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勁松
[作者單位:南方科技大學人文科學中心]
先從雙雪濤這個名字說起。我不是算命先生,無法通過這個名字窺出雙雪濤此生命運,但我還是從他三十八年的成長歷程和短短十年的創(chuàng)作生涯,看到了這個名字背后的某種玄機。“雪濤”為名,大雪寂寂,大水滔滔,一靜一動,動靜結(jié)合,加上“雙”姓,共同構(gòu)成了其姓名蘊含的雙重寓意:他是安靜的,謙卑的,與世無爭的;他又是熱烈的,豪邁的,激情奔放的。這樣的人,看似沉默,實則充滿爆發(fā)力?;赝p雪濤的人生履歷和創(chuàng)作經(jīng)歷,基本印證了我的上述判斷。
言歸正傳。我喜歡讀小說,但長期以來都是比較隨性甚至慢人一拍的讀者,多數(shù)時候遵循個人興趣。因此,當大家都在暢談李洱的《應物兄》的時候,我在重品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和老鬼的《血色黃昏》;當大家都在評論余華的《文城》的時候,我在細讀余易木的《荒謬的故事》和南翔的《綠皮車》。我并無任何貶低《應物兄》和《文城》的意思,我只是想強調(diào)自己的閱讀習慣盡量與市場和潮流保持一定距離。不過,這固然可以避免人云亦云,有時卻難免錯過某些值得一讀的作家作品,譬如雙雪濤。
坦率地說,《平原上的摩西》發(fā)表并獲獎當年,我就已知道有位叫雙雪濤的青年作家,但也僅限于此。我并沒有著急去讀這部小說,只是在心里想當然地自問:它和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小說主人公名叫吳摩西)、須一瓜的《太陽黑子》(推理、懸疑風格的“罪與罰”)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嗎?現(xiàn)在我當然知道,這三者之間皆無關(guān)聯(lián)。后來,當他相繼獲得“第十五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獎”“第十七屆百花文學獎”“首屆汪曾祺華語小說獎”“第三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等國內(nèi)諸多文學大獎并廣受關(guān)注時,我還是沒有讀,我在等待一個合適機緣。終于,這個機緣到了,我找來他的所有小說通覽。初讀,看山是山,看水是水;重讀,看山不是山,看水不是水;再讀,看山還是山,看水還是水。我無意故弄玄虛,我想表達的其實是,雙雪濤的小說難以一言以蔽之,充滿了多種可能性,看似紛繁復雜,最終卻歸于寧靜簡單。如“第十五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年度最具潛力新人獎”頒獎詞所言:“城市的歷史,個人的命運,自我的認知,他者的記憶,見證的是一代人的傷感和宿命、彷徨和執(zhí)著。他的小說創(chuàng)新講故事的方法,也伸張個人在生活中的省悟。尤其那種歷經(jīng)苦難與挫傷之后一點點積攢下來的信心和暖意,即便被雙雪濤纖密的敘事所深藏,也依然感人至深?!边@段精準的評語,既可視為雙雪濤小說寫作的價值觀,也可看作其方法論。據(jù)此,大致可以勾勒出雙雪濤小說寫作的思維脈絡:扎根故鄉(xiāng),致敬青春,反思時代,以文學的方式講述歷史,以冷峻的敘事書寫變幻的人生,通過個體與群體的塑像,表達命運的艱難與無常,進而彰顯作家對于蕓蕓眾生的關(guān)懷與悲憫。
“我寫的小說開始被人注意。他們說在這座北方的城市里有個奇怪的作家,寫了好多奇怪的短篇小說,他的小說總是一片黑暗,沒有一絲光亮,人們在他的小說里死去,他好像無動于衷一樣繼續(xù)書寫主人公死掉之后的世界。”如果不加說明,讀者多半以為這段話出自雙雪濤之口,因為他曾談及自己喜歡“以無休止的好奇寫一切怪怪的東西”。但并不是。事實上,它的作者為李默,雙雪濤長篇小說《聾啞時代》的主人公,小說中的身份也是一位小說家。人物及獨白雖是虛構(gòu),熟悉雙雪濤小說的讀者卻不難發(fā)現(xiàn),李默的話幾近道出了雙雪濤早期的寫作風格:色調(diào)冷峭,迷戀死亡,慣于構(gòu)筑一個幽暗、無聲的世界,譬如處女作《翅鬼》以及隨后的長篇小說《天吾手記》、中篇小說《長眠》、短篇小說《蹺蹺板》等。這些作品之所以呈現(xiàn)上述特征,一方面和雙雪濤師承余華、王小波、村上春樹等作家有關(guān);另一方面,則與他自己的寫作抱負有關(guān):為那些被侮辱被損害的故鄉(xiāng)人塑像。
作為一個生于斯長于斯的東北人,雙雪濤的寫作不可避免地與東北大地發(fā)生密切關(guān)聯(lián)。批評家謝有順認為,作家應有自己的寫作根據(jù)地。這個根據(jù)地,既是作家創(chuàng)作時面對的生活世界,也是作家思考時面對的精神世界(精神家園)。雙雪濤的寫作根據(jù)地,就是他生活了三十余年的東北,具體到城市是沈陽,再具體到更小的地標,則是艷粉街。雙雪濤筆下的艷粉街,“在城市和鄉(xiāng)村之間,準確地說,不是一條街,而是一片被遺棄的舊城,屬于通常所說的‘三不管’地帶,進城的農(nóng)民把這里作為起點,落魄的市民把這里當作退路?!孟裾訚傻匾粯硬匚奂{垢,而又吐納不息”。這與福克納的“郵票般大小的故土”、莫言的高密東北鄉(xiāng)、賈平凹的棣花街、蘇童的香椿樹街、徐則臣的花街一樣,帶有濃厚的地域文化特色和個人情感色彩。雙雪濤在小說中反復描繪的艷粉街,當然只是故事發(fā)生地或創(chuàng)作背景,映照的卻是沈陽乃至整個東北地區(qū)的人情世故。換句話說,透過雙雪濤的艷粉街,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地域,抑或每個人的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日新月異值得感懷,故鄉(xiāng)的物是人非值得深思。自魯迅以降,面對故鄉(xiāng),每一位作家的寫作姿態(tài)、進入方式和表達經(jīng)驗各有差別,但彰顯其中的真誠、悲歡和寫作精神基本無異。無論是穿梭在沈陽的大街小巷,還是佇立于北京寓所的窗前,雙雪濤對于東北的打量或回望,都時刻充滿某種自覺和拳拳深情。文學中的東北在蕭軍、蕭紅時代已備受文壇關(guān)注,后來者遲子建的寫作也極大豐富了東北文學。21世紀的今天,如何賡續(xù)這一寫作傳統(tǒng)并創(chuàng)造新的東北敘事,無疑是擺在雙雪濤、班宇、張執(zhí)等新生代青年作家面前的一個重要命題。對此,雙雪濤的選擇是,在歷史中反思現(xiàn)實,在群體中創(chuàng)造個體,在浪漫中表達悲觀,在冷峻中體現(xiàn)溫柔。而這一切,無不通過他筆下那些被侮辱和被損害的故鄉(xiāng)人來落到實處。
弗蘭納里·奧康納認為,寫作是一種發(fā)現(xiàn)。雙雪濤對于故鄉(xiāng)的發(fā)現(xiàn)瑣碎而深入:“我身邊有一些人確實是被忽略的,或者是被損害的,或者是沒有被看見,或者是他們的一些犧牲和付出被遺忘了?!北晃耆璞粨p害的故鄉(xiāng)人,大多是底層小人物,他們茍延殘喘于廢棄的工廠、敗落的街道,在工作中失業(yè),在感情上失意,在生活里失敗,在歷史洪流的裹挾下逐漸成為時代邊緣人,如果無人書寫,他們注定成為籍籍無名者。故鄉(xiāng)慘淡的現(xiàn)實,為雙雪濤的寫作提供了精神契機,也讓他找到了自己作為作家的存在價值。這種發(fā)現(xiàn)在創(chuàng)作初期或許尚不明確,但隨著創(chuàng)作和思考的成熟,一種為故鄉(xiāng)小人物立傳的寫作抱負縈繞在腦海,無論如何也揮之不去。到了創(chuàng)作《平原上的摩西》時,作者的這種抱負愈發(fā)清晰自覺:“就是想反映一點東北人的思想、特有的行為習慣,尤其是幾個大工廠,很少人去寫。東北人下崗時,東北三省上百萬人下崗,而且都是青壯勞力,是很可怕的。那時搶五塊錢就把人弄死了,這些人找不到地方掙錢,出了很大問題,但這段歷史被遮蔽掉了,很多人不寫。我想,那就我來吧,沒別的出發(fā)點?!边@頗有一種我不下地獄誰下地獄的悲壯。書寫被遮蔽的歷史,需要勇氣,更需要筆力,撥開歷史的塵垢與迷霧,顯露故事與人物的本來面目,就像其短篇小說《蹺蹺板》結(jié)尾所言:“名字也許沒有,話總該寫上幾句?!币源俗専o名者有名,為聾啞者發(fā)聲。
于是,我們得以在《我的朋友安德烈》《北方化為烏有》《刺殺小說家》《走出格勒》《飛行家》《武術(shù)家》《楊廣義》《長眠》《無賴》《心臟》《劇場》等眾多作品中,看到走投無路的小說家、死于非命的工廠主、沉于幻想的小職工、迷茫困惑的中學生、窮困潦倒的詩人,還有被遺棄的孩子、女人或丈夫……各色小人物依次登場。他們的昔日生活雖不富足卻也安穩(wěn),他們的未來人生雖不璀璨卻也光明,可是,他們心中的安穩(wěn)與光明,隨著時代浪潮的擊打戛然而止。經(jīng)濟改革、社會轉(zhuǎn)型、城市變遷,這些宏大的詞匯與他們曾經(jīng)相距遙遠,卻仿佛在一夜之間和他們的命運緊密相連?!澳鞘且环N被時代戲弄的苦悶,我從沒問過他們,也許他們已經(jīng)忘記了如何苦悶,從小到大被時代戲弄成性,到了那時候他們可能已經(jīng)認命?!边@是《聾啞時代》中父輩們的生活遭際,無疑是那一代人的命運縮影。雷蒙德·卡佛曾說:“對大多數(shù)人而言,人生不是什么冒險,而是一股莫之能御的洪流。”還有什么比這更能形容雙雪濤筆下的故鄉(xiāng)人呢?歷史的洪流面前,無權(quán)無錢無勢如他們,連隨波逐流的機會都沒有,就如《聾啞時代》中的李默、安娜、霍家麟,《光明堂》中的瘋子廖澄湖、“少年犯”柳丁、姑鳥兒李淼,《刺殺小說家》中的小說家,《平原上的摩西》中的李斐,《我的朋友安德烈》中的安德烈,《間距》中的“瘋馬”馬峰,《跛人》中的劉一朵,《長眠》中的老蕭,《無賴》中的老馬,《走出格勒》中的老拉,《終點》中的張可心,《起夜》中的岳小旗,等等,唯有聽天由命,被侮辱被損害。需要指出的是,這些小人物的被侮辱被損害,不僅僅是物質(zhì)層面、生命層面,還包括精神層面;不僅僅是生活由安穩(wěn)轉(zhuǎn)向困頓,還包括理想由高遠轉(zhuǎn)向幻滅。一如《聾啞時代》中的艾小男對李默所說:“就算你付出很多,就算你對一個事情特別熱愛和堅定,只要你是弱小的,純粹的,天真的,生活還是會傷害你,毀滅你?!薄讹w行家》中的李明奇的父親“文革”前已是市印刷廠副廠長,“文革”來臨,受批斗自縊。作為長子的李明奇,不得不承擔起撫養(yǎng)八個弟妹的重擔。盡管一直過著逼仄的生活,在軍工廠工作的他卻有一個偉大夢想——造飛行器。屢試屢敗后,他倒騰過煤,開過飯店,去云南販過煙,還給蟻力神養(yǎng)過螞蟻,后又辦過舞蹈班,賣過安利紐崔萊,干過不少事情,始終沒有成功。李明奇身上具有天真的理想主義色彩,但理想總是與他背道而馳。他最終決定為理想獻身的那一刻,讓人無比感動:“氣球升起來了,飛過打著紅旗的紅衛(wèi)兵,飛過主席像的頭頂,一直往高飛,開始是筆直的,后來向著斜上方飛去,終于消失在夜空里,什么也看不見了。”理想坍塌的年代,又有多少生命和信念“消失在夜空里”,什么也看不見了?
但消失不等于毀滅,看不見不代表不存在。雙雪濤只想努力記住他們,講述他們的故事,分享他們的悲歡離合。這讓我想起了長篇小說《天吾手記》中,安歌失蹤后的年頭里,李天吾恪守自己當初對安歌的諾言:“一直在用自己的方式捍衛(wèi)她,那就是無論如何不能把她遺忘,以后也不會,只要我還活著?!鼻∪缱骷以谛≌f正文前引述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馬佐夫兄弟》中的那句話:“最要緊的是,我們首先應該善良,其次要誠實,再其次是以后永遠不要互相遺忘?!弊屇切┬∪宋锩庥诒贿z忘,為他們被侮辱被損害的短暫人生留下一些印記,這是雙雪濤的寫作抱負,看似渺小,實則闊大。
雙雪濤擅長講故事。會講故事的人未必能成為好的小說家,但好的小說家多半會講故事。這和過去的民間說書藝人有著很大不同,其中重要一點就是,好的小說家在講故事時,摒棄民間說書藝人對于故事人物非好即壞、非黑即白的二元對立論,更加注重在蕪雜的歷史情境、喧囂的社會現(xiàn)實中呈現(xiàn)復雜人性。具體而言,故鄉(xiāng)形形色色的小人物,為雙雪濤提供了無盡的寫作資源;但在為身處歷史洪流中的故鄉(xiāng)小人物塑像時,雙雪濤秉持一種客觀的他者視角,走近他們卻又與他們保持一定距離,輕松對話,冷靜觀察,不虛美不隱惡,力求通過故事的精彩講述呈現(xiàn)出他們?nèi)诵缘膹碗s。因此,雙雪濤雖塑造了眾多人物,但很難找出一個性格單調(diào)的人物。從早期的《翅鬼》《無賴》《我的朋友安德烈》《安娜》《大師》《刺殺小說家》,到后來的《天吾手記》《聾啞時代》《平原上的摩西》《光明堂》《飛行家》《北方化為烏有》,以及最近的《武術(shù)家》《Sen》《楊廣義》《劇場》《獵人》《不間斷的人》《刺客愛人》,無論直接以人物名字為題,還是以人物職業(yè)為題,貌似單刀直入,其實大有深意。
人性的復雜源于人心的復雜,人心的復雜源于時代和社會的風云變幻。雙雪濤的小說大多聚焦于20世紀末的東北城鄉(xiāng)。彼時,伴隨經(jīng)濟體制改革帶來的國企倒閉和下崗潮席卷了整個東北大地,被時代“拋棄”的東北,逐漸步入歷史的下半場,由此帶給產(chǎn)業(yè)工人們的現(xiàn)實打擊和精神創(chuàng)傷,至今難以療愈。對此,雙雪濤無意還原那段同樣不失波瀾壯闊的歷史,亦無意為那段歷史中的失意者簡單療傷。他毅然放棄了傳統(tǒng)文學寫作中的宏大敘事,調(diào)動自己的內(nèi)心情感,選擇自己熟悉的歷史,并盡可能以最小的切點進入歷史現(xiàn)場,悉心體會那些失意者在歷史洪流中如何舉步維艱,人心究竟怎樣叵測,人性到底多么復雜。雙雪濤的姿態(tài)是舉重若輕的,沒有用力過猛,這或許因為他一直也視自己為小人物,以小人物的聲口講述小人物的故事,娓娓道來。
《翅鬼》雖是雙雪濤的長篇處女作,卻將歷史洪流中的復雜人性呈現(xiàn)到極致。小說以充沛的想象力虛構(gòu)了一個雪國,在這個國家,一些人因為另一些人多長了一對翅膀,就要把這些人從大到小趕盡殺絕,非得一些人坐在另一些人的尸體上,才覺得安全。前者是雪國人,后者則被稱為翅鬼,從出生那天起就是囚犯,命不在自己手里。無論是雪國人還是翅鬼,都是謊話連篇。某天,國君遇刺身亡,太子嬰野繼位,對翅鬼實行招安,賜給他們名字和自由,將他們組建成翼靈軍。然而,這不過是嬰野的圈套,表面溫文儒雅的他,內(nèi)心十分陰險狡詐。他招安翅鬼的目的,不過是想將他們一網(wǎng)打盡。翅鬼蕭朗,雖然俠義,卻滿肚子心機,憑著不擇手段成了大將軍和英雄,追求的只是犧牲其他翅鬼,讓自己能過上正常人的日子。嬰野也好,蕭朗也罷,“他們都那么聰明,不用看就知道這個世界是怎么一回事,可他們偏偏會把這個世界搞糟,他們對什么都沒有悲憫,也沒有一個時刻肯承認自己是軟弱的,他們習慣于把別人擺在自己的棋盤上,你吃我的,我吃你的,輸了的大不了掀翻棋盤,不玩了”。這何嘗不是今天的某種社會現(xiàn)實?《翅鬼》中的歷史年代語焉不詳,但這無關(guān)緊要,不管講述的是過去、現(xiàn)在還是未來,歷史是虛構(gòu)的,貫穿其中的人性之復雜卻是真實的。
隨后,雙雪濤在短短幾年內(nèi)創(chuàng)作了《我的朋友安德烈》《無賴》《刺殺小說家》《安娜》《大師》《聾啞時代》《平原上的摩西》《天吾手記》《光明堂》等一系列長中短篇小說,在這些作品中,雙雪濤幾乎將所有故事發(fā)生的時間地點設置于20世紀末的東北城鄉(xiāng)。一方面,他通過具有歷史感的故事敘述,強調(diào)歷史與現(xiàn)實原本不過是事物的一體兩面,歷史的車輪滾滾,對于現(xiàn)實的碾壓無可阻擋,一切現(xiàn)實又終將成為歷史。另一方面,他好奇并執(zhí)著于身處歷史洪流中的底層小人物,面對歷史車輪的碾壓究竟有多大的精神承受力,他們的人性又有多大張力?!洞虤⑿≌f家》中的小說家,生活困頓,毫無名氣,之所以引來殺身之禍,是因為他寫小說的能力相當好。他在作品《心臟》里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人物赤發(fā)鬼,而小說中發(fā)生在赤發(fā)鬼身上的事情,都會發(fā)生在一位老伯身上,每一件事都會應驗,這讓老伯很困擾,于是雇兇殺人?!霸谖倚睦餆o論是地位多懸殊的兩個人,生命的價值都是一樣的,既然一樣,既然一定有一個要消失,我們希望你幫助我們讓小說家消失掉。天平兩端的東西一模一樣,陌生人的生命,只不過其中一個上面又放了一筆錢上去,現(xiàn)在是這樣的情況?!被恼Q的現(xiàn)實,潛伏著人性的貪婪與黑暗?!豆饷魈谩分械牧帜翈?,《圣經(jīng)》讀了七遍,但他說自己也是個罪人,曾經(jīng)傷過人,斷了別人一條手臂,在牢里待了七年。就在他皈依上帝、虔心布道的時候,“少年犯”柳丁殘忍謀害了他。而柳丁原本并非惡人,他殺林牧師的原因,不過為了能和他的老師一起去北京。其他人物如安德烈(《我的朋友安德烈》),安娜《安娜》,傅東心、李斐(《平原上的摩西》),安歌、穆天寧(《天吾手記》),老蕭(《跛人》),老馬(《無賴》),老拉(《走出格勒》),岳小旗(《起夜》),楊廣義(《楊廣義》),呂東(《獵人》)等,就像我們身邊一個個熟悉的故鄉(xiāng)人——人性總是被善和惡、美與丑糾纏著,天真而又自私,樸實而又狡黠,溫和而又偏執(zhí)。
近兩年,雙雪濤的寫作進入沉淀期,公開發(fā)表的作品唯有《不間斷的人》《刺客愛人》兩篇。《不間斷的人》體現(xiàn)了雙雪濤的探索精神,他轉(zhuǎn)而選擇當下市場較熱的人工智能題材,通過人心與科技、現(xiàn)實與想象的緊密結(jié)合,思考當代人的意識、情感與靈魂,怎樣和未來的科技社會接軌。小說力圖與時代有所呼應,如批評家黃德海所言,“不經(jīng)意間展現(xiàn)出對社會和人心的獨特理解”。所謂獨特理解,折射的其實是科技時代的人心嬗變,背后映照的,依然還是時代變遷中的復雜人性?!洞炭蛺廴恕坊貧w到雙雪濤熟悉的寫作模式,復雜的故事蘊含著復雜的人性。男主李頁,一位在京城打拼的平面攝影師,罔顧追隨多年的戀人姜丹為他們設計好的婚姻生活,和別的女人上床、結(jié)婚又很快離婚,多年后與姜丹再續(xù)前緣。女主馬小千,表面上是一個不溫不火的女演員、熱衷平面攝影的女模特,私底下卻是一個憑借身體賺取高額酬金的高級妓女。在李頁和馬小千身上,不難看到時代變化給他們的精神和心理打上的烙印,以及由此帶來人性的復雜多變。
歷史的洪流摧枯拉朽,而雙雪濤寫作的畢竟不是歷史小說。在他那里,歷史不過是一種個人記憶,一個引發(fā)寫作靈感的契機,落腳到具體作品中,則是呈現(xiàn)復雜人性的一個視角、一種背景。大而言之,歷史是由人創(chuàng)造的,小而言之,每一段歷史都由個人史組成。故鄉(xiāng)的親人,愛人,曾經(jīng)的同學,朋友,同事,還有曾聽聞而沒見過的陌生人,都在雙雪濤筆下栩栩如生。雙雪濤寫出了他們的堅持與無奈,希望與失望,信念與迷茫,善良與邪惡,美好與丑陋。更重要的是,雙雪濤潛入他們內(nèi)心深處,發(fā)掘他們?nèi)诵缘亩嗝媾c復雜。他們“用各種各樣的方式在人世間行走……賣弄自己并不牢固的幸福,自以為是地與人辯論,虛張聲勢的憤怒,發(fā)自內(nèi)心的卑微,一邊吵鬧著這是一個多么荒謬的世界,一邊為這個荒謬的世界添磚加瓦,讓它變得一天比一天荒謬”(《聾啞時代》)。正是這種矛盾的世相心態(tài),照見并加深了父輩和我們?nèi)诵缘膹碗s。
黑格爾曾說,歷史是一堆灰燼,而灰燼深處有余溫。對于雙雪濤來說,為被侮辱被損害的故鄉(xiāng)人塑像,進而在歷史的洪流中呈現(xiàn)出他們?nèi)诵缘膹碗s,還只完成了寫作的一半。剩下的另一半關(guān)乎心靈世界,有著形而上的哲思,那就是:尋找并留住歷史灰燼深處的余溫,讓冬夜不再寒冷,讓光明驅(qū)散黑暗,讓愛與夢想、尊嚴與自由在卑微和絕境里重生。正如“第三屆單向街·書店文學獎年度青年作家”頒獎詞所褒揚的:“身為小說家,他鋒利地劃開了陰謀之下的純真,躲閃之中的深情,讓衰落的城市、渺小的邊緣人,雙雙收復他們失落的自由和夢想、愛與尊嚴?!边@種哲思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它是一個作家、一部作品的靈魂,體現(xiàn)深度,提升高度,讓作家更加理性地思考:“我們的社會存在一個重要的問題,就是因為歷史的原因和機制的原因,擁有話語權(quán)的,大多是混蛋;而柔軟的,沉默的,堅持了那么一點自我的人,很多都淪為失敗者。而事實上,一個好的世界,是所有人都在自己該在的位置。這也是我老寫的東西,當世界喪失了正義性,一個人怎么活著才具有正義?!痹谡x匱乏的世界,給失敗者找到活著的價值,這是雙雪濤的溫情與悲憫,也是他小說寫作最核心的部分,他的絕大多數(shù)作品,都朝著這個方向努力。
《聾啞時代》里的艾小男,從李默家不辭而別后給他的短信中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樣去生活,如果你不把你的靈魂交出去,它就消滅你的肉體。我終于認清了這個道理,活著就是一種交易。”信奉愛情一生只有一次的艾小男,最后選擇離開自己唯一愛的人李默,并希望他“好好活著”,這是艾小男對愛與活著的理解,某種意義上,也傳達了她對尊嚴和自由的向往?!短煳崾钟洝分械陌哺?,同樣在戀人李天吾面前選擇了突然消失,而她之所以使自己義無反顧消失于熟悉的世界,只是因為“受不了當時的一切,如同割傷自己一樣,以斷然消失來表示對這個可笑世界抗拒,而我也是她所遺棄的這個可笑世界的一部分,也許是使這個世界最終完整的一塊拼圖”。后進生安歌對這個可笑世界的抗拒,亦體現(xiàn)了她對愛與活著、尊嚴和自由的個人追求。消失前,安歌給李天吾留下了一封信,只有一句話:“我希望我們都能活在自己最喜愛的時光里。”與其說這是安歌的希望,莫若說這是雙雪濤對那些失敗者的希望,就如國文老師黃國城給小久的信中所說:“不要輕易為了一些事情改變自己,目的并不重要,活著本身就是一種價值,如果人生的意義無法確定,那人生的過程就成了意義本身?!钡昧斯植〉男【?,整個人逐漸變淡,直至徹底消融在臺北這座城市里。而她能夠和變淡對抗的唯一辦法,就是留下一本記錄自己有著清晰形象、慢慢變淡然后消失的相冊。多么卑微的想法!而那本相冊,無疑成為小久人生的過程、活著的尊嚴最好的見證。在《天吾手記》后記中,雙雪濤自述“這是一部跟朋友和愛人有關(guān)的小說”。這部小說的確圍繞朋友與愛情展開敘述,但我從中讀到的,還有夢想的堅守、活著的意義,以及愛與尊嚴在卑微中的高貴。
談到自己的小說藝術(shù)時,雙雪濤曾強調(diào):“我的小說里面存有某些執(zhí)念,可能是關(guān)于人本身的,比如尊嚴和自由。”不要輕視雙雪濤的這種執(zhí)念,對他筆下那些各種各樣被城市遺棄的人來說,并無尊嚴和自由可言。不僅如此,尊嚴和自由的缺席,反映的恰恰是一個時代的人性黑洞和精神萎靡。張揚人的尊嚴和自由,彰顯了雙雪濤作為一個作家的使命與擔當。須知,“在一個罪感麻木的時代,寫出惡的自我審判,在一個人心黑暗的時代,寫出心靈之光,在一個精神腐敗的時代,寫出一種值得信任的善和希望,這是今日寫作真正的難度所在”。的確,罪感麻木、人心黑暗、精神腐敗的時代,惡與絕望隨處可見,但一個優(yōu)秀的作家,必定能在惡與絕望之外,“寫出一種值得信任的善和希望”。唯有善和希望,能催生人的愛和夢想,實現(xiàn)人的尊嚴和自由?!冻峁怼分校峁韨兩鷣砭褪乔舴负团`,蝸居井下,受盡壓迫,絕無活著的尊嚴和自由,但每個翅鬼心中都有一個飛行的夢想,這讓他們在無邊黑暗的幽谷中看到了一線光亮和希望?!讹w行家》中,李明奇一生坎坷,卻執(zhí)著于造出飛行器,心中亦有一個飛行的夢想,全家人都相信他能造出來。最后他制作了一個熱氣球,夢想帶家人飛到南美洲。在他看來,“做人要做拿破侖……做不了拿破侖,也要做哥倫布,要一直往前走。做人要逆流而上,順流而下只能找到垃圾堆”。小工人身份的李明奇,或許講不出什么豪言壯語,但他的這番話,儼然一套樸素的生存哲學。
《終點》是雙雪濤目前最短的小說,不足千字,卻在短小的篇幅中,將愛與夢想、尊嚴和自由的主題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飯店女工張可心,撿到一張銀行卡。密碼只能輸三次,前面兩次,一次是一個姐妹的手讓火鍋湯燙了,沒錢治;一次是她老家的狗死了。第三次,是男朋友讓她去洗浴中心工作。她堅決不去,并對男朋友說:“你別逼我,飯店多做幾天,也能供你玩?!笨赡信笥逊堑灰啦火垼€說出了這樣的話:“你以為你那玩意是金的?告訴你,我一個人操得,人人都操得?!闭f完摔門走了。這一次,張可心輸入自己的生日,沒想到對了,卡里卻只有一塊錢,她等銀行開門后取出來,回到家,“把兩人的臟衣服洗了,找出方便面擺在桌上。然后收拾了自己的衣服,塞進箱子,拖著走到公車站”。她告訴汽車師傅要去終點,然而下一站就是終點?!敖K點不遠?!毙≌f就此結(jié)束。張可心雖然卑微,她對男朋友的愛毋庸置疑,但她的愛是有底線的,這個底線關(guān)涉她的尊嚴和自由,斷然不可逾越,哪怕自己一個人走向終點。物欲橫流的消費社會,張可心面對誘惑而持守本心,不愿放棄自己的尊嚴和自由,實屬難能可貴,這其實也是雙雪濤一以貫之的姿態(tài):“我在小說里把身邊這些掙扎的普通人,甚至一些有很大問題但努力保持自己尊嚴的人,盡量寫得更好些,更溫柔些?!睆膹埧尚纳砩?,不難看出雙雪濤的錦心。
2020年,“第三屆寶珀理想國文學獎”在京揭曉,雙雪濤以其短篇小說集《獵人》摘得首獎。頒獎詞如是說:“我們看見了作者展現(xiàn)他個人寫作風格與品質(zhì)的最新成果?,F(xiàn)實生活也許是十一種,也許是一種。它是凜冽的、鋒利的,也是熱血的、動人的。它是我們的軟肋與傷痛。也是我們的光明所在?!眲C冽與鋒利中還有軟肋,熱血與動人中不乏傷痛,但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可以看到光明在前。這是雙雪濤的鐵血丹心,也是他的寫作信念。在作家孫甘露看來,“他所做的努力,一直也是很多作家所做的,就是從具體而微的描寫中把個人的經(jīng)驗提升出來,使其獲得一種普遍性”。從個人到普遍,當然沒那么容易,中間隔著無數(shù)的山重水復,但也正是如此充滿挑戰(zhàn),雙雪濤的寫作方可與更多青年作家的寫作一起,為中國當代小說展示出新的可能性。
雙雪濤多次談到,自己猶如一個匠人,只想好好經(jīng)營寫作這門手藝。這種工匠精神值得敬佩,他也一直在探索更適合自己的寫作道路和寫作方式,其中的徘徊和不足在所難免。他曾坦言:“寫的時候沒想過什么寫法,不知道為什么最終會寫成現(xiàn)在的樣子。”譬如《楊廣義》,“它是自己長出來的小說”。又譬如《獵人》,“憑著直覺,就把它寫出來了”。這在某種程度上表明,雙雪濤確乎是一位才華橫溢的作家,靈感降臨后文思如泉涌,與此同時,也許會給讀者帶來其寫作風格、表現(xiàn)手法、人物形象等方面的似曾相識或雷同感。譬如,長篇小說《天吾手記》中的警察蔣不凡,和中篇小說《平原上的摩西》中的警察蔣不凡,人物姓名與職業(yè)完全一樣。又譬如,長篇小說《天吾手記》中的后進生安歌,和長篇小說《聾啞時代》中的壞學生安娜,人物姓名雖有一字之差,但兩人的故事顯然猶如孿生姐妹。中篇小說《光明堂》《飛行家》中的女主人公,前者叫張雅風,后者叫高雅風。短篇小說《蹺蹺板》《跛人》中的女主人公,名字相同(都叫劉一朵),性格相似(桀驁不馴),到了《獵人》,女主人公名字依然叫劉一朵。再譬如,中篇小說《我的朋友安德烈》,和長篇小說《聾啞時代》第六章《霍家麟》,兩者除了主人公姓名各異,整篇文字內(nèi)容幾乎雷同,究竟是一篇小說的兩次發(fā)表,還是作家的自我重復,不得而知。其他類似的地方還有不少,無需再舉例。所以,對于雙雪濤而言,寫作的思維定式一旦形成乃至穩(wěn)固,如何創(chuàng)新與突破便成了擺在面前的重要問題。這實際也是每一位寫作者都會遇到的瓶頸,相信雙雪濤早已意識到這個問題,并且正在努力尋求解決辦法。
在《聾啞時代》最后,雙雪濤寫下了一個光明的結(jié)尾:“我應該再也不會被打敗了?!苯璐丝偨Y(jié)雙雪濤的寫作,這既可看作一種理想主義,也昭示著未來充滿希望。
注釋:
①雙雪濤:《聾啞時代》,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237頁。
②雙雪濤:《走出格勒》,見小說集《平原上的摩西》,北京日報出版社2021年版,第236頁。
③雙雪濤,魯太光:《紀實與虛構(gòu)——文學中的“東北”》,《文藝理論與批評》2019年第2期。
④雙雪濤,魯太光:《紀實與虛構(gòu)——文學中的“東北”》,《文藝理論與批評》2019年第2期。
⑤雙雪濤:《飛行家》,見小說集《飛行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176頁。
⑥雙雪濤:《天吾手記》,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173頁。
⑦雙雪濤:《翅鬼》,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第143頁。
⑧雙雪濤:《刺殺小說家》,見小說集《飛行家》,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版,第231頁。
⑨雙雪濤,走走:《“寫小說的人,不能放過那道稍瞬即逝的光芒”》,《野草》2015年第3期。
⑩謝有順:《文學的通見》,海峽文藝出版社2020年版,第23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