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鄒濤
這兩年,應某出版社之邀,為《書法篆刻講座》系列叢書撰寫《篆書八講》一冊。因為寫篆書,少不了對篆書的歷史進行一番梳理,包括漢以前和唐以后兩大部分。為什么這么分呢?因為自漢字起源,直至漢代篆隸交接,至少一千五百年以上的文字歷史,都是“篆書”史,從甲骨文、商周金文、春秋戰(zhàn)國列國文字(這些統(tǒng)稱為“大篆”),秦始皇統(tǒng)一文字后的篆書 “小篆”,直到漢代漸漸篆隸融合,最后被淘汰出實用文字范疇,而在其他領域沿用。篆書在漢代被隸書取代,脫離了日常實用,越來越沉寂,直到唐代李陽冰將其作為一個古老的書體重新發(fā)掘,進入書法藝術的創(chuàng)作范疇。李陽冰好古,師法秦相李斯,入古出新,得到了當時書法界乃至歷代書法評論家們的贊許。顏真卿寫碑,也要專門指定李陽冰為其以篆書題額,著名的有《顏氏家廟碑》題額,可見其篆書影響力之大。李陽冰之后,篆書基本上都在李陽冰的體系之下,日漸式微。清中期鄧石如師法李陽冰,又上追秦漢,使得篆書創(chuàng)作獲得了新意。確切說,鄧石如也依舊是李斯、李陽冰一路的小篆體系,吳昌碩才真正打破小篆的篆書概念,師法戰(zhàn)國《石鼓文》、西周《散氏盤》等,開闊了清代篆書的領域。書法界通常說,漢以前的篆書,是文字實用性質(zhì)的書體,屬于日常書寫文字;李陽冰以及清代篆書,才是以書法藝術的自覺為前提的書體。也就是因為這個原因,篆書分成“漢以前的實用性書體”和唐以后的書法藝術性書體。這樣分好像也沒什么不對,類似于篆刻藝術史,把元明發(fā)展起來的文人刻印稱為“篆刻藝術”,而歷朝歷代的印章歷史稱為“印史”。
圖1 《皇帝信璽》封泥(附實物正面、背面照)現(xiàn)藏日本國立東京博物館
那么,問題來了,篆刻界,元明以來提倡“印宗秦漢”。學習篆刻,都必須學習“秦漢印章”,這理論在篆刻界屬于“無等等咒”,對此,應該沒什么人會提出異議。其實大家也都知道,戰(zhàn)國秦漢璽印出自工匠之手,一如彼時的篆書,不是某個書法家的藝術創(chuàng)作,但依然尊崇秦漢,視秦漢印人為無名“藝術家”??v觀那時的印章,幾乎每一方都富有藝術氣息,是我們這些篆刻家們所向往、追求的“古趣”,因此,秦漢印章,乃至戰(zhàn)國古璽,都是我們學習篆刻所取法的寶藏。
篆書界是不是也“篆宗秦漢”或“篆宗三代吉金”呢?實際情況并不樂觀。只要看一看書壇的各種展覽可知,模仿鄧石如、吳讓之、趙之謙、莫友芝等清人篆書,或近、當代的某個書家的作品是篆書“創(chuàng)作”的常態(tài)。其實,鄧石如、趙之謙、吳昌碩、齊白石等,他們都是師法秦漢,他們的藝術觀和方法論是值得我們學習的。
篆刻界在倡導的“印宗秦漢”之后,于清代還推出了“書從印入,印從書出”理論,篆刻家們除了刻印外,必須書印結合,相輔相成,共同進步。試看清以來有成就的篆書家,基本上都是篆刻家。當代有成就的篆書大家,也大多是篆刻大家,他們開闊視野,上溯商周金文、春秋戰(zhàn)國文字、秦漢篆書等古典,在清代篆書的基礎上,更進一步走出了自己的篆書藝術之路。這可以說是“書從印入,印從書出”理論的現(xiàn)實意義?!白谇貪h”,“篆宗商周、春秋戰(zhàn)國”,“古為今用”,化古為己,這當是篆書學習的正道。
當今書壇已經(jīng)全面進入“藝術創(chuàng)作”范疇,篆書的藝術創(chuàng)作屬性正在被深入挖掘。其中原因之一,如王鏞先生所說的,五體中篆書最具有可塑性:篆書文字結構中線條的長短、字形的方圓,直線、斜線、弧線等種種組合、變化,無窮無盡。遠古的青銅器銘文、璽印、瓦當、權量、鏡燈等文字,早已展現(xiàn)過它們的自由自在。信息時代的今天,我們比任何一個時代都可以清晰地了解篆書的時代脈絡,從中取法,在師古與現(xiàn)代美意識中發(fā)揮出書法家們的聰明才智。我相信,真正意義上的“篆書藝術”時代已經(jīng)到來,前景十分廣闊。
前面談到,篆刻界的重要理論之一是“印宗秦漢”。篆刻界把篆刻藝術的學習目標放到了“秦漢印章”上,視秦漢“工匠”的制作為高雅、為經(jīng)典,這是篆刻界的先知先覺。
圖2 [隋]永興郡印
圖3 [唐]尚書吏部告身之印
圖5 [北周]天元皇太后璽
“印宗秦漢”就是以秦漢印為學習的范本。在一般人眼里的秦漢印,就是把秦漢的古印鈐蓋于紙上,做成印譜,也就是大家所見到的各種公私所藏《秦漢璽印印譜》。最著名的有陳介祺的《十鐘山房印譜》,收印一萬余方,以秦漢官私印為主。據(jù)韓天衡先生的考證,印譜始于北宋,那之后,人們所看到的秦漢印就是印章鈐于紙面上的印樣,于是就有了我們今天所謂的白文印、朱文印,或者說陰文和陽文??墒?,諸位想到了沒有,秦漢印當時所鈐蓋的是啥樣子?是印譜上的印章式樣嗎?不是。秦漢印章是鈐蓋在特殊的泥上,用作竹木簡牘文書的泥封,也就是將文書簡牘捆扎好,在捆扎的結上填入專用泥塊,再在泥塊上鈐蓋印章,防止別人拆封,這就是“封泥”(圖1,西漢《皇帝信璽》)。
漢代剛剛發(fā)明紙張,還沒有得到普及,當然也沒有把秦漢印鈐蓋于紙張上的實例,印章的用途除了證明身份外,實際鈐蓋只限于封泥。大量的封泥實物和秦漢魏晉竹木簡牘可以印證這個歷史事實。沒有鈐蓋到紙張上,當然也沒有我們今天所見到的印譜。宋代印譜出現(xiàn),然后人們開始認識了秦漢印的式樣,但也誤導了人們對秦漢印鈐蓋封泥的真實認識。印譜出現(xiàn)以后的千余年來,人們只注意到了鈐蓋于紙上的朱文白文,卻忽略了封泥本身。而封泥卻是與紙張所呈現(xiàn)的朱白文正好相反的視覺效果,印譜上那些陰文,封泥卻是陽文,那才是秦漢時代應該有的實際狀態(tài),被歷史忽視了一千余年。
印章在紙上的鈐蓋始于何時?目前尚不能有確切的記載,敦煌出土經(jīng)卷、文獻上有印章鈐蓋的實例,有寺院專用印、文獻官文官印等。寺院印,比如隋代《永興郡印》(圖2)、唐代《三界寺藏經(jīng)》等,類似于今日的收藏?。欢傥挠糜?,就如同秦漢印官印封泥。有年號的,比如開元廿三年十二月十四日落款的文書鈐蓋的《尚書吏部告身之印》(圖3),這讓我想起徐浩《朱巨川告身帖》、顏真卿《自書告身帖》(圖4)上鈐蓋的《尚書吏部告身之印》。從敦煌出土寫經(jīng)、文獻等資料上所見的印章,或鈐墨,或鈐朱,方形、長方形的多種式樣,絕大多數(shù)用印都是陽文印,這與封泥的呈現(xiàn)是一樣的。公文印,大家應該可以發(fā)現(xiàn),印章的鈐蓋是覆蓋性的,也就是說,把印章不留余地地蓋在了有年月日、名字等特殊文字的地方,目的非常明確,就是防止別人更改,與封泥防止簡牘被拆開的屬性一樣。
除了敦煌文獻上所鈐蓋的實物外,各個博物館以及眾多的公私藏家藏有大量的隋唐印章實物,也都是陽文印章,以方形為主,部分長方形印,尺寸普遍遠遠大于秦漢印,以5.3厘米左右方形為多,這也透露出諸多信息,如印章巨大化與鈐蓋方式、用途有關,之前是封泥,太大了有礙封泥的完整保護,加之佩帶也不方便,因此秦漢官印一直在方寸間,2.3厘米至2.5厘米(烙馬印除外)。直到南北朝后期,漸漸開始巨大化,有個別的達到3.2厘米左右。
南北朝北周武德皇后墓出土了一方大型金印《天元皇太后璽》(圖5),寬4.45厘米,長4.55厘米,獬鈕,陽文。這方印的制作,大約在北周武帝迎娶武德皇后(568)至武帝駕崩(578)年間。它的出土讓我們可以清晰地判斷,巨型陽文印發(fā)源不晚于南北朝時期,朱文印顯然是用于鈐蓋紙張的,區(qū)別于之前的封泥用印。南北朝時期當是印章制度的轉(zhuǎn)折點,而隋唐起,大型陽文印開始普及,漸漸流行開來。在我看來,這是印章發(fā)展史上的一次重大變革,或者說是印章史上的第一次革命。
隋唐官文、藏書印類的實物多見,個人書畫作品上的鈐蓋名印,當是宋代的事,蘇東坡、米芾、宋徽宗等,皆有實物傳世。之后,書畫作品落款鈐印成了一種必須,流行至今。
圖4 顏真卿《自書告身帖》局部
鄒濤 鑿山骨(附邊款)2.7cm×2.7cm 2020年
鄒濤 擬北魏如來立像 19cm×7cm 2019年
鄒濤 五尊像(附邊款)6.3cm×6cm 2019年
鄒濤 外鄉(xiāng)鄒濤章(附印面、邊款)3.1cm×3.1cm 2021年
鄒濤 篆書杜甫飲中八仙歌 68cm×90cm 紙本
宋人好古、好事,把古人傳世、出土的印章,在紙上鈐拓下來,編輯成書,就是我們今日所謂的“印譜”,從此,世人通過印譜遙想秦漢古印的風貌。起初,大家對先秦古璽并不知曉,所能辨識的也只有秦漢古印。也因此,宋以后仿古之士都把學習的目標定為秦漢。“印宗秦漢”便成了學習古印的正宗。當然,所依據(jù)的是紙面上的印譜。于是,所刻的仿漢之作有了陰文(白文),而實際隋唐傳下來的陽文印,因其歷史的短淺,而為文人們所不齒,一直被拒之于文人篆刻藝術之外,貶抑之??梢哉f,印譜的出現(xiàn)傳播了古代秦漢印章乃至先秦古璽的歷史文明,同時也將文人們引導到了與秦漢封泥正好相反的路上,用現(xiàn)在的流行語,把大家?guī)侠锪恕?/p>
試想,秦漢印鈐于封泥是陽文,鈐于紙面是陰文。那時的認識大多局限于印譜,而未曾想過秦漢印從未鈐于紙面而用于封泥。實際上,真正發(fā)現(xiàn)封泥、研究封泥,都是清代晚期的事,離宋代印譜傳播已然過去了近千年。
宋元好古之士,還沒有能力自己刻制印章,因此往往請工匠們按照自己的要求刻制。王冕、文彭始用花乳石制?。ㄒ允闹朴。鋵嵲缭跐h代就有,只不過都屬隨葬品,不屬于正規(guī)印章,也沒有流行開來而已)。文彭以后,何震發(fā)揚光大,又將所刻印章編成印譜,于是漸漸流行開來。這是印章史上一項重大變革,我稱之為印章史上繼隋唐鈐紙而產(chǎn)生的巨型陽文印以來的第二次革命。
從此,越來越多的文人參與其中,限于地域的局限,以及封建師徒傳授方式的局限,門派觀念開始形成,皖派、浙派等流派不斷興衰,在明中期以后的數(shù)百年間,創(chuàng)造出了眾多的篆刻家。浙皖兩派之后,趙之謙、吳昌碩、黃牧甫、齊白石,各家登峰造極,巔峰林立,篆刻藝術隨之豐富多彩。明清印章在官樣僵板的制印體制外,發(fā)展出了一條以石印為材質(zhì)的新的歷史,這便是流派印的歷史。
由于印譜的普及、傳播,以及一直以來對古代印章發(fā)展歷史缺乏足夠的認識,加之篆刻家們很少能夠真正研究秦漢印、隋唐印實物,因此,認識局限于“印宗秦漢”,確切說是“印宗印譜上的秦漢”。這是值得我們今后認真研究和反思的。
秦漢印當然值得篆刻家們學習,先秦古璽也值得學習,那些古代璽印都是印章歷史上的經(jīng)典,是那個時代的藝術杰作。與此同時,隋唐印是真正鈐蓋于紙張上的印章,也是古代印章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也一樣值得認真學習,對創(chuàng)作巨型陽文印有非常重要的啟迪、借鑒意義。隋唐印中不乏精彩制作,藝術性值得當代乃至今后的發(fā)掘。也正是這個原因,我以為,“印宗秦漢”的同時,還有必要“印宗隋唐”。
當然,“古為今用”,學習古典,不能只是模仿,而是入古出新,“書從印入,印從書出”,與古為新。
鄒濤 虎跳峽 72.7cm×91cm 絹本設色 2012年
鄒濤 黃河頌·壺口瀑布 91.2cm×117cm 絹本設色 2021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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鄒濤 寸金難買寸光陰(附邊款、印面)6cm×4.6cm 2020年
鄒濤 篆書吳昌碩詩 180cm×90cm 紙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