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說處女作發(fā)表在《鄭州文藝》1978年第2期。寫這篇小說的時間更早一些,是1972年的秋天。從寫出到發(fā)表,中間隔了六年。有朋友會問,一篇小說的發(fā)表怎么拖了這么長的時間?
那時,我在河南一座煤礦的支架廠當工人。因戀愛的事,鬧出了一些小小的不愉快。我們的戀愛很正常,并沒做什么出格的事??僧敃r的“氣候”很不正常,人家說我們被資產(chǎn)階級的香風吹暈了,掉到泥坑里了,要拉我們一把。拉的辦法就是批判我們。為了找到批判所需的材料,人家把我寫給女朋友的信和詩也要走了。我和女朋友雖然在一個廠,但我愿意給她寫信,愿意用文字表達我的心情。除了寫信,我還給她寫一些斷開的短句,也可以說是詩吧。那些詩并不是直接贊美女朋友,主要是寫山川的秀麗,表達對大自然的熱愛之情。我們廠附近有高高的伏牛山,有深深的山溝。春來時,殘雪還未化盡,我們一起踏雪去尋訪黃燦燦的迎春花。秋天,我們一起到山溝里摘柿子、摘酸棗,到清澈見底的水邊捉小蝦。初冬,我們登上山的最高處,聆聽千年古塔上的風鈴聲,眺望山下一望無際的麥田。從山里回來,美好的印象還保留在腦子里,讓人感到一種愉悅的滋味。突然想到,何不把美好的感受寫出來呢?于是就趴在床上以詩的形式寫起來了。那時腦子可真好使,出手也快,也就是人們說的文思如泉涌吧,一會兒就寫了好幾頁,恐怕一百行都不止。寫完了甚為得意,就拿給女朋友看。女朋友讀得小臉通紅,一再說好。她也說不出好在哪里,只是說好。得到第一讀者也是唯一讀者的贊賞,我來勁兒了,寫得更多,多了就送給她邀賞。女朋友很珍視地一一收藏起來,時間不長就攢下了一大摞。
車間指導員在批判我時,說了一句使我深感驚異的話,以致把別的長篇批判的話都忽略了,只記住了這一句話。指導員說我寫的東西充滿了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加在一起簡直就是一部黃色小說。當時我腦子里放光似的閃了一下,心想,我難道會寫小說?他說我寫的東西是黃色的,我一點兒也不在意,因為我心里有底,知道自己寫的東西非常純潔,連親呀愛呀情呀這樣的字眼兒都沒有。不但格調(diào)不低,好像還很“革命”。我重視的是他說的“小說”這兩個字。在此之前,我從沒敢想過要寫小說,從沒意識到自己有寫小說的天賦,是人家批判的話從反面提醒了我,在我心里埋下了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的種子。
批判我們畢竟是瞎胡鬧,很快就過去了。但不能不承認,是批判鞏固了我們的愛情,使我們的愛情經(jīng)歷了阻撓和波折,帶有風雨同舟的意思。冷靜下來后,我想得多一些。我問自己:你有什么可愛的?因你父親的歷史問題,你不能當兵,不能入黨。你父親早故,母親領著你們兄弟姐妹五個過日子,家境很不好,你不過是一個窮人。我想到了自己的今后,想到了作為一個男人的責任。為了使自己在精神上勝過別的男人,為了不讓自己所愛的人失望,自己應該有所作為。除了干好自己的本職工作,還應在業(yè)余時間為自己的生命派一些別的用場。于是我選擇了寫小說。以前我雖然沒寫過小說,但我寫過別的。我在農(nóng)村老家時給縣里廣播站寫過幾篇稿子,都廣播了。在廠里宣傳隊,我還寫過對口詞和一個小豫劇。這些都為我寫小說打下了一些基礎。當時書店里沒有小說賣,無從借鑒。我的破木箱里雖然藏有一本《紅樓夢》,但和時尚相去甚遠,一點兒也用不上,只好瞎寫。寫完一篇小說我心里打鼓,這是小說嗎?給女朋友看,她說真好。當時沒有文學刊物,或許有,我們在山溝里看不到。小說沒地方寄,我就敝帚自珍,存在箱子里。寫了東西沒地方發(fā),積極性很難維持。我不寫小說了,調(diào)到礦務局宣傳部后,我就寫通訊報道。通訊工作給我提供了廣闊的天地,使我有機會走遍礦區(qū)各個角落,下遍全局各個礦井,有機會接觸更多的人。我喜歡寫人物通訊,寫了不少,為后來的創(chuàng)作積累了不少素材。
說話到了1978年,各地的文藝刊物相繼辦起來了。我看到一本《鄭州文藝》,上面有小說、散文、詩歌等。我馬上想到了沉睡箱底的那篇小說,翻出來看了一遍,覺得和刊物上發(fā)表的小說比也不差。我稍微改了一遍,抄清,就寄走了。寄出后并沒有整天掛在心上。那時,我正撲在新聞工作上,一心想當記者。不料編輯部很快來信,認為小說不錯,準備采用。我把這消息趕快告訴我愛人(我們已結婚,并有了一個女兒),她高興得臉都紅了。現(xiàn)在看來,這篇小說寫得很一般。但六年前寫的第一篇小說就發(fā)表了,而且還是當期刊物的頭條,對我的鼓舞和推動之大是可想而知的。同年,我調(diào)到了北京,在一家煤礦工人雜志當編輯。
1980年3月,我在《奔流》發(fā)表了第二篇小說《看看誰家有?!?。因這篇小說描述三年困難時期的一些真實的生活情景,在讀者中引起了很大反響,還有爭議。幾種不同觀點的評論在刊物上連續(xù)發(fā)了兩三期。此后,美國的一位漢學家把這篇小說翻譯到了美國。《劍橋中華人民共和國史》還為這篇小說列了一條。對這篇小說的批評,給我思想上造成一些壓力,但并沒有減低我的創(chuàng)作熱情,反而激發(fā)了我的執(zhí)拗的創(chuàng)作意志,使我在創(chuàng)作上更加自覺和勤奮,并逐步建立了自信。
從發(fā)表處女作至今,我業(yè)余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已二十多年了,發(fā)表了將近三百萬字的文學作品。我的創(chuàng)作主要取材于農(nóng)村生活和煤礦生活,這是我比較熟悉、感受比較深切的兩個題材領域。我創(chuàng)作的目的主要是給人以美的享受,希望能夠改善人心,提高人們的精神品質。我對自己的創(chuàng)作意志充滿自信,會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義無反顧地走下去。
劉慶邦:1951年12月生于河南沈丘農(nóng)村。當過農(nóng)民、礦工和記者?,F(xiàn)為中國作家協(xié)會全國委員會委員,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主席,北京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短篇小說《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中篇小說《神木》《啞炮》先后獲第二屆和第四屆老舍文學獎,中篇小說《到城里去》和長篇小說《紅煤》分別獲第四屆、第五屆北京市政府獎,長篇小說《平原上的歌謠》獲第三屆老舍文學獎提名獎,長篇小說《遍地月光》獲第八屆茅盾文學獎提名,七次獲《北京文學》獎,三次獲《小說選刊》獎,五次獲《小說月報》百花獎,三次獲《十月》文學獎,兩次獲《人民文學》獎,四次獲全國煤礦文學烏金獎等。根據(jù)其小說《神木》改編的電影《盲井》獲第53屆柏林電影藝術節(jié)銀熊獎等三十余個國際獎項。在法國《電影》雜志評出的2003年全球十佳影片中,《盲井》排名第二。曾獲北京市首屆德藝雙馨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