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萬章
中國繪畫史上,流行畫實景山水,尤其到明清時期,此風更盛。明代王紱的《北京八景圖》卷(中國國家博物館藏)、王履的《華山圖》冊(十一開)(上海博物館藏)、文徵明(1470——1559)的《瀟湘八景圖》冊(八開)(山東省青島市博物館藏)、文從簡的《滿湘八景》冊(八開)(中國美術(shù)館藏)、文伯仁(1502——1575)的《金陵十八景圖》冊(上海博物館藏)、宋懋晉的《西湖勝跡圖》冊(十開)(天津博物館藏)、郭存仁的《金陵八景圖》冊(八開)(南京博物院藏)、董其昌(1555——1636)的《燕吳八景圖》冊(八開)(上海博物館藏)和清代弘仁(1610——1663)的《黃山圖》冊(六十開)(故宮博物院藏)、原濟(1642——1707)的《黃山圖》冊(二十一開)(故宮博物院藏)、汪后來(1674——1752)的《羅浮山水》冊(二十開)(廣州藝術(shù)博物院藏)、董邦達(1696——1769)的《西湖十景》(臺北故宮博物院藏)、王宸(1720——1797)的《瀟湘八景圖》冊(八開)(遼寧省博物館藏)、譚岵的《吳都一覽圖》卷(廣東省博物館藏)、方薰(1736——1799)《蜀道歸裝圖》冊(二開)(上海博物館藏)等都是其典型代表。這些以一地的真實景致為描繪對象的山水畫,或真實再現(xiàn)了山川原貌,或融入畫家情感,乃寫生與寫意的結(jié)合。但無論何種情況,具有史詩性質(zhì)的這些山水畫不僅可了解其時山水畫的藝術(shù)生態(tài),而且對于洞悉其時山水實景及其山川的變遷、沿革均不無佐證意義,以畫證史的治學路徑在實景山水畫中尤為凸顯。
在傳世眾多的實景山水畫中,有一套《蜀中勝跡圖》冊因不在博物館收藏序列中,從未得到公開展覽或出版,故一直游離于學術(shù)界和收藏界的視野之外。該山水冊不僅具有一定的藝術(shù)價值,更具有重要的文獻價值,對于了解晚清時期蜀中名勝及山水畫風均具有重要意義。
《蜀中勝跡圖》是晚清時期以四川地區(qū)風?景為主題創(chuàng)作的一組山水畫冊,凡十二開,題跋兩開,描繪的是蜀中地區(qū)(含今日的重慶)的十二處著名風景,分別為錦江春色、浣花草堂、劍閣云橫、天然橋、臨邛沽酒、邛崍九折坂、嘉州凌云、子云亭、古渝州、瞿塘滟滪、石寶塞和嚴道銅山。其中,“錦江春色”和“天然橋”的對開分別有張穆(1805——1849)和何紹基(1799——1873)題跋,其余十開對開為空白,在冊頁末尾則單獨有兩開題跋?,F(xiàn)將全冊考釋如次:
第一開《錦江春色》,描繪的是在碧波蕩漾的錦江邊上,桃花盛開,楊柳依依。近處為依江而建的雕欄、回廊及樓閣,并有小橋流水,遠處為云煙繚繞的丘陵、房舍及矗立的寶塔。作者題識曰:“錦江春色,昔人有難畫西川百里圖之句,謂野色平衍,極目無限萬里,誠難著筆,若薛濤井一區(qū),則負郭臨江,參差掩映,點綴春色,似亦易為?!扁j白文方印“臣辛田印”和朱文方印“秋農(nóng)”,畫心左下角鈐朱文長方鑒藏印“凌川郭氏”。對開有張穆題:“嘉陵山水,古人形之歌詠者,皆言其嚴險,然以綿麗之筆寫之,乃令吾游神,其中有忘險圖易之??水斒钱嬚咧篇湺?。藥畦先生殆欲以其佳想移人耳目,故墨林出示此冊屬題數(shù)語以資捧腹,醉后狂言,知無當也,平生張穆。”鈐白朱文連珠印“張”“穆”。張穆為地理學者和書法家,初名瀛暹,字石舟、石洲,山西平定人,與何紹基、俞燮、王箓友、何秋濤等交善,著有《蒙古游牧記》《北魏地形志》及《顧炎武年譜》《閻若璩年譜》等。在其字號中,并無“平生”,此處的張穆是否另有其人呢?但經(jīng)考察其書法,此題跋與張穆(石舟)的傳世作品《行書詩軸》《行書題潁上禊帖后》《行書虞集戲作試問堂前石五首之一》(均藏山西博物院)相比較,風格一致,出自同一人之手,故此張穆即為地理學者張穆,據(jù)此則可知其別號“平生”。(圖1、圖2)
圖1 [清]蔡辛田 蜀中勝跡圖冊之《錦江春色》與張穆對題18cm×22.6cm×2 紙本設(shè)色、紙本
圖2 [清]張穆 行書詩軸 130.5cm×50cm紙本 山西博物院藏
第二開《浣花草堂》,描繪的是在浣花溪邊的茂林修竹。沿著溪邊拾級而上,有回廊、茅亭及薄霧靄靄的遠景,一葉輕舟停泊在竹溪處。作者題識曰:“浣花草堂,錦官城外第一名區(qū)。偶值冬盡春初,竹寒沙碧,曲徑迷離,猶想見工部當年風景?!鳖}識處鈐印漫漶不清,在畫心左下側(cè)鈐朱文長方印“辛田”,另在畫心右下側(cè)有朱文長方鑒藏印“仲良鑒藏”。(圖3)
圖3 [清]蔡辛田 蜀中勝跡圖冊之《浣花草堂》18cm×22.6cm 紙本設(shè)色
第三開為《劍閣云橫》,描繪的是在崇山峻嶺中,云煙繚繞,有蜿蜒的棧道、崎嶇的山路、橫跨山澗的索橋及白云深處人家。陡峭的山峰與飛瀉的流泉烘托出山勢的險峻。作者題識曰:“樹里河聲,云邊山色。因臨筆墨所能到,而劍峰林立,鳥道盤曲,青青如畫,過來人睹此,定笑我癡絕也?!扁j朱文方印“辛田”和白文方印“朝西”。畫心左下角鈐朱文長方鑒藏印“凌川郭氏”。(圖4)
圖4 [清]蔡辛田 蜀中勝跡圖冊之《劍閣云橫》18cm×22.6cm 紙本設(shè)色
第四開為《天然橋》,描繪的是在深山中自然形成的狹窄山脊,兩側(cè)為深不可測的懸崖。山脊上綠樹成蔭,前后兩端有門樓,遠處為綿延的山峰。山脊成為連接兩山之間的天然通道,故被命名為“天然橋”。作者題識曰:“天然橋,劍門道中,天成奇跡。夾道翠柏,為前明守土者甘棠也。老干濃陰,綿亙百余里,行人嘗暑憩息于此,眼看山色,耳聽泉聲,正不知消受幾許清福,名曰天然,確副其實?!扁j朱文長方印“辛田”,左下角鈐白文方印“寓目寫心”,畫心右下側(cè)有朱文長方鑒藏印“仲良鑒藏”。對開為何紹基題跋:“蜀中山水,夢想未得到。展觀是冊,奇秀駱驛,目不給賞,石濤云搜盡奇山打畫稿,心師造化,宜然。子貞何紹基?!睙o印。何紹基為清代有名的書法家和詩人,字子貞,號東洲,別號東洲居士,晚號猿叟(一作蝯叟),湖南道州(今道縣)人,道光十六年(1836)進士,歷任翰林院編修、國史館總纂,廣東鄉(xiāng)試考官、提督、四川學政,著有《東洲草堂詩鈔》《惜道味齋經(jīng)說》和《說文段注駁正》等。(圖5)
圖5 [清]蔡辛田 蜀中勝跡圖冊之《天然橋》與何紹基對題 18cm×22.6cm×2 紙本設(shè)色、紙本
第五開為《臨邛沽酒》,描繪的是在山村楊柳岸邊,一人在茅廬中當壚賣酒,一紅衣者拄杖攜書童而至。對岸山影綽綽,湖山平遠;近處平疇綠野,水波不興。作者題識曰:“臨邛沽酒,川省風氣,紅粉當壚,所在多有獨寫臨邛道者,于文君不能無遺憾焉。藥畦?!扁j朱文方印“辛田”,畫心左下側(cè)有朱文長方印鑒藏印“仲良鑒藏”。(圖6)
圖6 [清]蔡辛田 蜀中勝跡圖冊之《臨邛沽酒》18cm×22.6cm 紙本設(shè)色
第六開為《邛崍九折坂》,描繪的是山巒起伏的深山中,蜿蜒曲折的山徑沿山盤旋,山上林木蔥郁,煙云彌漫。作者題識曰:“邛崍九折坂,今為大相嶺,后漢武侯南征駐軍于此,故名。”鈐朱白文連珠印“臣”“辛田”。畫心左下角鈐朱文長方鑒藏印“凌川郭氏”。(圖7)
圖7 [清]蔡辛田 蜀中勝跡圖冊之《邛崍九折坂》18cm×22.6cm 紙本設(shè)色
第七開為《嘉州凌云》,描繪的是兩江交匯處,水流湍急,峭壁屹立。對岸崎嶇的山路上,偶見廟宇樓閣;水中一葉小舟沿著峭壁,在激流中行進,數(shù)艘小船停泊在江渚邊。江渚亦可見鱗次櫛比的房舍與沿江而建的石階、涼亭。作者題識曰:“嘉州凌云,即東坡載酒凌云日日游處,九峰有東坡樓,望峨眉三峰,歷歷在目。城西為陸放翁守土時手植荔枝,建荔枝樓,今樓已圯,樹亦羽化矣,猶畫之者,以志古跡云爾?!扁j朱白文連珠印“臣”“辛田”。(圖8)
圖8 [清]蔡辛田 蜀中勝跡圖冊之《嘉州凌云》18cm×22.6cm 紙本設(shè)色
第八開為《子云亭》,描繪的是江邊柳岸,一亭臨江而建,亭側(cè)花樹蓊郁,房舍掩映于樹蔭中。遠處為遼闊的江景,帆影點點,遠山連綿。作者題識曰:“子云亭,眉州城南十里許,憑臨江滸,征帆往來,望而生字之想,壬寅秋仲作于城口廳屬參軍官舍,藥畦辛田。”鈐朱白文連珠印“臣”“辛田”。畫心右下角鈐朱文長方鑒藏印“凌川郭氏”。(圖9)
圖9 [清]蔡辛田 蜀中勝跡圖冊之《子云亭》18cm×22.6cm 紙本設(shè)色
第九開為《古渝州》,描繪的是三江匯合處,房舍依山而建,連綿不絕,江邊帆船林立,江中數(shù)舸爭流。山麓處可見村舍,遠處則可見層巒起伏之山影。作者題識曰:“古渝州,今之重慶府也。城郭天成,商賈福湊,為川東重鎮(zhèn)。仿董北苑筆法寫李嫡仙思君不見下渝州之句,欲避俗格,不識能免于萬一否?”鈐朱文方印“辛田”和白文方印“朝西”。畫心右下側(cè)有朱文長方鑒藏印“仲良鑒藏”。(圖10)
圖10 [清]蔡辛田 蜀中勝跡圖冊之《古渝州》18cm×22.6cm 紙本設(shè)色
第十開為《瞿塘滟滪》,描繪的是兩岸夾江,帆船爭流,江中還可見水流沖擊下的柱石,石上草木蔥郁,石邊浪花飛濺。右岸尚可見屹立之旗桿及隱約顯現(xiàn)的山城。作者題識曰:“瞿塘滟滪,此石矗立峽口,露石則多山,不能畢現(xiàn)。添畫白帝城,則石為所隱,此作僅現(xiàn)瀼西一塔,赤甲山偏,峙南岸城關(guān)部置頗費經(jīng)營,未識有南賞音否?”鈐白文方印“臣辛田印”和朱文方印“秋農(nóng)”。畫心右下側(cè)有朱文長方鑒藏印“仲良鑒藏”。(圖11)
圖11 [清]蔡辛田 蜀中勝跡圖冊之《瞿塘滟滪》18cm×22.6cm 紙本設(shè)色
第十一開為《石寶塞》,描繪的是江邊屹立的一塊巨型柱石,前側(cè)為一多層的寶塔,石頂為平壩,建有涼亭、牌樓及房舍,沿江的柱石邊為密集的民居,一座天然的石寨臨江而成。遠處為一望無際的曠野與山影,江上依稀可見帆影。作者題識曰:“石寶塞,在忠州境內(nèi),巍然江干口,有如來、閻羅等殿。土人筑半邊樓以代梯級,陶云汀尚書觀察川東時題‘直方大’三字,頗肖其形?!扁j朱白文連珠印“臣”“辛田”。畫心右下角鈐朱文長方鑒藏印“凌川郭氏”。(圖12)
圖12 [清]蔡辛田 蜀中勝跡圖冊之《石寶塞》18cm×22.6cm 紙本設(shè)色
第十二開為《嚴道銅山》,描繪的是依山而建的山寨,半山中紅瓦白墻,炊煙升起。山腳處溪流潺潺,橋上行人趕驢,行色匆匆;山腰處飛瀑流瀉,地勢險要。作者題識曰:“嚴道銅山,高遠府屬,為土司安至娘夷地,廠丁如萬人出銅,甚裕,滇省猶取給于此?!扁j朱文方印“辛田”和白文方印“朝西”。畫心右下側(cè)有朱文長方鑒藏印“仲良鑒藏”。(圖13)
圖13 [清]蔡辛田 蜀中勝跡圖冊之《嚴道銅山》18cm×22.6cm 紙本設(shè)色
在畫冊之外,尚有兩開為題跋。第一開題跋者有魏鄉(xiāng)源和崔荊南,第二開題跋者有龍啟瑞、童福承和馮志沂。
魏鄉(xiāng)源題跋曰:“覽遍全川筆勢橫,蜀山蜀水一揮成。雄如劍閣云常鎖,繪出夔門浪有聲。老年丹青新畫本,故鄉(xiāng)風景舊詩情。披圖畫是閑吟處,此日猶疑道上行。癸卯首夏,余適作客魏榆官舍,獲晤藥畦六兄,出嘉陵山水畫冊屬題,其間足跡所驗,竟成陳跡,未免睹景思鄉(xiāng),歸興勃勃。旋于月杪束裝就道,留題俚語以識遇合聚散之緣。若夫畫筆蒼老,丘壑雄奇,直師造化,未易妄訝。錄江澤西弟魏鄉(xiāng)源?!睙o印。
崔荊南題跋曰:“三年往返蜀西道,水陸舟車悵遠征(余甲辰二月北上,乙巳春闈報罷歸成都,丙午夏復買舟由楚赴都,三載征途,備嘗辛苦)。今日京華偶萍寄,不堪重向畫中行。蝸廬舊寓錦官城,聚散無端感易生。歷盡蜀山蜀水路,割人骨肉是科名。家山分綠到詩魂,歸夢迷離繞劍門。飛過五千七百里,雪鴻何處認淚痕。醉擁重裘冷不支,展圖聊當紀游詩。癡情更乞丹青手,畫到合家歡聚時。丙午九月晦日京都客寓展讀藥畦六兄先生畫,屬題即正,云湘弟崔荊南?!扁j朱文印“耘薌”和白文印“崔氏荊南”“寧孟忠行”。崔荊南,字晴江,一字云湘,四川華陽人(今成都),清道光二十七年(1847)進士,歷官翰林院庶吉士。(圖14)
圖14 [清]蔡辛田蜀中勝跡圖冊之題跋 紙本
龍啟瑞題跋曰:“宇內(nèi)之山川稱奇麗者,以蜀中為最。余于蜀之人士及他士之客于蜀者,蓋屢詢焉。然或知,或不知,知之者未必能言言焉。又未必能詳也。歲癸卯七月既望,同年張君昞堂以畫一冊來示余曰:此吾鄉(xiāng)蔡子藥西之所作也。蔡子少負俊才,隨其尊人宦蜀三十余年,溯錦江,上巫峽,凡夫滟滪、瞿塘之陡峻,劍閣棧道之崎崟,七盤、九折之幽邃夐絕,蓋莫不游而覽焉。君善繪事,行篋中嘗以絹素自隨,遇其境之可驚可怡,輒圖之。積之久,遂得廿有四幅。今裝池成冊,以為臥游之具。因吾子之知畫也,乞以一言識之。余受而閱之,乃以張君之言為信。夫人聞有高賢逸士,遠在數(shù)千,必流連瞻想,愛不能置名山水之移人,亦猶是也。然則余雖未至蜀,至蜀者又不能畫為余言。讀君之畫,亦可以少慰也已。君畫筆蒼潤奇古,得山水之性情,而又不失其形貌,固所謂卓然可傳者。今方以事客于燕臺,他時出薊門而歸覽太行之雄厚與五臺之奇峻,欣然命筆,知必有繼斯圖之后者,儻寄示張君,其當更以示余也。桂林龍啟瑞識?!扁j白文印“龍啟瑞印”“所思在遠道”和朱文印“翰臣弟子”。龍啟瑞(1814——1858),字翰臣,廣西桂林人。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狀元,歷官翰林院修撰、湖北學政、侍講學士、江西學政、江西布政史等。富藏古籍碑刻,其藏書處為經(jīng)德堂,著有《經(jīng)德堂藏書錄》《經(jīng)德堂詩文集》《古韻通說》和《爾雅經(jīng)注集證》等。
童福承題跋曰:“余性嗜山水,家住千巖萬壑間,鎮(zhèn)日觀之不足。每聆人談名區(qū)勝跡,輒神往焉。頻年滯跡軟紅,斯愿久左。昨歲游皖,度大楓嶺,身入云鄉(xiāng),飄然有登仙之樂。夏初出居庸關(guān),重巘疊翠,心目為之曠然。茲復于墨林兄處得睹蔡君藥畦畫冊,全川風景儼在目前,不可謂非眼福矣。丙午十月,起山甫童福承志。”鈐白朱文相間印“啟珊翰墨”。童福承,原名炳榮,字起山,一字啟珊,浙江會稽(今紹興)人,寄籍大興,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進士,翰林院編修。
馮志沂題跋曰:“仆于畫理素所未嫻,且平生游蹤未嘗至蜀。丙午冬,過墨林兄得睹是冊,知為藥畦六兄同年紀游之作,且得快讀。卷中題詠,如矮人觀場,但見旗幟,聆鉦鼓,亦耳目之厚幸也。年愚弟馮志沂識?!扁j朱文方印“臣沂”和白文方印“魯川”。馮志沂(1811——1867)〔1〕,字述仲,一字魯川,山西代州人,清道光丙申(1836)進士,歷官廬州府知府、安徽按察使等,曾師從梅曾亮(1786——1856),與張穆、喬松年、許乃普(1787——1866)等均有交游,著有《微尚齋詩》五卷和《微尚齋文》一卷,富藏文獻圖書,在其卒后,“行簇惟圖書數(shù)千卷”〔2〕。(圖15)
圖15 [清]蔡辛田蜀中勝跡圖冊之題跋 18cm×22.6cm×2 紙本
注釋:
〔1〕〔2〕金天翮《馮志沂任蘭生傳》,錢仲聯(lián)主編《廣清碑傳集》,蘇州大學出版社1999 年版,第817 頁。
〔3〕 《靈石縣志》卷下人物傳,轉(zhuǎn)引自鄭偉章《文獻家通考(中)》卷十六,中華書局1999 年版,第930 頁。
在張穆、童福承和馮志沂的題跋中,都無一例外地提到“墨林”?!澳帧睘闂钌形?,字仲華,山西靈石人,因仰慕明代大收藏家項元汴(1525——1590)而自號“墨林”(項元汴號墨林居士)。早歲曾居京師,廣交天下名士,“家藏書籍、字畫,幾與項氏等”〔3〕。在張穆致馮志沂的信札中,便有多處提及“墨林”,其一曰:“墨林兄許賜《文獻通考》,萬祈檢出?!短茣凡荒苁帐?,將原本付下可也。所訂《古文苑》及借校之《小學鉤沉》《小徐韻譜》《國策釋地》,統(tǒng)望示還。劉文清單條一軸,銀二兩,價廉可留?!逼涠唬骸白友詾槲已b訂《古文苑》一部,墨林借我《小徐韻譜》二冊、《小學鉤沉》二冊,均祈為帶出,緣有急需處也?!稖矢翣柗铰浴?,如墨林已檢出,亦祈便中示觀。以上事一件不可忘,至懇至懇。瑣事費神,并祈示知,小價說不明白也?!逼淙唬骸皶盏搅耍匾緩鸵欢Z,何也?來得正好,有墨林一信,望交其家,速為寄去?!薄?〕張穆亦曾為楊尚文??獭哆B筠簃叢書》〔5〕??梢姀埬?、馮志沂和楊尚文之間一起探討的多是借書、校書、刻書及書畫買賣之事。在張穆致馮志沂的信札中,亦可見何紹基(子貞)的影子,其一曰:“書收到,明日未申間,當過訪。今日戴鹿床為我畫小棲云亭第二圖來,極佳,勝前作也(和扁字均詩亦尚可)。再漢石例封面,不能乞子貞書,望老弟以景君碑筆書之,來日帶回,即付梓也?!逼涠唬骸傲糇忠灰蛔x悉,明日印生處同吃大賚,更談一切。今晨穆亦至言翁處,約與子貞暖生日,尚未訂期也?!薄?〕何紹基在道光二十三年(1843)二月廿八日所記日記中亦寫道:“楊墨林處,見八大畫《貓柳》,甚佳。文衡山《二妃圖》、倪文正書手卷,俱精。攜兩峰《鷙峰寺》卷、李復堂《牡丹》幅歸?!薄?〕在張穆、馮志沂和何紹基之間,則多為書畫應(yīng)酬、賞畫或過生日之類。他們這種生活,亦正是最為典型的傳統(tǒng)文人的日常。
很顯然,以《蜀中勝跡圖》為中心,可以看出楊尚文與諸家的交游,亦可見出《蜀中勝跡圖》作為互動的重要媒介,成為彼時文人生活的縮影。諸家題跋者,均互有密切聯(lián)系。何紹基和馮志沂均為道光十六年(1836)丙申恩科進士,何紹基為賜進士出身第二甲八名,而馮志沂為第二甲六十名〔8〕,互為同年。張穆和何紹基是好友,兩人既是詩人、學者,又是卓有建樹的書法家,在諸家中,影響最大,故專門有對題。其他諸家,除魏鄉(xiāng)源生平事跡不詳外,均榮登金榜,為進士出身。諸家題跋,并不見于相關(guān)文獻記載。由此可見,《蜀中勝跡圖》不僅具有藝術(shù)價值,其文獻價值亦不可小覷。
在龍啟瑞的題跋中,有一句“歲癸卯七月既望,同年張君昞堂以畫一冊來示余曰:此吾鄉(xiāng)蔡子藥西之所作也”?!皬埦龝\堂”即張煒,字昞堂,一字赤侯,號讱齋,山西朔州人,因與龍啟瑞同為道光辛丑科(1841)進士,故稱為“同年”。張煒歷官翰林院庶吉士、編修、御史、河南道御史、京畿道御史、太常寺少卿、奉天府府丞兼提督學政等,著述詩文甚多,但可惜刊行者鮮,現(xiàn)在所見僅有《增補三字經(jīng)》〔9〕。因張煒自稱“此吾鄉(xiāng)蔡子藥西之所作也”,故可知畫冊作者亦為山西朔州人。
根據(jù)畫家的款識、印鑒,并綜合張穆、魏鄉(xiāng)源、崔荊南、龍啟瑞、童福承和馮志沂等人的題跋可知,《蜀中勝跡圖》的作者當為蔡辛田,字藥畦,一字藥西、秋農(nóng)、朝西,山西朔州人,曾隨其父親宦蜀,在蜀三十余年,后客居都門。由作者所題“壬寅秋仲作于城口廳屬參軍官舍”及諸家題跋可推知,此“壬寅”當為道光壬寅,故可知此畫冊的繪制年代應(yīng)為清道光二十二年(1842)。
注釋:
〔4〕 趙丕杰點校,鄧之誠著《骨董瑣記全編》卷二,北京出版社1996 年版,第50——51 頁。
〔5〕 鄭偉章《文獻家通考(中)》卷十五,中華書局1999 年版,第841 頁。
〔6〕 同〔4〕,第52 頁。
〔7〕 何紹基《何蝯叟日記》,張小莊編著《清代筆記日記繪畫史料匯編》,榮寶齋出版社2013 年版,第303 頁。
〔8〕 江慶柏編著《清朝進士題名錄(中冊)》,中華書局2007 年版,第900——902 頁。
〔9〕 杜成輝《張煒與<增補三字經(jīng)>》,《蘭臺世界》2012年第13 期。
〔10〕 聶崇正《談清代“臣字款”繪畫》,《文物》1984 年第4 期。
值得一提的是,在龍啟瑞題跋時,該畫冊為二十四幅,而現(xiàn)在僅存十二幅,可知此畫冊乃失群之物。蔡氏當另有十二幅蜀中山水,抑或另有題跋。在2007年3月18日,由中國嘉德拍賣公司舉辦的“2007年嘉德四季第九期拍賣會”中,出現(xiàn)一套蔡辛田的《蜀游圖》冊。該畫冊凡八開,作者在其中一開題識曰:“乙巳夏日,余適客居都門,熏谷三兄大人屬畫嘉陵山水,爰就余三十年蜀游足跡所經(jīng)之地意寫二十四幀,以供清玩,藥畦弟蔡辛田?!扁j有“辛田”“蜀游三十年看不厭嘉陵江水”“藥畦氏”“寓目寫心”和“約西”諸印。由題識可知,該畫冊作于清道光二十五年(1845),是應(yīng)“熏谷三兄大人”之邀所作,而且也是二十四幅,則該八幅《蜀游圖》冊亦為失群之物。那該八幅《蜀游圖》冊會不會就是《蜀中勝跡圖》冊中失群的十二幅中的八幅呢?首先,從創(chuàng)作年代看,《蜀中勝跡圖》冊作于1842年,而《蜀游圖》冊作于1845年,且由作者題識可知《蜀游圖》冊應(yīng)為同時完成,并非跨年完成,則可知兩冊的時間相異;其次,從尺幅看,《蜀游圖》冊縱25厘米,橫26厘米,而《蜀中勝跡圖》冊縱18厘米,橫22.6厘米,兩本冊頁有一定的差距;再次,從質(zhì)地看,《蜀游圖》冊為絹本,而《蜀中勝跡圖》冊為紙本;最后,從內(nèi)容看,已刊出的《蜀游圖》冊四幅分別為“火井漕”“邛崍九折坂”“七盤嶺”和“瀘沽”,其中“邛崍九折坂”與《蜀中勝跡圖》冊第六開是一致的,同一套畫冊里出現(xiàn)相同內(nèi)容的可能性是極小的。綜上所述,兩套畫冊雖然題材相近,其他如時間、尺幅、質(zhì)地均不相同,且內(nèi)容有重合,因此可確證《蜀游圖》冊八幅并非《蜀中勝跡圖》冊失群之物。由此可知,蔡辛田至少前后畫過兩套各二十四幅的蜀游山水冊,可見雖然身為山西人,而有過“三十年蜀游”經(jīng)歷的蔡辛田對蜀中山水是情有獨鐘的。
關(guān)于蔡辛田的畫藝,魏鄉(xiāng)源在題跋中稱其“畫筆蒼老,丘壑雄奇,直師造化”,龍啟瑞則稱其“畫筆蒼潤奇古,得山水之性情,而又不失其形貌,固所謂卓然可傳者”,在有關(guān)蔡辛田文獻記錄闕如的情況下,兩家題跋無疑有助于我們了解其畫藝。
此外,在馮志沂的題跋中,稱蔡辛田為“藥畦六兄同年”,且自稱“年愚弟”。查《清朝進士題名錄》,在馮志沂于道光十六年(1836)丙申恩科所中進士榜中,并無蔡辛田之名,看來此處的“同年”并非指兩人同一年考中,應(yīng)當是同歲之意。據(jù)此,則蔡辛田亦生于清嘉慶十六年(1811),于是便推出《蜀中勝跡圖》作于蔡辛田32歲時,《蜀游圖》冊則作于35歲時。蔡辛田在《蜀游圖》冊中所說“三十年蜀游”,因其年少時便隨父親宦蜀,在時間上也是吻合的。
需要提及的是,蔡辛田在《蜀中勝跡圖》冊中的《錦江春色》《嘉州凌云》《子云亭》《瞿塘滟滪》和《石寶塞》中均鈐有“臣”字印,這在并無功名的蔡辛田畫中出現(xiàn)是較為奇特的。據(jù)有關(guān)學者的研究表明,清代“臣字款”繪畫一般有宗室畫、大臣畫、民間畫和宮廷畫四種類型。按照蔡辛田藝術(shù)履歷看,他應(yīng)當屬于“民間畫”類型,而在“民間畫”中,一般是“在皇帝巡視各地時,向皇帝進獻的畫上,也都在自己的姓名前冠以‘臣’字”〔10〕。所以,蔡辛田在畫中刻意鈐上“臣”字,或有將寫實《蜀中勝跡圖》進獻朝廷之意。只是因緣巧合,時機未成熟,故此畫冊一直未能如其所愿。
從題跋內(nèi)容看,除龍啟瑞與蔡辛田并不相識、不能確定何紹基是否與蔡氏相識外,其余諸家題跋者均與蔡辛田相識。魏鄉(xiāng)源是在該畫冊完成之后的次年(1843)夏天,由蔡氏親自拿出該畫冊“屬題”。在這一年的七月,該畫冊由張煒延請桂林籍的龍啟瑞題跋。在道光二十六年(1846),四川籍的崔荊南在京城獲觀該畫冊,由蔡氏“屬題”。是年十月,該畫冊在山西籍的楊尚文手中,由楊氏邀請浙江籍的童福承題跋。是年冬天,山西籍的馮志沂在楊氏處獲觀是冊并留題。在題跋的諸家中,張穆、何紹基、龍啟瑞、馮志沂等均有詩文集行世,但匪夷所思的是,遍查諸家詩文,均未能找到蔡辛田的蹤跡。由此不難看出,蔡氏雖然與諸家多有交集,但目前所知僅限于該畫冊的題跋。他自己既無詩文集行世,更沒有和諸家有詩文投贈和唱酬的記錄,或可從另一側(cè)面知悉蔡辛田乃以職業(yè)畫家身份活躍于四川、京城等地。他在諸多文人圈中,也是以畫人身份出現(xiàn)。
有趣的是,除作者為山西人外,該畫冊最早的收藏者張煒、楊尚文也為山西人,且題跋者中,張穆、馮志沂亦為山西人,可見該畫冊的收藏與傳播幾乎都是以山西鄉(xiāng)賢為重要推手。因蔡辛田在畫史上并無記載,且藝術(shù)活動長期在四川一帶,故知其人者寥寥,因而其藝術(shù)贊助人及推廣者便多是以鄉(xiāng)友為主流。這種傳播方式在以自然經(jīng)濟為主體的清代畫壇最為明顯,尤其是對僻居一隅而聲名不彰的畫家如蔡辛田們更是如此。這是《蜀中勝跡圖》冊傳播方式給予我們的重要啟示。
以蜀中山水為主題的山水畫,最早可追溯到唐人的《明皇幸蜀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和五代時期關(guān)仝的《蜀山棧道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此后,在明清時期,蜀中山水畫層出不窮。據(jù)不完全統(tǒng)計,就現(xiàn)存的作品考察,計有明代徐賁的《蜀山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藍瑛的《蜀山行旅圖》軸(上海博物館藏)、張翀的《明皇幸蜀圖》扇面(南通博物苑藏)、吳士冠的《蜀道圖》軸(天津博物館藏)、薛漁的《蜀山行旅圖》軸(浙江省圖書館藏)、陳煥的《蜀道圖》卷(浙江省臨海市博物館藏)、張宏的《補蜀道難圖》卷(故宮博物院藏)和無款《蜀江歸棹圖》軸(上海博物館藏),清代則有朱文震的《蜀江圖》扇面(中國國家博物館藏)、黃向堅的《蜀道圖》軸(上海文物商店藏)、袁江的《蜀棧行旅》軸(南京博物院藏)、袁耀的《蜀棧遠云圖》軸(北京市工藝品進出口公司藏)、《蜀棧連云圖》軸(天津美術(shù)學院藏)、朱本的《蜀棧秋深圖》軸(天津博物館藏)、方薰《蜀道歸裝圖》冊(二開)、《蜀江山水二段》卷(均藏上海博物館藏)、曹有光的《蜀道圖》扇面(蘇州博物館藏)、葉雨的《蜀山行旅圖》軸(廣東省博物館藏)、赫奕的《蜀江巫峽圖》軸(廣東省博物館藏)、廷雍的《蜀山行旅圖》卷(遼寧省博物館藏)、吳慶云的《蜀山行旅圖》軸(沈陽故宮博物院藏)、葉六隆的《蜀峰棧道圖》軸(遼寧省旅順博物館藏)、黃鼎的《蜀中八景圖》冊(八開)(故宮博物院藏)、《蜀山積雪圖》軸(四川博物院藏)和欽揖的《蜀山行旅圖》軸(故宮博物院藏)。在這些以蜀中山水為主題的繪畫中,大多突出的是蜀道的險峻與山川的秀美,而且不少作品并非來自寫實,或源自對前人作品的傳移模寫,或源自意向中的山水佳致,對具體的蜀中勝跡則鮮有所及。(圖16)
圖16 [唐]李昭道(傳) 明皇幸蜀圖 55.9cm×81cm 絹本設(shè)色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在龍啟瑞題跋中,談到蔡辛田在四川時,“溯錦江,上巫峽,凡夫滟滪、瞿塘之陡峻,劍閣棧道之崎崟,七盤、九折之幽邃夐絕”,且“行篋中嘗以絹素自隨,遇其境之可驚可怡,輒圖之”,故其所繪,多為寫生之作,乃其得江山之助,非同于書齋臥游之作。所以,蔡辛田的《蜀中勝跡圖》是名實相符的實景寫生。他以“三十年蜀游”的經(jīng)歷,以畫筆記錄所見所聞,屬游記性質(zhì)的山水畫,為我們了解晚清時期蜀中勝跡提供了珍貴的圖像資料。正如魏鄉(xiāng)源題跋中所說:“其間足跡所驗,竟成陳跡,未免睹景思鄉(xiāng)?!痹诓绦撂锼幍牡拦鈺r期,這些所繪的蜀中名勝很多已經(jīng)成為“陳跡”,現(xiàn)在再鉤稽這些圖像資料,對于研究晚清時期的蜀中自然于人文風貌也就更加珍貴了。美術(shù)史學者石守謙在研究“瀟湘八景圖”時指出:“八景圖繪乃以一種小型畫稿的形式扮演著關(guān)鍵性的角色,向沒有瀟湘體驗經(jīng)驗的人們,提供想象及再現(xiàn)的依據(jù)。”〔11〕而蔡辛田的《蜀中勝跡圖》正是為沒有蜀中體驗經(jīng)驗的人們,提供了想象及再現(xiàn)的依據(jù)。即使對有過蜀中體驗的人們,也因時代的變遷與空間的位移,為人們留下了難得的視覺記憶。
《蜀中勝跡圖》冊中的十二處蜀中勝跡,在前人之作中最為多見的莫過于以“劍閣”為主題的山水畫,現(xiàn)存的畫作有明代仇英(1498——1552)的《劍閣圖》軸(上海博物館藏)和戴晉的《劍閣圖軸》(中國國家博物館藏),清代黃向堅(1609——1673)的《劍川圖》軸(吉林省博物院藏)、羅聘(1733——1799)的《劍閣圖》軸(故宮博物院藏)、王巘的《劍閣圖》軸(沈陽故宮博物院藏)和陳衡的《劍閣飛瓊圖》軸(天津博物館藏)。劍閣是巴蜀之地往北出口的要塞,自古有“劍閣天下險”之稱。在仇英和戴晉的《劍閣圖》中,都可見到依山而建的棧道、高聳入云的山峰,險峻的山勢盡現(xiàn)筆下。蔡辛田的《劍閣云橫》則以俯視的角度畫出劍閣連綿的山峰與煙云供養(yǎng)之氣。在現(xiàn)在的劍閣,仍然可以經(jīng)常見到云煙環(huán)繞的景象,故親自到過此地的蔡辛田便將其煙霞之氣表現(xiàn)出來,這是與仇英、戴晉等依托想象或摹寫的《劍閣圖》有所不同的,亦可看出通過游歷的寫實山水與傳統(tǒng)的摹寫與心中山水相結(jié)合的截然不同?;蛟S這也是關(guān)注蔡辛田《蜀中勝跡圖》的意義所在。(圖17、圖18)
圖17 [明]戴晉 劍閣圖軸 111cm×54.5cm紙本墨筆 中國國家博物館藏
圖18 現(xiàn)在所見劍閣風景之一、二(王家葵攝于2021年7月14日)
在清代山水畫中,以蜀中勝跡為描繪對象的畫家并不限于蔡辛田。比蔡辛田略早的江蘇常熟籍畫家黃鼎(1650——1730)和比蔡辛田略微的四川籍畫家劉錫玲(1848——1923)就有相類似的畫作行世。黃鼎有作于清康熙五十七年(1718)的《蜀中八景圖》冊(故宮博物院藏),分別畫劍閣雄關(guān)、孔道翠柏、七盤峻嶺、朝天峭壁、五丁古峽、龍洞伏流、嘉陵夕照和七曲仙蹤等八景。雖然題名為蜀中實景,但畫中呈現(xiàn)出來的風貌卻是其一以貫之的臨古之風,有論者稱其“筆墨蒼勁秀逸,頗近麓臺神趣。其臨古之作,尤咄咄逼真,最為入妙”〔12〕,在這套《蜀中八景》冊中表現(xiàn)最為明顯?!奥磁_”即清初“四王”之一的王原祁(1642——1715),黃鼎的畫風即受其浸染尤深,這套畫冊便有著顯而易見的痕跡。而作為紀實性的實景山水,在該畫冊中反而并不凸出;劉錫玲曾畫過《邛崍叱馭圖》,“創(chuàng)意地以國畫的方式記錄了光緒年間(1880年前后)成都到建南沿途的風土人情、歷史源流、軍事要塞和物象氣候,不僅是繪畫的史詩,更是歷史的見證”〔13〕,這與蔡辛田的《蜀中勝跡圖》確乎有異曲同工之處,可知畫蜀中系列風景或為其時當?shù)禺嫾业囊环N時尚。劉錫玲一套作于清光緒二十八年(1902)的《蜀中八景》屏(四川博物院藏),計有《劍門蜀道》《八陣圖》《竇圌山》《百花潭》《梓桐七曲山》《邛?!贰肚喑恰泛汀抖朊肌?。其中,《劍門蜀道》和《邛?!放c蔡辛田的《蜀中勝跡圖》中的《劍閣云橫》和《臨邛沽酒》相類。但兩人最大的不同在于,劉錫玲更接近傳統(tǒng)的山水畫,每一處風景的個性并不明顯,且較少人文景觀,而蔡辛田所繪的勝跡的地域特色明顯,乃自然景觀與人文風景相融合。當然,劉錫玲的《蜀中八景圖》為狹長的條幅,從空間上更利于表現(xiàn)深遠和高遠的山水風貌,而蔡辛田的《蜀中勝跡圖》為斗方式畫冊,更易表現(xiàn)獨立的實景山水,且畫冊便于攜帶,也易于隨處寫生。無論哪種情況,在畫史上并不知名的蔡辛田為我們留下了這些圖像資料,成為研究區(qū)域繪畫史與人文歷史的第一手資料。(圖19至圖22)
圖19 [清]黃鼎 蜀中八景圖冊之《劍閣雄關(guān)》 27.5cm×36.6cm 紙本設(shè)色 故宮博物院藏
圖20[清]黃鼎 蜀中八景圖冊之《七曲仙蹤》 27.5cm×36.6cm 紙本設(shè)色 故宮博物院藏
圖21 [清]劉錫玲 蜀中八景圖軸之《劍門蜀道》247cm×58cm 紙本設(shè)色 四川博物院藏
圖22 [清]劉錫玲 蜀中八景圖軸之《邛?!?47cm×58cm 紙本設(shè)色 四川博物院藏
有學者在研究中國古代實景山水畫時指出:“晚清的實景山水,在承繼傳統(tǒng)寫實手法方面呈現(xiàn)衰微之勢,然在接受西法影響方面卻有所長進,成為繪畫從古代向近現(xiàn)代跨越的一個重要標志?!薄?4〕在這樣的大潮流下,蔡辛田的《蜀中勝跡圖》逆襲而行,依然繼承了傳統(tǒng)的山水畫寫實手法,且寫生與寫意相結(jié)合,成為溪山行旅式的另類山水畫。這種具有游記形式的寫實山水畫,不僅真實再現(xiàn)了畫家眼中的實景,更寄寓了畫家對寓目實景的摯愛之情。
明代學者鄭真在《詠薛濤箋》詩中有“巴山蜀水花如?!薄?5〕句,清代詩人兼鑒藏家宋犖在為詩人王士禎(1634——1711)所寫的《寄阮亭侍郎》中也說:“蜀中山水,自是奇絕?!薄?6〕清人陳名儉的《嘉定城南放歌》中有“蜀中山水天下無”〔17〕句,晚清“海上畫派”代表畫家吳昌碩(1844——1927)在《劍門空羚詩思圖》詩中也說:“蜀中山水天下奇,空羚之峽尤險巘?!薄?8〕連原載河南的《鞏縣志》也這樣記錄:“蜀中山水,奇險雄杰,甲天下,形狀不可名言?!薄?9〕鄭真、宋犖、陳名儉和吳昌碩都不是四川人,他們都是以“客者”的身份遠觀蜀中山水,因而其視野和四川本地人的角度更為特別。無一例外,他們都以詩文的形式向外界傳遞了蜀中山水的“奇絕”“奇險”與“天下無”。同樣客居巴蜀的蔡辛田,其《蜀中勝跡圖》也和這些詩文一樣,以獨特的視角向外界傳遞了蜀中山水的獨有魅力。美國的中國美術(shù)史學者高居翰(1926——2014)將這些實景山水畫稱為“具象山水”,稱“畫中描繪了知名的寺廟、橋梁和寶塔等等,這些不但有助觀畫者對于景致的識別,同時,也借由這些當?shù)匚娜思澥克3莶⒂斡[的古跡,得以喚起人們對歷史、文學和宗教的聯(lián)想,繪畫因此超越了僅僅再現(xiàn)景物的層次而充滿了意義”〔20〕。毋庸贅言,蔡辛田的《蜀中勝跡圖》便是借助游記式畫筆使傳統(tǒng)的山水畫超越了這種“再現(xiàn)景物的層次”。與此同時,在以蔡辛田、楊尚文等創(chuàng)作者與收藏者為中心的交游圈,圍繞《蜀中勝跡圖》而展開的題跋、品評等鑒賞活動,又是傳統(tǒng)文人生活的一種特有模式。這種生活模式乃文人間詩畫酬應(yīng)的交游方式的縮影。正因如此,《蜀中勝跡圖》的意義似乎已超越其繪畫本身。
注釋:
〔11〕 石守謙《勝景的化身——瀟湘八景山水畫與東亞的風景觀看》,石守謙《移動的桃花源:東亞世界中的山水畫》,臺北允晨文化2012 年版,第187 頁。
〔12〕 秦祖永《桐陰論畫》下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版,第51 頁。
〔13〕 魏學峰、劉燕蓀《領(lǐng)悟真奧——聾道人的藝術(shù)風采與成就》,四川省博物館主編《聾道人指畫經(jīng)典》,四川美術(shù)出版社2002 年版。
〔14〕 單國強《中國古代實景山水畫史略》,單國強《古書畫史論集續(xù)編》,浙江大學出版社2013 年版,第30——31 頁。
〔15〕 鄭真《滎陽外史集》卷八十九,欽定四庫全書本,第1 頁。
〔16〕 宋犖《西陂類稿》卷二十九,欽定四庫全書本,第6 頁。
〔17〕 馬甫平整理《清皇城陳氏詩人遺集?陳名儉小傳》,三晉出版社2010 年版。
〔18〕 吳昌碩《缶廬詩》卷四,吳昌碩著,童音點?!秴遣T詩集》,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 年版,第86 頁。
〔19〕 《鞏縣志》卷二十四,民國二十六年(1937 年)刊本,第12 頁。
〔20〕 高居翰《張宏與具象山水之極限》,高居翰《氣勢撼人:17 世紀中國繪畫中的自然與風格》,上海書畫出版社2003 年版,第6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