才治愈了我懵懂的自尊,限制了我的淚水緩緩流淌。
我爸雖然一輩子沒有走出大山,但是他卻仿佛有著天生的領(lǐng)導(dǎo)才能。他會按照力氣的大小給他的孩子們進行合理分工,卻對他們的海拔高度不管不顧。孩子的年齡在他的感知里,似乎并沒有清晰的界限。而且,他好像從我一出生,就看出了我與眾不同的才能。由于過于相信我的能力,我家院子里那些連唱帶叫的活物們,被他進行統(tǒng)一打包分配,全部歸我分管。就這樣,在我八九歲的光景里,我沒有當(dāng)上村長,卻在無記名投票下成為了我家手下兵將最多的分管領(lǐng)導(dǎo)。于是,“園長”的代號由此而來,村莊里的大人小孩兒,似乎從來不提我的名字,一律以“園長”對我冠以“尊稱”。
而我分管的那些兵將們,它們不會朝我巧笑,也不會朝我獻媚,更不會哄我開心。它們五音不全,卻完全不懂羞澀。只要我一放學(xué)回家,它們就會朝我歡呼雀躍地跑來,將我團團圍住,賣力地奏響五花八門的“園曲”。它們的歌聲一點兒都不好聽,會讓我頭疼不已。不像我,只要一展歌喉,還能得到聽眾的表揚。
在村莊里,我可是出了名的小歌唱家,只要想起來,就會旁若無人地亮起歌喉,唱起動聽的歌曲。有一次,因為得意忘形,我在課堂上正寫著作業(yè),竟然忘我地唱起歌來。年輕的班主任當(dāng)時只是驚訝地“嗯”了一聲,我一下子便如夢初醒。班級里頓時響起了一陣歡快的笑聲。我沒有害怕,也跟著放松地、使勁兒地笑著。那一次的得意忘形,老師竟因此提名任我為班級的文娛委員,讓我第一次擁有了被認可的欣喜。
別看我是小不點兒,但既然榮升為園長,我就得學(xué)會繼續(xù)提升我難得的自控能力,管理好自己內(nèi)心的渴求,讓它們不被憂傷侵略。直到現(xiàn)在,我都不得不佩服自己,有限的時間,總能被我在只有一位數(shù)的年齡里,清晰地梳理、妥善地安置。
每天放學(xué)后,我總是一路小跑回到家。放下書包,先是牽著那頭有著足夠的耐心、仿佛可以把時光走到天荒地老的大黃牛到樹林里,找到合適的地點妥善安置。
下一步,我會爭分奪秒,一路奔跑回家,認領(lǐng)另一個手下大將——那頭活潑的小毛驢。它好像天生就是注定要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里,來訓(xùn)練我的短跑技能。只要一出圈,不管韁繩在我的手里有多長,它都會以百米沖刺的速度撒腿就跑,以最大的威力挑戰(zhàn)我有限的耐力。
至今想起,仿佛從那時起,我手下的這兩名大將,從那一刻起,就在我的命運里埋下了注定我從此一生奔波的伏筆。
我媽總是夸我懂事,因為我從來不像別的小孩兒,哭嚎著逼迫大人們,以此滿足他們內(nèi)心的需求。超強的自控能力,仿佛從我一出生起就尾隨而至,扎根于我生命的脈絡(luò)中,將所有秩序以外的混亂打得落花流水、倉皇而逃。我總會以驚人的能力,用沉默將內(nèi)心的渴求深深掩飾,不露一絲痕跡。
但那一次,我破天荒地、驚天動地地宣泄著我升級了的憂傷,希望引起大人們的注意。因為我實在還只是一個小孩兒,而且是個子超矮于同齡小伙伴的小孩兒。我害怕樹林里的寂靜,更害怕樹林里突然出現(xiàn)的聲音。盡管我一直調(diào)動我全身的勇氣,盡力安撫著我的恐懼,但沉默最終不能承受恐懼之重,憂傷的淚水一泄千里。我媽在我憂傷的哭嚎里,不停地哄著我,告訴我,只要我聽話,一如既往地對我分管的工作恪盡職守,她就會在當(dāng)晚獎勵給我一包我最喜歡吃的爐果。
或許是因為難得的美食誘惑,我努力地掩飾著憂傷的情緒,抽泣著帶領(lǐng)著我的兩名大將走出家門。不同的是,這一次我的小伙伴———小狗歡歡一路撒歡地陪著我跑跑停停,向我們的陣地——遠離村莊的大山曲折進軍。
等我精疲力盡地好不容易將兩位大將給整合到一個樹林邊的區(qū)域,進行統(tǒng)一管理后,一把彎彎的鐮刀和大大的柳筐,便充分地發(fā)揮了它們的用武之地。寂靜的樹林里,兩位大將的胃口讓我望而生畏,我割草的速度,與它們一張一合咀嚼的頻率相比,只能永遠甘拜下風(fēng)。
驢司令再驢,它似乎還懂得憐香惜玉,懂得留給我些許讓我可以喘息的片刻。它狼吞虎咽地吃飽后,便安靜地站在大樹旁,優(yōu)雅地咀嚼著寂靜的時光。而那個慢條斯理的牛司令,卻對我的疲勞奔波置若罔聞,看不出絲絲縷縷的憐惜之情。它那似乎永遠也填不滿的胃口,仿佛永遠都不知道,黃昏與夜晚的距離會有多遠。
傍晚,當(dāng)柳筐里的清草再次清空,我已記不清,這是多少個割草的來回了??纱藭r的牛司令卻依然旁若無人地、忘我地埋頭苦吃,填滿它的胃口,仿佛永遠是一個遙遠的未知數(shù)。
最后一次清空柳筐時,時已黃昏。此時,雖然恐懼侵襲了我的從容,但秩序感仍然在我清晰的意識里,淡定前行。
下山了,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肩膀上挎著柳筐,一手牽著驢司令,一手牽著牛司令,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林子里。可是,貪婪的牛司令卻仍然在我的催促中,一邊驚惶失措地走著,一邊還不失時機地啃上一口出現(xiàn)在它視線中的青草,全然不顧夕陽西下,我內(nèi)心升級了的恐懼。
突然,一直歡快地跑在前面走走停停地等著我們的小狗歡歡,此時卻在原地轉(zhuǎn)著圈,凄慘地“汪汪”叫著,而后拼命地朝著村莊的方向跑去。受了驚嚇的驢司令,拼命地掙脫我手里的韁繩,驚惶地朝著與村莊相反的方向一路飛奔。
而一向慢條斯理的牛司令,此時卻仿佛像在打醉拳一樣,圓睜著雙眼,瘋狂地甩著頭,劃著圈。彼時,尖尖的牛角,因為憤怒,仿佛都充滿了血,變成了紅色。它一邊嘶啞地叫著,一邊努力突圍,尋找出口。最終,才沖出一棵棵樹木的障礙,找到回家的道路。準(zhǔn)確地說,是牽著我,跌跌撞撞地沖出樹林,跑向回村的山路。
原來,一邊走一邊貪婪地啃咬青草的牛司令,不小心碰到了腐爛的樹樁下一個極其隱蔽的馬蜂窩。被意外侵襲的馬蜂們氣勢洶洶地沖向它們的敵人,分工明確地抱團包圍了我和我的大將們。在那個看似溫柔的黃昏,血一樣的夕陽,寂靜的樹林里,小狗歡歡慘烈的叫聲、驢司令驚恐的奔跑聲、牛司令那燃燒著痛苦和憤怒的嘶叫聲,交織在一起,打碎了大山里傍晚的沉寂。
我的右手背,在被牛司令牽著我奔跑的過程中與鋒利的鐮刀熱情親吻后,灑下一路熱血,這一切升級了我所有的委屈和恐懼。那一刻,我的情緒無處可去,終于讓我為多日來的委屈和憂傷,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那個傍晚,我驚恐的哭喊聲,響徹在充滿血色溫柔的黃昏里。從來沒有任何合適的場合,可以讓自己不加掩飾地宣泄情緒。那時,我甚至在心里多了一份坦然,為自己終于找到了合適的釋放出口,可以不加掩飾地發(fā)出與自己年齡標(biāo)配的哭聲。
那一晚,小狗歡歡趴在狗窩里,不時地發(fā)出痛苦的叫聲。牛司令一改往日的安詳,狂躁地將身體貼在牛圈的柵欄上,不時地蹭著被馬蜂狂吻過的身體。而驢司令在那一晚,卻徹底地被我丟失了。我悲傷地以為,它再也不會回來了。直到第二天清晨,或許是因為在奔跑的過程中被樹木纏繞住韁繩而無法出逃,痛苦地掙扎了一夜的驢司令,在村莊出口的樹林里有幸被鄉(xiāng)親們發(fā)現(xiàn),從緊繃的韁繩下解救出來。最后,直到驢司令眼淚汪汪地、委屈地被好心的鄉(xiāng)親送回家,全家人才終于如釋重負地松了一口長氣。
我以為我要死了,在絕望的情緒中哭到睡著。醒來以后,卻發(fā)現(xiàn)自己比死了還要難堪。因為馬蜂們對我窮追不舍的愛戀,那個面容清秀的園長,一夜之間被馬蜂們愛得面目全非,就連小狗歡歡都認不出我,不肯和我一起玩耍了。我躺在炕上,一邊反復(fù)地看著纏滿紗布的右手,一邊暗自慶幸,慶幸自己仍然完整無缺。
那幾天,我的幸福來勢洶涌,我可以心安理得地罷工,躺在溫暖的炕上,躺在充滿溫情的奶奶的身邊,沒有任何心事地聽著奶奶的故事,睡醒一覺又一覺。還可以不必為手下兵將們的饑飽擔(dān)憂,因為我無法動彈,我一身傷痕,我無能為力。我開始渴望疼痛再長一些,這樣我才有資格享受如此高配的待遇。
我爸在勞動之余替我上崗,暫時接管了我的園長職責(zé)。我媽本來承諾只給我買一包爐果,可是不知為什么,一向節(jié)儉的她卻一口氣買了好幾包,一半放在奶奶的枕邊,一半小心地放在我的面前。她說,這一次,要讓我一口氣吃個夠。
看著眼前的美食,我沒有之前想象中那樣狼吞虎咽地消滅掉我的戰(zhàn)利品。我只是掙扎著翻了一個身,學(xué)著我媽的樣子,將它們放到了奶奶的枕邊。這時候,我知道自己還活著,我的日子就會很長,幸福還會有增無減。而奶奶的日子,在缺乏能見度的未來里,已喪失單曲循環(huán)的能力。在無聲的沉默里,清晰可見的年輪將往昔一圈一圈碾壓,剩下的日子,變得屈指可數(shù)......
后來的日子里,我才知道,在盛開的年華里,還盛著童年以外、一些回不去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