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體之我”的求索與突圍
——范墩子小說集《虎面》“自我形象”書寫

◆孫亞儒

生于陜西永壽的“90后”作家范墩子，已在《人民文學》《江南》《青年作家》等期刊發(fā)表過大量小說。近年來，他出版的短篇小說集《虎面》《我從未見過麻雀》引起了研究者的格外關注。也許與他理工科的學習背景有關，他筆下的文字少了繁復與矯情，多了“坦誠”與“真實”，他結合自身的成長經(jīng)歷和生命感悟，把他對社會與歷史的認識熔鑄在他所構建的文學世界中，讓讀者在他的文字里燭照出“90后”一代共同擁有而且已經(jīng)消失了的鄉(xiāng)村生活的記憶影像。

范墩子的新作《虎面》是一部將自身的童年記憶、成長體驗與歷史文化基因相交融的小說集子?！痘⒚妗窞槲覀兂尸F(xiàn)出了在現(xiàn)代性的裹挾之下，生活在鄉(xiāng)村的小人物在成長過程中對自我個體的生命意義與人生價值的求索與突圍。小說中的人物在對自我人生的追求與對心靈的超越中，以理想主義為感知世界的鑰匙，用“自我”鮮活的生命體驗讓民間、歷史和個人的多重聲音交織，表達了當下年輕一代知識分子正試圖以“個體之我”為窗口，努力認識世界進而激發(fā)自我內生動力從而把握命運的美好愿景。

一、傳統(tǒng)之我——魔幻鬼魅光影中的反抗者

范墩子是為數(shù)不多借用傳統(tǒng)敘事資源來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90后”作家。他在小說中，善用鄉(xiāng)村鬼神敘事。他筆下的鬼神是對現(xiàn)代化發(fā)展中的鄉(xiāng)村遺留的某些文化碎片的重新挖掘。同時在鬼神的籠罩之下，他對小說中的人與鬼之間產生的好奇、恐懼與抗爭等不可言說的情感進行細膩剖析，表明了人類在進化的過程中，不斷激發(fā)自我主體性并發(fā)揮主觀能動性的強大動力。

《山鬼》用日記體的形式記敘了1997年祖母去世的時候，時間的消失與死亡的臨近，讓年幼的“我”今生第一次看到了祖母在土炕上不停扭動著疼痛的身體，“那一刻，我看到了一個留著一頭血紅的長發(fā)沒有臉面的人，他壓在祖母的身上，用他那尖細的爪子死死地捏住祖母的脖子。祖母在掙扎，在抵抗。他的臉是一團藍色的火焰，在不停地變幻，祖母越掙扎，那人就越用力掐祖母的脖子?！痹凇拔摇钡难劾?，山鬼無時無處不在，山鬼可能藏在樹洞里，也會盤旋在打爆米花的鐵爐里，也恰恰是在一陣巨大的爆米花的聲響中讓祖母離開了人間，那一刻，作者看到了腰身不斷變幻的山鬼，陰森可怕，用細長的爪子死死掐住祖母的脖子，背著祖母從門縫里跨出來，朝著年幼的我譏諷地笑。在祖母走了之后，作者“我”便從此活在恐懼之中，整日擔心山鬼再把祖父帶走。這是作者第一次面對死亡，無名的恐懼與擔心，在懵懂的少年心里無限擴大。同時，作者用兒童的視角呈現(xiàn)小孩子內心的細膩心理活動，也將傳統(tǒng)文化中人類原初的“想象的自我”與鬼魅文化里對死亡的恐懼，透過“山鬼的笑”表達出來：“那是令人頭皮發(fā)麻的笑、恐懼的笑、猥瑣的笑、死亡的笑、鬼魂的笑、令人惡心的笑、能變換色彩的笑。”“山鬼”這一意象的出現(xiàn)，讓“我”漸漸由恐懼變?yōu)閼嵟斑@樣的笑聲是對生命本身的敵視，他試圖用笑聲來打破我心里的最后一道防線。他想讓我臣服于他，他肯定也想抓走祖父。今天我不想坐在樹杈上。我有了新的使命：保護祖父。”幼小的“我”與“山鬼”展開了意念上的“決斗”，“我”要去保護祖父。詹姆遜曾講道：“寓言精神具有極度的斷續(xù)性，充滿了異質與分裂……它的形式超越了傳統(tǒng)現(xiàn)代主義的象征主義，甚至超越了現(xiàn)實主義本身?！编l(xiāng)村的留守兒童對自己父母的淡漠，對祖父母的精神依戀與濃濃的愛，在“我”與“山鬼”的決斗中生動地體現(xiàn)了出來。

《一個將來的夜晚》中，作者借用古代筆記小說的形式，寫了一個獵人與三個狐貍精的故事。故事的底色是愛情，整個基調充滿著玄幻與神秘。獵人作為一個探索者，偶入渭北，據(jù)說那是有成千上萬只狐貍的世界，獵人與三只癡情的狐貍相愛，但是狐貍只能在夜晚才會幻化為人類，獵人的內心在黑夜與白晝之間經(jīng)歷了“狐”與“人”倫理上的精神抗爭，最終獵人與心愛的狐貍以死殉情。小說中人與狐貍精相愛，恰是人的精神世界里社會倫理與自我欲望的抗爭。最終自我的原始欲望戰(zhàn)勝了社會倫理，人狐之戀也以肉體的毀滅獲得了精神上的永恒。

二、現(xiàn)代之我——啟蒙與困惑交織下的求索者

湯因比在《展望二十一世紀》中曾寫到：“宗教在今天指的是一種人生態(tài)度，在信仰的意義上鼓舞人們戰(zhàn)勝各種艱難的信念?！薄镀【莆堇锏牧骼苏摺肥菍?0世紀末這一獨特年代所帶給人們思想啟蒙與啟蒙的未完成性的總結與檢討。作者真實地記錄了一代人對另一代人的歷史審視，深度剖析了現(xiàn)代性的發(fā)展所帶給一代青年人精神上的啟蒙與困惑。在小說的開頭，作者寫道：“小鎮(zhèn)上所有的男人都微微昂起腦袋傾聽著。這是一日當中最為幸福的時刻。大喇叭里的那個女人，成為所有男人心頭上的一個遙遠的幻影或夢境?！笨梢?，在民間小鎮(zhèn)上，人們對“大喇叭”里面的世界的憧憬與期望。小說中張火箭就是這樣一位騎著摩托車戴著墨鏡的青年，他是小鎮(zhèn)所有孩子心目中的英雄。在“我”跟阿朵心里，摩托車就是能夠實現(xiàn)未知的未來的承載物，有了摩托車連云端都能到達。于是，在這樣一個未知的理想“前方”的召喚下，鎮(zhèn)上的“我們”仿佛感覺到了“理想和生活本來的樣子”。直到我們偶然來到了張火箭的“啤酒屋”，才真正意識到我們心目中的“英雄”也是“一般人”，“什么啤酒屋啊，不過是被人遺棄的土屋罷了。……張火箭經(jīng)常來這里嗎？他們本該在遙遠的城市里，倚著酒吧的門框，透過燦爛的燈火，大聲吹著牛，過著天使般的生活啊。他們也應該載著我們的夢想，沖破這塊閉塞蕭條之地？”小說中，在某種意義上“我們”是一群對張火箭作為英雄的“追隨者”，“啤酒屋”是那個時代對未來充滿無限期待的理想主義的隱喻，我們的親眼所見與所幻想的美好之間，產生了巨大的落差。令人不可思議的是，當作者再次想去啤酒屋的時候，啤酒屋也消失了。這是“我”跟朋友的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出門遠行，我們感受到了現(xiàn)實與理想之間的巨大鴻溝。

《火箭摩托》講述了張火箭是一位忠于自己理想的人，命運對他而言并不公平，但他在經(jīng)歷了種種磨礪之后，依舊沒有放棄他的破舊不堪的摩托車。某種意義上，或許摩托車就是他的“理想”，人在車在，那是屬于張火箭的“烏托邦”，也是作者這一代人幼時的“理想”。盡管張火箭最后以落寞的“失敗者”告終，但他對理想主義的堅守、對生命的執(zhí)著，獲得了鎮(zhèn)上很多人的認可和尊重。在小說的結尾，作者看到張火箭消失在遠處的時候，女兒問“我”：“火箭叔叔能飛上天嗎？”“我”怔了許久之后，說：“是的，有時候，你火箭叔叔能飛上天。”作者用孩童的視角和回憶的方式記錄了那個時代的“我們”及像張火箭一樣在啟蒙與困惑中不斷突圍的“求索者”。史鐵生在《務虛筆記》中講道：“空冥地猜想是世界的真相，并且世界以這種殘缺的形式存在，還維系了它一貫的豐富多彩?！蹦瞧降膱雒嫱赋隽巳松纳n涼：追求的美好只在過程中，實際的結果往往是殘缺的。張火箭是受到啟蒙的年輕一代，在對理想主義進行重新體驗之后，又如曇花一現(xiàn)般落寞，直到那份精神在九十年代失落。在某種意義上，這個人物是作者對一個時代理想主義者的緬懷與致敬。

三、理想之我——現(xiàn)代性視野里的孤獨者

《攝影家——致未來的我》講述了一位長期遭受婚姻不和、周圍人不滿的絕望的“我”，偶然在戲園子里撿到了一臺照相機，遂開啟了一段奇妙的理想之旅的故事。照相機的出現(xiàn)，將庸常的生活里的美妙記錄下來，讓那個“在婚姻和生活的深淵里”“遍體鱗傷身背幾千公斤的重擔”的“我”重新燃起了希望，改變了對命運本身的看法，并讓“我”感覺到了自己與小鎮(zhèn)上其他男人的區(qū)別。于是，我告別了小鎮(zhèn)和生活幾十年的家，來到了一個遙遠的陌生的地方，用照相機記錄了黑暗中釋放心靈的秘密。從此，照相機成為了擁有巨大能量的神器，“我”也因為照相機成為了人們心目中的英雄。“我”只是喜歡拍照片，照片能夠讓“我”感受到自由、平等與快樂?！岸盍钏鼈兗拥氖牵藭r此刻，它們之間完全平等，絲毫不受身份、家庭、職位的影響，它們就像久不見面的兄弟那般熱烈交談。通過臉部的表情和微笑，我看到這些人分別來自鎮(zhèn)長、雜技演員、農民、葬禮歌手、企業(yè)職員、商販、建筑工人……”因為照相機，“我”終于獲得了世俗意義上地位和榮譽。但“我”也清楚地明白，人們對我崇拜是因為人們不知道“我”的底細，不知道“我”在沒有照相機之前經(jīng)歷了怎樣的苦痛與庸常。但“我”再次回到我曾經(jīng)生活的小鎮(zhèn)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其實一切都沒有任何改變。“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個時代里的偉大攝影家?！@個冷酷的小鎮(zhèn)，這個沒有一點人情味的小鎮(zhèn)！”更讓我無法料想的是“我”的歸去，竟然成為了我與照相機的“滅頂之災”：許久未見的妻子，見到我之后，發(fā)狂地扇“我”耳光，將我的照相機和作品扔在院子里用汽油燒了一整夜。小說寫到這里，戛然而止。照相機作為一個“象征”，是作者理想的化身，也是作者擺脫平庸、安身立命的根本。但是世俗環(huán)境的庸常、人性的惡，讓人們對“我”有著難以改觀的“舊有標簽”的看法，即便是“我”在新的小鎮(zhèn)獲得了理想之中想要的一切，人們也無法真正接受他們固化觀念里“我”的價值與成就?；蛟S，在人們看來，掙更多的錢和更大的權勢遠比拿著照相機去拍一些“不務正業(yè)”的照片更容易讓人接受?！稊z影家》是一個理想與現(xiàn)實不能調和的悲傷的故事。小說里的“我”是一個內心孤獨并且不甘于平庸、對世俗有留戀與幻想、對現(xiàn)實與理想有執(zhí)著追求的人?！稊z影家》里的“我”一段烏托邦式的奇幻出走，讓“我”看到了理想與現(xiàn)實的巨大落差，感受到了理想主義者在這個世俗的金錢功利化的時代里生存的艱難。

在現(xiàn)代化進程中，有諸多的社會弊端和人性的異化，人們對名利的追逐成為了衡量一個人是否成功的關鍵。但是在這個過程中，依然有人堅守著心中的理想，淡然對待物質化、功利化的社會，盡管他們最終沒有成功突圍，但是他們用理想主義抵抗著功利主義，在黑暗里，秉燭夜行，完成對理想信仰的使命。小說《虎面》講述了對老虎情有獨鐘的“我”，“我覺得我就是那只傳說中的猛虎，我就是老虎進化成的人類。……為了我的虎夢，我愿意放棄我擁有的一切，包括我的生命。為了我的虎夢，我愿意忍受世間所有的罵名。如果在云間漫步的神靈能夠圓了我的虎夢，那也愿意低下我高貴的頭顱，向他俯首稱臣。”虎夢就是作者內心深處的理想主義，為了理想作者愿意放棄一切，在追求虎夢的幻想里，作者就是那個踽踽獨行的孤獨者，也是一位敢于面對困境并突破困境的勇士。

作家范墩子是一位有文學情懷的青年作家，他對人性、歷史、文化進行深度思考和剖析，建構起了屬于他自己的內在精神和具有時代人文烙印的文學世界。他用自己真實的生命體驗作為“自我”感知、認知世界的窗口，將童年的鄉(xiāng)村生活記憶里普通小人物的命運起伏神奇地化為源源不竭的文學資源。讓人們在現(xiàn)代化快節(jié)奏之下，在骨感且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不斷反思自我精神的歸宿和命運的突圍。

注釋：

[1][2][3][6][7][8][10][11][12]范墩子：《虎面》，安徽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30頁，31頁，31頁，65頁，70頁，99頁，13頁，17頁，149—150頁。

[4]【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政治無意識》，王逢振、陳永國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5頁。

[5]【英】湯因比，【日】池田大作：《展望二十一世紀》，荀春生，朱繼征，陳國梁譯，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85年版，第203頁。

[9]史鐵生：《務虛筆記》，春風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第3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