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永忠(瑤族)
壽城學(xué)院南嶺民俗博物館的呂教授一時興起,給昔日學(xué)生——遠(yuǎn)在青山縣駐村扶貧的鄧興田發(fā)了句微信留言:興田,什么時候方便?我想抽空跟你回你們古道村(峒口村)耍上幾天。鄧興田看到這條留言,高興得差點跳起來。峒口村幾次申報中國傳統(tǒng)文化村落,一直沒見到名單公布,要是有呂教授加持,說不定這次就成了呢。
鄧興田回到峒口村,父母還在喝早茶。時光就像一條湍急的河流,突然拐進(jìn)了一個悄無聲息的大水潭。
峒口村有三餐前喝油茶的習(xí)慣。老一輩人里,好吃不過油茶泡飯的祖訓(xùn),仍舊響在耳邊。
炒制過的茶葉、生姜,盛在一只小撮箕里,特制的木槌慢慢捶打,時光不知不覺間流淌,茶香姜香溢滿灶間,一邊加進(jìn)熱水,捶打出一定量的茶汁,再倒進(jìn)鐵鍋里燒沸。峒口村的油茶習(xí)慣邊打邊喝,每捶打一次,只夠三小碗的茶汁,講究的是味道的濃厚醇正。峒口村的油茶,跟別村也沒什么兩樣,無非蔥花芫荽油炸花生米油炸小粿粒加爆米花。只是峒口村由于偏僻落后,生活節(jié)奏慢,留守的老人無事可做,就把制作傳統(tǒng)美食當(dāng)作消磨時光的嗜好,代替了別村的打牌搓麻將。傳統(tǒng)的爆米花,是拿上等糯米蒸熟,拿木槌在簸箕里捶扁,陰干,重上蒸籠,出籠再捶打一遍,陰干,油鍋細(xì)心爆炒。這樣的爆米花,考的是耐心,城里賣油茶的,根本沒這個耐心,大多數(shù)拿機(jī)器爆出的米花濫竽充數(shù)。峒口村的油炸花生米,也比城里油茶館的香,因為峒口村少數(shù)人還種那種產(chǎn)量低的小花生。
負(fù)責(zé)打油茶的是鄧興田七十多歲的母親,幾十年養(yǎng)成的習(xí)慣,要是哪一天因為什么事少打了一餐油茶,她都會覺得虛度了一天似的心里不踏實。她抬頭瞥見兒子進(jìn)屋,就問身邊的老伴,今日是禮拜天么?
做父親的皺起眉頭,反問兒子,今日不是禮拜一么?
是禮拜一。鄧興田迎著父母疑惑的眼神回答,像個誠實拘謹(jǐn)?shù)闹袑W(xué)生。
禮拜一你怎么跑回家來?父母幾乎異口同聲地說。
從上小學(xué)一年級起,父母就特別緊張兒子的學(xué)習(xí),參加工作后,父母還是特別緊張兒子在單位里的表現(xiàn),生怕兒子哪天因怠惰荒廢了前途,辱沒了先人。
鄧興田笑得很不自然,有些吞吞吐吐地說,單位讓我回來,做駐村扶貧工作隊員了。
父母驚得眼珠子要掉落地上,面面相覷。
村子里空蕩蕩的,見不著人,空得鄧興田心里發(fā)慌。他下意識地晃出田峒,天空中飄起牛毛雨絲,他果然望見他叫四叔的鄧新民,斗笠蓑衣,扛著犁耙,吆喝著一頭老水牛,慢悠悠正要踏過石拱橋,這場景就像是張藝謀躲在某處的導(dǎo)演。白鷺翩翩,一支山歌在水田間飄蕩:
山歌不唱憂愁多,
大路不走草成窩;
鋼刀不磨生黃繡,
胸膛不挺背要駝!
鄧興田趕緊摸出手機(jī),搶錄了一段小視頻,轉(zhuǎn)發(fā)朋友圈,就像平靜的水面撒下一把飼料,魚兒瞬間躍出搶食,馬上就有好幾個人點贊留言。鄧興田決定馬上創(chuàng)建一個峒口村聯(lián)誼群,盡量把外出務(wù)工的以及留守農(nóng)村的村民,都拉進(jìn)群里,以后凡是在峒口村拍的小視頻或者圖片,一律發(fā)到群里。
鄧新民六十多歲了,終年日曬雨淋造就的膚色,就跟煙熏火燎的臘肉一樣誘人,雖然筋瘦,但骨架高大,精氣神足。老婆棄他而去二十多年了,崽女也都紛紛飛離他身邊,他照樣該吃吃該喝喝,一天到晚山歌不離口,反倒活成了神仙。峒口村的田地都是巖石縫里摳出來的,農(nóng)業(yè)機(jī)械到了這里使不上勁,留守村中的老弱病殘,還是習(xí)慣央求鄧新民幫忙犁田耙地,鄧新民也樂得一人獨大。沒想到使牛耕田這一落后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方式,拍下小視頻,卻給厭倦都市喧囂生活的人帶去別樣的撫慰。
村里也有幾個比鄧新民年輕的,只是到縣城周邊打短工,騎著摩托車早出晚歸,但是誰都不愿意管事,沒辦法,鄧新民肩上牛軛脫不掉,只得繼續(xù)當(dāng)著新峒行政村的副主任——實際上就是峒口自然村的頭兒。
鄧新民眼神比五十不到的鄧興田銳利,他隔著老遠(yuǎn)就高聲大嗓地跟同族侄兒打起了招呼,興田,回了?晌午進(jìn)我屋喝酒!
他的快樂傳染了憂心忡忡的鄧興田。
小辣椒,這么歡喜,是不是昨夜又去偷了大葫蘆?隔壁村的放牛老頭,擠眉弄眼地沖鄧新民開起了葷玩笑。鄧新民也不惱,趁機(jī)占了把對方的便宜:是咧,你老婆兩只大葫蘆,被我偷摘回屋了,你還不趕緊回屋瞅瞅?開過玩笑,鄧新民又正兒八經(jīng)邀請對方,老表,晌午進(jìn)屋喝酒啵,我昨夜搞了幾條野生鯰魚!這些口無遮攔整天將男女性器掛在嘴邊的村夫野老,其實背后的行為,卻深受傳統(tǒng)道德的約束。
鄧新民被隔壁村人叫成小辣椒,是因為幾十年來他堅持每年都種上幾分地的小米辣,他種小米辣種出了名,遠(yuǎn)近村子的人每年都找他買幾斤小米辣回去泡糟辣。別村當(dāng)然也有人種小米辣,但都沒有鄧新民種的夠辣夠香。峒口村流傳一句話,叫作雞屎越臭,辣椒越香。鄧新民每年都要在屋后菜園子里養(yǎng)一群雞,為的就是收集雞屎,拿來種小米辣。鄧新民種辣椒每年都是自己留種。辣椒種子每年都是擱進(jìn)一只漂亮的古銅色大葫蘆里,懸掛在灶火上頭煙熏火燎防蟲咬霉變。峒口村堅持幾十年種葫蘆的是嫁進(jìn)來的女人胡玉茹,由于諧音,老人孩子干脆把她叫成了大葫蘆,胡玉茹也欣然接受。鄧新民每年都要找胡玉茹要一只葫蘆盛放辣椒種,所以隔壁村那些老光棍就故意編排出了兩人的曖昧。鄧新民年輕時身高在一米八左右,而大葫蘆身高卻不到一米五五,兩人身高差距有點大,但老光棍們只要發(fā)現(xiàn)兩人湊在一起,就故意唱:
五尺丈夫三尺妻,
一個高來一個低;
只要中間湊得緊,
哪管兩頭齊不齊!
峒口村四周都是山,像一個個坐化的千年老道,把東西兩面的高鐵以及高速公路遮蔽得仿佛不存在,頭頂?shù)奶炜粘撕蝤B偶爾飛過,極難尋覓飛機(jī)的身影,這是一個被高速發(fā)展的時代遺忘的角落。一條據(jù)說兩千多年前秦始皇時期鋪筑的古道穿村而過,兩頭早已隱沒于農(nóng)田之中,就像湮滅的歷史難以鉤沉。村中央的石板古道,早已被人踩馬踏磨得光亮如鏡,只可惜一度被牛屎豬糞遮蔽了它應(yīng)有的光輝。峒口村曾經(jīng)一度被外人稱作古道村,后來,又干脆直接被外人以牛屎街指代。最后,就連在村中生活了好幾代的古道子孫,也紛紛拋棄了她,搬出一兩里外視野較為開闊的平地,建起了兩層三層的鋼筋水泥樓。只有極少數(shù)戀舊的老人始終堅守著日益破敗的祖屋陋巷。
鄧興田當(dāng)年轉(zhuǎn)成正式鄉(xiāng)鎮(zhèn)干部后,在幾個已經(jīng)嫁出去的姐姐的幫扶下,雖然也在所謂新寨建起了一層平頂樓,可是每次回村,前腳剛踏進(jìn)父母的屋,后腳就立馬跑進(jìn)老寨了。只有走在牛屎街上,他才覺得真正回到了生他養(yǎng)他的峒口村。從上初中起,他每次回村,大多數(shù)時候就賴在已經(jīng)出了五服的族叔鄧新民屋里吃飯,雖然做父母的有意見,也奈他不何。
整個峒口村,沒有人家煮的糟辣魚比得了鄧新民的廚藝。鄧新民長期以來給村人的印象就是窮困潦倒,不修邊幅,不思上進(jìn),可是卻是公認(rèn)的吃精,為人又豪爽慷慨,熱情好客,雖然始終沒有能力搬出住了幾百年的老屋,卻常常高朋滿座,夜夜笙歌。鄧新民的廚藝自鄧興田青少年時期起,就牢牢拽住了鄧興田的胃口,那么多年過去,哪怕坐在燈火輝煌的豪華酒店包廂里,觥籌交錯之際,也只有想起四叔鄧新民的柴火糟辣魚,才真正勾得起他肚子里的饞蟲。
走進(jìn)石板街,抬頭看見鄧新民住的出過武舉人的老屋,瓦背煙囪口炊煙裊裊,鄧興田腦子里突然蹦出一個靈感——古道炊煙農(nóng)家樂!要是能吸引大量游客來吃,鄧新民家脫貧致富指日可待啊。
兒子曾經(jīng)給鄧新民買回過幾個電磁爐,都不知被鄧新民塞到哪個黑咕隆咚的旮旯里了。鄧新民堅持砍柴劈柴,門口永遠(yuǎn)碼著柴垛。他家的劈柴不怕被賊偷,就跟他家門口那個二百斤的石鎖一樣不怕被賊偷?,F(xiàn)在誰還偷劈柴???那個二百斤重的石鎖,據(jù)說以前曾經(jīng)是武舉人的練功石,除了鄧新民年輕時曾經(jīng)單手提起過,至今沒人挪得動。
撤了柴火,剛?cè)鲞M(jìn)綠殼野花椒的糟辣魚,還在鐵鍋里咕嘟咕嘟冒泡,鄧新民就蹓出門吆喝食客。
二叔,去我屋喝酒吃魚!
我就不去了。
不去?不去在屋里耍卵么?不去下次別找我?guī)湍忝赓M檢瓦!
鄧新民鉆了幾座老屋吆喝,又跑出田野大聲招呼一群“鬼帶兒(野孩子)”到他屋吃魚,鯰魚沒有刺呢。他是擔(dān)心這些爺爺奶奶以及學(xué)校老師都看管不住的野孩子,跑去偷摘別人剛灑過農(nóng)藥的瓜果。
鄧新民只要弄了好吃的,就很興奮,出門見到一條流浪狗都覺得是親戚,放牛的、路過的、長年躲在屋里不見日頭的,統(tǒng)統(tǒng)被他趕來屋里。他家的食客,真是五花八門,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這些人也許在外頭偷雞摸狗,男盜女娼,坑蒙拐騙,進(jìn)了鄧新民屋里,卻都個個表現(xiàn)出一副忠良相。一桶五十斤裝的本村自釀米酒,當(dāng)?shù)厝私兴魶_,或叫土茅臺,可以供食客從晌午直喝到屋里亮燈。
厭倦了城市里擦脂抹粉隆鼻子墊下巴的嘴臉,鄧興田對這些豁牙塌鼻絲毫未加掩飾生理缺陷的笑容,卻突然倍感真實親切。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鄧新民興起,唱起本地文化官員編的敬酒歌:
瑤家生來愛唱歌,
歌連酒來酒連歌;
山歌泡在酒缸里,
連酒帶歌一起喝,一起喝!
喝到中途,突然有第一次被邀請進(jìn)屋喝酒的人驚問,四哥,怎么不叫四嫂一起坐來吃喝?
哪有四嫂?鄧新民眼睛一瞪。
馬上有人回應(yīng)說,兄弟們只管放開來喝,不用操心,鄧新民四哥的岳母就是我們兄弟們的母親,小弟我早在大伙兒開喝前,就盛了飯菜先孝敬了的,咱最清楚,四哥是峒口村頭號大孝子呢。
鄧興田明白四叔鄧新民有意不讓他岳母湊熱鬧的深層用意,鄧新民是擔(dān)心老岳母的一些不太衛(wèi)生的壞習(xí)慣,敗壞了大伙兒喝酒的興致。比如老岳母特別喜歡用剛從自己嘴里拔出來的筷子,給客人夾菜,比如老岳母見到別人懷里抱著的孩子,就拿食指曲成一把鋤頭,從自己掉光了牙的口腔里,挖出一團(tuán)咀嚼過的食物,硬要塞進(jìn)嬰幼兒嘴里喂孩子。鄧興田小時候都被村里老人這樣喂過,但現(xiàn)在的人們,早已經(jīng)摒棄了這極不衛(wèi)生的喂孩子的方法,只是鄧新民的岳母身體雖然沒什么毛病,耳朵卻有些聾,聽不進(jìn)年輕人的勸解。鄧新民的岳母其實早就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人,出名是因為她的熱情好客慷慨大方同不太講衛(wèi)生的習(xí)慣難以分割。比如鄧新民菜園子里種了幾棵蜜梨,老太婆經(jīng)常挑糞肥去澆菜,碰到成熟的果子掉到泥地上,就順手撿進(jìn)了空下來的糞桶里,在水埠頭碰到人,不管熟不熟,親不親,老太婆見了人都會熱情地塞個果給人家。同村的還好,知道老太婆不太講衛(wèi)生的習(xí)慣,要是隔壁村的,不知道果子是從糞桶里拿出來,接過手直接就啃一口,才發(fā)覺果子甜是甜,只是怎么有股子臭味?這成了遠(yuǎn)近聞名的笑話,笑得人眼淚出,可老太婆卻一直蒙在鼓里,不知道人們笑話的就是她呢。
岳母?四嫂都沒有,四哥哪來岳母?
鄧新民兩眼喝紅,也不作聲,只管繼續(xù)敬酒。有時跟人劃拳猜碼,較勁了,非要贏不可,十幾碗米酒下肚,干脆塞只小塑料桶到桌子底下,另一只手在桌子底下,偷偷掏出那物,嘩啦嘩啦直接放起水來。于是來客沒人喝得過他,就是酒量高沒醉,也憋不住要跑出去撒尿呢。
鄧興田父親鄧新龍知道鄧新民喝酒的德行,一般都會故意躲避??墒墙裉爨囆旅耧@然是為了幫助鄧興田回村做駐村扶貧隊員好開展工作,才特意搞起的酒局,不好躲避,硬著頭皮來了。鄧興田的娘也來了,她一來,就鉆進(jìn)鄧新民岳母房間里了,兩個老太婆,針對織布瑤繡這些被認(rèn)為過時的手藝,有說不完的話題。鄧新民的岳母只比鄧新民大幾歲,也才七十出頭,除了耳聾,身體本來還算硬朗,不過幾天前放牛時摔了一跤,扭傷了腳踝,上廁所必須有力氣大的年輕女人抱小孩噓尿那樣抱起。鄧興田的娘都快八十了,抱不起小她幾歲的老太婆,只得去叫大葫蘆。大葫蘆跟鄧新民跑掉的女人毛冬梅同齡,五十多歲。
大葫蘆也是個愛湊熱鬧的人,她笑呵呵出現(xiàn)在喝酒的男人堆里,就有人拿她開玩笑了。大葫蘆,我叫小辣椒四叔,這回我該叫你四嬸了吧?聽說你的葫蘆瓜釀做得很特別,好吃得卵跌,莫不是大葫蘆里釀進(jìn)小辣椒?釀菜在峒口村也是很流行的,葫蘆瓜片里釀進(jìn)辣椒混合肉末,也是有人嘗試的,但鄉(xiāng)野人雖然沒文化,卻喜好一語雙關(guān),話里小辣椒和大葫蘆都有特指。
大葫蘆臉?biāo)⒌鼐图t了,舉手追打玩笑開得太露骨的醉漢。追打了一陣,說,我回去打油茶,裝滿兩暖水瓶,提過來啊,一扭大屁股出了門。
鄧興田大聲制止住眾人的喧嘩,嚴(yán)肅地說,大伙兒聽我說幾句,我這回一定要給四叔鄧新民和四嫂胡玉茹兩人,都申報道德模范,縣一級、市一級、自治區(qū)一級,一級一級報上去!四叔四嫂你們本人不要再反對,把你們申報上去,不是出你們個人的名,我知道你們一點兒不愿意出名,把你們孝順岳母家公的感人事跡報上去,是為了引起更多上面的人,對我們峒口村的關(guān)注!
1984年,立冬已過,卻連續(xù)吹了幾天大南風(fēng)。峒口村剛剛用上電,家家戶戶吊起了一個電燈泡,穩(wěn)定的橘紅光芒代替了之前閃爍不定的煤油燈。人人臉上一天到晚綻放著風(fēng)吹不謝的笑容。三十歲的鄧新民從縣化肥廠下崗了,在廚師崗位上吃得膘肥體壯的他,沒有氣餒,有的是對新生活的憧憬,雖然他大哥二哥都打著光棍,三哥跟兩個哥哥打了一架,像一頭發(fā)情的牛牯,沖破峒口村以做別人上門女婿為恥的陳見,一頭扎入了隔壁村一年輕寡婦的懷抱,鄧新民預(yù)感到他的桃花運即將到來。
不過在峒口村婦女們的眼里,三十歲的鄧新民早已經(jīng)過了娶老婆的年齡,人們紛紛忽略過他,只給比他小三歲的老五鄧新慶提親。鄧新慶高,卻瘦,干活彎不下腰,沒什么力氣,臉上有些麻點兒,小眼睛,讀過幾年書,好琢磨人事,人稱小諸葛。
正月二十幾,峒口村的桃花開了,當(dāng)過生產(chǎn)隊時婦女隊長的鐵娘子白浪婆,牽著一個看上去十八九歲的大姑娘,扭著肥碩的屁股,踏上了石板街,鉆進(jìn)了鄧新民家臨街的老屋。鄧新民一聽是介紹給老五的,強(qiáng)咽下涎水,笑了笑,晃著膀子進(jìn)了山。
鄧新民父母過世得早,打著光棍的大哥二哥,分別住進(jìn)了一樓父母的房間,一樓廳屋里還有個木板隔開的房間,卻被老三霸占了去,偶爾帶寡婦回來住上夜把。木板鋪就的樓上,也隔出了兩個房間,之前,老四老五睡一個房間,兩個妹妹睡另一個房間。兩個妹妹先后嫁人后,房間空出,老大說,誰有本事娶回女人,房間就歸誰。鄧新民晚上背了一筒據(jù)說三四百斤的木頭回屋,出水埠頭洗過冷水澡,躡手躡腳上了木板樓,看到那個房間還亮著燈,老五和那妹崽在里頭竊竊私語,像兩只老鼠偷油吃。鄧新民憋住呼吸,潛進(jìn)自己房間,沒開燈,倒頭睡下。
睡到半夜,鄧新民突然感覺被女鬼上了身,想喊喊不出,想動動彈不得,只得由著那女鬼擺布。天亮后,才驚覺,哪是什么女鬼,就是被媒婆介紹給老五的那個妹崽呀。
吃早飯時,老五硬起頭皮喊了這妹崽四嫂。
那年秋天,一場大火燒毀了白浪村毛冬梅家的三間瓦房,連牛欄豬圈茅廁都不剩。一家四口只得暫時搬進(jìn)后龍山的巖洞里。火是他們家的仇人故意放的。仇是幾年前爭宅基地地界結(jié)下的。毛冬梅大哥毛冬生那年剛二十出頭,如何忍得下這口惡氣?跑去找人家索要賠償,沒想到卻被仇家?guī)仔值鼙┐蛞活D。毛冬生回家拿了把鐮刀,沖進(jìn)仇家屋,一口氣砍了好幾個,導(dǎo)致一死四傷。仇家勢力大,毛冬生被判了死緩。毛冬梅父親毛春林,從此走上了上訪的不歸路。母親是個膽小怕事的農(nóng)婦,父親對毛冬梅說,女,這個家今后就指望你了,你無論如何要想辦法幫助你哥減刑,并且?guī)椭霆z后娶回女人,為咱毛家傳宗接代呀。
毛冬梅那年剛滿十九歲,胖乎乎的,雪白粉紅,皮膚比豬板油還要滑嫩,毛冬梅一天到晚笑呵呵的,長得頗有幾分豬相,迷信的人背地里說她是豬投人胎,誰能看出她有多深的心機(jī)呢?可是從她半夜里離開老五鄧新慶的房間,不顧一切地爬上本應(yīng)叫四哥的鄧新民的床,并且把鄧新民搞得服服帖帖的,誰又敢說她不是個心機(jī)女王呢?
這年秋天,一個無星無月的晴朗的夜晚,大葫蘆找借口上茅廁,出了洞房,躲開新郎家監(jiān)視的眼睛,突然撒腿狂奔。耳朵兩旁風(fēng)呼呼叫,一條毛茸茸的黃土大路在前方勾引著她,跑到十字路口,她故意脫掉一只繡花鞋,扔到另一條大路上,誤導(dǎo)后面追趕的新郎。她一口氣跑出十幾里路,徹底甩掉了追趕她的人,跑跑停停,不斷敲開路邊村子屋門問路,經(jīng)過幾個小時的長途跋涉,終于來到了峒口村前。她崴了腳,趴在地上,剛好碰上鄧新民看田水回。鄧新民好心,聽說她要去投靠鄧興彪,就背了她回村,把她安置進(jìn)了鄧興彪平時睡覺的小木屋,知會了鄧興彪的老父親鄧新文,就幫忙去找鄧興彪了。只有鄧新民猜得到,小他四歲的鄧興彪,會窩在誰家打牌賭錢。
第二天大白天,大葫蘆見到了膘肥體壯對女人溫柔體貼的鄧新民,喟嘆命運之神為什么不把自己安排給他。峒口村人見了大葫蘆,說著祝她跟鄧興彪早生貴子白頭偕老的彩頭話,心里卻不由得暗想,這勤勞樸實大膽追求愛情的村姑大葫蘆,跟憨厚老實的鄧新民,才是天生一對??!
鄧興彪高中畢業(yè),不甘心在家嗅牛屁股,結(jié)交了一幫縣城街上的爛崽,學(xué)到了一門耍把戲騙錢的手藝,成天從這個鄉(xiāng)鬧子(趕圩日)躥到那個鄉(xiāng)鬧子,沒有一只腳在峒口村,后來因為把戲穿幫,被別人打了一頓,據(jù)說還跑到河南嵩山少林寺學(xué)了一陣子功夫,他老父親就更難見到他一面了。鄧興彪有四兄弟,三個哥哥早已經(jīng)成家另起爐灶,母親體弱多病,是三個哥哥輪流養(yǎng)老送終的,剩下個老父親,三個哥哥都不愿意再贍養(yǎng),推給讀書最多的滿(最小的)崽鄧興彪。眼界很高的鄧興彪,這回突然招惹回一個土得掉渣的種田妹崽,難道是孝心發(fā)作?
那時候,一些偏僻的村子,嫁女兒時,做母親的會拿一些農(nóng)作物種子,贈送給女兒,其中會有葫蘆瓜種子。贈送葫蘆瓜種子,有替女兒祈禱早生貴子的寓意。大葫蘆雖然沒讀過書,卻聽村里老人講過大葫蘆的神話故事,說是有個農(nóng)村妹崽,孝敬老人,感動了上蒼,上蒼派個神仙,送了粒葫蘆瓜種,并告訴她,等到葫蘆瓜種子發(fā)芽長大又開花結(jié)瓜,洪水就要淹過地球最高的山頂,她只要鉆進(jìn)葫蘆里,就會隨水漂流,并且可以將地球上最后一個后生,救進(jìn)葫蘆里,等到洪水退去,她就可以跟那后生,落回地面,做起夫妻,繁衍人類。
勤勞的大葫蘆在峒口村尾那座小木屋門前,栽種了一架碧綠的葫蘆瓜,帶著家公,過起了清貧卻有說有笑的日子。鄧興彪還是一天到晚沒只腳在家,只是偶爾晚上回來過夜。等到春播的時候,才六十多歲的家公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jīng)老弱得無法耕田。大葫蘆不想聽到家公唉聲嘆氣,笑嘻嘻去找了鄧新民,硬是要她跟著丈夫叫四叔的鄧新民,教會了她使牛犁田耙地。
雙搶季節(jié),大葫蘆主動找鄧新民,要求兩家的活路捆綁在一起。鄧新民還蠻感激大葫蘆的。毛冬梅雖然跟大葫蘆同齡,卻是個好吃懶做的女人,出門都怕曬黑,見到水田里的螞蟥,大呼小叫地驚動整個田峒,讓鄧新民倍覺丟臉。兩家農(nóng)活捆綁在一起,毛冬梅就有了個不下田的借口——在屋里忙打油茶煮飯啊。毛冬梅也是個吃精,雖然懶,卻整天樂呵呵的,熱情大方,油茶打得不錯,加上打了油茶都挨家挨戶招呼人來家里喝茶,茶送豐富,峒口村人淳樸,也就沒人背后說她閑話。
大葫蘆卻是個心思縝密的女人,經(jīng)常跟鄧新民一起在田間地頭忙活,擔(dān)心別人背后有想法,第一個孩子出生后,于是特意請村里仙婆給孩子掐算八字,有意讓仙婆放出話來,說她家孩子命硬,必須找個命硬的寄名爺,孩子才好帶大。大葫蘆拉了丈夫鄧興彪一塊兒,光明正大地抱了剛滿周歲的兒子,提了一刀豬肉,兩封雞蛋,以及兒子的生辰八字,找上門來,要替兒子拜鄧新民做寄名爺。毛冬梅聽說是仙婆的主意,當(dāng)然沒有二話說,還要丈夫鄧新民給鄧興彪大葫蘆的兒子取了個名,叫鄧家平,寓意平平安安,健康成長。此后,兩家往來更密切了。大葫蘆之前叫鄧新民四叔,因為鄧新民做了兒子的寄名爺,就干脆改口叫鄧新民四哥了。鄧新民跟鄧興彪已經(jīng)出了五服,也就沒有老人說大葫蘆亂了輩分。
鄧興彪不知走了什么狗屎運,竟然給他在一個巫婆的指引下偷偷挖出了一窿好煤。那時煤炭值錢,鄧興彪預(yù)感到要暴發(fā)了,他半夜跑回峒口村,召集血緣親近的十幾個成年男子開會,凡是愿意跟他干的,天亮就上他特意請來的大卡車。鄧興彪許是為了感謝鄧新民教會他老婆犁田耙地,叫大葫蘆問鄧新民,是否愿意跟他去挖煤。鄧新民在縣化肥廠干過,有些見識,擔(dān)心鄧興彪私自挖煤遲早挨抓坐牢,就推脫不去,扯謊說皮膚對煤炭過敏。毛冬梅卻來了興致,叫嚷著要跟鄧興彪去挖煤發(fā)財。那會兒毛冬梅才生下兒子不久,鄧新民不想給她去,但最終沒攔住。到了煤窿,據(jù)說鄧興彪也蠻照顧毛冬梅,只是讓她給二十多號人煮煮飯燒燒開水,工資卻開得不低。
鄧興彪的突然發(fā)跡,就像一朵巨大的煙花,盛開在峒口村的夜空,父老鄉(xiāng)親們還沉浸在艷羨里呢,就傳來了有關(guān)鄧興彪的壞消息。
鄧興彪從村里招了十幾個人,又從煤窿附近村子招了十幾個人,那煤太容易挖了,幾個人在里面負(fù)責(zé)挖,二十幾個人負(fù)責(zé)挑煤都挑不快。煤窿口很快堆起一座座烏黑發(fā)亮的煤山,鄧興彪擔(dān)心被人發(fā)現(xiàn)眼熱,于是咬咬牙買了輛東風(fēng)大卡車,并且親自學(xué)會了駕駛,每天呼呼往山外面的中學(xué)以及廠礦食堂送煤啊,一車煤就能換來一大沓嘩嘩響的大面額鈔票,別提心里多趾高氣揚了。鄧興彪一夜之間成了青山縣人人艷羨的暴發(fā)戶。不知是不是鄧興彪心里發(fā)飄,本來一天頂多只往外運送兩車煤的,鄧興彪情不自禁往外運送三趟四趟,只要看到白花花的鈔票,他就不知疲倦,他心里很明白,他是私自挖煤,一旦被人舉報,官方隨時都有可能派公安來查封,他就像強(qiáng)盜碰到金山,能搶多少是多少啊,他想過上一勞永逸的生活,今天就得拼命呢,累點算什么!可是誰也沒想到,那天凌晨,他用火柴棍支撐起眼皮,呼呼拉著一大車煤,剛出到平地,竟然啪嗒一聲將一個騎摩托車的年輕男子撞飛了。鄧興彪沒事,騎摩托車的卻當(dāng)場死了。騎摩托車的就是煤窿附近村子的,鄧興彪跑不了,他當(dāng)時也沒想跑,只是心里涼了半截,以為用那幾個月挖煤所得,就能擺平這事。沒想到,出了車禍,竟然驚動了當(dāng)?shù)卣?,馬上把煤窿封了,賣煤所得,也被追繳。發(fā)了工人工資,剩下的錢,還不夠賠償被撞死那人的家屬。
家屬是個二十多歲的女人,背著一個孩子,一手牽著一個孩子,隔三岔五就找來峒口村,見不到鄧興彪,就纏住大葫蘆不放。大葫蘆心軟,只能把他們當(dāng)親戚招待。那女人臉皮也厚,干脆拐彎抹角認(rèn)了親戚,找了熟人,將大那個孩子,送進(jìn)了峒口小學(xué)讀書,每天吃住在大葫蘆家。鄧興彪那時臉皮薄啊,見不得那女人哭啼,心里愧疚得很。大葫蘆心疼丈夫,就暗中支使丈夫外出躲債,想讓時間慢慢淡化女人索債的心思。那女人見大葫蘆心善熱忱,也不好太過為難,加上長期見不到當(dāng)事人鄧興彪,就留下大兒子,自己帶著小那兩個孩子,走了。索債的女人走了之后,鄧興彪還是極少回家,大葫蘆只以為他還是為了躲債。為了減輕丈夫的罪孽,大葫蘆那時雖然自己也先后生下了兩個兒子,肚子里還懷著一個超生的,日子過得捉襟見肘,但仍然將車禍死去那男人的兒子當(dāng)親生的撫養(yǎng)。
鄧新民除了在農(nóng)活方面幫襯一下大葫蘆,在經(jīng)濟(jì)上也無能為力。他那時攤上了一個因上訪得了胃癌的岳父,即使鄧新民每天進(jìn)山扛一根三四百斤的杉木出來賣,也只能勉強(qiáng)應(yīng)付岳父高昂的治療費用。
好在岳父并沒有拖累鄧新民多久,就被醫(yī)院宣判了死刑。臨死之前,岳父眼巴巴望著鄧新民,說,四狗啊,我死后,不想葬回白浪村,我怕仇人掘我的墳,你能不能悄悄將我葬在你們村的老松林里,不給外村人知道?
那時峒口村人真是善良啊,就是流浪漢死在江洲,都會被村人妥善安葬,何況是鄧新民的岳父,沒人反對。
毛冬梅感激鄧新民不但醫(yī)治她父親,還將她父親安葬進(jìn)了他家祖墳地,于是決定主動去鄉(xiāng)里結(jié)扎。毛冬梅來約大葫蘆做伴,大葫蘆第三個孩子也已經(jīng)生下來幾個月了,抓計生的把她家那臺十四寸的黑白電視都搬走了,大葫蘆說,不躲了,跟你去吧。
結(jié)扎回來,鄧新民嘴角總情不自禁浮起微笑,心想,都結(jié)扎了,哪個男人還要?得在祖墳地里給她留個位置了呢。
峒口村的日子單調(diào)寂寞,只有鄧新民大葫蘆這種人,才能過得有滋有味。要是隔上幾天不上趟縣城,毛冬梅就會煩躁得把腳毛都抖落。峒口村曾經(jīng)被人稱為青山縣的西伯利亞,偏僻遙遠(yuǎn),離縣城四五十里山路,其中有十多里田基路,很不好走,來回一趟不容易,毛冬梅臉皮厚,總能找到人搭順風(fēng)車——兩輪摩托。很多外界的信息,都是毛冬梅捎回來的,她成了峒口村的義務(wù)信息員。毛冬梅笑呵呵告訴大葫蘆,鄧興彪原來一直就躲在蓮花村,跟被他撞死那個男人的女人,做起了夫妻,還生了兩個孩子,一崽一女!
大葫蘆不信。大葫蘆越是不信,峒口村人就越是覺得有必要替大葫蘆去查他個水落石出。
蓮花村的一個墟日,峒口村人逮住了鄧興彪,正在幫助一個拖兒帶女的女人擺地攤販賣一堆農(nóng)產(chǎn)品。
大葫蘆帶著四個孩子(其中有一個就是那死了男人的女人的),去蓮花村找到了鄧興彪。大葫蘆說,你可憐她沒有老公,日子艱難,你怎么不可憐一下我呢?
大葫蘆帶著自己生的三個孩子,回了峒口村,日子還得繼續(xù)。她也沒怎么消沉,照樣干活吃喝睡覺,也沒見她沖家公發(fā)脾氣,見了人,不管男女老幼,還是像往常一樣主動笑呵呵打招呼。峒口村人暗暗佩服她。
鄧興彪的老父親鄧新文,很害怕大葫蘆帶著幾個孩子改嫁,撇下他不理。大葫蘆看穿老人心思,就說要做老人徒弟,跟老人學(xué)跳瑤族蘆笙長鼓舞。鄧新文為了留住媳婦,重新?lián)焓捌饋G了多年的技藝。大葫蘆還拉了幾個婦女,跟她一起學(xué)。這么一來,她家倒比鄧興彪還沒出事前熱鬧了。一幫女人圍著一個老鰥夫跳舞,鄧新文覺得有些招人眼熱,于是常常打發(fā)孫子,叫了鄧新民參與。鄧新民愛湊熱鬧,每叫必到。
有些人盡力堅守,有些人大力撇棄;有些人努力向善,有些人無法挽救地滑向罪孽的深淵。到了1995年,峒口村留守的壯勞力越來越少,年輕人就像鐵屑一樣被磁場強(qiáng)大的廣東吸收了去。那時候,峒口村在外人嘴里,不再是古道村,已經(jīng)被叫成牛屎街。有本事的人家,紛紛撇下老屋,合家搬出一兩里外的省道邊上的新屋。毛冬梅穿著高跟鞋,拖著最小的孩子,趕鬧子回來,一腳踩在一泡熱烘烘的爛牛屎上,啪嗒一聲摔了個四仰八叉,爬起來就賭咒發(fā)誓,這爛牛屎街,老娘遲早遠(yuǎn)走高飛,屙尿都不朝你!
洞口村人聽了心里好笑,心想,你一個結(jié)扎過的女人,就跟剪過翅膀的母雞一樣,還能飛去哪里?
那天,鄧新民拿著一張郵局匯款單,驚慌失措地去找鄧興田的父親鄧新龍,原來,才去了廣東打工兩個月的毛冬梅,突然給鄧新民寄回兩萬塊錢,這可是一筆巨款!
鄧新民雖然在縣化肥廠干過幾年,可是他最遠(yuǎn)也就去過壽城,廣東對他來說,就跟另一個世界一樣陌生。不過他平時樂善好施孝敬孤寡老人積累下的人脈幫了他大忙,一個山里老寡婦在深圳當(dāng)保安的兒子,帶他去了廣東,并且成功解救回毛冬梅以及他們的小兒子鄧興松。
峒口村婦女紛紛上門,安撫受驚嚇的母子倆,都祈禱毛冬梅再也不要受騙上當(dāng)。原來毛冬梅是被隔壁村的人販子拐賣到了廣東普寧。毛冬梅寄回來的兩萬塊錢,是主家買她三歲兒子的錢,她本人不值錢,主家只愿意出兩千塊錢,還被人販子抽取一千塊錢中介費。
那段日子,鄧新民不敢出門了,天天在屋里守著老婆孩子??墒钦l能想到,毛冬梅還是跑掉了。
這回毛冬梅再也沒給鄧新民寄回只言片語,她就像一粒石子,被一只看不見的手拋向了茫茫大海。除了報警,鄧新民什么事都做不了。
毛冬梅下落不明,鄧新民最擔(dān)心的還是他岳母。老太婆剛死了丈夫,兒子還在監(jiān)獄,如今女兒又下落不明,鄧新民將岳母接到了家中。岳母只比他大幾歲,顯年輕,鄧新民顯老,有過路討口茶喝的人,無意中說出岳母是他老婆的話,這令鄧新民十分尷尬。鄧新民讓九歲的女兒,陪外婆回去了,而且讓女兒進(jìn)了外婆那個村——白浪村小學(xué)就讀。岳母感嘆鄧新民大孝。
半年后,峒口村人萬萬想不到,他們居然在電視里見到了毛冬梅。毛冬梅在人販子頭頭操控下,竟然潛回峒口村,拐賣了李姓一個給外公外婆帶的兩歲的男孩。公安問毛冬梅為什么要拐賣別人的兒子,毛冬梅說,她父親臨死前,要她無論如何想辦法,幫助她大哥減刑。毛冬梅被判了七年有期徒刑。峒口村人不免唏噓。
鄧新民從此覺得在父老鄉(xiāng)親面前抬不起頭來。他見人就說,毛冬梅再也不是他老婆了,就是等到她刑滿出獄,他也絕對不會再給她靠近峒口村,他還希望峒口村人,只要見到毛冬梅回村,就打斷她的腿。三個孩子都很聽鄧新民的話,外人問起,都回答媽媽死了。
鄧新民讓三個孩子,都拜認(rèn)了大葫蘆做寄名娘。兩家的孩子一塊兒上學(xué),一塊兒玩耍,一塊兒幫助父母勞動,親如一家。只是,鄧新民跟大葫蘆,卻始終保持著應(yīng)有的距離,不給外人說閑話的機(jī)會?!鞍l(fā)乎情止乎禮”這句話,他們說不出,可是這句話卻深入到了他們的骨髓,時時刻刻約束著他們的言行。
2006年冬天的一個早晨,大葫蘆蒸好了一大鐵鍋雞蛋大小的紅薯,發(fā)現(xiàn)這些紅薯個個都軟乎乎的,流出了蜜汁,她滿心歡喜,趕緊拿一只磁碟,撿了三只,先給神臺供上,又返身拿只瓷碗,給家公撿了幾只,送去他臥室?;氐秸翦伹?,大葫蘆陶醉了一會兒,她決定去叫鄧新民來喝油茶吃紅薯。剛跨出門口,她被一陣吵鬧驚擾。
青石板街巷里,一伙陌生人五花大綁地押著一個人,吵吵鬧鬧朝她家小木屋走來。
你說你爹叫鄧新文?以前做過師公,會跳瑤族蘆笙長鼓舞那個老人?
大葫蘆預(yù)感到什么,她心一慌,一屁股跌坐在門檻上,扭頭急切地沖屋里叫她家公——爹,爹!
鄧新文趴到窗前,踮起腳尖,朝石板街巷里一陣張望,他瞬間意識到了什么,氣得渾身哆嗦,連滾帶爬出了門,在青石板街巷子里兩手胡亂抓了兩把牛屎,氣呼呼撲到被陌生人五花大綁的可憐人面前,朝著那人劈頭蓋臉地摔砸牛屎,嘴里罵道,誰是你爹?峒口村一向清白,行得正走得直,餓死不當(dāng)叫花子,窮死不做盜賊,從不出偷雞摸狗之輩,你今天定是做了盜賊,才被人五花大綁,我不管你是哪村人,敢污我鄧新文老桿子名聲,我怕牛屎糊不住你張臭嘴?
老爹,他昨夜居然跑去我們正峒村偷耕牛,被我們抓了現(xiàn)場,按我們村規(guī),是要打死沉潭不報官的,他說他是峒口村鄧新文的四崽,我們才押了他來求證。
鄧新文老桿子不理會陌生人,氣呼呼走了。大葫蘆又羞又惱又心疼,她跌跌撞撞走到被綁人面前。
被綁的人噗通跪倒在她面前,哀求道,玉茹,我是你老公鄧興彪啊,快快認(rèn)下我,不然,我會被他們打死的!
大葫蘆噌地一下挺直了腰板,冷冰冰地說,你認(rèn)錯人了,認(rèn)錯村子了,這里不是蓮花村!
那伙陌生人只好罵罵咧咧押著可憐的偷牛賊走了。
大葫蘆搖搖晃晃找到正幫一戶人家挖吃水井的鄧新民,一下子軟癱在地,喃喃自語,四哥,我們的命怎么這么丑啊!
起來,妹子,他們走歪門邪道,我們越是要挺直了腰板做人,我們管教不好他們,只能替他們多做些善事,但愿孩子們都沒繼承到他們壞的基因。
夜里,鄧新文老桿子叫上認(rèn)下的干女兒大葫蘆,又叫鄧新民召集了所有跳蘆笙長鼓舞的信徒,到盤王廟里一場一場地跳下來。
嗚唉嗚哎——蘆笙像哭訴,咚咚啪,咚咚啪,長鼓聲聲,像是堅定自己做人的信念,像是向盤王允諾。
夜深了,鄧興田的父親鄧新龍,在老伴的陪伴下,還在用沙啞蒼老的嗓音唱著《盤王遺訓(xùn)》:
……
……
大葫蘆最擔(dān)心的事還是發(fā)生了,她的小兒子鄧家安,剛滿十八歲,兩年前輟學(xué)跑去東莞打工,卻因搶劫一發(fā)廊妹金項鏈?zhǔn)制廊吮魂P(guān)進(jìn)了班房。身體向來硬朗的大葫蘆,一夜之間病倒了,身體浮腫,起不了床,話都懶得說了。
媳婦照顧家公,沒有什么不方便,可是家公照顧媳婦,鄧新文老桿子怎么也越不過心里那道坎,他找到鄧新民,說,老弟,我已經(jīng)認(rèn)下大葫蘆做干女兒,你跟她結(jié)婚吧,我操辦幾桌,你就住到我屋,或者帶她住到你屋,你替我好好照顧她啊,哪里找得出像她這么好的女人呢?
鄧新民沒有同意。他把自己岳母叫來了,他讓岳母去照顧生病中的大葫蘆。
鄧新文老桿子悄悄問鄧新民,你是不是還惦記著毛冬梅,想等她出獄后叫孩子們迎接她回屋?
鄧新民吞吞吐吐地說,就算峒口村父老鄉(xiāng)親寬恕她,她也沒臉回來了,只是,我自己過不了自己心里這道坎,我做后生時發(fā)過誓,這輩子只娶一回女人。
大葫蘆也說,我做妹崽時發(fā)過誓,這輩子只嫁一個男人,要我改嫁,我過不了自己心里那道坎。
可是,你們就這么苦了自個兒么?鄧新民的岳母說。
也許這就是我們的命,就讓我們多吃點苦,算是替他們贖罪吧。
唉。峒口村留守的老人都嘆息。
呂教授從一輛寶馬車?yán)镢@出來。鄧新民并不認(rèn)識那是輛顯示主人尊貴身份的寶馬,對鄧興田說,那就是呂教授,我看怎么像個殺豬佬?
長得像殺豬佬的呂教授卻跟憨態(tài)可掬的鄧新民一見如故。鄧新民將呂教授引入青石板古街巷,走得有些急,將呂教授同鄧興田甩下,卻又不時回頭,那眼神催促,鄧新民是急于讓自己的杰作得到教授的肯定。
鄧新民識字不多,卻也懂得附庸風(fēng)雅,特意請村里的書法家寫下了“古道炊煙農(nóng)家樂”七個大字,貼到了一塊拙樸的樟木板上,又不知是聽了誰的主意,那七個大字,一筆一畫都用了老竹根拼湊,乍一看倒也顯得別致而有文化。鄧興田一直覺得怪怪的,一時不知怪在什么地方。
呂教授岔開兩只短腿站定,仰頭乜視了“古道炊煙農(nóng)家樂”的招牌,冷不丁吐出一句:那一截一截的老竹根,真他媽像一筒筒大便嘛,你還經(jīng)營吃的?一見這招牌就讓人聯(lián)想到一筒筒大便,誰他媽還有胃口?
鄧興田再一看,便覺得果然像大便,趕緊叫鄧興民拆掉。好在呂教授對住處頗為滿意。呂教授上了一趟茅廁,就撿了一樣寶貝。原來鄧新民將一幅“上善若水,厚德載?!钡膬蓧K古舊門聯(lián)板,拼湊做了茅廁門,只是將“水”和“福”字鋸掉了半截。呂教授問去哪兒了?鄧新民撓撓頭,說,早就燒了。呂教授用殺豬佬的毒辣眼神狠狠瞪了他一眼,說,要是沒鋸過,光這一幅門聯(lián),我就可以開給你十萬塊錢!鄧新民立即像一只被拋進(jìn)沙漠的大魚,向鄧興田求救。鄧興田小心翼翼地詢問,那這個樣子,還值點錢么?呂教授吐沫成釘?shù)卣f,給他五萬塊吧!
鄧新民平白無故得了一筆巨款,興奮得像腳踩棉花,拉著呂教授到處看寶貝。他牛欄屋那面墻壁上大大的一個“孝”字,引起呂教授駐足觀望。鄧新民忐忑不安地詢問,這個“孝”字教授給幾多錢?
呂教授冷硬地說,那可是無價之寶!
吃午飯前先喝油茶,沒想到呂教授對大葫蘆親手做的“奶子粑”和“梭子粑”大感興趣,并當(dāng)場拍了小視頻發(fā)朋友圈。峒口村的“奶子粑”和“梭子粑”一下子成了網(wǎng)紅小吃。
鄧興田接到電話,到村頭迎接高中同學(xué)鄧興勤。鄧興勤從廣州親自駕駛一輛奔馳回到峒口村,是打算回來投資搞種養(yǎng)。他看中了后龍山前那一大片長期只施農(nóng)家肥的土地,其中包括鄧新民的七八畝土地在內(nèi)。他算了一筆賬,對鄧興田說,等我種養(yǎng)搞起來,我公司每年給鄧新民四叔的土地分紅,就不少于七八萬,他很快就能脫貧致富奔小康了。
那時村子已經(jīng)耳目一新,村頭一面墻上,貼了醒目的宣傳內(nèi)容,鄧新民和大葫蘆(胡玉茹),以自治區(qū)道德模范的光輝形象,容光煥發(fā)地笑迎每一位回村的游子。鄧興勤笑呵呵說,真沒想到,小辣椒和大葫蘆也能成為人們學(xué)習(xí)的榜樣,就像我,初中補(bǔ)習(xí)兩年,為了考上高中,大冷天躲在被窩里背英語,不小心夾著燈泡睡著了,卵泡差點被烤焦了,今天卻也有崽有女了。鄧興勤跟鄧興田一樣,從小饞鄧新民的糟辣魚。
鄧新民和大葫蘆聯(lián)手的古道炊煙農(nóng)家樂,生意火爆,兩人每天忙得不亦樂乎。自駕游的游客到了縣城,就開始四處打聽“網(wǎng)紅村”怎么走。曾經(jīng)的牛屎街,現(xiàn)如今抬頭低頭,一磚一瓦一草一木,都能帶給游客無窮生活樂趣。
鄧興梅也回了來。這個從來沒進(jìn)過學(xué)堂的妹子,十六歲那年,跟堂姐一起到了縣城的發(fā)廊做洗頭妹,竟然遇上了貴人。通過刻苦自學(xué),如今已經(jīng)是廣州一家餐飲連鎖企業(yè)的總經(jīng)理,她帶著一筆資金,打算回峒口村投資開發(fā)民俗。
毛冬梅和鄧興彪,也夾在游客當(dāng)中,鬼鬼祟祟地出現(xiàn)在古道炊煙農(nóng)家樂的門口,但是他們兩個都不敢進(jìn)去打擾配合默契的小辣椒和大葫蘆。
鄧興田接待了他們。毛冬梅和鄧興彪,都是為了辦理第二代身份證回村的。他們辦好離婚手續(xù),拿到身份證,感激涕零地走了。家鄉(xiāng)再好,他們也沒臉留下來了。
大葫蘆的大兒子鄧家平帶了大肚子的女朋友回來,對鄧新民和大葫蘆說,我打算不出去打工了,讓小蓮幫你們在農(nóng)家樂打下手,我呢,我要繼承我爺爺?shù)奶J笙長鼓舞,開辦一家民族樂器廠。
大年三十晚上,一束束煙花沖天而起,在寂靜的夜空綻放,好像在地底下憋足了勁似的,特別絢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