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子
敲門聲響起。我正在窗下啃一根黃瓜。
我嚼著黃瓜去開門,一個多年未見的室友站在門外,我對她說:“晚上別住這兒,我有夢游癥。”
室友打量著我,眼里全是懷疑。
我說:“真的,你不信?這些年,我養(yǎng)成了夢游的習慣,每天晚上都要夢游,我怕嚇著你!”
室友說:“憑你這幾句話,我就不信,我也不怕。”
我說:“我不怕人家知道,單位的人都知道我有夢游癥,不信,你問問左鄰右舍?!?/p>
室友說:“多年未見,路過,明天一早我趕火車去另一座城市,你就不想和我聊聊?我們有七八年沒見面了吧?”
我說:“你還是住招待所吧!不貴,每晚八元?!?/p>
室友站在門外,眼睛掃視著簡陋的小屋,說:“你以前不是這樣的,怎么拒人千里?”
我說:“你,以前也不這樣!”
室友說:“我大老遠來看你,真不想留我?”
我說:“不想?!?/p>
室友說:“那,好吧,祝你一切都好!”
室友轉(zhuǎn)身離去,我跨出門,望著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盡頭。
八年前,我和她同住這間寢室,單身樓,十二平米,每間兩人,住到她嫁給一個地方官員,直到她剛才敲開門,我們才見面。如她所說,我已經(jīng)不是八年前的我,盡管我們同住一間屋子,除了上班外出,吃飯睡覺我們都在一個房間,一起消磨無聊的時光,一起傾吐心中的煩悶和苦惱,一起向往子虛烏有的愛情和婚姻。八年了,該出嫁的都出嫁了,該娶妻的也娶妻了,該分房子的都有了自己的窩,我的生活照舊,無任何改變。
看見她突然出現(xiàn),老實說,我的心臟急速跳動了幾下,很快又恢復了平靜,同時做出決定,不讓她進門。這么多年,我們不通音訊,早已是陌生人,有什么可談可敘的!再說,我已經(jīng)過了需要交談、傾訴的歲月,不想讓一個陌生人闖入我的空間,打擾我的寂靜,盡管這個人曾經(jīng)同我住過多年,盡管我們曾經(jīng)像朋友一樣彼此熟悉。
這間十二平米的小屋,是我厚著臉皮得到的。為了獨自占領(lǐng)這間屋子,我把個人的清高和尊嚴放下,死皮賴臉不讓他人闖入。她離開的第二天,單位安排進來一個剛畢業(yè)的大學生,住了一年多,考研走了。大學生上午走,我下午找人換鎖,行政科的人領(lǐng)著新室友來敲門,他們把門敲爛,我都不開。只要我不開門,沒人進得來!我厚臉死皮不屈不撓跟他們玩了幾個月,這間小屋終于屬于我一個人。我去財務(wù)科領(lǐng)下崗生活費,一百五十元少了三十元,說我一個人占一間房,要扣雙份房租。我找書記、隊長、行政科長,一遍又一遍對每個人重復:我是大齡青年,還是老職工,像我這種年齡和工齡的,單位都分了套房,像我這種年齡和工齡的,男男女女,沒有一個還住在單身樓,單位為什么不能給我一間房子?書記說:這是行政科的事,你找他們?nèi)?!隊長說:這是行政科的事,你找他們?nèi)?!拒絕的理由,一字不差。行政科長說:你沒有理由獨占一間屋子,你是單身,如果你明天結(jié)婚,我明天就可以不扣你的房租,后天就可以按雙身職工的條件分一套住房給你。我無言,自覺理虧,扣就扣吧,一百五十元下崗生活費剩下一百二十元,半饑半飽過吧,不就是過日子嘛,怎么都是個過!誰叫我是個大齡單身職工呢?
單身女人和單親母親一樣,是這個社會的弱勢群體,我這樣的女人,是她們中的一員?;橐龅拇_能給人帶來諸多好處,丈夫、孩子、金錢、房子。我單身,得不到這些常人追逐的好處。
在大家眼里,我是個怪異的老姑娘。
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看著黑夜落進房間,我有些興奮。
白天我萎靡不振,夜晚我精神抖擻。內(nèi)心波瀾壯闊,潮起潮涌。黑夜如水一般包裹我的身體,浸潤我的肌膚。這個世界又將屬于我。呵呵,白天屬于你們,夜晚屬于我。我獨自一人,占有、撫摸我身體的,是無邊無際的黑夜。
現(xiàn)在,我的肚子嘀咕著鬧意見了,該吃根生黃瓜充充饑了。
黃瓜是好東西,我從小就吃,吃到這把年紀還沒吃夠。我喜歡黃瓜清脆碧綠的皮,喜歡黃瓜甜潤涼爽的汁。它和所有蔬菜一樣,是自然之子!
我在黑暗中咀嚼黃瓜,慢悠悠體會它的清香、甜潤。
體會它的風清雨露。
清脆聲打破寂靜,我一邊咀嚼一邊傾聽,大自然在暗夜里與我悄悄耳語。
自然之子啊,我與你同在!
下崗后,我盡量節(jié)衣縮食,尤其開始一種奇異、孤獨的生活后,我不吃食糧,以黃瓜充饑。我有兩個月沒進一粒米、一坨面了,每頓一根黃瓜。我希望自己的身體像黃瓜一樣干凈。這不是我的首創(chuàng),那些與世隔絕的智者,放棄榮華富貴,有的十年如一日,坐在一棵菩提樹下,有的在山洞面壁十年,有的一生隱居深山,他們能夠做到,我為什么不能?我有耐心和毅力,我不怕吃苦,尤其是皮肉之苦。再說,我每月一百五十元的下崗生活費,扣掉三十元房租,剩下一百二十元,除了吃生黃瓜,還能干啥?啃生黃瓜和夢游一游,是我生命里的樂趣,一日三餐,我輕輕松松、悠哉悠哉地享受啃生黃瓜的樂趣。從不厭倦。
這些日子,我的身體消瘦得像一根黃瓜——一根蒼翠、細長的刺黃瓜。正合我意,不用花錢減肥。以前我是個胖子,人家背地里叫我女胖子,我下決心減肥,反反復復,都不成功。也是過胖的原因,每次相親,男人的談吐看似禮貌,實則拒人千里。沒想到黃瓜可以減肥,早知道,我就提前十年天天吃,頓頓吃。這讓我有些意外,因禍得福。窮困對于我來說,不是一件太壞的事,現(xiàn)在,沒人叫我女胖子,他們改口,叫我瘦瘦女。當然是背著叫,有時,我走過,他們議論的聲音過大,“瘦瘦女”三個字隨風傳進我的耳朵,不用回頭,我知道好多雙目光像蒼蠅一樣盯著我的背脊。那些又要吃又要減肥的人,一邊吃一邊拿錢減肥,不是把錢白白扔掉嗎?他們應(yīng)該放棄貪念美食的欲望,像我一樣頓頓吃生黃瓜,讓身體像黃瓜一樣干凈。不浪費食糧,不制造過量的垃圾。所有肥胖之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應(yīng)該以我為榜樣。
一根黃瓜啃完,黑夜和自然之子的汁液浸潤我的肌膚,浸潤我的五臟六腑。我要睡一會兒,睡到夜深人靜起床。
一群老鼠,在我睡著的時候爬上床,與我同眠共枕。
生黃瓜在黑夜唱歌一般:“嘎吱嘎吱”,“嘎吱嘎吱”。
我又看見高原的天空,湖泊一樣醉人,油畫一樣多彩。我看見八月開滿野花的大草原在高原風的吹拂下,斑斕的色彩潮水一般涌動。真是一片五色海啊!一片動人的五色海!
我不是高原人,我的家在北方,那是一個冰雪世界。
四歲那年,母親帶著我嫁給一個經(jīng)歷過解放西南的退伍軍人,我和母親一起離開北方,去了川西高原。我們坐火車,坐汽車,幾天幾夜的行程,母親和我都怯生生的,繼父也不怎么說話,上了火車上了汽車,繼父喜歡抽煙喝酒,他那黃色帆布包里,好像裝滿取之不盡的煙酒,他一會兒掏出煙,一會兒掏出酒,漫長的旅程,他就是這樣打發(fā)的。剛上車那會兒,他問我這樣問我那樣,我不搭理他,像個啞巴,望著他,一言不發(fā)。知道我不會和他說話,他不再搭理我。母親要我叫他爸爸,我覺得他像我爺爺,他的面相,看上去跟我爺爺差不多。母親再三要我叫他爸爸時,我的腦子里總是冒出爺爺?shù)哪?,脫口而出,叫了聲“爺爺”。母親躲躲閃閃看了繼父一眼,一巴掌甩在我臉上,我哇哇號哭,驚動了車廂里的旅客,他們轉(zhuǎn)過頭朝我們這邊看。我聽見繼父說:“小娃兒,不要跟她認真?!彼f了一顆水果糖給我,水晶般的水果糖。母親賠著笑臉,說:“這孩子,一點不懂事!”待我漸漸長大,才明白,繼父的年齡的確跟我爺爺差不多,母親為了生存,嫁了個可以做她父親的男人。我不知道父親怎么死的,他是個卡車司機,開著車出門,再也沒有回來。我看見爺爺和母親哭得死去活來,不知道此后,我再也見不到父親,再也坐不上他的卡車了。后來我問母親,為什么要嫁給一個可以做她父親有三個子女的男人,母親說:“到了生兒育女的年齡,你就明白了?!蔽液闷婺赣H和繼父是怎么認識的,隔著十萬八千里,一個在北,一個在南,他們怎么認識的?母親不說,我一再追問,母親說是我爺爺?shù)囊粋€朋友介紹的。我問,爺爺?shù)呐笥言趺凑J識繼父的?母親不耐煩了,說:“小孩子,哪有那么多話,好好讀你的書,不該問的事不要亂問?!蔽矣浀秒x開北方的那個早上,爺爺來車站送我們,抱著我,老淚縱橫。淚眼蒙朧里,我聽見爺爺說:“英子啊,長大了,要回來看看爺爺哦?!钡诙甓?,母親帶著我回了一趟北方,奔喪。據(jù)說,我和母親離開那天,爺爺知道自己在世的日子不多了,他的病無法醫(yī)治。父親走了,爺爺走了,我和母親,再也沒有回過北方。那座我們居住過的,門前有兩棵柿子樹的院子,空了。
奇怪的是,我沒有夢見過爺爺和父親,反復出現(xiàn)我夢境的,是一輛大卡車、一棵柿子樹。一年之中,我至少有三次夢見一輛大卡車在冰天雪地里奔馳,我知道那是父親的車,我看不見駕駛室里的父親,我喊他,他像聽不見似的。我站在雪地里,望著大卡車慢慢遠去,消失在地平線。
柿子樹也常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冬天的柿子樹,掛著紅彤彤的柿子。我知道爺爺就在柿子樹上,他在摘柿子,可我看不見他,我看見的,是一樹打過霜的紅彤彤的柿子,它們像蕭瑟大地上開放的花朵。我站在樹下,叫著“爺爺爺爺”,幾個柿子滾落雪地,一股雪風吹來,將我的喊聲刮走?!盃敔敔敔敔敔?!”我哭了,醒來,滿臉淚痕,聽見自己在抽泣。有時,我追逐那輛越來越遠,開往天邊的大卡車,喊著“爸爸爸爸爸爸”,無人應(yīng)聲,我追著喊著,醒來,聽見自己的哭泣聲。
繼父年齡雖大,他家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到大不小的,都在上學,家里需要一個女人為她們洗衣做飯。母親一天到晚忙碌,重復著前一天的家務(wù)活。當著母親和繼父,她們對我還算客氣,臉色也和潤,一旦母親和繼父不再眼邊,她們和潤的臉色消失,說話的聲音也難聽起來。她們把我和母親視著這個家庭的侵略者,看上去有教養(yǎng),實則敵視。母親看在眼里,什么都不說,她清楚她們微笑背后的冷漠,也清楚她們背地里欺負我嘲笑我,母親什么都不說,裝著不知道。如果發(fā)生爭執(zhí),母親總是維護她們,為了討好她們,母親當著她們的面,不問誰對誰錯,罵我打我,說我不爭氣不懂事。母親成了她們的母親,成為我的繼母。她每日低眉順眼,走路說話做事都小心翼翼,尤其繼父醉酒的時候。母親的眼里,永遠露出怯懦。我的眼里,有母親一樣的眼神。
明白一些事情后,我想,母親何苦千里萬里嫁過來受氣?為了穿衣吃飯,也不至于嫁給一個有三個孩子的男人,做三個女孩的繼母,母親何苦這樣!爺爺何苦費盡心機如此安排!
母親任勞任怨,但我們在繼父家,在三個女孩的眼里,永遠是外來者。
直到參加工作,我都沒有家的感覺。
不知母親是否找到了自己的家?她不是女主人,她是仆人,不要錢的保姆。
我們?nèi)诓贿M那個家,繼父的女兒,自始至終排斥我和母親,盡管母親把她們視著親生的,把我視著抱養(yǎng)的,我們還是融不進那個家。
傳說繼父的大腿上有幾塊疤痕,子彈打的,我沒見過,母親肯定見過。繼父是否在夜晚向母親展示他大腿上的疤痕?是否向母親說些戰(zhàn)爭年代的事?我不知道。繼父少言寡語,再熱的天都要穿長褲,我想是因為腿上的疤痕。家里的事,繼父不怎么過問,上班回來,他的興趣是抽煙喝酒。母親以前不沾酒的,繼父一個人喝酒無趣,要母親陪他,母親漸漸學會了喝酒,愛上了喝酒。母親和繼父,常常在夜晚小酌。我想,母親與繼父小酌時,母親一定在酒精里找到了家的感覺,一定覺得自己是個女主人。是一家之主。我悄悄觀察過母親,她喝酒時,眼睛里沒有了怯懦,話也多起來。繼父呢?繼父每日從酒精里尋找什么?他,需要從酒精中尋找到什么?
聽人家說,繼父在戰(zhàn)爭年代就愛上酒了,他的臉已經(jīng)喝成豬肝色。
母親那張曾經(jīng)年輕過漂亮過的臉,也喝成了豬肝色,他們倆,先后死于酒精。
尤其在我和繼父的三個女兒去異地工作后,他們,一日三餐都少不了酒。
老鼠偷偷爬上床,我一旦進入睡眠,它們不再怕我,在我身上爬來爬去,仿佛我是一根生黃瓜。我一醒,它們便四處逃竄,躲進骯臟的地洞。
我的房間也是一個地洞,我像老鼠一樣躲在地洞里,白天睡覺,夜晚游動。
生黃瓜在黑夜“嘎吱,嘎吱”歌唱。
死寂的夜。
我打開門,走出黑洞洞的小屋。老鼠嘰嘰喳喳叫著在我腳邊逃竄。老鼠是群夜游者,它們不怕黑夜,怕我。這世上,也有怕我的……
前些年,沒有誰怕我。
前些年,單身樓沒有老鼠。
每年春天,醫(yī)務(wù)室把拌了毒藥的袋裝麥子拆開,灑向每幢樓的旮旯角角。麥子消失,老鼠也消失。這兩年,不準放老鼠藥,消失的老鼠不知從哪兒來的,洪水猛獸般泛濫成災(zāi),比人多,到夜晚,成群結(jié)隊出來游動。它們穿墻破壁,無孔不入,侵占居住者的地盤,溜進房間,啃噬家具,偷吃食物,有的甚至鉆進居住者的箱箱柜柜安家落戶,繁衍后代。
老鼠也有夜游癥。
拐彎抹角下完樓梯,老鼠在我的腳邊四處逃竄。尖叫聲打破沉寂的夜色。
淡紫色的夜空,幾顆星星閃爍,半彎月牙兒,掛在西天,沖我微笑。我夜游,是迷戀淡紫色的夜空?還是迷戀天邊的月牙兒?
遠處傳來昆蟲的歌唱,我知道它們躲在幾棵柳樹下,躲在草叢里,夜幕降臨,開始大合唱。
鼾聲四起,人們在黑夜的籠罩下,沉入夢鄉(xiāng)。
昏暗的路燈掛在半空,光亮疲憊。我喜歡純粹的黑夜,不喜歡路燈,更不喜歡照亮夜空的路燈。
一盞盞路燈,為誰照明呢?
這一生,我循規(guī)蹈矩,老老實實,從來沒有損誰害誰,一個念頭躍上心頭,趁黑夜無人,我想惡作劇,改變一下干不來壞事的本性。我弓身尋找石塊,黑蒙蒙的水泥地上什么也沒有。我去路邊的樹下找到幾塊碎石,返回,將碎石投向路燈。石塊一次又一次偏離方向,沒有一塊砸中。我在夜色里吼了一聲,我要砸燈!我用裙擺兜碎石,氣喘吁吁回到路燈下。我要砸燈!我要砸燈!我吼著,撿起一塊石頭拋向路燈。我以為是燈光爆炸的聲音,低頭撿石塊時,又聽見碎裂的聲音,“你要干啥?住手!”門衛(wèi)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他也有夜游癥?“住手!砸壞了你要賠的,一個路燈上千元,你賠得起嗎?”我在心里嘀咕著,騙誰?這種爛燈,上千元?騙誰?轉(zhuǎn)而又想,經(jīng)過一些人的手,一盞幾十元的路燈,也許真要上千元,我還真賠不起!路燈一樣的炸裂聲再次在我身邊響起,“不在家好好睡覺,跑出來干啥子?趕快回家睡覺,再讓我看見你,我就把你當小偷抓起來!快走!”我邁開雙腳,開始回轉(zhuǎn),走了十多步,聽見背后響起路燈的炸裂聲,“回來,把路上的石頭放回去!”我轉(zhuǎn)過身對著路燈下的黑影吼了一聲,“日你媽!小矮子!”我趕緊邁步,跑出了黑夜。
這些門衛(wèi),個個歪瓜裂棗的,都是些沒出息的男人,才做門衛(wèi),掙點稀飯錢。一個二個,要么矮銼矬瘦精精,要么就是退休大爺,難見一個帥哥!帥哥都不干門衛(wèi),就像美女不會去端盤子掃地。小矮子,壞了我的好事!鼓起勇氣想改變下自己干回壞事,被他阻擋,他媽個腳的小矮子!
今夜無眠,哪首歌里的?哦,是今夜無人入眠。
我的太陽,哪首歌里的?
我的月亮,哪首歌里的?
天邊的月牙兒紅慘慘的,向著黑夜沉淪。
夜晚出游,我得避開那些歪瓜裂棗的門衛(wèi)。
他們熬不住黑夜,耷拉著雙眼,睡意蒙朧。
他們每年放進來不少小偷,有的是大白天作案,翻窗撬門,盜取人家的錢物,這么多年,春夏秋冬,年年失竊,從來沒有破過案。我趁黑夜溜出大門,輕而易舉。
值班室是個老頭,小矮子今夜不值班,我輕腳輕手走近大門,從窗口,看見老頭伏在桌子上睡覺。
邁出大門,我在路燈下吼了一聲“抓小偷”,然后飛奔著跑進黑夜。打瞌睡的老頭是否被驚醒?是否打著手電四處尋找小偷?也許,他以為在做夢呢。
我穿過公路,穿過田野,上了鐵路。
鐵路把河谷的田野破為兩半,田野之外,是河流,河流之上,是青山。
我站在鐵路上發(fā)呆,朦朧夜空下,這邊看看,那邊瞧瞧。今晚,那鉤笑得寂寞的月牙兒,在天邊露了一下被云層遮蔽,它不再為我照明,遠空黑茫茫的,什么也沒有。我猶豫著,不知該往哪邊走?往北往南,沿著這條鐵路,都可以通向全國各地,甚至可以通往世界各地。任何路徑,大路也好小路也好,沿著條條分岔的曲徑,可以通往任何地方。但是,那些遙遠之地,是我的雙腳抵達不了的,這些年,我的活動局限于我居住的周邊,局限于這條公路這條鐵路這條河流之間。如果我義無反顧,勇往直前,我相信自己完全可以用雙腳抵達遙遠之地,抵達地球的每個角落,我,沒有信心和勇氣。
一個懦弱之人!
鳥兒的飛鳴從夜空傳來,是白鷺。田野之外的河流上,常有白鷺出沒,它們的叫聲聽上去有點凄厲,我聽出,不是一群,不是一雙,是一只。它也在夜游?有時,我聽見孤單的飛鳴從我的屋頂越過,叫聲劃破夜空,漸行漸遠;在南窗,大白天,有時我也與一只白鷺相遇,它扇動著潔白的翅膀,越過坡腳的水泥樓房,向西而去,它飛行的姿態(tài),美麗、孤單、寂寞,但,自由自在。我的眼睛追蹤著它,一路向西,不一會兒,它飛進云霧,漸行漸遠,漸行漸遠,開始還見一點影子,而后什么也沒有,好像那只白鷺從未來過,天空沒有留下它的印痕。白鷺凄厲的叫聲越來越近,我向西而望,朦朧夜空上,一個黑影向著我飛來,眨眼間,叫聲出現(xiàn)在我的頭頂,隨即遠去。它飛鳴著一路遠去,向北夜游,黑夜湮沒了它自由自在的雙翅,遠空湮沒了它孤獨的飛鳴。奇怪的是,大白天,我從來沒有聽見過白鷺鳴叫,它們在河流在天空,都是靜悄悄的。只在黑夜鳴叫?夜深人靜時鳴叫?飛翔時鳴叫?我想起那個遠道而來路過此地被我拒之門外的室友,我們同住時,黃昏和周末,常常穿過公路,穿過鐵路和田野,去河邊打發(fā)無聊的時光。記得有年秋天,云南邊境緊張,傳說要開戰(zhàn)了,周末散步,到鐵路邊,我們看見一列列黑沉沉的貨車風一樣從我們身邊刮過。車廂門沒有關(guān)閉,我們望見里面的戰(zhàn)士都是年輕面孔,他們穿著軍裝,或蹲或坐或站。我的同室女友扯起路邊的一株蓬蒿,向他們揮手,我也舉起右手,向他們致敬。他們看見,站起來,所有士兵回應(yīng)著我們,向我們揮手。那情景,令人感動,我的眼眶涌出淚花。這些年輕的士兵,他們要去邊境打仗,正在奔赴前線,有的士兵有可能從來沒有到過南方,他們要去南方打仗了;有的士兵,有可能,再也回不來了。我的眼眶里涌著淚水,望著一節(jié)節(jié)黑沉沉的貨車,載著一廂廂士兵,風一樣遠去,風一樣消失。鐵路歸于寂靜,什么也沒留下。我相信我的同室女友還記得那個秋天的下午,那個陰沉的秋天沒有太陽的秋天,那些從北方乘貨車去南方的年輕士兵,他們要上戰(zhàn)場了,臉上沒有悲傷,掛著微笑回應(yīng)我們的致敬。他們揮手時,我看見他們的微笑如陽光一般燦爛。慶幸的是,那次一觸即發(fā)的戰(zhàn)事漸漸平息,那些年輕的士兵又回到了家園。
我站在鐵路上,猶豫不決。
向北,不遠處是城市,沿鐵路走一截,下公路,再往前走一截,就是我熟悉的城市。向南,也有不少城市,還有一座省城,那些大大小小的城市,我一路經(jīng)過,今夜恐怕一座也無法抵達。我決定朝著剛才那只白鷺消逝的方向夜游,去燈火通明的城市晃蕩晃蕩。
鐵路兩邊,茂密的夾竹桃綻放出香氣;鐵路下,散落著幾座土墻瓦房。
夜色里,夾竹桃的枝枝葉葉泛著暗綠色的光,無聲無息,像是被隨便遺棄路邊的。夾竹桃的花色,有月白色粉紅色,粉紅的艷麗,奇怪的是,沒人喜歡,說是有毒,但可以吸塵,為了吸塵,人們把它栽種路邊墻角,讓它在僻靜地自生自滅,花開花落,無人過問。
經(jīng)過一座房舍,我聽見了呻吟聲,女人的呻吟,我弄不清楚是在夾竹桃下,還是在夾竹桃外的土墻里。呻吟聲時斷時續(xù),夾雜著男人的喘息。我想,一對夜游者吧?他們或許在夾竹桃下夜游,或許在瓦屋下夜游。一束燈光如白晝,照亮跟前的鐵路,火車在我的背后長鳴,我跑下鐵路,站立夾竹桃旁,等待火車風一樣從我面前吹過。火車的轟鳴淹沒了黑夜里的呻吟和喘息,一切歸于寂靜,唯有朦朧夜色,唯有黑亮亮的伸向遠方的鐵軌。
夜空下,夾竹桃妖艷綻放。
我從帆布背包里摸出一根生黃瓜,咬了一口,對一朵妖冶的夾竹桃花說:吃生黃瓜嗎?
老鼠“吱吱”叫著,在我腳下逃竄,躲進草叢。
下到公路,我遇見一只貓,一只臟兮兮瘦骨嶙峋的野貓,一只被主人遺棄的流浪貓。它也在夜游?它從哪里來?到哪里去?我決定與它同行,今夜,我可以帶著它一起夜游。
它看見我,喵喵叫著,昏黃路燈,照亮它孤零零的身子,一只黃毛小貓。
我喚著:貓咪貓咪,貓咪貓咪,貓咪貓咪。
它望著我,膽怯地叫了兩聲,邁步朝前。
它也要去前方的城市夜游?
我跟隨它,一起來到空無人跡的大街上,看著它走近一只垃圾桶,跳進去,翻找食物。
我站在一只燈泡下等待。
不知貓咪找到食物沒有,它叫著跳出垃圾桶,看了看我,走近我。
它懇求我給它吃的?我的挎包里除了生黃瓜,什么也沒有。
我掏出黃瓜,對它說:“咪咪,只有這個,只有這個,你吃嗎?”
我把黃瓜遞到它嘴邊,它聞了聞,咬了一口,咽下,不再吃第二口。
咪咪,你看,街上除了我們兩個,連一個鬼影都沒有,我身上倒是有點錢,不多,但是,黑燈瞎火的,關(guān)門抵戶的,有錢,也買不到吃的,你愿意,跟我去我家,明天,我買豬肝給你吃,可以嗎?
貓咪望著我,“喵嗚喵嗚”叫了兩聲,知道我對它無惡意,不再害怕。
同意了?好吧,我們現(xiàn)在就回家!
我不再孤單,走哪里,貓咪都跟隨我。
“貓咪,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呢?你的生日是哪天?你幾歲了?”
“喵——喵——”
“兩歲?不止兩歲吧?”
“喵——喵——”
“就算兩歲吧,算你今天兩歲,以后,我們一起過生?”
“喵——”
“好,你記不得哪天出生,以后,我的生日就是你的生日,你的生日就是我的生日。”
“喵——”
“真乖。我們現(xiàn)在為生日準備個蛋糕吧?”
“喵——”
“我們?nèi)ベI半斤灰面,割二兩豬肝,選兩個雞蛋,稱三兩白糖,做個豬肝生日蛋糕,好不好?”
“喵——”
我和貓咪走進市場,采購了我們需要的東西。
夜晚,我們在一只電爐上做生日蛋糕。其實,就是一個油煎餅子,滿月似的餅子。我讓貓咪吃第一口,我吃第二口,我問它好不好吃?它“喵喵喵”叫著。我們在燈光下吃完半個 “月亮”,小睡了一會兒,出門游蕩。
貓咪把我視著它的一切,有了歸宿。我是它的主人,是它的媽。我們的關(guān)系像母女,貓咪是一個需要家、需要母親照顧的孩子。那天夜晚,暗淡燈光下,我以為是一只純黃色小貓,第二天,才看清帶進家的是一只黃白相間的小貓,背脊上的斑紋彎彎曲曲,像河流。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小花,它“喵喵”叫著,湊到我腳下,要我抱它,撫摸它。
我悄悄對小花說:小花,等下經(jīng)過門衛(wèi)室,精靈點,不要讓門衛(wèi)看見,不要調(diào)皮搗蛋,不要亂叫,聽見沒有?
小花望著我,不再“喵喵”叫喚。
我說:真乖,真懂事,我們走吧。
上了鐵路,我征求小花的意見,問它:小花,我們是朝南還是往北呢?
小花轉(zhuǎn)過腦袋,對著北邊的夜空叫了兩聲。
我們踩著鋼軌,踩著夜色,邁向前方的燈火。
小花啊,你說你兩歲,我看你有三歲或四歲吧?你是被誰遺棄的?母親?主人?你有家嗎?你的家在哪里?為什么要被遺棄?有的動物,天生就是孤兒,就是孤家寡人的命,你信不信?你不信?不信也得信,你要相信命,像你像我,我們這樣的動物,就是孤家寡人的命,你不信也得信!你看你,生下來就變成孤兒,是生下來就成為孤兒的吧?還是人家不喜歡你了?嫌棄你了?我呢?我比你強,我生下來不是孤兒,有父親母親,有爺爺,父親出車禍,母親改嫁,我就成了孤兒。我母親成為三個女孩的繼母,我就成了孤兒!我在那個家長大,從來沒有家的感覺,我是那個家庭的一員,是他們的子女,但我,是個過客,是個過客。過客,懂嗎?就像我們今晚從這條鐵路上路過,我們是鐵路上的過客!我不怪他們,也不埋怨母親,母親天生懦弱,她忍氣吞聲,也是為大家好,為了我和她,有口飯吃。父親不出車禍就好了,父親不出車禍,我不是這樣的命,也不會夜晚跑到鐵路上游蕩,當然,也遇不見你啦。這是我們的命,小花,你相信命嗎?人各有命,不,動物各有命!算了,不說這些,說這些沒意思,說說我們的生日吧?今天,你兩歲,我呢?我多少歲了?我多少歲?你看,我把自己的生日都忘了,我多年不過生了,忘記了!遇見我之前,有沒有人給你過生日?你記得自己的生日嗎?你說,生是死嗎?死是生嗎?生就是生,死就是死嗎?你說,還是……
嗚——嗚——嗚——汽笛聲劃破夜空,吞沒我的自語。鋼軌顫動起來,我和小花聽見背后響起轟鳴聲,白亮亮的燈光直射過來,照亮鐵路。小花“喵嗚”叫了幾聲,逃離鐵軌,我也逃離鐵軌。我們站立夾竹桃旁,等待列車飛馳。落地的夾竹桃,被燈光照亮,妖艷的幽幽之光,在燈光的映照下,蒼白、疲憊?;疖囖Z鳴著遠去,落地的夾竹桃再次沉沒黑夜。
看見地上的夾竹桃,躺進黑夜的夾竹桃,被火車燈光照亮的夾竹桃,我想起那次遠行,那顆水晶般的水果糖。
一顆橘黃色水果糖,一張四四方方的粉紅色玻璃紙包著。我吃完糖,沒有丟掉糖紙,那么好看的糖紙,丟掉多可惜!我把它保存起來,隨時翻出來看看。沒有人知道我有一張粉紅色的糖紙保存了多年,誰也不知道我的秘密。一張小小的糖紙,誰也不會在意,躲過了所有人的眼睛,包括我那三個愛搬弄是非的沒有任何血緣的姐姐。父親也給我買過水果糖,糖紙?zhí)枪际窃掳咨?,沒有繼父的好看。我第一次吃到這么好看的糖果,那張粉色玻璃紙,像一朵盛開的桃花。我把糖紙疊成四方形,放進衣兜,到了繼父家,我壓在枕頭下面,夜晚,屋里無人,我常翻出來,展開看看,疊好,再放進枕頭下面。糖紙上四條折疊的印痕——四條直線——將糖紙分成四等份,像四間小屋,粉紅色小屋,童話里的小屋。我不知道那張?zhí)羌埵裁磿r候丟失的?怎么丟失的?我記不得了。這么多年,我還記得它的顏色,那半透明的粉紅色!
那是我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在日日夜夜的旅途中得到的一張童話一樣的糖紙。
后來想起,繼父不壞,只是,他,過于嚴肅的臉上,掛著不冷不熱,弄不清楚他的心情是好還是壞。我那三個如花似玉的姐姐,多次遭受過繼父的拳頭,挨了打挨了罵,背著繼父,她們拿我和母親出氣。我母親,知道這三個越來越大的女孩惹不起,她帶著我,遠天遠地來投奔繼父,不想弄到最后,被繼父的三個女兒攆走。母親的忍耐,在這個不怎么受歡迎的家庭站穩(wěn)了腳,雖然她像個老媽子一樣任勞任怨,忍氣吞聲,站穩(wěn)了腳。
我見過繼父的老照片,穿軍裝,照相館照的。一張是他和亡妻的合影,可能是結(jié)婚照,兩個人年輕、好看,頭挨著頭,笑著。照片上的女子,兩根大辮子從兩肩從胸口搭下,不見辮梢,兩根大辮子。她的辮子一定很長很長?我想,齊腰?攏屁股?攏膝蓋?照片上的繼父和現(xiàn)在的繼父,是兩個人。我想,那是別的人,不是繼父。一個會笑的年輕人。繼父會笑,老照片留下了他的笑容。他什么時候不會笑了?還是,他的笑臉只屬于他的亡妻?繼父從來不打我也不罵我,我像一棵野草一樣自生自滅。他無須知道我想什么需要什么,我也無須知道他想什么需要什么。我們的心情,與彼此無關(guān)。我無須知道他有什么心事和傷痕,無須知道他為什么離不得酒。我們住在一個屋檐下,彼此,都是陌生人。
我想,我,還有母親,與繼父與他的三個女兒,彼此,都是陌生人。
住在一個屋檐下的陌生人。
天天廝守的陌生人。
我對小花說:小花啊,你嘗過流浪的滋味,嘗過寄人籬下的滋味嗎?那可不好受啊,人,不像你們貓貓狗狗,人溝通起來,是很困難的,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道自己的墻,這道墻,把人心隔絕起來,與人溝通,是很難很累的,不像你們貓貓狗狗。
喵,喵。
“喵個屁,你不知道,也不懂,你是貓,不是人。”
喵,喵。
“有的人,見到你的第一眼,對你就有敵意,在他(她)的心坎上,已經(jīng)構(gòu)筑了一道高高的墻。”
喵,喵,喵。
“算了,不說這些,說了你也不懂,下了公路,不準去翻垃圾桶,窮,要窮得有骨氣?!?/p>
喵,喵。
我和小花像兩個夢游者,向著城市夜游。
今天是什么節(jié)日?大街上,出現(xiàn)許多我這樣的夜游者,有成群結(jié)隊的,有成雙成對的,有孤零零的,也有像我一樣帶著一只貓,一只狗的。
我向迎面而來的人打聽:今天什么節(jié)日?
那人盯了我一眼,說:什么節(jié)日?你連什么節(jié)日都不知道,跑來起哄啥?
我張嘴正要回答,那人流入人群。
今天什么節(jié)日?我問自己。
今天什么節(jié)日?我問小花。
“今天七夕?!币粚偃送熘謴奈疑磉呑哌^。
今天七夕?情人節(jié)?難怪大街上出現(xiàn)這么多年輕人,他們成雙成對夢游七夕夜。
成群結(jié)隊的呢?孤零零的呢?帶小貓小狗的呢?也來七夕夜夢游?
我望向天空,燈火閃爍的夜空上,無月無星。
今夜,天邊應(yīng)該有彎月亮,它藏起來了。
今夜,夜空應(yīng)該有條銀河,銀河上,有喜鵲連成的鵲橋,牛郎和織女披著星光,在鵲橋上幽會。這是牛郎織女一年一度的節(jié)日。他們在銀河在鵲橋幽會了許多年。在無人的夜空。開始幾年,牛郎挑著兩個男孩,后來,牛郎一個人來銀河會織女,他們的孩子結(jié)婚了,要耕種,要養(yǎng)育兒女,七夕夜,他們在人間與情人相會。這么多年,這么多個七夕,牛郎和織女老了,滿臉皺紋,滿頭銀發(fā),他們踩著鵲橋,還在銀河幽會。
短暫的幽會。
我問小花,看見天上的星星沒有?看見銀河沒有?看見鵲橋沒有?看見牛郎織女沒有?小花望著遠處的一只大黑貓,不理睬我。
也許是我不夠浪漫,這個七夕之夜,我仰望天空,什么也沒看見。
走吧小花,你還小,還沒長大呢。
小花磨磨蹭蹭,跟著我繼續(xù)夜游。
愛情在小花幼小的心靈萌芽,真是早熟!
小花跟著我,心事重重。
我說:小花啊,那只大黑貓,你看它那樣子,就是個情場老手,專門捕獲你這種情竇初開的什么經(jīng)歷都沒有的純潔小貓,你可不要上當?。∧闾?,不知到處都是誘惑,到處都是陷阱,我不是要扼殺你愛的幼芽,我是怕你吃虧上當,我是你媽,保護你是我的責任和義務(wù),等你長大,你可以去尋找自己的愛情,不過,要記住,擦亮眼睛,千萬不要看走眼,不要吃虧受騙啊,記住哦?媽咪不會害你的!
我們穿過大街小巷,遠離七夕之夜的游人,抵達河岸。
燈火在我們背后閃爍,游人在我們背后穿梭,我們遠離喧嘩。坐在寂靜的河岸,看著黑亮亮的河水流逝。
河洲上,夜鳥驚飛。
我和小花睡著了,醒來,東方發(fā)白。
河心的綠洲上,海鷗時而飛翔,時而停歇,尖細的叫聲劃破黎明。
今天是個好天氣,我和小花決定看完日出回去。
我們沿著河岸漫步,小花走走停停,草叢里尋找早餐,運氣不好的昆蟲,這個早晨成為小花的美食。東邊泛紅,我們回到原地,坐下來,等待日出。
小花吃飽了,依在我懷里,我撫摸了她一會兒,把它放在地上。我說:小花,坐好,不許撒嬌,我們看日出呢,看日出可是件莊嚴的事。
小花“喵喵”叫著,坐在我身旁。
我和小花,坐在流水上,目不轉(zhuǎn)睛地眺望著太陽升起的天邊。
霞光絢麗。
我們望見山峰下出現(xiàn)幾縷光芒。紅亮亮的光芒,向著天空噴灑。日出,從山峰背后露出眉目。我們掠過河流,目不轉(zhuǎn)睛眺望著。山峰背后的日出,越來越醒目,玫瑰色河水緩緩流逝。太陽噴薄而出,掛在山峰之上,我和小花,被朝陽染紅。
小花,真的,太陽每天都是新的,每天都是新的。那首意大利歌曲是怎么唱的?那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大胖子,怎么唱的?我學兩句你聽聽:啊,多么輝煌那燦爛的陽光,暴風雨過去后天空多晴朗,清新的空氣令人心怡神曠;啊,多么輝煌那燦爛的陽光……
同小花說著話,再看天邊,東方不再絢麗,日出不再是日出,一輪白亮亮的太陽,離山峰越來越遠。
小花,美的東西,消逝得真快啊!
隔壁的小萍,比我年輕,下崗多年,不缺男人,就是不見她結(jié)婚。不知道小萍是否在談情說愛?夜晚有人敲她房門,我開門悄悄窺視,不是同一個男人。小萍每天夜晚和不同的男人約會?他們來自哪里?怎么認識的?這些人行色匆匆,夜深人靜降臨,破曉前離去。他們來自哪里?小萍怎么勾搭上的?
我斜對門,是個下崗多年的單親母親,兒子上小學三年級,她,也是行色匆匆,早出晚歸,每天風塵仆仆,騎一輛破自行車奔波。她那輛灰色自行車,二手貨,下班回來,怕人家偷,天天扛上扛下,四層樓梯,她也不嫌累,放進黑黢黢的樓道,像一件歲月里的老古董。那輛破車,對她來說,是寶貝,對于別人,一錢不值。我看她天天扛上扛下的,太辛苦,忍不住對她說:“你這車,扔在路邊也沒人要,何必扛來扛去的,是你騎它?還是它騎你?多累!”
她說:“我騎它,它也騎我,我們相互依賴?!?/p>
我想,她離婚下崗多年,靠打工養(yǎng)活自己和孩子,怎么不找個男人過日子?找個男人穿衣吃飯,是女人最簡單的一條路,她為什么不走這條路?天天風里來雨里去的,周末還常常看見她加班。她的姿色勝過隔壁的小萍,為什么不找個男人穿衣吃飯?她前夫離開,再也沒有出現(xiàn),她的小屋,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男人。
我,隔壁的小萍,斜對門的單親母親,我們?nèi)齻€大齡女人,是這幢單身樓的老住戶,年青人都離開了,我們還住在單身樓,單身樓不拆,也許我們不會離開。
我們?nèi)齻€女人,住著一樣的樓房,一樣的屋子,看似相似,實則,日子不盡相同。我的日子不同于小萍,也不同于為生存奔波的單親母親,小萍的日子,又不同于我,不同于單親母親。在她們眼里,我怪異、反常。不同于常人。
小萍有次在盥洗間對我說:“英子,你下崗,多次找領(lǐng)導想上崗,人家就是不安排你上崗,別說我們這些單身女人,你看,洋洋的媽,這么多年,一個人帶他,單位還沒安排她上崗呢!你為啥不去找個事做?隨便找個事做,多多少少掙點,也比拿點下崗生活費強!不想做事,至少也得找個男人談情說愛,不要讓自己閑著,白白浪費生命!”
洋洋的母親也對我說:“英子,你一個人,去哪里都好找事,何必閑著?等單位安排你上崗,恐怕等到老也等不上,先找個事做吧?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幫你打聽打聽?!?/p>
我在心里對她們說:我什么都不想干,我是個懶人,我想夜游,一生夜游,做個閑人。
我在心里想:我,小萍,洋洋的媽,也許,我們都在浪費生命……
有時,我聽見小萍的浪笑,隔著墻對她吼:“小萍,你他媽的能不能安靜點?”
我的聲音被黑夜吞沒,小萍浪笑著,什么也沒聽見。
這世界,到處都在演繹著男歡女愛的故事。
我需要吃根生黃瓜充饑。
上了鐵路,我和小花不再猶豫,向著燈火閃爍的城市走去。我們漫游著,穿過大街小巷,抵達河岸。
坐在黑幽幽的河岸消磨黑夜,等待日出,是我和小花這些天要做的事。隨著小花的成長,它的心事越來越重。越來越不老實,尤其到了春天,煩躁不安的叫聲里,有憂傷和絕望。小花長大了,身體里有渴求。夜晚,它離開我,徘徊河岸上,那嬰兒般的嚎叫,撕心裂肺。我不忍心看它受罪,又擔心一旦放縱它,肚子搞大了,生下一窩崽崽,我怎么養(yǎng)活它們一家子?養(yǎng)它,我少吃一口就行,養(yǎng)活一大家子,那可不是少吃一口這么簡單??墒?,整個春天,夜幕降臨,它就開始嚎叫,還想偷偷溜出去,被我及時阻止。我知道這樣做很不人道,無異于犯罪。我也有慈悲之心,不想看它受罪,但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我想,熬過春天,小花自然會安靜下來的,這,只是一個過程。
小花的嚎叫從遠處傳來,憂傷。絕望。撕心裂肺。
它在呼喚。
我向小花走去,它圓溜溜的眼睛望著我,黯然神傷。
我將它抱起,撫摸著它的頭,對它說:“小花,我不是個狠心的媽咪,你看你,在河邊叫了這么久,沒有誰回應(yīng)你。這個地方,除了我們,誰也不會來,今夜,我給你自由,你去街上吧,那里,旮旯角落,暗淡燈火下,許多貓貓狗狗在夜游呢。你去吧??纯茨侵淮蠛谪堖€在橋下不?不過,要記住,不要給媽咪惹禍哦,天亮前必須回來,我在這里等你,記住啊。去吧,去吧?!?/p>
我放下小花,它對著我叫了兩聲,向著燈火闌珊的城市奔跑。
太陽升上山峰,不見小花歸來。
太陽越過流水,不見小花的影子。
小花一定被那只大黑貓勾走了。那只情場老手,自它看見小花那個夜晚,說不定一直在等待機會呢!
我離開河岸,回陋室睡覺。
我在大街上呼喚小花,在河岸呼喚小花。
小花!小花!小花!
小花!小花!小花!
我問路過的人,看見一只喵咪沒有?黃白斑紋,門牙有點齙。
看見一只黃白斑紋的貓咪沒有?
看見一只黃白斑紋的貓咪沒有?
看見一只黃白斑紋的貓咪沒有?
小花!小花!小花!
小花!小花!小花!
小花!小花!小花!
我四處呼喚小花,沒有回應(yīng)。
我在大街小巷穿梭、尋找。
在水巷子,我看見一只大黑貓領(lǐng)著一只小黃貓走進一幢樓房,眨眼間不見了。我沒有看錯,那是我的小花,那只大黑貓,把它搞到手了!
我進了樓房,呼喚著小花。我聽見小花的叫聲,循聲望去,沒有小花的影子。我沿著黑黢黢的樓道向上,到第五層,樓梯是斷裂的。我想跨越斷裂的樓梯尋找我的小花,斷裂處像一道山谷,無法逾越。上面的人是怎么上下樓梯的?我望著第六層想。我又聽見小花的叫聲,它在上面,我看不見它,也上不去。我焦急地呼喚小花,一片死寂,小花不再搭理我。一定是被那只大黑貓劫持了,身不由己!這個小花,不應(yīng)該給它自由。這個小花!
我在斷裂口等待,不見小花出現(xiàn),也沒聽見它的叫聲。我開始下樓,碰見一個男人上樓,我對他說:“我的小花在六層樓上,拐角的樓梯斷了,你們也不修修?看見我的小花,請你告訴我一聲,謝謝!”下完樓,我才發(fā)現(xiàn)那個男人即使看見小花,也沒法告訴我,我沒給他留地址和電話,他也沒問我要地址和電話。
出樓道,站在空曠的水泥地上,發(fā)現(xiàn)不是我走的水巷子,這片陌生地,我從來沒有來過。我惶恐、焦急。該怎么回去?我不知道該怎么回去,四周空曠,無人影。
我站在高樓下,四顧茫然。
我想,是大黑貓劫持了小花?還是小花將我拋棄?
這是一個夢,一個白日夢。
夢里的小花一晃而過。
夢里的我焦急、惶恐,站在茫茫天宇下,找不到回家的路。
夜晚我夢游,白天我也夢游。大白天,倒床,閉上眼,我就在夢里游蕩,從不停歇。醒著睡著,我從來沒有離開過夢,我的生命,是在不同的夢境,在一個又一個的夢境里度過、穿行。
白日夢真實得讓我如臨其境,夢里的我,比醒著時疲憊、惶恐。
以至,我分辨不出是夢,還是現(xiàn)實。
我去河岸,不再是等待日出,而是等待小花,我相信它會來找我的。
我在河灘漫步、徘徊。
老鼠嘰嘰喳喳,在草地上亂竄。
淡紫色夜空,幻化成鉛灰色,星星走出夢境。
我踩著草地,越過河灘上的水凼,逆流慢行。借著遠處的燈火,我站在黑幽幽的水凼邊,看我黑幽幽的影子。魚在水里游蕩,一群黑幽幽的小魚兒,它們頭向上,身子朝下,張開尖尖的小嘴,齊聲對我說話。它們的小嘴很可愛,黑幽幽的小眼睛在夜色里閃著光芒。
——看見我的小花了嗎?
它們一個倒翻身,一齊沉入水底。
一群夢游的魚!
我等待著它們浮出水面,水凼波平浪靜。
夜,似一缸黑幽幽的水。
我上了河堤,一路向前,流水潺潺。
一條野狗在麥地里慢行,我靠近,它回頭看了看我,夾著尾巴慢行。
——看見我的小花了嗎?
它回頭看我一眼,夾著尾巴,繼續(xù)慢行。
它要去哪里?
我尾隨著它,越過一道河灣,看見一座房子。
靠近房子的狗,不再夾著尾巴,惡聲惡氣叫起來,“汪汪”聲打破寂靜的黑夜,讓我害怕。那座房子是它的家,它到家了,敢叫敢咬人了。
我停步,躲在暗夜里,聽著這只突然兇悍起來的狗狂叫。
叫聲停歇,我看見惡狗甩著尾巴,大搖大擺進了院子。
這座三合院瓦房,坐落青青麥地上,臨水背地,房子兩邊的一窩竹,一叢芭蕉,黑幽幽搖曳。
我輕腳輕手靠近房子,不敢越過,怕驚動那條惡狗。我站在麥地邊,眺望天邊黑蒼蒼的群山。
還是回去等我的小花吧。
走了幾步,我聽見瓦房里傳出蒼老的聲音。我回轉(zhuǎn),想聽聽蒼老的聲音在黑夜里念的什么。第一遍,我沒聽明白,第二遍,我記下來了,第三遍第四遍,我小聲跟著蒼老的聲音念誦。
一首歌謠,古老的歌謠:
斑竹丫,苦竹丫,
對門對戶打親家。
親家兒子會寫字,
親家姑娘會剪花。
大姐剪朵連珠草,
二姐剪朵牡丹花,
只有三姐不會剪,
丟下剪刀紡棉花。
……
聲音越來越微弱,慢慢沉下去,無聲無息。
房子里這個蒼老的聲音,有何心事?為什么在黑夜反復念一首我從來沒有聽過的歌謠?她,醒著?還是在夢里游蕩?
經(jīng)過河灘上的水凼,我停下來,站在黑幽幽的水邊,等待那群可愛的小魚。水凼風平浪靜,不見一只小魚,天上的云朵,盡落水里,如棉花般綻放。
今夜,我所見所聞,我所經(jīng)歷的一切,難道是一個夢?
我在黑茫茫的河岸上等待小花歸來。
以為是小花回來了,打開門,一群老鼠逃竄。這些看上去纖弱實則堅韌的老鼠,它們有著鋼鐵般的齒牙和爪子,戰(zhàn)無不勝,給它一個世界,可以把這個世界啃得面目全非。一只老鼠來不及逃竄,掙扎著,在我腳底“吱吱”亂叫。我不想消滅它,放開腳,看著它越過黯淡的走廊,逃之夭夭。我關(guān)上門,小睡了一會兒,去河岸等我的小花。
出大門,我看見那個矮銼銼的門衛(wèi)伏在條木桌上睡覺,穿一件軍大衣,腳下電風扇一樣的電爐亮堂堂。一個醉漢,靠在公路的電線桿上睡覺,鼾聲如雷,酒氣從他鼻孔里噴出,醉醺醺的夜。
夜似一缸水,也似一缸酒。
一輛芭蕉綠出租車從夜色的盡頭駛來,停在醉漢旁邊,一男一女下車,將醉漢拖進汽車,飛馳而去。
我沿著鐵路,一步步靠近燈火闌珊的城市。
上公路,我看見了小花。
它站在我們相遇的地方,兩眼盯著我。我喚著“小花,小花”,向它走去。小花消失,除了一只垃圾桶,什么也沒有。是我出現(xiàn)幻覺?還是小花聽見我的呼喚瞬間跑掉?小花,你真的離我而去嘛?
我掏出一根生黃瓜,邊走邊嚼。
夜在流動,空氣里,飄著生黃瓜的清香,碧波蕩漾。
我需要一根生黃瓜充饑。
以前,吃黃瓜的季節(jié)結(jié)束,要等到第二年上市,現(xiàn)在不用等待,黃瓜同西紅柿大白菜一樣,永不下市,只是,口感不怎么好。
我聽著自己的咀嚼聲,清脆聲水花一般蕩漾夜色。
大街空寂,我靠在一塊廣告牌下休息,心里想著也許能碰見小花。我折進另一條街道,來來往往的行人猶如夢游,來來往往的出租車也如夢游。紅紅綠綠的燈光讓人眼花繚亂,金屬聲嘶喊聲從樓房里傳出來,震天動地。這座城市的街道縱橫交錯,四通八達,異鄉(xiāng)人進入,如入迷宮。這座古鎮(zhèn),十年間,拆建、擴大成一座現(xiàn)代都市,泥土都是簇新的。小花不會來這里,我和小花都是走僻靜的街道去河岸,不會來這里。小花不會在這夜如晝的喧嘩地帶偷生。
我站在街角,聽著聲嘶力竭的人們宣泄。
夜如一缸酒。
一個男人在對面看了我一會兒,向我走來。
看見我的小花了嗎?
他上下打量著我,擠出微笑,說:“愿意跟我走嗎?我們走吧,找個安靜的地方享受黑夜?!?/p>
看見我的小花了嗎?
他拉我的手,說:“走吧,找個安靜的地方,跟我走吧?!?/p>
我不知道穿制服的人什么時候出現(xiàn)的,這迷亂的夜,就是一架飛機突然出現(xiàn)眼前也不足為怪。那個男人放開我的手,急匆匆離去,兩個穿制服的男人二話不說,把我?guī)ё摺?/p>
我以為他們要幫我找小花,問道:“看見我的小花了嗎?你們找到我的小花了嗎?”
“什么小花大花,說,你干這營生,干了多少年?”其中一個厲聲問道。
什么營生?
“別他媽的裝傻,說,干了多少年?深更半夜,你在大街上和那個男人勾勾搭搭,我們都看見了?!绷硪粋€矮個子說。
看見什么了?我找我的小花,我問他看見我的小花沒有?
“你和他勾勾搭搭,鬼鬼祟祟的,我們早就注意到了,別跟我裝糊涂!”高個子說。
我沒裝糊涂,我來找我的小花,我都記不得它丟失多久了!
“別?;^,說,這營生,你干了多少年?”高個子一臉冰霜。
什么營生?我找我的小花。
“什么營生你自己不知道?你看你,一把年紀了,裝純潔已經(jīng)超齡了,不知羞恥!”
看見我的小花了嗎?
“不知道你干的營生?不知道?是吧?我來告訴你,雞的營生,你干了多少年?”矮個子的兩只眼睛像兩把刀子。
什么雞呀鴨的,我找我的小花!
“真為你難過,裝純潔超齡了,不知羞恥!”高個子說。
“讓她裝吧,看她能裝多久?”矮個子說。
我沒有裝,我找我的小花。你們說的那營生,我沒有干過,我也不知道該怎么干!想干,也需要找個導師先入門。干那營生的,不會站在大街上!看見我的小花了嗎?我找我的小花,找了好多夜了,我天天去河岸等它,我都記不得我家小花丟失多久了!
穿制服的去另一邊,小聲嘀咕著。我看見高個子指了指自己的腦袋,小聲對矮個子說:“怕是這里有問題,算了吧?!?/p>
回來,天色已亮,我吃了根生黃瓜上床,窗外響起淅淅瀝瀝的雨聲。我聽著雨聲,夢里,去了許多地方,在一條山道上看見了我的小花。
春天的田野,綠的綠,黃的黃。坐在河岸,月光下,油菜花在我背后飄香。流水潺潺。我逆水而行,接近那座有惡狗的院子。我站在麥地邊,聽見惡狗的叫聲。月亮在云彩里穿渡,惡狗的叫聲停歇。我等待蒼老的聲音在月夜響起,一片死寂。蒼老的聲音,今夜,也許睡著了。還是回去等我的小花吧。我往回走,經(jīng)過那口水凼,我停下來看那群小魚是否長大,看了好一陣,水里除了月亮和云彩,什么也沒有。
我坐在河岸,等待小花出現(xiàn)。
月光下,我無聊地唱起那首偷聽來的歌謠:
斑竹丫,苦竹丫,
對門對戶打親家。
親家兒子會寫字,
親家姑娘會剪花。
大姐剪朵連珠草,
二姐剪朵牡丹花,
只有三姐不會剪,
丟下剪刀紡棉花。
……
“喵,喵,喵,”我聽見了小花的聲音,是小花在叫。我循著聲音望去,看見小花披著月色朝我走來,它身后,跟著三只跟它一樣的小黃貓。
我抱起小花,教訓它:“小花,我說的話你忘得干干凈凈,給你自由,你就什么都忘了,只知道出去野,不知道媽咪在這里等得好辛苦!小花啊,我天天夜晚在這兒等你,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你還知道回來,還知道我在等你,還給我?guī)阂胺N回來,你怎么養(yǎng)活它們?我怎么養(yǎng)活你們?”
小花乖乖的躺在我懷里,三只小黃貓在我腳下,天真無邪盯著我和它們的媽媽。
小花出去野了這么久,升級了,做媽媽了,我也升級了,當奶奶了。喜還是憂?一下多出三張嘴,怎么養(yǎng)活它們?
小花,告訴我,你去哪兒野了?它們,是那只大黑貓的種嗎?怎么才想起回來找我?
我想問小花,是被遺棄?還是不忍心丟下我?我沒有問,心想,回來就好了,回來就好了,是動物,都要犯過錯的,小花為了生兒育女,為了傳宗接代,才離開我的,它沒有忘記我,記得我對它說過的話,記得我在河岸等它。
我們踏著月色回到小屋,月亮已經(jīng)偏西。
夾竹桃開放的季節(jié),一彎月牙兒掛在天邊,掛在一樹蒼郁的大樹背后,我背上行裝,帶上生黃瓜和貓糧,領(lǐng)著一家四口,穿過曾經(jīng)是田野的建筑工地,上了鐵路。我們要沿著鐵路旅行,朝著月牙兒落下的天邊,旅行。
我們要沿著鐵軌,沿著大地,朝著月亮走下去。
天邊的月牙兒,紅茫茫的,正在沉落。
夾竹桃妖艷,一路伴隨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