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辛捷璐 楊經(jīng)建
[作者單位:江蘇省蘇州市善耕實驗小學,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江南自古出俊杰,江蘇尤甚,蘇童和葉兆言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在五四以來的文學生態(tài)形成中,在中國新文學的發(fā)展過程中,江蘇文學一直擁有顯赫的地位。體現(xiàn)了綿延深遠的江蘇文脈的作家,前有柳亞子、朱自清、葉圣陶、劉半農(nóng)、俞平伯、周瘦鵑、錢鐘書等文學大家,繼而有汪曾祺、張賢亮、吳祖光、陸文夫、高曉聲、李國文等文學名家,今有蘇童、葉兆言、黃蓓佳、范小青、畢飛宇等文學新銳。他們不僅提供了眾多的優(yōu)秀乃至堪稱經(jīng)典的文學作品,并因其獨特的文學品質令人矚目??梢哉f,在延接、貫串江蘇文脈上,蘇童、葉兆言是關鍵性節(jié)點,起到了難以替代的作用。時至今日,新時期文學經(jīng)過了四十多年的探索與實踐,當各種文學思潮褪去后,蘇童和卻葉兆言依然活躍在文壇,筆耕不輟、創(chuàng)作不息,在很大程度上構成了當代江蘇文壇的雙子星座。
本文之所以將蘇童、葉兆言相提并論,是因為這兩個同為江蘇籍的同輩作家,具有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語文老師—文學編輯—專業(yè)作家),相通的知識(中文)結構,相近的文學教養(yǎng),以及由此形成的創(chuàng)作資質,這都使得他們具備了被相提并論的可能。在對兩者進行比較研究中發(fā)現(xiàn),蘇童、葉兆言都視小說為一種典型的敘事藝術,同時在小說創(chuàng)作的敘述特征上又彰顯出獨特的審美差異,所謂同中求異,個性紛呈。
蘇童寫了一篇隨筆散文叫《虛構的熱情》,誠然,文學作品都具有某種藝術虛構的屬性;不過,隨著時代的發(fā)展,非虛構類作品、紀實文學創(chuàng)作也不斷涌現(xiàn),再用藝術虛構來概括文學作品的屬性,已經(jīng)難以說清文學的問題。于是,這篇散文中的“獨語”頗有一股小說發(fā)生學的意味。作者在寫作過程中通過虛構手法進行創(chuàng)作,將內(nèi)心世界通過文字展現(xiàn)出來,從一到百,讓更多人體會其精神世界,這便是小說的獨到之處?!疤摌嫷臒崆椤背蔀樘K童堅定而自覺的前提,對文學“虛構”的執(zhí)迷不悟的固執(zhí),甚至是對此孜孜不倦的終身追求……恰好是這一點使蘇童和其他作家有所區(qū)別。
有別于蘇童的作家有很多,這其中就包括葉兆言??赡苁鞘茏娓溉~圣陶的平實、樸質的寫實化創(chuàng)作的影響,與蘇童的體驗式創(chuàng)造(虛構)不同,葉的書寫方式是以自身的經(jīng)驗為基礎的,在第三代作家中葉兆言的寫作功夫實在了得,往往將現(xiàn)實加以虛構創(chuàng)作。當然,這不是簡單的個人經(jīng)驗(生活經(jīng)驗、文學經(jīng)驗、知識經(jīng)驗)的審美呈現(xiàn),而是對個人經(jīng)驗的抽象、凝練和深化,也是葉兆言小說曾被歸為“新寫實小說”的原因。與此同時,葉兆言與“新寫實小說”的差異是“常常把很實在的事情寫虛”,這恰好和《紅樓夢》的寫作手法一致,從大體上看是滿紙荒唐的故事編造,從細節(jié)上考究卻又是滿目心酸的事實依托。我們不妨換一種思路,前面說過虛構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一種屬性,曹文軒先生指出小說文本的虛構有兩種:“對現(xiàn)實的虛構和對虛空的虛構”,前者是對已有世界的調整和修改,以便讓這個世界更為完美并使人向往,它是一張新的預言或警示,雖然無法被驗證但我們的靈魂可以融入其中;后者是在想象基礎上演繹出來的世界,如伊甸園般令人神往,既美妙使人愉悅又令人沉思。葉兆言的虛構屬于前者,蘇童的虛構屬于后者。而無論對虛構是否“熱情”,蘇童和葉兆言體現(xiàn)出不同的敘述特征,這是毫無疑問的。
蘇童和葉兆言不同的敘述方式特征首先體現(xiàn)在想象性與仿真性之別。
對蘇童創(chuàng)作素有研究的張學昕先生把蘇童小說稱為“想象的詩學”,“想象的詩學”體現(xiàn)在蘇童小說的敘述方式上就是想象性特征。蘇童所有的創(chuàng)作都是建立在自身的想象力之上,展現(xiàn)出帶有古典氣息意味的敘事風格,成為其創(chuàng)作的動力源泉。蘇童憑借自己過人的想象力來對“虛空”進行全新的構建,這種寫作手法不僅僅是對現(xiàn)實的模仿,更是對個人想象與感受的再度創(chuàng)造,使小說作為想象性思維的敘述載體,走向高度的藝術自覺。由于這樣,蘇童小說不以純粹客觀的態(tài)度來再現(xiàn)生活,在“楓楊樹故鄉(xiāng)”系列中作者的創(chuàng)作不再是對現(xiàn)實的書寫與重現(xiàn),而是對自我內(nèi)心世界的全新探索與真切表達,他的寫作幾乎沒有拘謹和困惑,更多的是依靠審美想象進行盡情盡興的發(fā)揮。
蘇童年僅二十六歲便創(chuàng)作了《妻妾成群》,這部作品得以問世完全在于他內(nèi)心深處一閃而過的古怪欲望,即試圖探尋自己內(nèi)心的秘密花園,體會他人的獨特生活。于是“陳家大院”就在蘇童的筆下欣然誕生,他“闖入”這個虛擬空間的女性世界,借此表明他對人性和人類生存境遇的看法。而他對女性世界情感體驗的缺失,以及對女性生活可能性的摹寫,都源于他純粹的“虛構的熱情”。雖然他的虛構世界與現(xiàn)實生活存在著無法想象的距離,但“興趣和距離導致我去寫,我覺得這樣的距離正好激發(fā)我的想象力”。所以他在“對虛空的虛構”中充分體驗著藝術創(chuàng)造的妙處。
在蘇童的歷史小說如《我的帝王生涯》等作品中,他徜徉于亦真亦幻的歷史時空,確立自己想象性敘述的觸發(fā)點和騰升處?!侗膛愤@部小說的背景是在“孟姜女哭長城”的傳統(tǒng)故事框架之上重新構造的,作者以這個故事為母本展開敘述,以自己超凡的想象力來演繹一段傳奇的故事。在這個全新的故事里,“哭”成為蘇童創(chuàng)作的一個非常關鍵而又典型的寫作要點,從名字到主體經(jīng)過一系列不同尋常的改造與編排,這部“悲傷到頂、浪漫到頂”的作品以嶄新的姿態(tài)面世。蘇童筆下的碧奴經(jīng)歷種種磨難,這些磨難是原本故事中所不曾擁有的,蘇童用其巧妙的構思加以充實,使我們看到碧奴所經(jīng)歷的每一件事都動人心魄、困苦萬分……就像劉勰所說:“神思之謂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碧K童在異想天開中重構了一部“孟姜女哭長城”的小說文本。
蘇童的小說想象性敘述的極致是《我的帝王生涯》。在這部作品中作者虛構了一個猶如白日夢般的虛幻世界,猶如水中月,鏡中花一般迷離縹緲,神似“莊周夢蝶”。小說看似在描寫現(xiàn)實,其實是在表達虛幻與妄想。蘇童以端白的人生劫難折射出世人的傷痛與悲慘命運,展現(xiàn)人生百態(tài),其灑脫不拘的文字與汪洋恣肆的想象,應和著端白“帝王生涯”中漫無目標的人生漂泊,從而真實表現(xiàn)了蘇童的創(chuàng)作意圖:“進入歷史、參與歷史創(chuàng)造的強烈欲望,也是對自身在逝去歲月里不能創(chuàng)造生活的一次心靈補償。”
“葉兆言的寫實功夫在第三代作家中屬佼佼者,但他常常把很實在的事情寫虛了?!薄俺30押軐嵲诘氖虑閷懱摿恕钡摹皩憣嵐Ψ颉痹谀撤N意義上也可以用來解釋仿真性敘述。葉兆言的書寫方式常以自身的經(jīng)驗為基礎,其寫實能力可謂是登峰造極,他擅長于將現(xiàn)實加以虛構,呈現(xiàn)出虛實相生的意味。他的仿真性敘述既脫胎于寫實性敘述更是對傳統(tǒng)寫實性敘述的超越,它雖然也是“意在筆先”,也有一個業(yè)已存在的題旨,但它不再是一般意義上的對歷史的、現(xiàn)實的生活的反映,更不是外在強加給作家的,而是作家從生活實踐和人生體驗中感悟出來的合理而富有啟示性的題旨,它以個體生存狀態(tài)與世俗生活的細節(jié)去勘探、表達人類共同經(jīng)驗和精神向度,使小說創(chuàng)作具有啟示錄式和諷喻式特質。
比如“夜泊秦淮”系列,似乎并不是他人為的操作敘述,而是秦淮河的人事風華無意中闖入他的筆端。這種書寫方式常常使讀者放下心中的防備與芥蒂,能夠坦然又平靜地感受江南的煙雨氣息以及歷史的斑駁消沉,促使讀者產(chǎn)生共鳴。這個系列小說看上去像南京的風俗史和金陵的文化史,而“把很實在的事情寫虛”又驅使他不動聲色地潛入故事,在人物形象和情節(jié)設置上,以具有真實性和表現(xiàn)力的細節(jié)與世俗生活、日常倫理產(chǎn)生聯(lián)系,將小說寫作變成“對現(xiàn)實的虛構”,并在“虛構”中超脫宏大敘事的歷史觀念,去表達自然生長的人生狀態(tài)和自然組合的世界形式。
在《艷歌》這部作品中葉兆言講述了遲欽亭和沐嵐二人的一生以及他們的家庭瑣屑。一件件家常小事通過平實而客觀的語調敘述而出,其中既沒有大波大折,也不存在生離死別,平平淡淡、簡簡單單間便道盡一生?!镀G歌》有一個簡潔和收斂的結尾:二人即將離婚之際,遲欽亭卻又遇到了初戀……作者對此未做評論,只是像一個旁觀者講述著所見所聞,并試圖告訴讀者:愛情、婚姻并不是一首令人激情澎湃、如癡如醉的“艷歌”,而是表面并不華麗美艷的、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生活常識。
《棗樹的故事》具有明顯的先鋒寫作意味,小說中有五個角色充當敘述者,五個敘述者各自利用與女主人公岫云的關系進入以岫云為核心的故事。誠然,五種不同的視角會形成敘述阻隔,破壞通常意義上的敘述統(tǒng)一性,由于“多少年以前或多少年以后……”的句式被葉兆言反復運用,為文本敘述提供了“共時態(tài)”和“歷時態(tài)”時間轉換的契機,以及彼此交錯、相互重疊的有序敘事方式。所以,客觀的閱讀效果并不令人感到文本結構的混亂無序,反倒是在每個敘述者與岫云的每一種關系中,都能獲得對岫云的人生故事的解讀。而且,敘述上的進退有據(jù)和化出化入,實際上也給敘述帶來了獨特的節(jié)奏形式,體現(xiàn)了葉兆言致力于“對現(xiàn)實的虛構”的良苦用心,達到了仿真性敘述所追求的效果。
仿真性敘述走向極端的是《王金發(fā)考》、《作家林美女士》、《關于廁所》、《故事:關于教授》、“賽珍珠”系列等,《王金發(fā)考》的寫法甚至可以歸為古人說的考辨、辨訂之類。作者總是喜歡虛構出一位敘述人,無論是記者還是偵探,運用到雜聞軼事進行創(chuàng)作。如,《走近賽珍珠》用“我”的作家身份和農(nóng)村經(jīng)歷鏈接兩個故事,以及賽珍珠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事實。這類小說將文學、史傳、學術考辨雜糅,將紀實與虛構融匯。在仿真性敘事這一寫作立場不動的前提下,探索小說和散文、隨筆如何包容的問題。時髦的說法是它們屬于跨文體的寫作,也有人說是它們恢復了中國文學中的“文章”傳統(tǒng)。我認為,這已不僅涉及小說寫作的仿真性思維,而是牽扯到小說觀念的擴充和延展——小說是什么的問題。
總之,葉兆言仿真性敘述的成功之處在于將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從模式化的枷鎖束縛中脫離,以平淡的語調還原出真實簡單而又普遍存在的日常生活,將小說與現(xiàn)實緊密交織,血肉相融。
蘇童和葉兆言不同的敘述特征還體現(xiàn)在直觀化與直覺化之分。直觀化重在“觀”,直覺化重在“覺”,前者是非理性(詩性)的敘述,后者是理性的非理性(智性)敘述。
蘇童小說敘述直觀化的集中而直接的表征是敘述話語的意象性。漢語言文字是一種象形文字,“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易經(jīng)·系辭下》)的“觀物取象”是它產(chǎn)生的基礎,“觀”和“象(象形)”使蘇童的作品擁有了一種“直觀”品質。
眾所周知,每一個漢字都具有超脫自然的特性,漢字代表的就是一種原型意象,這種意象是主客體融合的產(chǎn)物。“漢語話語在語音、語匯、語法等方面都具有鮮明的意象性……這對于文學的具象思維和意象創(chuàng)造獨具妙處。”簡單地說,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直觀是通向美觀(藝術化)的必然路徑。
蘇童通過想象性敘述建構了獨特的藝術世界,同時,他又借助直觀化敘述來表現(xiàn)這個藝術世界——完成從直觀到美觀(藝術化)的使命,這個最佳的表現(xiàn)途徑就是意象性敘述?!耙庀蟛粌H幫助蘇童在小說中塑造了凄清幽怨的敘述氛圍,而且它還構成了小說敘述的深層動力。”
總之,蘇童把意象當作小說敘述要素,憑借意象化敘述而展示作品的表現(xiàn)力、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而且,意象化敘述將蘇童與其他作家區(qū)別開來,彰顯了漢語小說創(chuàng)作獨具一格的審美形態(tài)和藝術素質。
如果說蘇童的直觀化敘述是直接通過意象或視覺感受來“觀(看)”出作家的敘述目的,那么,葉兆言的直覺化敘述是通過作者和讀者的“覺(非理性感知)”去解悟作家的敘述目的。
直覺化敘述首先體現(xiàn)在葉兆言小說敘述的平靜而節(jié)制的態(tài)度。葉兆言很少以第一人稱去寫作,這正是因為主觀語調摻雜了太多的個人情感,會影響讀者的閱讀體會。葉兆言最喜歡美國作家海明威,看中的就是海明威小說敘述的節(jié)制和冷靜。縱觀葉兆言的每一部作品,皆以歷史的推進順序從生活的方方面面細致講述娓娓道來,頗有一股從容氣概。
上述小說的故事中都沒有預設什么“微言大義”,葉兆言只像旁觀者一樣冷靜而又客觀地言說世事人生,筆調節(jié)制平緩,也沒有情節(jié)上的開合起落。閱讀的簡單和理解的困難形成了文本的敘述張力,挑起了讀者探究的欲望,這也是葉兆言小說的一種敘述魅力。
“反高潮”敘述與其說違反寫實性創(chuàng)作的一般套路,不如說符合葉兆言的直覺化敘述原則。這種敘述形成了他的寫作策略,也成為他構建小說的筋骨,增加了小說敘述的審美張力,從而使得讀者掩卷沉思,產(chǎn)生了關于小說、關于人生、關于世界的更深層次的領悟。這既是葉兆言小說獨特審美觀念的展現(xiàn),也是更高意義上的寫實性創(chuàng)作。
注釋:
①曹文軒:《小說門》,作家出版社2003年版,第101頁。
②張學昕:《南方想象的詩學——論蘇童的當代唯美寫作》,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
③蘇童等:《沒有預設的三人談》,《大家》1999年第3期。
④楊雅蓮:《蘇童新書〈碧奴〉重寫孟姜女傳說》,《華夏日報》2006年1月17日。
⑤張長青:《文心雕龍新釋》,湖南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295頁。
⑥張學昕:《想象與意象架設的心靈浮橋——蘇童小說創(chuàng)作論》,《遼寧師范大學學報》(社科版)1998年第4期。
⑦王干:《葉兆言蘇童異同論》,《上海文學》1992年第8期。
⑧張玉能:《漢語話語實踐的意象性與信息時代的文學性》,《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4年第4期。
⑨葛紅兵:《蘇童的意象主義寫作》,《社會科學》2003年第2期。
⑩葛紅兵:《蘇童的意象主義寫作》,《社會科學》2003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