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雨
母親很多年沒出門了,家里唯一一件計量時間的工具是放在床頭柜的三五牌座鐘。棕黃色的木質(zhì)鐘架在她每天擦拭下油漆閃亮,玻璃鐘罩光可鑒人,白色鐘面的兩根黑色指針猶如兩把匕首。上足發(fā)條,幾十年來,它從未走快或走慢過一次,在這么一面圓盤上,時間被不斷刻制、重復(fù),指針劃出一塊獨立天地,和外面的世界全然無關(guān)。母親幾乎每天長時間坐在沙發(fā)上,一動不動盯視座鐘,在整點報時聲中兀自發(fā)呆。
隨后,外地人來了,他們無處不在,深更半夜還圍坐在圍墻外聊大天,操著聽不懂的方言,有時擺開桌椅,打牌、搓麻將。母親在房內(nèi)聽著嘈雜的聲音,胸口悶氣越積越深,以致徹夜失眠,神經(jīng)處在崩潰邊緣,終有一天,她倚門而立,在風(fēng)中,在夕陽下,揣著一口袋瓜子,一粒??闹?、剝著、吐著。外地青年們正在舉啞鈴,練習(xí)手臂肌肉,外地青年的外地父母們燒晚飯,滿街飄蕩著辣椒的氣味、豆瓣醬的氣味,還有分不清什么材質(zhì)的拌料,這些食物在她眼里都不是體面人吃的。
街面不時走過提著熱水瓶去小店沖水的人,他們誰都沒和她打招呼,仿佛她是一尊立在門口的石像。她站了一陣子,直到夕陽沉落地平線,返身關(guān)上了門。
她叫來一名裝修經(jīng)理,向他闡明將對房子做出的改變,經(jīng)理聽明白她的要求,叫來幾位小工,動工。
他們用鐵皮把庭院封了頂,小工們站在外墻,從東往西一層層鋪上那種一觸碰就會像雷聲般唰唰作響的鐵皮,鐵皮在太陽的反光下照得人睜不開眼,她叉著雙手站在底下,仰頭望著院外的天空被鐵皮一塊塊遮沒。封頂那一刻,庭院變得黑暗,隔絕了外面的聲響,她心頭仿佛擰上了一個安全閥。
她下廚燒了一桌菜,犒勞裝修經(jīng)理,席間,她為裝修經(jīng)理倒了酒,這是多年來她第一次和一位男士單獨吃飯,臉龐在吊燈下顯得拘謹閃爍。經(jīng)理用足了酒飯,臨走前對她說,其實你沒必要做這些。她問,為什么?經(jīng)理說,這一帶馬上就要拆遷,什么東西都會拆掉。
她對拆遷一無所知,她深信自己的房子不經(jīng)她同意沒人能隨意拆除——她還有大把時光在此度過余生。
一個人。
但她的神經(jīng)質(zhì)不可救藥地往畸形的方向發(fā)展。
她翻出所有舊物,一件件排列在地:兒子滿月時的圍兜,泛黃的材質(zhì)脆弱易碎;她結(jié)婚時的褪色胸花,像一枚危險的暗器;她父親去世前穿的內(nèi)衣,忘記丟進火堆燒化。
午夜的電視節(jié)目,空曠的客廳,無邊的沙發(fā),電視上的鬼尖聲厲叫。
第二天一早,她打電話給裝修經(jīng)理,要他來一趟。
裝修經(jīng)理來了,她說,有些地方還想改動下。帶著他從一樓走到二樓,又說不出想改動哪里。她接二連三給裝修經(jīng)理打電話,經(jīng)理接二連三上門,她發(fā)覺自己不對勁,意識到打電話的原因只是想見見這個男人,這個從外部世界唯一延伸到她的世界的男人。自第一天見到他,她就想著他們之間或許能蔓延出什么,那桌飯菜還留在她腦海,吊燈下,他的喝酒姿勢以及不多的言語揮之不去。她終于鼓足勇氣對他說,你如果能常來坐坐就好了。
他們開始來往,他每次進門前都會看一看周邊,是否有人關(guān)注他的舉動,她每次開門前,都把身子藏在墻后。他們的行為像是秘密幽會,無數(shù)雙外地人的眼睛盯著,背地里說這對男女時常坐在陽臺聊天,面前擺著一張木藤桌,桌上放著兩杯明亮的綠茶。男人蹺著腿吸煙,女人為他斟茶倒水,臉上帶著羞澀的表情,像極了電視上優(yōu)雅的貴婦人。
一天,她出門了,人們議論紛紛,她竟主動跨出了那座房子的大門。
她穿了一件長及膝蓋的淡綠色外衣,襯著一件白色毛線衫,脖子下掛著一條透明的水晶項鏈,緊貼毛線衫熠熠生輝,底下一雙黑色圓頭黑皮鞋。沒有人見過她這身裝扮,有些外地租戶連她的面都沒見過。她的身后跟著裝修經(jīng)理,大家認為,正是他說服她出的門,他在她身后謙恭的樣子讓人想到古時貴族家的奴仆。
這次出行在很長一段時間成為大家熱切的談資,連她黑皮鞋踩在石板路上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簡直成了一個時代的回音。她從家門前的小巷經(jīng)過機耕路,來到大馬路,眼前所見早已不是她熟悉的事物:高聳入云的龐大建筑,外墻藍色玻璃構(gòu)成一面屏幕,播放著廣告和影訊;橫跨半空的輕軌線蜿蜒躺臥在一排排碩大的立柱上,動車飛速而過;大馬路上的汽車沒有一刻停歇,十字路口排成長長幾列,等待信號燈的轉(zhuǎn)換。她的世界只有那只座鐘,在家里安靜地等著她。她的內(nèi)心起了些震動,和裝修經(jīng)理沿著人行道走進馬路一側(cè)的一家連鎖早餐店,吃了一頓內(nèi)容豐富的早餐,對放進嘴里咀嚼的漢堡和雞腿報以懷疑態(tài)度,摸了摸肚皮,起身離開。
他們踏上一輛公交車,選定兩個靠窗位置,在車上暗暗牽住了手。六站過后,公交車駛出小鎮(zhèn)中心地帶,在育王公墓站停了車,他們下車,走上通往公墓的甬道。
育王公墓寂靜一片,上山的坡道略為陡峭,她的黑皮鞋走得異常艱難,他不時攙一下她的手。她抬頭望巍峨的山巒,樹間傳來清脆的鳥鳴,他們拐上一條狹窄的墓道,兩排都是不同年代建造的墳?zāi)梗行馀烧麧?、有些孤立無援,樣式千奇百怪,他們在其中一座墓碑前停下腳步。
她說這是她丈夫的墓室,她帶著她的新伴侶來祭拜去世的丈夫。裝修經(jīng)理取出隨身帶來的蠟燭和一支香煙,點燃,插在聳起的土包上。墓碑正中刻著她丈夫的名字,她伸出手摩挲了一遍,對他說,她的丈夫死于一場意外。他問,怎樣的意外?
她說,她丈夫生前是一名出海捕魚的船員,一年有大半時間漂泊在海上,她不喜歡他的工作,長期不在身邊讓她倍感孤獨。他也不喜歡自己的工作,但他喜歡大海,他一次次出海捕魚日曬雨淋下網(wǎng)撈網(wǎng)的目的是攢夠錢,購買一條屬于自己的船,帶著妻子和兒子出海航行。一個人干著不喜歡的事,為了換取另一件他喜歡的事,這是個奇怪的道理,她說,他最后沒有實現(xiàn)理想,錢即將攢到足夠購買自己的船時,一次在海面上,遇大風(fēng)暴,海浪拍過船板,把他卷走了。所有船員都在,只卷走了他一個人,所以這是個衣冠冢,她說,里面沒有遺體,他的遺體沉到了大海深處,早已被大魚吃進了肚子。
裝修經(jīng)理聽完,沉默不語。一位老漢提著毛筆和漆桶過來問,是否要添漆?她揮手粗暴地回絕了他。正欲離開,裝修經(jīng)理發(fā)現(xiàn)墳?zāi)购蠓?,還有一口墓,長方形建制,深一米,豁然敞開,墓碑緊挨著前方的墓尾,相隔不到十公分。裝修經(jīng)理說,這口墓奇怪。她說,是我的壽穴,同時做的。裝修經(jīng)理說,為什么不做在一處?她說,我死后可不想和一堆爛衣服躺在一起。她帶他繞過丈夫的衣冠冢,站在自己的壽穴旁,黃色土壤干板結(jié)實,其中有一張臟手帕、兩只易拉罐,跳下去,一一撿起,丟在一旁別人的墳?zāi)惯?,站在敞開的墓穴中央,伸開兩臂,抬頭望著天空,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說,以后我就要很久很久躺在這里了。
這是她第一次和裝修經(jīng)理外出,也是唯一的一次。
這天下午晚些時候,裝修經(jīng)理坐在床沿看電視,那是她和船員丈夫曾睡過的床,她在陽臺收衣,不經(jīng)意一瞥,一位農(nóng)婦打扮的女人朝這邊走來,一邊沿巷向人們打聽什么。她不認識她,沒放心上。送裝修經(jīng)理出門時,那個陌生女人正站在門外,裝修經(jīng)理如見瘟疫,雙目睜得銅鈴大。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陌生女人走上前,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番。
裝修經(jīng)理說,你怎么找到這里的?話音剛落,陌生女人一把推開裝修經(jīng)理,揚手給了她一記耳光。她只覺牙齒在口腔內(nèi)壁摩過,嘗到一股甜甜的味道,頭一歪,手一摸,手背粘下一條血絲。
她問陌生女人,怎么了?陌生女人不給她喘息之機,抓住她頭發(fā),一串窮兇猛打,打得她眼冒金星,不辨東西。圍觀的人里外皆是,有人捧著飯碗看熱鬧,有人交頭接耳指指點點。她掙不脫那只老鷹般的大手,那是一只被農(nóng)事和家事弄得粗糙不堪的勞動婦女的手,這只手提著她的頭往鐵門上撞,大有趕盡殺絕之勢,圍觀者這才上前干涉,將她解救出來,一大片頭發(fā)掉落。
她坐在地上,披頭散發(fā),雙目茫然,裝修經(jīng)理拽住陌生女人的手離開,她這才知道陌生女人是裝修經(jīng)理的合法妻子。
她無話可說,無理可申,一場鬧劇揭示了面目可憎的一切,她還盼著裝修經(jīng)理給她一個解釋,結(jié)果她再沒見著他的面。
她又回到一個人的世界。
拉上窗簾,屋內(nèi)像個大地洞,拉開窗簾,外面的太陽令她無所適從。晚上一個人躺在床上,無法入眠,四周靜得可怕,唯一的聲響來自那只三五牌座鐘,變成震耳欲聾的循環(huán)嘀嗒。
嘀嗒……嘀嗒……嘀嗒,每一記打在她的胸口,漫漶成一種嘲笑,嘀嗒……呵呵……嘀嗒……哈哈。
她猛坐起,打開臺燈,天花板上鬼影憧憧。翻下床,趴在地上,慢慢爬過去,爬到座鐘前,仰頭看,鐘面和指針構(gòu)成一張人臉的輪廓,上發(fā)條的兩只圓孔深不見底,如兩顆黑眼珠,居高臨下看著她。她在深夜和一座鐘對視,突然鐘體響起一記“當(dāng)”,午夜一點,仿佛從地洞深處傳來,形成波紋狀,蕩開去,余音縈繞,將她的魂魄震了震。她捧起鐘,高高舉著,在頭頂停留十秒,鐘給她記著時,一秒、兩秒、三秒……她鉚足勁,使勁往地上砸,棕黃色鐘架崩裂,鐘罩變成六塊大小不一的碎玻璃,呂制鐘面在地上咣咣滾了幾轉(zhuǎn),指針落地的位置正好尖頭指向她,她閉上眼,猶如被判了刑。
她回到的世界沒有聲音,沒有光亮。
她擺弄一件人形雕塑,向左挪四十五度,向右挪四十五度,往中間擺正,側(cè)過來,翻過去,不管哪個角度都不能滿意。
擺不好一件人形雕塑,成了她生命中最大的事。
折磨一只落地未死的飛蛾,掰掉翅膀,扯去頭,撕裂腹部,沾了一手綠色黏液。
冰箱背后陳年的污垢,沙發(fā)下一圈圈毛絨塵埃。
女人的手,男人的眼睛。
她拿起電話,撥通我的號碼,用氣若游絲的聲音說了句:
你回來吧。
很多年前,我就和她背道而馳了。
從小我就知道母親和別人不同,她幾乎和所有外人都不往來,家里從未招待過她的朋友,父親的朋友偶有上門,事后總會被她嫌棄、數(shù)落,因為要花時間打掃、整理、招呼,慢慢就沒人來往了。
她對外地青年嚴(yán)陣以待,我多數(shù)時光是和他們一起度過的,他們斜叼香煙,穿著白背心,在各大工地、車間將自己弄得蓬頭垢面,我和他們打成一片,瞞著她去外面玩,買了輛二手摩托,風(fēng)馳電掣滿大街跑,小賣部買一罐可樂,手肘靠著柜臺“咕嚕嚕”灌一氣,開到海邊,迎著海風(fēng)大吼大叫,像一群神經(jīng)病。夜幕降臨,我們?nèi)チ锉鶊?、舞廳,摩托車往門口一停,走進霓虹閃爍的舞池,鬼影閃爍、煙味彌漫,對面的人臉看不清,感覺筋骨舒展,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憤怒隨著旋律擺動發(fā)泄出去。
而在家的時光,我終于無法忍受她日復(fù)一日變得幾近病態(tài)的神經(jīng)質(zhì),和她住在一起就像和鬼魂相伴。父親去世后,她尤其陰氣襲人,即便知道她在房子的哪個角落,那里也嗅不到一絲活物的氣息。她走路沒有聲音,呼吸沒有聲音,卻會冷不防朝著虛空大吼一聲,仿佛內(nèi)心窩著多大的委屈和不滿。家里任何擺設(shè)都不能挪動半寸,一旦弄亂了什么就會遭到一通莫名其妙的指責(zé)甚至謾罵,這時她中氣十足,嗓門洪亮,表現(xiàn)出一副絕不饒人的咄咄相。這世界能和她相安無事的,我想大概只有那只放在床頭的三五牌鬧鐘了。
隨后,我就搬了出去,她的消息只有從鄰居口中得知了,聽說她對房子進行了改變,將居住空間重新布局。我在市區(qū)租了一間房,找了一份半空擦玻璃的工作,簡單培訓(xùn)幾天就上手。我喜歡懸蕩在高樓外的感覺,透明的玻璃能窺見樓內(nèi)辦公員的動靜,累了,休息一會,抓著繩索,眺望遠方,大半個城市盡收眼底。
我從沒這樣吊在半空觀望過這座城市,它很漂亮,樓房一直排列到地平線那端,護城河一線,河水像絲帶。遇到有晚霞的傍晚,整片大地籠罩在迷人的霞光中,藍色樓面玻璃反射著光線。但并非一律如此,有些地段不那么雅觀,多是西部的老城區(qū),袒露出一塊建筑被夷平的地面,光溜溜,黑色和黃色的泥,東一堆西一堆磚石廢墟,猶如剖肚挖腸被屠戮的尸體,橫陳歪倒,與周邊格格不入。那是被拆遷的區(qū)域,那些日子,到處都在拆。
她打我電話時,正是我家所在區(qū)域坐實拆遷之際,從拆遷辦發(fā)布公告到實施,歷時小半年。工作人員進了村,測量住房面積、核實補償資金、簽合同,住戶都比較配合,村委會唯獨拿我家的房子束手無策,體形矮胖的劉主任無數(shù)次敲響那扇雙合大鐵門,從未得到過回應(yīng),他一度以為主人獨居太久,猝死家中。
集體合同簽訂的期限即將到來,她成了名副其實的釘子戶,劉主任向我求助,讓我做她的思想工作。
兒子的話她肯定聽,劉主任說。
我回了趟家。
下了地鐵,是城區(qū)邊界,沿著柏油馬路走,汽車三三兩兩行駛而過,村子入口連接著國道,聞到一股久違的農(nóng)作物氣息。
拐進一條弄堂,到了趙氏家族居的地界,以前我們整個大家族,叔伯姑嬤,以及幾戶遷來的外姓,全住在一起。這些年,陸續(xù)搬出,房子租給了外地打工者。
劉主任已等候在我家門口,拉住我的手說,今天無論如何都要說服你媽,再晚就來不及了。旁邊站著幾位我不認識的人,應(yīng)該是村委會的職員。我點點頭,敲起了門,一記記慢慢地敲,敲了十來下,沒效果,加重力度,手指的每一次叩響都如小石子投入水面。
劉主任急了,我也急了,改用手掌拍門,啪啪啪重重地拍打,門還是沒有開。劉主任說,你沒有自家鑰匙嗎?我說沒有。他說,那怎么辦,難不成把門撞開?這時有人指著上方說,看,那里有人。
我順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是我家閣樓面向大門的窗戶,窗后站著一個幽暗的身影,乍看還以為是鬼,大好的太陽,黑色倒影整個貼在玻璃上,上半身嵌入窗框,腦袋低下,目光直射底下,擺出一副睥睨的居高臨下的樣子。
她在閣樓上,背后頂著懸于屋頂?shù)奶?,瘦小的身形被陽光和陰影包圍在不足兩平米的窗玻璃間。她的大半生就困宥在這樣局促的地方,如一只蝴蝶標(biāo)本。
我向她招招手,她離開窗戶,沒多久就把門打開了。
除我之外,她沒有放任何一個外人進去,我示意劉主任在外等。
穿過庭院,我差點認不出這是自己住了三十年的家,東墻下花壇外圍半米高的砌墻殘破不全,泥土溢出地面,那棵父親當(dāng)年親手種下的金桂攔腰折斷,斜掛于墻體。西墻半壁白漆大片剝落,露出黑色磚石,地上東一塊西一塊粘結(jié)的毛發(fā)、碎紙、果殼,一把掃帚和簸箕倒在一邊,一股若有若無的餿味彌漫在空氣中,透入我的鼻子。走進客廳,正中擺著一張桌子,桌上放著八樣菜肴,四邊桌沿是幾只小酒杯,倒?jié)M黃酒。
這是一場祭奠的排場,父親的黑框遺照擱在桌子上位,靠著椅背,多年未見他的模樣,有些陌生。母親從樓梯背后出來,穿著一身素凈的衣服,臉上掛了一絲淡淡的微笑。她說,今天正好是你爸五十歲陰壽,坐下吃個飯吧。
她給我拿來一只碗和一雙筷,倒了一杯酒,自己在對面坐下,也倒了一點酒,這倒讓我尷尬起來,我們太久沒坐在一起吃飯了,本來見了面就打算說的拆遷一事咽了回去,喝起酒,一面打量相框中的父親。
父親在我十五歲就去世了,是個脾氣暴躁的男人,喝過酒,像一頭發(fā)瘋的公牛,雙眼通紅,掀翻菜桌、踢翻板凳是常有的事。母親也毫不示弱,面對他的暴烈,予以回擊的是刀劍般刻毒的言語,任何一個女人無法說出口的話她都肆意卷舌吐出,配以夸張的舞臺劇般的動作,使父親的怒火竄得更高,揪住她的頭發(fā),摑她耳光。她仍舊罵,不還手,言語是她唯一的利器,要刺穿攻擊她的這個男人的身軀,挑起他體內(nèi)潛伏的更兇殘的秉性,直到兩人筋疲力盡,偃旗息鼓,仿佛經(jīng)過一場儀式的洗禮,得到身心的升華。
一天,父親在翻閱報紙,看到一條招工啟事,招聘船員,出海隨船作業(yè),捕捉海鮮漁獲,兩個月回一趟家。他的眼神射出一道光芒,決定前去一試,母親反對,兩個月回家一趟,等于家里沒了男人。父親說,此項工作薪酬高,是他現(xiàn)在的三倍,機不可失。他沒有捕魚經(jīng)驗,可以學(xué),只要肯吃苦,捕魚船歡迎任何一位身強體壯的男人。
他很快就被錄取,從那以后,家里就不再能見到他的身影,偶爾回來,一改之前的模樣,態(tài)度溫和,告訴母親和我關(guān)于大海的一切,他說,他要掙夠錢,買一艘屬于自己的船,帶一家人去遠航。
他說這話時,母親看著他,全然沒了昔日挨揍的哀怨,幻想那片大海和從未生活過的世界。只有我知道,父親這些話是無法相信的,他從干船員的第一天起,就扮演一名逃離者的角色,因在家和母親拉扯、捆綁、黏稠,每次出門,滿懷輕松自由。購買一條自己的船、出海航行,這些是真的,但他的計劃中沒有我和母親的份,他未來可能會擁有的那艘船上除了他自己和自己的理想,不會有第二個人——這是他出事后,我從船員交給我的他生前的航海本中得知的。
我瞞著母親把本子藏起來,深夜翻閱那一條條記錄,被他冷漠的文字震撼,他在無數(shù)個海上星夜細數(shù)母親的種種罪狀和不通人情處,把母親形容為神經(jīng)失常的瘋女人,是他急于甩脫的一個包袱,對這個家庭,他早已沒了牽掛,可惜那個巨大的海浪把他卷入海底,將他的滿腹計劃全部托付海水東流。帶給我航海本的船員說,你父親像一條滑溜的魚,包裹在海浪之中,從船舷一側(cè)滑過甲板,在另一側(cè)騰空而起,消失在兩三丈高的白沫間,甚至沒來得及喊一聲。他是個幾乎不跟別人講話的人,船員說,他把一半時間用來寫那個本子,另一半時間坐在甲板,望著海面和天空,長久出神。他的遺物中還有一只航海羅盤,普通船員不會有這東西。
此時父親的遺像穩(wěn)坐在桌子上首,留著板寸頭,目光聚焦前方,菜盤冒出的蒸汽氤氳著相框玻璃。
母親至今還不知道父親的真實想法,一心以為,如果沒出意外,父親將會帶著她和我駛向大海,我至今沒告訴她真相,對她來說,這沒有好處。
我和她聊了一陣,她問我,現(xiàn)在做什么工作?我腦海浮現(xiàn)高空眺望城市的一幕,不能說,她不會接受我在干這么一份活,編了個謊,她沒說什么。我趁機說,拆遷的事,你把合同簽了吧,這地方遲早是別人的。她說,這事我會做好的。
喝了不少酒,沒吃飯,坐了一陣,打算走。
出門前,她上樓拿了個包裹給我,一條大布帕包著,沉甸甸的。
是什么?我問。
一個壞了的鐘,她說,你找個地方修一修。
我打開布帕看了一眼,鐘的散落的骨架和零件奇怪地堆在一起,破碎的玻璃鐘面的一角閃爍著水晶般剔透的光澤。我想起幼年時經(jīng)常趴在這架座鐘前,嫌指針走得太慢,眼盯酸了,才走一小格區(qū)間,用手指抵住長針,順時針(或逆時針)快速撥動幾圈,鐘聲接二連三響起,我很開心。逃不過被母親發(fā)現(xiàn),那時她的精神還沒那么糟,會帶著一種柔和的語氣和明媚的微笑和我說話。那時的陽光也很柔和,后來再也沒有那么柔和的陽光了,她在陽光中調(diào)整指針,一邊說,鐘是不能亂碰的,那是時間在走。我說,時間怎么會走?時間看不見。
時間當(dāng)然會走,她說,拿起我的手指,放在指針前進方向的下方,一動不動放著。指間有規(guī)律的一下下“咔咔咔”,進逼而來,無法阻擋,仿佛時間有了形狀,能感知,能被觸摸到。
壞成這樣還能修好嗎?我包起布帕,像包住一具殘破不全的尸骸。
修得好,母親說,當(dāng)然修得好。嗓音在刺透庭院上方鐵皮蓬的陽光中顯得異常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