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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浙東二記

    2021-11-11 11:35:52王川
    邊疆文學 2021年8期
    關鍵詞:范蠡西施

    王川

    神仙居記

    穿越“神仙居”幾乎用去了一整天。這座山的主峰大青崗,海拔其實僅有1270 米,按說不高,卻隱藏了峰巒交織、巉巖跌宕、曲折回環(huán)的深闊與幽邃,其間,蔥林擁簇、山體磊砢、云海蒸騰、懸瀑千尺,其進陟峗嶇,非雙腳踏過而不得體會。不過,抬眼即見美景的享受,當是對步行跋涉最好的酬報——只有面對絕世之美,時間才能變得倏忽短暫。

    我們是從北山入而從南山出。起初,寄托于索道的便捷,卻不料正在檢修,車廂靜止懸掛在上面,如一只只漂浮于天空之海的方舟;待攀爬至頂,下山索道又因雷雨突降而停運,“方舟”仍系在繚繞的云霧之間,解救不了我們的疲勞。只好繼續(xù)漫步下山。

    在景區(qū)門口一塊《神仙居簡介》的木牌上,我才得知,原來這所謂“神仙居”就是天姥山,又名韋羌山,屬括蒼山韋羌山系。果真如此,何必改名“神仙居”?想必天姥山因李太白的那首詩更讓人耳熟能詳,況且這“神仙居”的名稱也并不讓人自然聯(lián)想到一片既峻拔又綿邈的鐘靈毓秀,倒更像是一處吃住兼?zhèn)涞膭e業(yè)或酒店。不過,倘若領略過其云峰霞壁、幽谷藏真的俊逸、雄奇與縹緲,“神仙居”的名字也便稱得上恰切了。然而這個位于臺州市仙居鎮(zhèn)之天姥山與紹興市新昌縣儒岙鎮(zhèn)之天姥山究竟是何關系,頗令我疑惑。我非地理學家,沒有勞神分辨端詳?shù)谋匾?。浙東山系連綿,它們該是一脈相接的吧。此處若用李太白招徠游客,也很可理解,誰讓一位偉大詩人總要在所到之處留下千古絕唱呢?而其行蹤之難考,便成了各地或明或暗爭奪其“現(xiàn)世價值”的理由。果然,一進這“神仙居”,就聽到《夢游天姥吟留別》的歌曲悠揚,此處佳境打的正是李太白的牌,暗示游客,“神仙居”定是他所游歷之天姥山無疑,不管是真的來過還是在夢里。好在關于紹興天姥山的史志描述——“層巒疊嶂,蒼然天表,千姿萬壯”,也很吻合這片重巒四峙的奇絕。

    我想象自己是跟著李太白的腳步進入“神仙居”的。這位“謫仙人”步履輕盈、衣帶飄舉,始終出現(xiàn)在我的前方與上方,又不斷地閃入?yún)擦稚钐幓蛐焦战?,若隱若現(xiàn),忽有卻無。因為這小徑、這石階,或曾承納過他的行跡,“神仙居”便似乎接續(xù)起了不同的時間和空間。往事千年,天姥依舊——雖然只有后人才能在臆想中瓦解時間的跨度,看到未曾徹底消失的背影與聲像,哪怕恍兮惚兮,綿綿若存,卻至少也能獲得置身同一空間的自我確認,如與李太白詩作的“互文”——這是難免的,對于眼前的景觀,李太白提供的文本,令我多多少少會使用他的目光和角度來閱讀和品味。

    唯有南方的山水擔得起“秀美”二字。這秀美始終有種龐大的氣場——只需遠遠看見,便令你直覺已置身其中。而且,你的眼神、皮膚,乃至神經(jīng)似乎都已被這氣場里清新的分子摩挲、沖洗過一般。在這氣場中,“神仙居”的山峰漂浮在林海之上,被一團團潔白的云絮籠罩;細雨初歇之際,叢林碧翠,云帶似練,崖深岫險,危巖抹潤。

    潔凈、濕潤的空氣有一種魔力,不止能營造秀美的山川氣場,更能暫時讓你放下心中坍縮的東西,改變你對生活與生命的某些認知,甚至改變你對人間的淡漠。面對這樣的美,往往一霎那,你會恍然覺得人生還值得珍惜下去,并頓然獲得業(yè)已喪失的勇氣,可以有膽量再次面對與美相反的事物,遠離那些泛濫的丑陋與粗鄙。很多時候,我會在夢里見到這些南方的山水,魂魄游蕩其上,仿佛一再執(zhí)拗地尋找著飽含滋潤的安放。也許,那一直是潛藏在我內(nèi)心的夢想——它屬于江南。

    我想起景區(qū)前面那一片闊大的平臺和平臺里注滿清水的“鏡面”,它收納著遼遠的天空和“神仙居”的倒影,又與之形成某種內(nèi)在呼應,仿佛是對一個智者心靈鏡像的模擬,用一個光潔滑潤的平面維度,展示著空間的嵯峨與偉岸,讓人看到更加開闊的原野、水光與山色。我渴望心中也擁有那樣一個純潔的“鏡面”,只收納天下至美。

    “神仙居”的寂靜是龐大的,甚至每走一步都聽到林木反彈的清晰回響,像滴在石板路上的雨滴一樣清脆。這是大山這部宏偉樂章的起始音符,緩慢,從容,輕盈,干凈。當年,雪崖禪師就在此處造廬修行,小徑左側(cè),綠林深處,仍隱藏著一座紅漆高門的瓦房,遠處似乎還有幾座石屋?!拔黝淮确敝爱斨杆淖垮a之地——西罨寺。如今叢剎成墟,晚鐘不再,從宋至今,也不過八百來年。此間的無常幻化,唯有永恒的山林見證。人行走于空間,難免不感喟人與事在時間深處的匆迫沉淀?!肮怅庈筌壅嫒菀?,回首滄桑五百年?!保▌Ⅸ槨独蠚堄斡洝さ诰呕亍罚┠睦镉锌缭綍r間的世外高人?所謂不著于物,并非凡人可以做到。唯愿雪崖禪師只是隱去了肉身,時間并沒有終止一切,大山的褶皺里,或仍回蕩著他行走中的衲衣簌簌抖動的聲響,蔥蘢的林木只是暫時遮去了他的身影。在“神仙居”最初的山道上回望西罨寺,耳畔的點點鳥語,都令我感覺得到了類似在梵唄法音護持下的僥幸與愜意,盡管它是如此卑微,如此渺小。

    “神仙居”分為“北?!迸c“南?!眱刹糠?。山以“海”名,雖不多見,卻得神韻。云可以為“海”,山自然亦可。不過,山之海龐大、聳峙、凝固,永遠保持著造山運動時“巨浪滔天”的氣勢,然后,“大音希聲”,岑然萬古。

    西罨寺位于“北海”入口處,曾纂修過《明史》的清初吳江人潘耒(1646年-1708年)游覽時曾有“寺甚幽峭,奇峰環(huán)立者八九”的記錄。這是一個先聲奪人的開端,宏大的樂章尚未開啟,已讓人感覺到它波瀾壯闊的氣魄。

    不得不嘆服僧人的智慧,安住山寺,上可行“千巖萬轉(zhuǎn)”,觀“列缺霹靂,丘巒崩摧”,下可入“世俗民間”,悟“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山里山外,情態(tài)迥然,卻有一個安住不變的心念在。也許這“不變的心念”本就空無,然要更得“妙有”,恐怕還需要那空山岑寂和人間煙火來來回回、一遍又一遍的搓揉、滌洗。我雖做不到,可總有些惦念與向往。于是便被心牽著,一次次往“山?!崩锱?,逃離身后的喧囂??v然乘不上“慈帆”,被山中的云和雨擦一擦眼睛、打濕下身體,也好。

    過了窄窄的問仙橋,一座巨石橫擋面前,需仰頭方見其頂。神仙居于高處,問道必須謙卑。然而我卻沒有那般謙卑。在睡美人與情侶林之間的一叢桃樹下,還在想,在這仙山的烏托邦里,放下塵世的煙火,沉重的肉身就能輕盈無礙了?記起昨夜的醉意,在小鎮(zhèn)的一家酒館里,楊梅酒和紹興老酒的甘醇在體內(nèi)發(fā)酵為輕虛虛的飛升之感,好似褪下了衰老的皮囊,扔掉了所有的起心動念,忽然明白了“生活在別處”的深意。小鎮(zhèn)與我彼此“陌生”。失去了“背景”,才深解“遠離”。醉,也是“遠離”的方式,但“遠離”從不意味著“背棄”。酩酊中,游蕩在街燈暗淡的夜色里,竟不知身在何處,全然忘記了第二天還要去游覽“神仙居”。如果將一世化作這一夜的陌生,我也愿意領受這身在塵世的遺忘,不必問道,也不必謙卑。

    然而,我還是來了,抵不住美的誘惑與交付。一夜醉意未消,似為了接續(xù)眼前的幻境縹緲。

    天色陰晦,云霧垂降至山腰的密林,兩座峰之間透出一片白亮,太陽被云絮遮擋。眼看著那些緩慢游動的云氣彌漫進樹梢,撲落在上升的石徑上,感覺上前幾步,就能踩云而上,“踏天磨刀割紫云”了——那些節(jié)理錯落的流紋質(zhì)火山巖恰呈現(xiàn)出斑斑紫褐色。

    在一座“將軍巖”之側(cè),我才把這突兀的巨石看得真切,仿佛一種“了斷”,前夜的朦朧醉意忽被這依然惦記著人間與歷史的“人像”喚醒。將軍巖。果真是一座人首“雕塑”:一頭濃密的灌木短發(fā),額頭與眉弓突出,厚厚的嘴唇半張,上?短硬,眼睛凝視前方,露出憨厚的表情。惟妙惟肖的剪影,更像非洲人種。如此鬼斧神工,大自然可有用意?這位“將軍”是一位守護者還是一位歷盡戰(zhàn)亂的遁世者?不過,與周邊那些重巒峻嶺的比照,這塊巖石的樣貌簡直算得上活靈活現(xiàn)。盡管所有的命名都可以多解,我倒覺得,它比我們隨后看到的摩天峽谷、天雞巖、飛天瀑、象鼻瀑更貼切、更形象生動。

    一條小路從“將軍”的“脖頸”前穿過。將軍巖斜對著一位“女子”——“睡美人”。英雄對美人,彼此不孤單。關于“睡美人”的形成,地質(zhì)學如是解:“(它)由倚靠在巖壁上的巖塊組成,巖塊在斷層的錯動下與巖壁分離。流紋巖因巖性差異,較弱層更容易被風化而內(nèi)凹,絕妙地將之分成了睡美人的頭部和軀干。下部崩積堆積,風化成土,植被較之所倚靠的巖壁也自然更茂密?!焙笠痪湟馑际钦f,“睡美人”身著華麗的衣裙。將軍與美人,距離如此之近,又如此之遠,并不顧念彼此,陷在各自的忘卻與沉思中。對它們,每個人都有不同的揣度和想象。在我得到的未能脫離命名者圈定的啟發(fā)中,還看到了人在自然中找尋和發(fā)現(xiàn)“自我”的喜悅和愿念。東西方都有人化作石頭的神話。山河大地也都有人的投影。

    倘若從高空看,這“神仙居”定像一片不規(guī)則的樹葉,路徑與褶皺是交錯伸展的脈絡,百回千折;巖石與峰巒則構(gòu)成葉體的質(zhì)感,凹凸萬變。山脈在繁衍,被濃稠的綠色覆蓋。于是,綠色也在繁衍,在大地上鼓蕩著波濤。

    行走山谷中,我的視角常常是仰視的。路徑七藏八掩,褶皺五擠六錯,索道車懸掛在兩座山腰之間。山頂草木氤氳著層層霧氣。一線白瀑從銹色斑駁的石崖上跌落,遠遠聽見水擊清潭的樂音,臨近更觀魚翔淺底的自由。坐在潭邊竟不想移動,久了,嘩嘩的水聲悄然隱去。起身時,略覺口渴,心想:若有隱士于此,定當瀹茗置飲。要不是盤算著穿越“北海”與“南?!钡臅r間,真愿就這樣坐下去。

    山里的棧道起于山根,又貼巖而上。道若盤山帶,澗隨身畔行。行走間,不時看到壓頂巨石上有野花探出,像要與人打個招呼。只側(cè)臉一看,近在咫尺的人就轉(zhuǎn)瞬不見了?!按笞匀坏拇竽懱幣c精巧處”(沈從文)在這里似得到了更多的展現(xiàn)。不管在哪里遠看,人都如孤蟻一般,在“神仙居”遼闊的疆域上遲緩地游走,被浩蕩的山體與綠色吞沒。前面的人還有一步就進入天空,后面的人同樣認為自己在凌虛高蹈。

    兩千四百多米長的登山步道呈反C 字形,或上或下,或突然委折,比三清山的棧道還要曲折回環(huán)。因為無路可走,當年徐霞客沒能登上三清山,如果無此棧道,他即便來過,也同樣只會在神仙居腳下發(fā)出無奈的喟嘆。悠長的棧道提供給了我們從容賞景的無上妙緣,瀑布群過了,老虎崖、金銀臺、明鏡臺也過了。有時,在檐角高翹的亭子上小坐,踞危崖,一攬攢巒回合、巖岫繚繞,也覺得自己與仙人無異??粗粗瑢γ娴呐畈笊奖悻F(xiàn)成一幅幅皴擦點染的國畫:一面斧劈皴下來,那是巖壁;諸多披麻皴下來,那是山的褶皺;還有米點皴、牛毛皴,那是或濃密或疏淡的叢林與矮木……云散時,露出一塊碧透的天空;云遮時,灑下幾絲稀稀落落的雨線;但云總是在遠處,在山頂或山后,總是與山與樹撕扯不斷,若有無限的依戀,無論仰望多久,也不能盡其變幻。

    離開棧道,窄徑蜿蜒入松林。松樹縱橫為桁,高而筆直,蒼釅一色,瞬時遮蔽了諸山的壯郁。林中灌木叢伏、青苔斑斑。石徑被散亂的綠草半掩,草叢中有潺湲溪流沒石而出,水至澈,溪中碎石如鋪,竟不見水阻起皺,平滑若剔透美玉。樹縫間只現(xiàn)虛虛山影,或又被云氣遮去。抵達“佛海梵音”處,居然海拔不到400 米,行走不過1400 米,距山頂尚有千米之遙。

    云霧更濃了,所有的山峰都被遮住,只隱隱露著半壁峭險紅石、丹霞嵐翠。天陰起來,高空的云已呈灰黑色,似乎正醞釀著一場大雨。我看到腳邊的翠云草、苧麻、潤楠、薜荔的葉子都煥發(fā)著明晃晃的綠、充滿期待的表情;石頭上的苔蘚亦露出濕漉漉的光澤。

    終于可以平視起伏的高峻巖嶺了,但它們幾乎都陷落在霧靄重重之中,或被山體的林木隱去了蹤影。只有棧道近處凝結(jié)著一層深綠,將裸露的棕崖襯得越發(fā)蒼郁、凝重。扶著欄桿眺望,山近在咫尺,云繚繞身側(cè),果是一幅“畫屏煙云”、秀靜與雄拔的空蒙之境。俯視下方棧道的行人,竟不知他們何來又何往;騁目之間,也不見飛鳥入云。

    在六根木柱架起的“九思亭”里小坐,心想,這位元代的書畫家、詩人柯九思真可謂覓得了一個佳處,到處都是可以入畫、入詩的素材,怕是一輩子也寫不完、畫不盡。他自號“丹丘生”,大抵是向那位與李白情誼深厚的唐代隱士致敬,更在表達對李白的欽慕與敬仰吧?!吧裣删印被蛱炖焉绞撬麄兛缭綍r空對話的媒介。亭內(nèi)有石桌、石凳,很適合置酒而飲,《將進酒》《夢游天姥吟留別》諸篇,想必柯九思當年一定面山長吟過。

    “九思亭”的對面便是“明鏡臺”。所謂“明鏡臺”,乃是一面探出山體的長方形玻璃平臺。那種透視效果起初令人驚懼,就像看到自己心靈的真實一樣。不過,倘若九思而能得悟,則越看到真實,越有益于消弭恐懼,跋涉長遠?!熬潘纪ぁ迸c“明鏡臺”的搭配設計,想必包含了某些深意?!捌刑岜緹o樹,明鏡亦非臺。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我雖沒有菩提心,尚敢一步踏上去,俯望淵底,絲毫沒有觳觫戰(zhàn)栗的心理驚恐。安全的“明鏡臺”告訴我,有時深淵即大美,無限風光每每出現(xiàn)在絕境的對面。

    此刻,數(shù)點山峰,如微微漾動的波浪,似乎不再是天空的主角。那成堆成片的白云才是,它們像從天垂降的無邊瀑布,忽而橫遮了無數(shù)碧峰,忽而蔓延進幽邃的谷底,好似要鋪滿人的整個視野,把一切都搞得若隱若現(xiàn)、縹緲恍惚。在它們的絲紗尚未遮掩或破漏之處,透出的深綠更加奪目。“神仙居”的植物得到了云霧最豐沛的滋潤,茂盛而飽滿。望過去,眼睛似被擦亮了許多。在云霧和綠色的縫隙間,一段段遙遠的棧道清晰可見——那是我們的來路與歸途。

    “霧漫菩提道,霞散翠微里?!彪y怪乾隆年間的仙居知縣何樹萼將此地命名為“煙霞第一城”,難怪今人亦有“霞散翠微”的贊美。若不是天陰欲雨,待到黃昏時分,定然能看到云蒸霞蔚的宏大演奏。

    不知在山頂?shù)钠脚_陶醉了多久,我們回到棧道,低頭在橫斜而出的樹干下走過,在一道清晰的火山巖流動面前走過,復將自己送入那繚繞不去的層層云霧之中。

    更往高處行,紅巖壁立,云凝然浮其間;峰巔如砥,翠樹碧覆其上?;赝帲型ひ砣?,有臺探出,有棧道盤桓,有喊出去就消失無蹤的呼喚。

    穿過木質(zhì)的姻緣橋,行不遠,居然發(fā)現(xiàn)這山巔竟有支架撐起的一座書屋,名“太白”。不知是否真的有人會來這里讀書,倘有,怕也不是凡人了。不遠還有一座四角高翹的“微信亭”和敞闊的“丹丘閣”。路邊,一叢叢胡枝子正擎著簇簇雀嘴般粉白相間的骨朵,初露絢麗姿容,似乎在等待某個讀書人倦怠后的信步,以它的綻放迎迓他內(nèi)心的寂寥,并送給他一份欣悅,好讓他再次看到自己,看到與群山對峙的那個生命。

    過“千崖滴翠”,遠遠地看到一道長長的吊橋,如兩座山峰牽起的一根白線,高高地橫亙于深谷之上。索道纜車如小小的燈籠,從它下面滑過??磥恚覀儽仨氉哌^吊橋,才能從南邊下山。這吊橋是“北?!迸c“南?!钡倪B接線么?

    未過吊橋,先是發(fā)現(xiàn)樹木掩映的一排平房,房前空地上,有人坐在方桌邊小憩。走近才知,這座木頭建筑的房子,竟是“神仙居郵局”。門口、屋內(nèi)掛著幾盞火紅的針刺無骨花燈,木梁上的燈亮著,粗木的柜臺與貨架涂著一層油亮、溫和的光。有人在里邊喝茶、聊天。屋子似更像一間茶舍,不過并未喪失郵局的功能,有朋友購得一張“神仙居”的明信片,寄給自己的女兒。郵局的老板說:幾天后就會收到。這所山上的郵局,寄送的是游客心情。山中無所有,聊寄一片云。美凝固在明信片上,抵達一個念念不忘的人手中,便能進入她(他)的生命,并保存永久。

    郵局邊有祈愿亭,掛滿了系著紅穗頭、寫滿各體字跡的祈愿牌。亭子里掛不開,就掛在附近的樹枝、樹干上。祈愿,冥冥中的護佑與加持,只有神才能做到。神走過的時候,帶起的風吹得它們互相碰撞,發(fā)出木質(zhì)的聲響。遙寄與祈愿本自一體,這方寸之地,心與遠方被安放在了高處。

    不過,這里也絕非沒有一點煙火氣?!澳虾T贰崩镉兄鴰准也惋嫻衽_,賣“神仙居”燒餅、“神仙居”麥餅和各色小吃。盡管肚子略饑困,我們?nèi)允沁x擇過吊橋,坐索道下山,再回小鎮(zhèn)搜索更解頤的美味——這種“延遲滿足”,正表明我們對神仙的愛或許只是一時起興,身內(nèi)總有一根現(xiàn)實的“根脈”在隱隱搏動,不定何時便會讓你感到“內(nèi)需”的急迫,就是神仙在背后叫你,也未必回頭。

    吊橋叫作“南天橋”。橋畔有塊木牌上寫著。這橋是用很粗的鋼索連接起的木板構(gòu)成,兩側(cè)繩索編織的護網(wǎng)有近一人高。踏上去,有一種緊繃的彈性。橋長百米許,跨過一條縱深的山谷。谷底植被洶涌,極力爭搶著高處的陽光。近觀有渾圓山頂、波動山脊、挺拔石柱;遠望則諸山連綿,堆疊如織,墨綠、淡綠、灰藍、淺灰,層層蕩開,直至變作一線虛影。陰云壓頂,有低低的白云在山間浮蕩,如山的造物,如神仙拋下的衣衫。

    想當年,夜登泰山,詣其巔,俯視襟前,“一城煙火如繪”(袁枚《游桂林諸山記》),而登“神仙居”之頂,環(huán)視皆云霧,巒峰浮于云海之上;往下觀,仍是叢林的蒼茫,仿佛人間徹底消失了蹤影。

    然而此刻,我們竟迫不及待地要快一點返回人間。

    “天姥連天向天橫,勢拔五岳掩赤城。天臺四萬八千丈,對此欲倒東南傾……千巖萬轉(zhuǎn)路不定,迷花倚石忽已暝。熊咆龍吟殷巖泉,栗深林兮驚層巔。云青青兮欲雨,水澹澹兮生煙。”李白寫天姥山,畢竟是記錄一次夢游。我看被稱作“神仙居”的天姥山,覺得它本身就是一場夢境。夢只能被詩歌描繪,夢只能被潛在的欲念表達。經(jīng)歷過一次夢幻,哪怕再美,它也會退居遙遠,因為,它的短暫如此珍貴。

    抵達索道站,下起雨來。被告知因山間有雷雨,索道停運,坐纜車下山者要耐心等待通知。那得等到何時?況且人會越來越多,如果雷雨不停,還能蹲在山上過夜不成?算算距離太陽落山的時間,我們決定冒雨步行下山。

    細雨淋濕了頭發(fā)、衣衫。好在穿行于密林,濃密的樹冠為我們遮擋了些許風雨。直到山下,才在一個售貨亭買了幾把雨傘。出了“神仙居”的南門,回望剛剛下來的臺階,看到很多游客身披同樣的一次性雨衣,從容地、慢吞吞地朝我們走來。忍不住一愣,與朋友們對視了一眼,突然大笑起來。

    這笑聲,山中的神仙已經(jīng)聽不見。

    西子故里記

    悠長的浣江(浣紗江)貫穿暨陽大地,寬展、蜿蜒、靈秀、浩蕩,像一條出乎娟美女子手中的瑩亮絲絳,在浙中名邑諸暨的身側(cè)纏綿攏過,粼粼水光與無限繁衍的褶皺中,仿佛依稀藏有遠古并未逝去的汩汩回聲和依依柔情。

    自勾踐破吳(公元前472年)之后2490年,我來到諸暨,站在了浣紗江邊。當年的舳艫戰(zhàn)艦、車馬槳棹、鉤矛斧箭、撞擊廝殺,已經(jīng)沉沒水下,或遠遁消隱。仰望著江對岸青蔥的竺羅山,聽著山與江之間那條公路上的轟然車響,已無法想象相隔數(shù)世之久的那場慘烈爭霸。這越國古都、西施故里,而今陷落在一片正午燦爛的陽光之中,被起伏無邊的蔥綠覆蓋,在我周圍以一個巨大而溫熱的手掌托攏著我,仿佛抽絲般,一根根解除著綁縛身心的勞頓。

    在一片澄澈的光影里,我看見,王羲之書丹的“浣紗石”就矗在長長的木橋南面。站在橋上,我一次次隔欄相望,又一次次踏過靠路的石階,走近那塊石壁上的題刻和那塊同樣題著“浣紗”二字的鄰水之石。“諸暨苧蘿山,有西浣紗石?!保媳背に巍た嘴`符《會稽記》)“苧羅山。山下有石跡水,是西施浣紗之所,浣紗石猶在?!保ā短藉居钣洝肪?6,中華書局,2007年11月第1 版)石壁與石頭是否均歷千載?湯湯流水或可記懷。緊靠著它們,將目光逡巡、放遠,我看到有人在石邊的平臺上垂釣,巨樹如傘,濃蔭探入水面;我看到不遠的路橋跨江而過,離橋不遠的岸邊,游艇初歇,隨波漾動;我看到頭頂?shù)乃{天明澈遼遠,如練的白云悠然舒展……

    所有這些,都比史書上的黑字鮮活有趣:“越王勾踐,其先禹之苗裔,而夏后帝少康之庶子也。封于會稽,以奉守禹之祀。文身斷發(fā),披草萊而邑焉。后二十余世,至于允常(允常即勾踐之父)?!保ā妒酚洝す篡`世家》,中華書局,2011年1月第1 版)

    我來諸暨,非為勾踐,只為西施。盡管浣紗江邊僅剩了一塊被千載流水拍打濡潤的巖石,盡管江中的水波試圖不斷再現(xiàn)西施衣衫上的靈動褶皺,我也似乎能跨越時空,嗅到西施款款走過留在微風中的氣息,如這九月的軟暖和江水的沁涼。

    “落花三月葬西施,寂寞城隅范蠡祠。水低盡傳螺五色,湖邊空掛網(wǎng)千絲?!保ㄇ濉ぶ煲妥稹而x鴦湖棹歌·落花三月葬西施》)據(jù)說,西施隨范蠡歸隱五湖后,每早對鏡梳妝罷,便將脂粉水傾入湖中,湖水于是“螺呈五色”。站在橋中間,看著浣江緩緩奔涌,竟也禁不住移情與投射,希望這水中能綻放出一朵朵五色之花,自上游飄來,向下游飄去。

    西施,中國女性史乃至中國歷史上一個最美麗又最悲涼的文化符號。不,她曾經(jīng)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她脆弱的生命偶然或者必然闖入了兩千五百多年前的那場吳越之爭,在漫長的35年之間,以20 余年的短暫綻放,襯托了一場戰(zhàn)爭的殘酷和卑劣,也造就了一個幾乎永恒不朽的傳說。沒有人認為她決定了一場戰(zhàn)爭的勝負,她沒有這么大的力量。她,只是一個能歌善舞、回眸顰笑、撫胸蹙眉的弱女子;她,只是一條歷史長河中隨波逐流、倏然消失的美人魚。戰(zhàn)爭的風浪太大、太兇險、太血腥、太殘酷,她如何有那般主宰自己命運、向長天發(fā)動搏擊、并以一己之身而決兩國勝負的能力?她哪里有“一雙笑靨才回首,十萬精兵盡倒戈”(魚玄機詩《浣紗廟》)的“神仙”手段?然而,時光的塵埃并沒有將她掩埋,時至今日,人們依然愿意想象她、傳說她、贊美她、塑造她,盡管那根本就不是她的真實?;蛟S,她只想守著自己鐘愛的男人,在宮中,或在大地上安放一顆奔波、流浪的心,安放一個偶然出現(xiàn)在人群中又被時間之流無情攜裹而去的生命。所有身世與遭際,最終不過是夢幻泡影、水月鏡花,不過是供后人不斷揣摩和書寫的詩與文字,那些青史留名、野史流芳、錦衣玉食、日夜笙歌、帝王寵愛、富甲天下的“敘事”終究沒有任何意義。甚至包括歷史。齊澤克說:詞語暗示了事物的缺席;維特根斯坦說:精神總是圍繞著灰燼。他們道出了事物存在的本質(zhì)。人與歷史也是如此,在缺席與灰燼面前,詞語和精神都沒有意義。就像在我閱讀所有關于西施的文字和文本時,并不自責于自我想象力的匱缺,而是奇怪于詩人或文人們?yōu)楹慰傁矚g將熱情一并傾注于早就融化在時間深處的虛無之物?難道他們的精神本就是那虛無的一部分?而我總想找到與虛無或有勾連的現(xiàn)世空間,好讓“山河粉碎,大地平沉”的最終歸宿,有一個此生哪怕瞬間即逝的著落點。但不只是“借古諷今”。

    有人說,西施并不存在,這位姓施名夷光的賣柴、浣紗人家的女兒,雖是魚見其美而羞沉水底的古今第一美人,卻只是一個美麗傳說、一位虛構(gòu)的人物而已。正史如《史記·越世家》 《國語·越語》等,并沒有她的記載,難道僅僅是出于對民間女性入史的不屑?她的傳奇故事出現(xiàn)在距春秋時代較遠的《越絕書》《吳越春秋》《莊子》等著作里,并在其后的民間傳說與戲曲中,被演繹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生動鮮活。于是,一個絢麗多姿、光彩照人的形象出現(xiàn)在春秋時期的歷史舞臺上,如穿越時空的塑形與投放,漂流在時間的長河中,在古老的書冊中上溯或下行,并一次次進入后世文人的“期待視野”。事實上,西施不過是古代美人的通稱,早于勾踐時代二百余年的《管子·小稱》就有言:“毛嬙、西施天下之美人也”?!疤煜旅廊恕辈⒎蔷椭浮澳且粋€”《說苑·尊賢》也說:“古者有毛嬙、西施?!边@些文獻中的“西施”,并非越國獻給吳國的西施。可是,我們認定的西施又似乎確有其人,今天的蘇州城西仍有館娃宮、玩月池、響屧廊、西施洞等西施遺跡,諸暨苧蘿村亦有西子祠。難道,那也是后人想象的產(chǎn)物?“余暨,西施之所出?!保ā逗鬂h書·郡國志》“余暨”條,中華書局,2012年4月第1 版)于我,則寧愿相信李白、王維、皮日休們的歌吟,在他們眼里,余暨(諸暨)美女西施豈能只是個傳說?“西施越溪女,明艷光云海。未入?yún)峭鯇m殿時,浣紗古石今猶在。桃李新開映古查,菖蒲猶短出平沙。昔時紅粉照流水,今日青苔覆落花……”(李白《送祝八之江東,賦得浣紗石》)

    于是,為尋覓西施,我來到諸暨;到諸暨,我只為西施而來。之所以再重復一遍這個念想,是因為,西施更是諸暨最耀眼的文化符號,諸暨依然殘存著關于她的歷史與詩詞的“布景”,她所經(jīng)歷的殘酷與滄桑就像傳說一樣,仍植根、繁衍于這片土地,真假莫辨,綿綿不盡。不管是紀實還是虛構(gòu),所有對美的描繪都值得敬重,而“美的事物總含有某種無端的寂滅,這種悲劇意味使它顯得更加動人?!保ㄗS隆舵脑垂P記》)在這里,那“寂滅”之光仍可能在時空的某個角落閃爍。與很多人一樣,我來這里,是想在一條江水的折光里,在悠閑的漫步中,找尋諸暨那不凡的動人之處,它們更多是西施姑娘留下的。

    別夢依稀咒逝川,兩千五百余年前。西子遺夢今何處?依稀浣紗到水邊。

    浣江(浦陽江)的流水還在,在我眼前脈脈北流。

    西施故里容納了諸多西施元素:苧蘿山、浣(紗)江、浣紗石、越秀亭、古越臺、古越街、范蠡祠、西施殿、鄭旦亭、苧蘿亭、起埠廟、浴美施閘、中國歷代名媛館……仿佛西施有靈,依然徘徊、游蕩在這片秀美的園林之中,跨越兩千余年,情貌宛在。江水如其滑潤的肌膚閃爍,桂花如其芬芳的體香游弋,婷婷荷葉如其款款的裙擺蕩漾,石面上的斑斑苔蘚如其歲月的留痕青碧,樓臺亭閣、跨水月橋則呈現(xiàn)著她彈唱的音節(jié)、輕揚的眼波和窸窣的足音……這番想象,類似在追隨一次遠古朝代的附體經(jīng)驗,或者一個現(xiàn)實惝恍的夢境。久遠的事物因為并非出自記憶,才提供了可以無限想象的空間,但它們與我的感官卻難以建立嶄新的聯(lián)系。我倒希望,置身此處,能找得見一個如西施一般的故人,她等待著我,好讓我清晰地看到她如何回轉(zhuǎn)身去,沿著時間之流上溯,最終與渺遠的西子融為一體。

    在鄭旦亭前和西施殿內(nèi),我發(fā)覺這般想象或許來自冥冥之中的某種暗示,曾經(jīng)獨立一體的,或能一分為二,只是不能被時空分割,才具備令人信服的可靠性。遺憾的是,她們都無法從屬于自己的那尊塑像中走出來,還原真實的肉身。據(jù)說這兩位遠古的姊妹,曾一起進入?yún)菍m,她們相依為命,彼此是活著的唯一理由。(雖然北宋·韓膺胄在《三溪忟》一文中說:“相國范少伯訪西施之家,得采薪者之女,姓鄭名旦字夷光者,入選吳宮……”西施鄭旦實為一人,父姓鄭,母姓施,其父乃施家贅婿。后人把《越絕書》《吳越春秋》兩書中的“西施鄭旦”判為二人,實屬錯誤。但我希望西施有一個同患難共命運的伴兒、一個親如手足、讓彼此不再孤單的姊妹。竺羅山上的鄭旦亭雖為小亭,與西施殿建筑群無法比擬,但它的存在給我一種說不出的安慰之感)然而她們卻無法擁有同樣的歸宿,命運的遭際在他們之間劃出了一條鴻溝,甚至連最后的“執(zhí)手相看淚眼”都絕無可能,就那樣隔著一片空間的黑暗生死訣別,不知彼此魂歸何處。宮殿之中沒有傾訴,只有血淚。凄清冷寂的月色將姣好的面容照得慘白,更為慘白的,是所有的啜泣都被宮殿的陰森吸納,肉體被抽空,徒留一襲華美的羅榖宮裝——她們的體溫也早在苧麻衣衫被褫奪的一刻耗散殆盡。而且,每每在夜色中仰望宮墻外的天空,每一個上玄月、下玄月都變作了閃著寒光的剜心利刃。她們只能面對宮墻傾訴,而不是家鄉(xiāng)的山河。自由,已經(jīng)從裊裊婷婷開遍蓮步的大地,跌落進了深不見底的黝黑深淵。每一寸光陰都漫長得超過一生,蠶食著所有的妙齡芳華,并最終被權(quán)力的黑洞一絲不剩地吞噬。

    時間是殘酷的,被它帶走的事物,難留任何痕跡,我們只能去想象去揣度,卻無法還原任何真實。當然,時間也無力抹殺一切,那些未被抹殺的,往往變成了更有深意的線索。“詞語”和“灰燼”即便失真、變形、熄滅,也能組合、描繪、言說某些境象、幻覺和經(jīng)驗。就像身其中的這片西施園,濃密的草木既遮蔽著天空,也掩藏著石階、甬道,簇擁著華美的宮殿、樓閣,似乎正以不斷疊加的繁茂與繁復,表達后世對美的想象、補償和祈愿。

    在園中,樹是樹的參照物。我迷失了方向,繞了一大圈又回到了原點。對雄偉而黯淡的西施殿顯然失去了再次參觀的興趣,空間給我的挫敗感讓我感覺到一絲疲憊。這疲憊亦令我清醒。坐在一塊石頭上遙望漂浮在樹梢上的屋脊,覺得宮殿不過是一個想象歷史、供人祭奠的軀殼,并不是我們與古人相遇的場所,彼此可以對視、觸摸。宮殿的“生命”盡管漫長,但它的存在永遠是單向度的,不過是人試圖與歷史溝通的媒介,高聳而幽暗的空間內(nèi)其實迷霧重重。我們目光所觸及的空間以及空間中的人文“修辭”所縱深的時間,往往呈現(xiàn)為多個層面的匯流,很多時候令人深感無措、迷惑、枉然,甚或痛惜。對于逝去的美,我們無力到不知如何深入;對于歷史、時間、記憶,我們更缺乏一種切實的擁有感,如隔空喊話,空茫無音。身在那樣的空間,時光流逝的感覺會更加凸顯,好像要讓你明了,歲月的岸邊遲早只會剩下一個空落落的你。那些陳舊的,硬朗的,線條復雜、圖案豐富的建筑,在天空的覆蓋下,根本無法給我們一種“時光的爛熟之美”(陳丹青),因為它們從來不是帶著民間煙火氣的遺物,而是某類群體意識的插播,是人間供奉的孤島,也必然會孤零零地聳立在遠離人間的高處。

    我參觀過很多地方的很多殿宇,每次都像是一次漫長旅行的濃縮,擁有和喪失的感覺常常同時出現(xiàn),這種感覺甚至最終會擴大為對生活的回顧與體味——也許是,“我們能夠擁有的生活世界是那么少,我們失去的世界或不曾擁有的世界是那么多。生活提供的不是獲得的經(jīng)驗,而是失去的經(jīng)驗。”(耿占春《回憶中的詩》,《沙上的卜辭》,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出版社,2008年5月第1 版)。行走與丟失同在——這就是我們不斷留戀于“舊”、同時又不斷追求“新”的內(nèi)在動因。對歷史的回眸不過是這種感覺的瞬間拉長。有時,我們會驚喜、戰(zhàn)栗于某類“相遇”,大都出自心靈上的感應?!跋嘤觥敝g卻存在著遙遠的距離,這距離反而又是時間和空間上的,乃至心理上的,比如面對某處風景、某個人、某一片歷史遺跡。緊接著,我們會無法分辨到底是“進入”了還是“迷失”了,是沿著空間行走,還是在跟著時間漫步。

    西施故里,給我一種時空糾纏上的深度暈眩。

    起初,在西施故里入口的小徑旁,我看到一片大紅色石蒜,絲狀花絮開得盎然、紅艷、奪目。第一次見到石蒜花,上午的陽光剛好照到它們,那般靜謐和純潔,宛如處子的清新、純美,就像浣沙溪邊的西施姑娘不斷閃回的幻影。與旁邊挺拔而濃密的翠竹相比,它們矮小而纖弱,卻并不卑微,那種絢爛至極的綻放,帶著某種獨立而高貴的質(zhì)地。它們應該大片種植在偏僻的原野中,以廣袤、深藍的天空為背景——凡是并不張揚的個性,一定出自山野與河澤——那里是這些蓬勃物種最佳的孕育與成長地,極致的天真與燦爛并不需要為人所知、市霾污染。它們不像滿園的桂樹、銀杏、香樟、竹林那樣,是人間的植物,可以掩映、烘托建筑群在空間上的巍峨、深闊與綿延。但它們精確描繪了西施故里一個不能被人忘懷的細節(jié),使人產(chǎn)生美妙的聯(lián)想。除了可織衣物的苧麻,這華美的石蒜花更該被西施端詳、喜愛過吧。只是北宋《越州圖經(jīng)》里只有“諸暨出如絲之苧”的記載,明弘治《紹興府志》中也只是說“苧布八邑皆有之,唯諸暨最精,俗傳以為西子遺習。”苧麻是實用之物,織以為布,裁而成衣,原是生存的手段。西施作為民間女子的時候,難道就只為生活而勞作,不曾顧盼過身邊之美?如果古書上有西子浣紗而回眸石蒜的描繪,那該多么美妙、生動,彼情彼景,讀之宛在眼前。可見,著史的人沒有真心愛過她。

    于是,我對這片園林便稍帶了挑剔。是的,它略嫌現(xiàn)代,太過整飭、雕琢,甚至有一些當代文化散布的脂粉氣和煙火氣,盡管安靜、干凈,卻少一些淡遠、迷蒙,甚或荒疏、孤寂。尤其在范蠡祠,粉墻黛瓦之間的大殿與建筑間——財神廟、魁星閣、三星廟,那些“于越圣臣”“大將軍”“濟世匡國”“華夏商祖”的牌匾,以及無數(shù)的塑像與碑刻、詩詞、歌頌、掛滿大樹的大紅絲絳,都讓我感到一種喧賓奪主的溢美和強烈的物欲亢奮。大概,古往今來人們熱衷追求的只有功名利祿,西施不過是人們茶余飯后的談資,甚至連談資都不是。歷代書寫者,主角無非帝王將相,仿佛只有他們才創(chuàng)造著歷史,誰會花費精力為一個弱女子立傳樹碑?即使有,也無非在野史小說中將那些女子一個個變作集體意淫的對象。如陳寅恪者能有幾何?

    當然,我不否認這里建筑與設計的精美與用心,不否認嫵媚、華麗而繁復的建筑美學:鄭氏祠堂的幾進院落、飛檐凌空的藻井戲臺,密集而精致的鏤雕、清涼明凈的回廊、小徑盡頭的月洞門、端莊且高聳的西施祠……都是排撻而來、令人目不暇接的修辭與美篇。不過,我已然對嵯峨的殿宇、端坐的塑像、歌功頌德的牌匾、香火繚繞的富貴祈愿失去了興趣,我只喜歡這里濃密的樹蔭、青青的翠竹、纏繞的藤蘿、傍水的亭榭、苧蘿山的那一層濃綠、浣紗江的那一脈流水,以及無所不在的安謐。陽光篩落在甬道上,斑影晃動在白墻上,高處行走間,那些黑瓦上青苔,仿佛要沿著“歷時”的屋脊垂落,與臺階上的碧痕連做一線。

    美則美矣,這一切,卻又給我一絲精神阻塞之感。這里沒有溝通,沒有話語,沒有表情,有的只是雜沓的腳步、仰望的目光、燠熱的溫度、陽光下的空寂、抽離了時間的聲音、一個公園式的不會發(fā)聲的面容。蘇軾曾把西湖比作西子,那種“濃妝淡抹”,是以闊大的山水和空蒙的氣韻為背景的,西子只應該住在西子湖畔,在那山水的浩渺間徘徊流連。而園林圈定的,是一個閉塞、回環(huán)的空間,是一個類似布景的精巧的“戲臺”,只適合上演故事與戲曲,卻不適合容納人生。也許,還有更重要的——即使這里是故里,時間也留不住西施,留不住苧蘿村,遙遠的事物已經(jīng)與我們失聯(lián),諸多建筑、植物的簇擁、豐茂、拔地而起,諸多文字的刻錄、記載、鋪排,并不能丈量人類的情感深度。更何況,這里也許已經(jīng)沒有任何遺跡,我們不過是在無數(shù)沉落的廢墟上漫步。消失的影子都被深埋地下,更包括村落的土石、磚瓦、草木、泥徑,甚或曾有的宮殿、廊柱、石階、雀替、戲臺、須彌座、過江的汀步、木橋——那些在更早的時間里不曾出現(xiàn)過的事物。深埋,是空間上的阻斷;考古,從來不會有“活過來”的收獲。因此,我倒是愿意見到,在這里,叢木之間,只有鳥雀啁啾;天空之上,只有白云掠過;荒疏凋敝的貧苦村落,仍有西施或其鄉(xiāng)人升起的裊裊炊煙。

    有人說,西施忍辱負重,為國獻身,身世沉浮,命運蹇促,為越復國復興立下汗馬功勞,不但是美麗和美好的象征,更是正義的化身,因而成為世界儒家文化圈公認的大美女,是諸暨人的驕傲,是諸暨的文化名片。

    我不反對她是諸暨的文化名片一說,卻不認同她的“為國獻身”被授以“正義”之名。且不說“春秋無義戰(zhàn)”,只是國與國之間的利益與疆域的爭奪戰(zhàn)、國君與國君之間的權(quán)力與享樂爭奪戰(zhàn),其間,民生涂炭、白骨遍野,有哪個統(tǒng)治者是為了人民福祉?單就吳越之爭而言,更說不上誰是正義與非正義,無非是我滅了你的先人你又滅了我,奪了我的財富、我的美人,我要臥薪嘗膽尋機復仇,再把失去的財富包括你的財富和美人一并奪過來。如此而已,如是而已。

    我想說的是,將一國成敗之命運部分地系于一個弱女子之身,以其色相為誘餌、以其生命為代價,男權(quán)的自私、卑怯、冷漠與殘酷暴露無遺。在他們眼里,西施只是一個玩物、一個砝碼、一次投注、一個取勝的計謀,甚至一根壓垮夫差性命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不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有情感有呼吸有是非判斷的生命,她僅有的價值就是她的沉魚之姿、她的婀娜肉身、她的任人擺布的順從……后世強加給的各種贊美,也無非是男權(quán)話語的另一個變種,一種光環(huán)遮掩下的扭曲與變態(tài)——好在每個朝代正大光明地、成批地制造西施般的美貌與肉體,在所謂喪權(quán)辱國的危急關頭將她們一一呈送出去。這類卑鄙、骯臟、丑陋的肉體交易,還要在正義的遮羞布下堂而皇之的進行,并名其曰“愛國”。真是卑劣到自己都不以為卑劣的程度。所以,與西施相比,勾踐臥薪嘗膽、品嘗夫差糞便的所謂勵志故事,看起來是多么陰鷙、偏狹、惡心、卑怯。

    “愛君就是愛國”的說法,從來就是愚民的言辭,不但要讓“民”獻身,還要讓他們在獻身的游戲中感激涕零,深覺忠誠的高尚、自得與樂趣?!盀槿碎L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的“東海寡君”勾踐之流深諳此中玄妙,讓范蠡、文種之輩甘做效命奴才,給他們灌下“為越人復仇”的迷魂藥,讓他們自覺將把那把深藏的權(quán)力利刃視作渴望了很久的富貴“畫餅”。也許是這種殘酷性為后人所不忍,于是才虛構(gòu)了范蠡攜西施隱遁江湖的美麗傳說,不過是自欺欺人。然而,我也寧愿相信人性的良善與聰慧,那是對群體傷痛乃至對人性之惡的安撫、校正與治療。范蠡祠的存在,似乎就是給后世強調(diào)這一點。但我覺得,這類祠廟越是高大、奢華,言辭越是虛弱、矯情。不過,也許,擁有智慧、財富、美人的祈愿才是它能持久存在的理由,那是天下所有男人不愿示人的最大欲望,如果加上權(quán)力,則更加完美。范蠡做到了。后世那些在他的塑像前祈愿的人,也渴望能做到。

    在西施故里偌大的一片園林景區(qū),轉(zhuǎn)了一圈兒,我只看到了一個男人的祠堂,那就是范蠡祠。沒有勾踐的,沒有夫差的,更沒有文種的。后面幾個男人豈能與西施相配?這種設計,至少保持了西施作為諸暨文化名片的合理性與純粹性,大概也能暗合西施本人的心愿吧。

    不過,在偌大的園子里,范蠡是一個配角。想當年,勾踐謀復國,因夫差淫而好色,文種獻滅吳九策,其中就包括呈送西施、鄭旦的美人計,而范蠡是美人計的具體實施者。得西施之后,即“飾以羅榖,教以容步,習于土城,臨于都巷,三年學服而獻于吳?!保ㄚw曄《吳越春秋全譯》,張覺譯注,貴州人民出版社,2008年9月第1 版)《浣紗記》中更有越王勾踐夫人指導西施歌舞的形象演繹:

    “歌所以養(yǎng)人性情,故《陽春》動于花下,《子夜》奏于房中。古人有《白水》《淥水》,《玄云》《白云》,《江南》《淮南》,《出塞》《入塞》。須要音聲嘹亮,腔調(diào)悠揚。即今江南佳麗之地,多用玄《白苧》《采蓮》。美人,你如今學歌呵,【好姐姐】當筵要飛塵遏云,論音調(diào)又須紆徐淹潤,切忌搖頭合眼,歪口及撮唇。”(第二十五出《演舞》)“今一動唇,則飛聲流轉(zhuǎn),余韻飄揚?!保ǖ诙宄觥堆菸琛贰D(zhuǎn)引自《蘇州教育學院學報》2015年第4期劉淑麗《從江南元素看<浣紗記>的成功原因》)

    夫差“得諸暨苧蘿山賣薪女西施、鄭旦”后大喜過望,“嬖之,日事游樂而廢朝政”,不但在姑蘇建造了春宵宮,挖筑了大水池,制做了青龍舟浮于水上,天天與西施“為水戲”,玩兒得不亦樂乎;還建造了供西施表演歌舞并與之歡宴的館娃閣、靈館;更有“響屐廊”名揚天下。擅長跳“響屐舞”的西施,站在用數(shù)以百計的大缸鋪滿的木板上,腳蹬木屐、裙系鈴鐺,翩然起舞,木屐的節(jié)奏、鈴鐺的叮咚、大缸的砰砰,這視覺與聲律交織的盛宴,令夫差如癡似狂、陶醉不醒。這種“斫木為底,襯于履下,行轍閣閣有聲,多為婦女所用”的木屐,原非范蠡等人的發(fā)明,“據(jù)可查證史料記載,中國最早的‘木屐’多起源于吳越地域。在浙江省寧波市慈城慈湖原始社會遺址中,發(fā)現(xiàn)了距今四千多年的木屐,屬良渚文化時期的產(chǎn)物?!倍魇绊戝煳琛保恢本褪菂堑匚璧甘飞系慕?jīng)典與代表。(符姍姍、馮程程《吳地西施“響屐舞”的民族風格與地域風格研究》,《湖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6年第6 期)可想當年,西施跳的“響屐舞”,一定是被宮廷化了的、美輪美奐的經(jīng)典樣板,她顧盼生姿,“長袖舞腰,翹袖折腰”,顫動的節(jié)奏如水波蕩漾,嘡嗒之音催發(fā)著吳王不盡的情欲。

    我很佩服范蠡的耐心,這位“少小豪雄俠氣聞,飄零仗劍學從軍。何年事了拂衣去,歸臥荊南夢澤云”(《浣紗記》第二出《游春》,《梁辰魚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5月第1 版)的少年才俊、擁有經(jīng)緯之才的大將軍,為了美人計的有效實施,竟用了3年時間培養(yǎng)西施的宮廷禮儀和媚君之術(shù),堪稱無所不用其極,硬生生地將一個山野村姑培養(yǎng)成了一個安插在夫差身邊的合格的“色情間諜”。在這個階段,兩人日久生情也符合人性邏輯,但范蠡少不了對西施進行洗腦工作和“愛國主義”思想教育,致使一個懵懂無知的女子與他共同擔負起了復國圖強的艱巨使命。于是,犧牲個人感情是必須痛下決心的決斷,何況以范蠡的“智慧”,西施更不過是促其功成名就的一枚棋子,這點犧牲對自己的煌煌前程又算得了什么呢。于是,他也提供了一個為后世“奴才”們可資借鑒的成功樣本,然后都以“國家利益至上”的“道義擔當”遮蔽了自私、卑劣的心理動機和小人行徑,還為后世鄉(xiāng)愿提供了一個道德遮羞布、庇護傘。善良的只是百姓、民間,他們寧愿創(chuàng)作范蠡、西施隱退江湖、攜手共享二人幸福世界的“神話”,聊以滿足一種自欺式的大團圓心理。是啊,中國古代的戲曲、小說,有幾個不是大團圓結(jié)局呢?有時候真難說所謂美好的“愿景”究竟是一種希望,還是一種自慰、一個黃粱美夢。

    范蠡與文種相比,似乎聰明得更勝一籌,“西施亡吳國后,復歸范蠡,同泛五湖而去。”(《越絕書》,中華書局,2018年9月第1 版)滅吳之后,他逍遙自在地帶著西施泛舟江湖,好好發(fā)財過日子去了。然而,我不太相信勾踐能放過他,就像不能放過文種一樣。他們實際上是“殊途同歸”,均被勾踐所殺。史書上也有記載,但被各種不同的記載混淆得彼此都難辨真?zhèn)?。?shù)年前,太湖邊無錫市鴻山鎮(zhèn)邱承墩大墓的考古挖掘,使很多考古專家判定,這座出土了無數(shù)高等級文物的帝王規(guī)格的陵墓,埋葬的就是范蠡,而且周邊有蠡河、蠡湖、仙蠡墩等多“蠡”字的地名,似乎也佐證了大墓與范蠡的關系?!妒酚洝穼⒎扼环Q作“鴟夷子皮”,“鴟夷”即馬皮裹身投水淹死的刑罰,這句話其實是勾踐對范蠡講的,并非范蠡的稱號,意思是“讓你穿上馬皮”,綁上石頭,沉水去死吧。他最后遭受了與伍子胥一樣的殺害,這種殺死重臣的方式,仿佛是吳國的傳統(tǒng),也被勾踐學以致用。范蠡死后,勾踐為掩蓋真相或減少自己的愧疚感,為他修建一座帝王式的大墓,并予厚葬,似也合乎他的個性。而且,史書有載,范蠡的確有一位夫人,育有三男,但這位夫人并不是西施。西施若有其人,最后的歸屬也不會是范蠡。只有在后世的戲劇和小說中,范蠡與西施的情緣才終被演繹得蕩氣回腸、感天動地——他們駕一葉扁舟,潛入太湖,消失在浩渺蒼茫的煙波深處,卻始終不曾消失于文人墨客的主觀臆想和審美視野,連大文人蘇東坡都寫下過“五湖問道,扁舟歸去,仍攜西子”(《水龍吟·黃州夢過棲霞樓》)的詞句,誰不愿意把想象的美事一代代傳遞下去呢。

    西施究竟歸宿何方,也有各種不同傳說,不外乎沉水、自縊、跟隨范蠡出走幾種。沉水自然是被殺,其中之一,與范蠡一樣,也是被蒙了馬皮沉江。將其沉江者,一說是吳人,一說是勾踐,還有一說是范蠡,甚至包括勾踐宮中嫉妒西施美貌的婦人:“西施之沉,其美也?!保ā赌印びH士第一》,中華書局,2015年3月第1 版 );“越浮西施于江,令隨鴟夷以終。”(《吳越春秋校注》,岳麓書社,2006年4月第1 版)“勾踐班師回越,攜西施以歸。越夫人潛使人引出,負以大石,沉于江中,曰:‘此亡國之物,留之何為?’”(《東周列國志》,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6月地1 版) “家國興亡自有時,吳人何苦怨西施。西施若解傾吳國,越國亡來又為誰。”(唐·羅隱《西施》)不管是何種死法,都不過是“紅顏禍水”荒謬卻鐵定的注釋,是亡國之罪所能找到的最荒唐卻最具體的犧牲品,背后掩蓋的是男人的貪欲、女人的嫉妒、人性的扭曲、由愛而恨的變態(tài)。

    即使如此,我也更愿“隨喜”后人的“心愿”,相信“吳之后,西施復歸范蠡,同泛五湖而去”的傳說。今年春天,我到濟南市長清區(qū)孝里鎮(zhèn)參觀方裕古村,看到村南的一片山脈,當?shù)嘏笥迅嬖V我,那山原名“陶山”,相傳陶朱公范蠡曾攜西施到此,故名。西施隨范蠡到此后染病去世。山那邊便是泰安肥城境內(nèi)的田野,中有西施墓,如今已成較大景區(qū)。聽到此說,我心有戚戚,雖然美好的愿望總是流布民間,但西施身后只剩下了一個個借其美名穿鑿附會的景點或景區(qū)而已。

    然而,西施又是永恒的,她出現(xiàn)在后世幾乎所有的文學藝術(shù)樣本中——話本、傳說、戲曲、繪畫、詩詞,比比皆是,可謂家喻戶曉,婦孺皆知。甚至浙江、山東等地出產(chǎn)的一種貝類海鮮也被命名為“西施舌”(沙蛤),其肉狀如小巧精致的人舌,尖頭呈紫紅色,所做湯菜,滋味鮮美,咬之潤滑筋道。(《苕溪漁隱叢話》:“福州嶺口有蛤?qū)?,號西施舌,極甘脆?!保R魯大地的膠南一帶,至今還流傳著西施與范蠡在逃生路上失散,為防出語而招不幸,咬斷舌頭吐于河中的傳說。舌頭恰落于張開殼的河蚌中,竟存活下來,并游入大海繁衍,成為餐桌上的美味。我真佩服中國的食文化,所有的美色都可以與吃聯(lián)系起來,西施舌也是秀色可餐之一種,仿佛吃著它就約等于享受了西施的絕色——由此也可以判定,“食色性也”既可指兩件事,也可指一件事。想想,真是令人哭笑不得。

    不過,西施的一生確乎未離開水,不管是她的浣紗,還是她的對鏡梳妝,還是她家鄉(xiāng)的養(yǎng)育,還是她的沉水而死,抑或是五湖的隱身,更或是在大海中留下了一種名叫“西施舌”的貝類。她的周身總閃動著粼粼波光,涌動著浩浩大水,甚至作為繪畫的主角,也從未離開那一支支凌波高挺的純潔荷花——四大美人中,各有花屬,荷花之側(cè)的西施自然是荷花的化身(貂蟬為月季,昭君為菊花,玉環(huán)為牡丹)。曾經(jīng),“西子蒙不潔,則人皆掩鼻而過之”(《孟子·離婁》,中華書局,2017年12月第1 版)的屈辱,終于被荷花的出淤泥而不染的品質(zhì)滌蕩而盡?!安恢釟w何處,溪月灣灣欲效顰?!逼と招葸@首滿含傷逝之情的《館娃宮懷古》,也詠嘆了西施來自于水、終歸于水的短暫人生。清涼月色下的水面,都是西施魂歸之所。

    來諸暨,我們沒趕上農(nóng)歷三月三西施誕辰的煙火祭拜,也沒趕上農(nóng)歷七月最后一天紀念西施、鄭旦的荷燈節(jié),我只是把西施殿、古越臺、紅粉池、沉魚池、西子碑廊、鸕鶿灣逛了個遍,將西施殿和西施故里建筑群內(nèi)的西施塑像、青石圓柱、朱紅油漆拱門、水池、東西側(cè)廂,以及諸多梁、柱、門、窗、斗拱、擎枋、牛腿、雀替等木、石雕刻構(gòu)件反反復復端詳了個遍。期間,我是不是也曾“轉(zhuǎn)過若耶渡,來到苧蘿村”呢(《浣紗記》第二出《游春》)呢?星移物換,我不敢確定。只是不曾見到魚躍鳧飛、漁歌采菱、沙汀江渚、碧波蓮塘的江南意象。單是此番看罷,亦足矣。我想,這里——諸暨,自古及今,都是西施的,不管它什么“腸斷吳王宮外水”,不管它什么“濁泥猶得葬西施”(李商隱《景陽井》),“艷色天下重”(王維《西施詠》)的西子才是永恒的美麗符號,永遠珍藏于不竭奔涌的浣江,跳動閃耀,在大地的史冊上幻化著不斷被猜想、描繪、呼喚的娉婷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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