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語
窯洞、院落濃縮了故鄉(xiāng)的所有民情風俗,華夏民族的祖先也曾在這窯洞中生息繁衍,陜北高原是窯洞的故鄉(xiāng)。
陜北黃河沿岸,山大溝深,萬壑縱橫。放眼望去,在那些山梁河溝向陽的地方,到處都有星星點點的窯洞——那有著拱圓窗戶的靠山窯和四明頭窯,三四孔或七八孔,一排或幾排。走進村莊,大多人家院墻里安著石磨、石碾、石桌椅,有的還有水井,木窗格上貼著鵲登梅枝的窗花。
這歷來以干旱、少雨著稱的陜北高原,在三十年后成了一個草木的世界。行駛在盤山公路上,望出去全是齊膝深的灌木、野草?;牟輩怖锊粫r就會竄出一只野兔,橫穿公路奔逃到了對面的草叢里;長翎錦繡的野雞也隨處可見,汽車過來時,它們從山峁上飛起,撲騰著笨重的身子,飛下溝里或飛向另一座山頭。
遇風調雨順,荒山野嶺中那草木更是瘋長……
溝岔山灣,蒼蒼草木間散落著的那一座座灰蓬蓬的窯洞院落,就是今天的陜北人家。
原本的這些院落、窯洞,好多修筑于20世紀80年代。農村實行分田到戶責任制,有了糧,有了錢;主要是有了時間,莊稼人起早貪黑,在自家的責任田上沒命地干活,但是再也不用按規(guī)定時間出工、磨洋工,不用被套牢在田間地頭。那時修窯建宅,并不需要什么錢的。而鑿石頭、箍窯的石匠是需給點工錢,但那時陜北農村的成年勞力,哪個不會三鏨兩錘子?所以多半還是相互還工的方式修窯。
我家的新宅院差不多是村里最早開始修的,我那時才上小學。在冬天的早上,雞叫幾遍的時候,天黑乎乎的,父親領上二叔下到村前的大石溝背石頭;寒冬,黎明,羊腸小道,每人背上用草繩套著一塊石頭,三孔窯的石頭就這樣背上來的。后來條件好了,好多人家用牛車拉石頭,一車少說可以拉七八塊“墩子石”。村外那些過去很少走人的石崖、石坡,出現(xiàn)了一條一條通向村里的架子車路,就是箍窯洞人家修建的拉運石頭的路。
在那些不大的村莊,有一家人要是箍窯洞,村莊里成年勞力差不多都去幫工,為的是下回自家修窯時,換得人家來做工,村里土話稱為“變工”。門窗和柜子,也不用掏什么錢,放倒房前屋后或山野里幾棵楊柳樹就可以了。
條件再好一點的人家,在窗臺上邊的木格窗上安裝一塊或一排玻璃,就非常明亮了。
站在窯洞里頭的腳地上,透過那只小小的玻璃窗口,就能看到外面的世界:幾只雞跳進豬食槽搶食,一只花貓被狗攆得箭一樣爬上了樹頂,兩只山羊在院墻下抵架,半開著的大門外村道上走過挑著水擔子的前村南瓜他嬸娘……
過去,對于大數(shù)陜北人來說,生在農村,辛苦勞作一輩子,修上幾孔窯洞,有了窯娶了妻,才算成了家立了業(yè)。在黃土地上耕種刨挖,在窯洞院落里生兒育女過日月。
降生在這窯洞里,大多數(shù)人的命運其實就被寫就。不管歲月走過多少個世紀,祖祖輩輩還是那樣,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首《黃土高坡》唱出了這里世代的生活史歌。
窯洞有一個重要作用,是主人威望和地位的象征,男婚女嫁,女方首先要打問的就是男方有沒有窯洞,是土窯,還是石窯?一個窮得連窯洞都沒有的人家,誰還敢跟你一輩子過日子?所以箍窯洞是黃土地上的人們一生中非常重要的一件事情——“箍窯蓋房,一世最忙”。
在傳統(tǒng)觀念里,窯洞院落還是神秘所在:窯洞箍得怎樣,都和子孫后代的兇吉禍福有關系,所以家家戶戶先請了風水先生看地形,擇吉日破土動工。平時,庭院里是不可隨意動土的。
小的時候,在我的故鄉(xiāng),遇婚禮嫁娶、老人過世,事主家請來四鄰八村的親朋好友大擺幾天酒席。騎驢的、騎自行車的、徒步拖兒帶女的,親朋好友穿著見人的衣裳,從四山頭上趕來,打起火塔,窯洞里、場院上,吹打起熱烈而悠揚的鼓樂,高亢嘹亮的陜北嗩吶,小山村總要紅火熱鬧好幾天。
那時小山村的酒席上,喝酒是要按一定的套數(shù)來的,分告坐、敬酒、要酒、勸酒、對酒、退酒……每個程序都有酒曲。唱酒曲的程序,一般是當客人在席前坐定后,主人先將第一杯酒潑于塵埃,以祭天地。隨后酒席開始,有人唱起告坐的酒曲:
四方桌子炕上擺,
端上來燒酒擺上些菜(咿么啊唔哎)。
叫聲親親你上炕來(呀唔哎),
盤住圪膝壓住腿。
端起酒盅嘴對嘴,
燒酒本是谷子水。
喝在肚子里養(yǎng)身體,
我請那親親連喝三杯。
酒過三巡以后,就開始唱《敬酒歌》:
弦子抱在懷,
小小酒曲唱上來,
油漆桌子安上來,
濕布子擦來干布子揩,
象牙筷兒對對來撒開。
四個菜碟四下里擺,
事主家有酒大壺里篩,
銀壺里添酒金盅里來,
斟起冒起圪堆起,
一個罷了一個再來。
酒喝不下去,輸者要唱《告輸歌》:
房子高來房檐低,
房檐低下鴿子飛。
有心飛個二三里,
翅膀軟得飛不起。
或請人代唱,如《擔承我們年輕人》:
一來我人年輕,
二來我初出門,
三來我人生認不得人,
好像那孤雁落在鳳凰群,
展不開翅膀放不開身,
叫親朋們你多擔承,
擔承我們年輕人初出那
一回門……
一輩子在故鄉(xiāng)黃土高坡上放羊的王萬福老太爺哪會想到,恐怕是在他離開村莊到大山嶺上入土長眠都沒敢想:那些在山村場院舉行的婚禮上唱酒曲的人們,那些在山村窯洞里生兒育女的人們,那些打草、放牛羊的孩子們,有一天拋下新修的宅院,進城去了,一家又一家,像一群鳥兒那樣從場院上飛走了……
窯洞的狀態(tài)各式各樣,有的才修到了一半。村子背后桑溝岔陽坡上兵義家那三孔靠山窯(黃土坡崖上挖下去塹壕,筑起來石頭的墻腿,箍了石頭的拱頂,合過龍口后把拱頂內的黃土挖走成窯洞),石頭的窯腿、拱頂全完工了,窯里的黃土卻沒倒一把,窯面前的土墩也就那樣堆放了幾十年。就是修好后喬遷入住的,好多人家的窯院,也都被草木給侵占。某處院子,肯定是數(shù)年沒有人回來過了。木頭門的兩只鐵環(huán)上插著一把銹跡很厚的鐮刀,從那扇不堪風雨破了一半的窗玻璃看進去,炕圍壁紙上那一只只小花貓還在,只是柜臺上那盞煤油燈早已油盡燈干,落了一指厚的灰塵。日頭從西山梁上落下去后,那讓山村的窯洞窗戶亮格瑩瑩的小煤油燈……那趴在紅柳或桑條編織的糧囤蓋上,點著這小煤油燈復習功課的山中少年今何在?最奪目的是那些農具,木柄都朽爛了一半的鋤頭、鐵鍬,隨意在院子的荒草里扔著……
離開山村的人們,起初都還是回來的。最起碼過大年都是要回來的。
向陽的山灣里,人家院落間縈繞著春晚歌聲、小品笑語的那青春年少!《鄉(xiāng)戀》那首歌,一夜唱紅神州大地?!峨y忘今宵》《牧羊曲》《籬笆,女人和狗》《好人一生平安》……像“冬天里的一把火”,從春晚的熒屏爆出,燃遍長城內外。
還有春節(jié)期間反復重播的那些電視劇《渴望》《新白娘子傳奇》《雪山飛狐》《射雕英雄傳》……過大年了,早早地就想上了辦法,幾天里我們都踅摸于窯垴畔梁上,研究著天線架能栽到的高度,那綠扁的漆包線超過多少長度信號就傳輸不到窯屋里的電視機上了,琢磨著固定那幾根木桿的辦法。窯屋里的人要不斷地跑到院子外,向窯垴畔梁竿子上的人傳送信息,以便竿子上的人反復地調試天線架子的方向。以確保春節(jié)期間能有好的效果,看春晚、看電視劇。
沒有人能確切地說上來,村里進城走了的那些人家,是啥時候起連過大年都不回來了?
不回來的人,越來越多。
祖祖輩輩過大年掛的那一只只“五谷豐登”,在山村通電后,就換成了電燈泡。過去,貼完春聯(lián)糊燈籠,就用寫春聯(lián)剩下的紅紙,燈是木條釘?shù)囊粋€小方筐,里面放了用墨水瓶做的小煤油燈,方筐的每一面貼一個字,家家都是“五谷豐登”。后來院墻上掛上了成串閃爍著的各式彩燈;今天,家家戶戶院子里、大門上全掛著那統(tǒng)一制式的紅絨布大紅宮燈。
直至村莊里連電視機的聲音也聽不到多少了。
現(xiàn)在,留守村里的人們,好多時間,是在玩手機,村里的、門外的,父母子女,親朋好友,都在微信圈里趴著。
養(yǎng)育了菊花坡祖祖輩輩的黃土地,這些年又長了怎樣的莊稼呢?
從村南的馬頭山到村北的青山廟梁,從村西的寺河畔、桑溝岔到村東的東坬、前榆嶺,只有零星的莊稼地。
到處都是荒草和雜樹。
一年四季,只有村里的放羊人文子、拖民、海民、讓生,和他們的羊群在那里出現(xiàn)、走過……
黃河岸邊,也隨處都能看到被撂荒的土地。
從一小片西瓜田邊路過,正在瓜田里打掐枝梢的農婦指給我們,澆灌西瓜田用的是公路下邊河灘里自家打的那口井子,用黃河水代價太大,也不穩(wěn)定。從這個叫倍甘的村莊往下,過鳳凰塔、劉家灣、盤塘、荷葉坪,河灘好多都荒廢著。碰見挑擔、提筐從田里回來走在公路邊的幾個老人,上前攀談,村莊里原先的良田好多都荒了,誰還會投資那么多錢開墾荒地?
城里通往鄉(xiāng)鎮(zhèn)的路,村與村之間相連的路,全修筑成了柏油路和混凝土硬化路。黃土山路已少見,牛車已少見;到處都是各式小車,外地牌號也多得是,都是來陜北高原上觀光旅游的人。
秋天的收割,在今天的菊花坡,似乎僅是一種儀式。山嶺河溝,留守的父老們耕種著的、為數(shù)不多的田地邊上,停放著小車,那是城里的兒女回來了,幫父母收秋。他們在山梁上、坡坬上,掐谷穗、掰玉米、刨土豆、割葵花、摘紅棗。他們不停地用手機拍照片,每人都會拍到一大把照片:猴子一樣爬在紅棗樹上的小兒,雙手托舉著一個大南瓜或依著一盤向日葵的女子,人家院畔樹木上搭起存放玉米的圍欄,直接晾曬在房屋頂上那堆金黃的玉米棒子……最多的還是拍陜北老農,晴空麗日下,那些老爺爺、老婆婆,抱著一捆谷子,或在田土上撿拾著一筐土豆,那“溝壑縱橫”的臉綻滿幸福的笑容。他們把照片曬到微信上,朋友圈里的人即刻看到菊花坡的故事;海外留學和工作的兒女也看到了,蹺了大拇指,點了贊!
這些照片幾乎有一個同一大背景:藍天白云下遍地草木的山梁和村莊。
有一天,村里回來了人家,要修造宅院。不過,是翻修。
修葺被風吹得快要散架的那大門,更換那被日曬得斑駁失色的門窗,重筑那被雨淋得堿化剝落的窯面窯頭……三家兩家,村人開始不斷地回來整修老宅院。我的二弟也多次說過要翻修我家那座老宅。
說了幾年,真動工了不及二月。好像只是個錢的事,一袋刮墻的大白粉,也要從城里往回拉。二弟雇用村里跑運輸?shù)谋鴥旱娜嗆?,從城里的建材市場往村里拉了好幾趟材料。院子里裝上了太陽能的燈;室內櫥柜、書架、床柜、燈具,其中好些用品用具,則全是網(wǎng)購,說幾公里外的鎮(zhèn)子上有快遞網(wǎng)點,可以送到那里。
我沒能回去,但故鄉(xiāng)老宅翻修的施工現(xiàn)場,不斷地出現(xiàn)在我的手機里,二弟錄了視頻微信發(fā)過來,也用視頻通話。從最早我看到的啞巴站木頭架子上扛著電鉆剝窯洞里那老墻皮,到窯頭窯面全換上了藍灰的磚頭,到從鎮(zhèn)子上的快遞網(wǎng)點拉回來各類家具用品的安裝,也就一個多月時間。站在山窩里老宅院的窯洞前,打開那個鐵的、塑料的片片、盒盒,就把窯院里的一草一物一舉一動都能叫城里的人看見。要是老祖母還在的話,那早就掉光了牙的嘴巴還不知怎樣地合不攏呢!一輩子信神佛,早晚都必向老樹柜上放著的那尊觀音佛像叩拜的老祖母,初見到電視機,人人馬馬都在那里頭,都是活的。1980年代初,村里有了第一臺黑白電視機,記得當時播的是山西電視臺拍攝的連續(xù)劇《楊家將》,一村子的人圍著看,從老祖母那張驚異得合不攏的嘴上看,在她當時的眼里電視機一定比她一輩子叩拜的那尊觀音像還要奇異、神秘。
從二弟每次微信發(fā)來的視頻里看到,在我家老宅院里做工的人,過來過去就是留守村里那些個老人。除過啞巴,其他人年紀小的也近六十歲了。而回來翻修窯洞的人,都是在“工程”完了,就又回城里去了。
故鄉(xiāng)窯洞記憶最深的是木格窗上那一小塊標志時尚的玻璃,澄黃的陽光從玻璃窗里照射進來,灑下一腳地。還有窗花,一只馱著元寶的牛,或一只腳踩祥瑞的豬,或一個騎了馬兒的猴,或一群載著豐收撒歡的山羊,將窯院打扮得鮮鮮艷艷……今天新翻修的這些窗戶,連鋁合金都沒用,直接用上了城里高樓大廈通用的斷橋材料的窗門,雙層玻璃。站在這樣的窗前,抬頭便看到院墻外那幾棵新栽上的國槐,開著一樹樹好大的紅花;還有幾棵金葉榆,個頭就兩米多高,葉子卻三季全是金黃;都是從城里和外地運回來的苗木。沒人再種那幾丈高有著蒼龍鱗甲似的樹皮、枝杈間常常架著幾只大鵲窩的老榆樹了。
走不了的是啞巴、玲玲們。十來年前,還不到二十歲的玲玲從南山里的另一個村莊嫁到菊花坡來,后來生活發(fā)生變故,男人及父母都吃著低保。村里人向我說,這一家人的農活,家里、山里就玲玲一個人做。除過耕種還得要人幫忙,一年四季的鋤務、收割,全是她一個人,風雨里、烈日下,背著百十斤的肥料、莊稼捆子一個人出去歸來。冬天都閑不下,還得趕上羊到山野放;地里勞動回來,家里的營生更多,所以我每次回到村里,幾乎沒怎么見到過這個女人。
有背百十斤的力氣呢!村人的話給我的印象是,她肯定是有點兒弱智的女人,起碼比不上常人。那回冬至回鄉(xiāng)上墳,村里老少都來到有男家,和我一起喝酒拉話,自然也有啞巴??簧蠑[了炕桌,地下也擺了長方桌,啞巴和另一些村人坐在地下的桌上,喝酒間,我看到他不停地舉著手機對著炕上的我們拍攝,動作嫻熟。一股鄉(xiāng)情之外的暖流霎時從心間漫過,我甚為驚異。父老們則完全不以為然,老會計說:“啞巴不光會拍視頻,還會微信聊天呢?!蔽覇柡驼l聊?在腳地下燒茶水的老會計接了話茬:“他和玲玲聊了嘛。”我說啞巴會在手機上寫字嗎?炕上地下的幾個人幾乎同時發(fā)出:“咦,他倆都會寫字,常用的字,都會啦。”怕我不相信,老會計說著話,同時將手從胸窩彎腰至地下又說著撈起來:“山路上、山野里,他倆勞動碰在一打里的時候,倆人還對著面哭了!”
在各自耕作的田土上離開,在回村的三岔口碰見,路邊莊稼、草木曬得蔫灰巴巴,泥土似乎也要冒煙,烈日當空,他們站下來,望一眼對方,那眼淚就掉下來了。一整個下午,這面山坡上勞作的只有他一個男人,那面山頭上的莊稼地里鋤草的只有她一個女人。除過山風吹拂莊稼葉子的唰唰啦啦,天地死寂無聲,他們不時地向對方耕作的莊稼望一望,繼續(xù)勞動;日頭在西山梁上就要沉落,他們消失于自家的莊稼地,一會兒在回村的山岔路口相遇,相互“寒暄”幾句,那淚珠就涌出來,打在了黃土路上,晚霞將草木、山路和人暈染成畫。我思緒里出現(xiàn)的這些情境,那是影視里的鏡頭??!我從自己的思緒里回來,下意識地向腳地上的啞巴看去,同坐的幾個人正在打勸他往下喝那大杯酒,他扭了幾下嘴,一口把那杯酒灌下肚,辣得忙去夾菜,完全融入喝酒的叔伯兄弟們之中。
人們說玲玲還剪窗花。只是我無法知道她在這樣的日子里,是怎樣剪那窗花的?用紅紙剪的窗花,在陜北一代一代女人們手上已流傳了數(shù)千年。生活的許多祈望,在剪紙的女人手上,都能變成美麗吉祥的圖形!她們手隨著心走,剪跟著意行,剪下的窗花,有活靈活現(xiàn)的蟲魚花鳥,也有含蓄寫意的祥云壽圖。這些開在黃土地憧憬里的窗花,將農家打扮得鮮鮮艷艷。
陜北高原上的雪本是不多的。一冬里的幾場大雪,就將冬日送到了年根底下。女人們沿著掃開的小路,去到一個鄰居的家里,圍坐在熱烘烘的土炕上,院門外大紅公雞站在糞土堆上引頸而鳴,幾只村狗在追逐吠叫。一張一張的紅紙,鋪開,折疊,平日里裁衣服、剪鞋襯的剪刀,在折疊的紅紙間靈巧地翻轉,隨著蟲兒咬樹葉般的聲音,紙屑紛紛墜落到小方炕桌上、羊毛氈子上。左轉右翻的片刻,鮮活了薄薄的圖樣,雙手捉了展開端詳時,那窗花蝶翅一樣閃閃而動……
剪,是一把陜北山村里打鐵匠那紅紅的爐火里打出來的鐵剪刀,左右翻轉,手起紙落,一幅鮮活的圖案就在眼前了。人卻是入了神的,那身影,只有在觀望山巒、河流時才可感受到的寧靜與恢宏。這一刻,她就是一座山,用一顆女人的心將黃土地上生活的苦難全部承擔下來,在群山起伏的陜北高原上一點一滴把自己全部融入其中……
當年村莊里剪窗花的二牛、六六、南瓜娘,還有五嬸、王媽幾位好手,都已上了牛背山。男人們也一個一個一茬一茬離開了村莊。封山禁牧,雙生是躲避鄉(xiāng)政府干部白天的巡查逮羊,黑夜里去石峁梁上放羊給雷電擊了;四孩長年出不上來氣,村人發(fā)現(xiàn)時,他已死在窯炕上幾天了;也有在外務工突然得急病身亡的人,還有好好地走著就被車給撞壞的人……僅僅三十多年,我所見過的生于菊花坡長于菊花坡的那些人,大約已有三分之二離開了人世間,上了牛背山。
菊花坡零星的莊稼地,由啞巴、玲玲們和剩下的那些還沒有上了牛背山的老人們耕種著。一茬一茬的年輕人都不回來種地了,現(xiàn)在村里這些老人們謝世后,誰來種地呢?
以后的年輕人,是絕對不會回來種地的。所有留守山村的老人們,都會這樣肯定地說。
在陜北高原上,走過那么多村莊,大片大片的土地都撂荒了,除過機械能耕種的。十幾年前在縣里當過農業(yè)局局長、經(jīng)?;剜l(xiāng)的五爺說:“以后,都得用機器代替人,專業(yè)化分工,社會化服務,你付費,就會有人來給你耕種收割。將來的農業(yè),全是機械化?!?h3>8
包產(chǎn)到戶,家家戶戶菜滿園、糧滿倉,農村人一股勁兒進城,鄉(xiāng)村日漸凋敝,大片的耕地撂荒,留守老人和兒童耕種著零星的田地,走過四十年后,陜北高原的鄉(xiāng)村再現(xiàn)新的形勢。2020盛夏,我和五爺相跟著回鄉(xiāng),走在南山的公路上,看到栽了幾公里的旗子,風中飄動的旗子印刷著:“萬畝土豆文化節(jié)”,跟著這些旗子,一直走,就到了主會場。
老遠就看見了那幾十顆升騰的紅色氣球,這是一片相對平緩的山塬,四處的小車源源不斷地涌來,幾大片停車場及各個岔路口站滿執(zhí)勤的交警。
這一大片號稱萬畝正在開花的土豆,是一家個人公司流轉村民的土地種植的,田地中間一個大院子的房頂上立著一排字:“茂豐土地托管中心”。開幕式的臺子就搭在田間的一片空地上,更像個集會,臺子前的空場上和道路兩邊,搭滿了攤販的篷子,堆放物品的流動車輛也有直接擺在地上的,家家門前喇叭高唱音響轟鳴。
剛好趕上正在舉行開幕式,大音響里傳出介紹出席這次活動的領導和嘉賓,有市政府副市長及縣委、縣政府一串領導。在大音響里介紹完領導和嘉賓后,從主席臺那兒飛起來了一大群鴿子,肯定有上百只了。五爺一直望著一大群鴿子從會場飛過,往東南方飛得看不見了。市、縣領導都來了,不難看出這是政府在大力倡導——用活動來宣傳、推動黨中央新的農村路線。
田間道路邊一行巨型標語特別醒目,“推進土地托管新服務,促進現(xiàn)代農業(yè)新發(fā)展”——這是一行從鐵皮還是從什么材料上剜下來的標語吧,每個字人一樣高,紅油漆的。早已不是農業(yè)局局長的五爺,在這行大字的標語前,轉來轉去。再望向“茂豐土地托管中心”那幾排房子,那也是房頂上栽立著的一行字,在大門上還掛著一塊牌子:“茂豐農機合作社”。五爺向我說,也像是在自言自語:“‘農業(yè)社‘合作社,這不都是以前那名字嗎?這不是又叫回來了嗎?”
盛夏七月,滿山滿梁青青土豆地上,若落了一世界粉白的蝴蝶。這號稱萬畝的土豆,大概就是托管來的吧?還是以此為根基,才往大做?望向東南方,似有幾架巨大的飛機落在那里,那是大型噴灌機,一架噴灌,六對輪子,管150畝地。大型四輪車那輪子,六對輪子,載著能橫掃150畝田地的架子,在田野上走走站站,給田地上莊稼苗上噴灑著水霧,從老遠的田埂上便可聽見那輕微的嗡嗡的噴霧聲音。這水是從地底下直接抽上來的,人都可以直接飲用的水,莊稼田苗那就更不用說了,連施肥、鋤草也都是從這噴灌上來,在水中兌了肥料和滅草的農藥。
這片土豆田上,最先進的設備應是GPS衛(wèi)星定位了,機械在田間作業(yè),為了讓輪胎走端正,只走給它留下的路,不傷害旁邊的田地或作物,就通過天空的衛(wèi)星來給它定位。農田里,從整地、撒肥、切種、播種、中耕、打藥、殺秧、收割、裝車等全部環(huán)節(jié),實現(xiàn)了機械化。
土豆花開滿山梁雪。一眼望不到邊的農田,見不到人,只有大型機械的身影,機車和四輪車的響聲。
一些小的村莊里,也搞了土地流轉。隨后路過一個叫五里墩的村子,溝壑縱橫、道路崎嶇、土地貧瘠,當?shù)厝诵稳荨巴脚芩礼R,望村跑斷腿”的地方,也在整合土地,通過成立土地托管合作社,組建農機服務隊,對全村那些條件成熟的土地進行托管作業(yè)。在山梁上公路邊,碰見一對出山勞動的五十多歲的農民夫婦,我和五爺停下車來上前和這對農民夫婦拉話,叫周奮山的男人說:“全村現(xiàn)在有好多荒地改造成了寬展的梯田,由村里農機社耕種。我們家的十幾畝荒地在流轉后歸村集體經(jīng)營,每畝地除了可以收入400元的分紅之外,在農忙時節(jié),他們每個人在地里務工一天也可以收入150元。”臨走男人又補了一句,用鄉(xiāng)政府干部嘲笑我們的話:“現(xiàn)在把土地托管了,農民也當起了老板?!?h3>10
“20世紀80年代中期,我正在咱這南山里當鄉(xiāng)長,土地上,那是怎樣的景象?”望向今天蒼蒼草木連接著的陜北高原千山萬嶺間的村莊,五爺說,那時他還不到三十歲。
從春天的耕種到秋天的收割,莊稼人為了莊稼,每天都是早出晚歸,沒有天晴天雨,無論手頭正做著哪樣活,看見田里哪兒有一棵草,也會過去拔掉;即使是地塄和邊邊畔畔,農人也設法將草蔓鋤掉,草根拔掉,恨不得斬草除根。
曾有人形容過改革開放初期,也就是剛剛分田到戶責任制那會兒,陜北高原上一些農人的精耕細作,就像繡花一樣。
山路若幾根破草繩,有時它們扭結在一起;架子車是用柳木做成車轅,車廂前后幾處擰了粗鐵絲加固,走起來仍吱吱嘎嘎作響。黃土山路上,農人和牛,拉著架子車,繩套在肩頭松松垮垮搭著,農人在右旁,和牛一起走著。拉了一車糞肥或青草,或高高一車莊稼,到了上坡,那繩套開始繃緊,隨著坡越往上爬,那繩套繃得越緊,那實納底的布鞋,死死地蹬入黃土,快要爬上坡梁,農人那頭都低得傾倒了牛脖底下了,整個身子躬傾于大地。
一彎懸月下,村莊坡底蜿蜒小道上,叮叮當當?shù)乃奥?,是母親挑著水桶去澆灌菜園子時發(fā)出的聲響。在黎明,那白鐵皮做成的水桶,與小道上的石頭及水桶中漂蕩的馬勺磕碰發(fā)出的叮當之聲,是那樣的清越、脆亮。這樣的時候,必然是老天又大旱的時候,村莊溝渠里的水壩全干竭了,為了自留地那點菜園子,全村的人家都在搶水,母親只有在黎明時就出門下地了,更早的時候是在三更四更。暗淡的月色晃蕩著小路上母親矮小的身影和她肩頭的水擔子;有時是月黑風高,但母親還是那樣挑著水擔子,這條古井連著菜園子的坑坑洼洼的石子小道,早已讓母親那千層底的布鞋磨光……
還有鐵匠與他那爐火。冬夜,打谷場峁子上,那架木頭風箱吹動的爐火里,燒紅著各類鐵塊,家家戶戶的犁、镢、鍬、耙、鐮刀、斧頭,都是在頭年冬天就要打制好。滿臉抹黑瓦眉二道的師傅徒弟大錘小錘輪番敲打,鐵水的火花飛濺,直到后半夜熊熊的爐火才熄了下去。
那時,漫山遍野都是風吹動莊稼葉子的聲音……
蕓芥是陜北高原主要油料作物,六月,黃土塬上,一眼望不到邊際的蕓芥花,或許會讓你更心醉,那份嫩黃,是對“燦爛”這個詞最好的注解,特別是在金黃燦爛之外,還多了幾分野趣。這里還有滿山滿梁碧綠的土豆地,是中國土豆之鄉(xiāng),開花時節(jié),若落了一世界粉白的蝴蝶。夏秋之季,從高原或大漠上走過,大自然呈現(xiàn)在你眼前的是五彩的錦緞。蕎麥開花了,滿山滿梁碎碎的紫紅花兒整整齊齊地漫開,像紫色的雪片均勻地落了一層,那樣子再親近不過了,蕎麥是村莊的小棉被。太陽升起來了,故鄉(xiāng)的高粱地一片紅艷艷,黃土高坡的晴空下,一穗穗紅高粱,一束束高擎的火把,燃燒著,燃燒著,蔓延成一片火?!谠娙藗兊难劾铮鼈兪峭磕ㄉ狭艘粚与僦蚺粔K紅紗巾,天地和村莊紅紅的。
幾十年前,五爺在鄉(xiāng)里當鄉(xiāng)長時的那山村和世事,早已蕩然無存?,F(xiàn)在農村路線是搞土地流轉,有的地方成立了“土地托管社”“農機服務社”,人們紛紛回來把自家的土地整合托管后又回城了。還有很多的人,土地還就那樣撂荒著,老宅必然是要翻修的,只是當他們修筑完顯示主人身份的“工程”后,就走了。
黃土山村,只留下這些修筑一新、灰蓬蓬的宅院,成了雀鳥的家園和草木的天地。
再一個節(jié)假日或老年前回來時,墻腳、石頭縫隙、窯垴畔甚至滿院子,全是荒草。不管是榮是枯,齊膝高的荒草和野生樹木,連大門和小路都給封堵了,需要主人拿著一把砍刀,才能打開道路……
責任編輯 侯 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