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泉 子
[作者單位:民航浙江空管分局]
詩的常識看似基礎,但又是每一個成熟詩人需要終其一生不斷去回應的,包括:詩是什么?怎么寫?以及詩歌的意義。
詩是什么?詩僅僅是一種分行的文字嗎?就像書法家經(jīng)常面對的一次詰問:“書法是用毛筆寫下的文字嗎?”詩與書法分別作為一種極其精微而高妙的藝術形式,又都看似門檻很低,而只有此中人才真正理解其中成就的艱難。
漢字有著強大的表意功能。詩從言從寺。詩是寺人之言,也就是說詩在最初就作為一個修行者,或是一個悟道者的言說。許多人會有一種誤解,就是把寺人,把修行者或悟道者當作與現(xiàn)實生活脫節(jié)的人,當作一群持消極生活態(tài)度的人。事實上,這恰恰是一群最積極的人,他們愿意放下所有世俗的羈絆,投入對這個世界的理解中去。這是一群將悟道求真置于生死之上的人,或者說,相對柴米油鹽與稻粱謀,他們更關注“我們從哪里來,往哪里去以及人在宇宙中的位置”這些最根本性的認知。這里不僅僅是一首詩的源頭,它同樣作為哲學、藝術、宗教、科學關注與孜孜以求的原點。前幾年有一本天文學家寫的流傳甚廣的書——《暗淡藍點》。它直接起緣于1990年,美國旅行者號宇宙飛船從離地球64億公里外的太空深處拍攝到的一張照片。在這張照片上,地球懸浮在太陽系黑漆漆的背景中,僅僅是一個黯淡的斑點。而這里就是我們的家園。所有的帝王將相,所有的愛恨情仇,所有的王國與爭戰(zhàn),所有波瀾壯闊的宏大敘事都在這個暗淡的點上發(fā)生。詩就是我們在這樣高度或深處的一次觀看。或許,也只有在這里,我們才能更好地理解海德格爾所說的“向死而生”。
書圣王羲之寫下的天下第一行書《蘭亭序》,從某種意義上講就是一首杰出的詩。它記錄了一千多年前的一次雅集,陽春三月,會稽山下,一群文人雅士在一起飲酒作詩,“一觴一詠”間,“仰觀宇宙之大,俯察品類之盛”,但相見的歡愉很快轉化為“況修短隨化,終期于盡”的“豈不痛哉”。一個美好的下午很快就要過去了,我們的一生也會很快過去!而正是詩人的心在那一瞬間的戰(zhàn)栗將這些筆墨線條凝固,并傳給了千年之后的我們?;蛘哒f,詩與藝術的秘密在于它不僅僅說出了此刻,而同樣道出了千年后的我們。正所謂“后之視今,亦由今之視昔”。詩歌當然更是這樣,就像開盛唐風氣之先的陳子昂的《登幽州臺》,“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悵然而涕下”——人在宇宙中蒼茫感撲面而來。
葉芝有一首廣為人知的詩歌《當你老了》。我最喜歡的是袁可嘉的譯本。“當你老了,頭白了,睡意昏沉,/爐火旁打盹,請取下這部詩歌,/慢慢讀,回想你過去眼神的柔和,/回想它們昔日濃重的陰影;/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垂下頭來,在紅光閃耀的爐子旁,/凄然地輕輕訴說那愛情的消逝,/在頭頂?shù)纳缴纤従忰庵阶樱?在一群星星中間隱藏著臉龐?!边@是葉芝寫給他一生摯愛的女神毛·特崗的情詩,但我們同樣可以把這首詩當作獻給繆斯女神的。“多少人愛你青春歡暢的時辰,/愛慕你的美麗,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個人愛你那朝圣者的靈魂,/愛你衰老了的臉上痛苦的皺紋”,詩歌或繆斯女神配得上這樣一份持久的激情?!霸娛浅フ叩撵`魂”,這是葉芝的回答。
最高妙的詩歌一定是“得意忘形”或“得意忘言”的,就像我們在面對一幅繪畫時,如果我們在第一眼不是被畫面背后強大的情感所擊中,而是被一個精致的細節(jié)所吸引,那么,這將意味著一次致命的懲罰。就像陳子昂的那首開盛唐風氣之先的千古絕唱“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悵然而涕下”,我們幾乎看不到任何語言的組織痕跡,它們幾乎是脫口而出的,是又一次的我口說我心。
如果說,詩歌、文學與藝術有什么秘密的話,就是我口說我心,或者說是我手寫我心了。這幾乎就是寫作的不二法門。這也是我想分享的詩的第二個常識,怎么寫或怎么完成一首詩。
十多年前,我經(jīng)常去一個寫書法的朋友工作室玩,看他寫字,我也跟他學。我問他怎么寫、怎么握筆,他告訴我,你覺得怎么舒服就怎么握筆,就怎樣落筆。其實,寫詩也一樣,就是要從心,要按照你最舒服的方式去寫。然后你寫著寫著就會去找、去讀,只要你堅持,你就一定會找到跟你心氣等各方面更接近的詩人,你去看他是怎么組織語言去創(chuàng)作,你去看他是怎么理解這個世界的。在閱讀的過程中,就是你在和作者交流,如果你們之間形成共鳴,你就能從他那兒得到啟發(fā)。而閱讀在這里特別重要,因為這意味著一次新的思考的契機。
這幾年,經(jīng)常有人問到一個同樣的問題,就是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寫詩的。我會把1997年作為我寫作的元年,雖然我的處女作發(fā)表在1991年的《中國校園文學》上。這之間是一段我視之為漫長而苦悶的學徒期。1997年的一個重大事件,是我與艾米利·狄金森、博爾赫斯們的相遇。而在這些相遇中,他們帶給我的一個極其重要的啟示,就是詩歌并非一種分行的文字,而是我們對身體至深處,那最真實的聲音的傾聽、辨認與追隨,在語言中的凝固與呈現(xiàn)。這是詩歌的一個堅固的起點,也是所有詩歌的根本性秘密之一,而我?guī)缀踉诤谋M所有的青春歲月后,才得以獲得這最初的領悟。而在此后,我的寫作的一次次蛻變都可以在這里找到那個最堅實的起點。
閱讀是講究緣分的。記得那個時候,我?guī)缀跬瑫r接觸到米沃什和帕斯,當時帕斯的詩就特別能打動我,但是米沃什的詩我讀不進去。然后大概過了六七年左右,米沃什仿佛是在一個瞬間向我敞開的,并成為一位對我產生一種最持久影響的西方詩人。在我三十到四十歲的差不多十年中,我的包里面都放著一本米沃什的書。最早是《拆散的筆記簿》,綠原翻譯的一個選本,后來是張曙光翻譯的黃皮本《米沃什詩選》。我想說的是,閱讀是需要準備的。米沃什的詩歌背后有一個非常宏大的時代背景,包括整個的西方宗教和哲學,可能我當時沒準備好。但不急,他們會一直在那兒,等待我們慢慢成長,然后向我們敞開。
其實在前面,我已隱約談到了詩歌的意義,也就是我要分享的第三個常識。詩是一個修行的人、一個悟道者的言說,詩是朝圣者的靈魂,詩是我們超越這俗世的努力。我曾一次次自問,一種不能提升我們的詩的意義是什么?而詩歌能幫我們成為一個更好的自己,詩能幫助我們修補一個并不圓滿的人世,詩能幫我們獲得一張潔凈的臉龐、一雙明澈的眼睛,詩能幫我們化解生命中的困境,直到有一天幫助我們坦然離開這人世。有一個大家熟悉的俗語:三十歲之前,我們的長相是父母給的;而三十歲之后,我們的長相是自己修的。也就是說,在三十歲之前,我們的面容更多呈現(xiàn)出的是天賦的一面;而三十歲之后,我們的修行將通過改變與塑造我們的心而源源不斷地呈現(xiàn)在我們的臉龐上。這正是詩的艱難與神奇之處,是詩之于我們的意義;或者說,詩歌最大的功用正是無用之用。
就在去年,我寫過一首《年過四十》的詩:
我出生在千島湖畔那個貧窮、閉塞,
幾乎與世隔絕的山村。
我沒有上過幼兒園,
我最初的知識來自于
村莊中一對亦農亦師的夫婦,
直到二十四歲,
我才真正開始接觸西方的哲學與詩歌,
又過了將近十年,
我因一個契機系統(tǒng)地學習藝術,
并幫助我不斷地恢復
一種最初的感受力。
年過四十,
我就自身的傳統(tǒng)進行補課,
從四書五經(jīng)到朱熹、王陽明,
并越來越深切地感動于
一個曾經(jīng)如此逼厄的村莊的
最初的贈與——
善良、純樸,
而使得
一個殘缺的人世
依然來得及修補。
詩歌意義正在于此,它讓我們能成功葆有一顆歷經(jīng)滄桑后的赤子之心,以及那最初的贈與——善良、純樸,而使得一個殘缺的人世依然來得及修補。
詩還有一種重要功能就是療傷。我年輕時是一個焦慮感很強的人,在去年同期的一首詩歌《微甜》中,我寫道:
我是突然間意識到
并驚詫于
我的整個青春期都處于一種極度焦慮中的,
在一種時代的癥候廣為人知之前。
是詩歌,還是經(jīng)文終于帶給我以拯救?
而我甚至不知道
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獲得了
一種淡淡的歡喜——那“無色聲香味觸法”處的微甜。
這也是我與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詩人格麗克有一種深深的共鳴的原因,而我們都曾受益于詩歌給予我們生命的療傷與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