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黎明的藝術境界
——品鑒田黎明沒骨人物畫的精神世界及時代價值

◇ 劉遠江

田黎明，1955年生于北京，安徽合肥人。1989年考取盧沉教授研究生，1991年獲文學碩士學位。現(xiàn)為中國藝術研究院副院長、博士生導師，中央美術學院學術委員，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理事，中國畫學會會長，中國畫藝委會主任。出版有《田黎明畫集》《田黎明專集》《當代新文人畫大系·田黎明畫集》等。

古今之畫，能出人意表者并不鮮見，但真正可以撼人心魄者著實罕見。初識田黎明的沒骨人物繪畫藝術之際，乍一看，畫作內(nèi)容朦朧得難見藝術形象蹤影，我便以為畫品看反了，不料人家立馬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提醒說：“沒錯的，你絕沒看錯！這個世界本來就不是一眼就能看穿的，思考后看清的世界才更接近本源真相。這正是畫家獨樹一幟特立獨行的繪畫特色所在?！庇谑俏抑缓枚ň徱?，乃至觀照，不承想，那些看似不起眼，實則寓意深刻淡雅馨香的藝術境界，經(jīng)我那么用心深深一觀，竟觀出了大名堂，觀悟到田黎明的畫藝中承載著民族性、時代性和人類性，并將之體現(xiàn)得酣暢淋漓，不僅清新靜美、三性合一，而且照亮了獨特表現(xiàn)對象的深邃幽微之精神世界。

眾所周知，文學藝術的本質(zhì)是人學，文學藝術的終極追求是人性深度探索；同理，繪畫藝術的本質(zhì)亦為具象化表現(xiàn)人類審美訴求，故繪畫藝術的巔峰追求同樣是人類心性的深度發(fā)掘和意象展現(xiàn)，因為人是天地萬物的精魂，一切藝術終究應以表現(xiàn)人性為最高人文旨歸。田黎明基于自身累積下的深厚底蘊與不俗才情，自然對藝術的表現(xiàn)對象及表現(xiàn)方式有著超乎尋常的深切體悟和精妙把握，這也是當世對田黎明的繪畫藝術及其表現(xiàn)境界還理解得不夠充分的深層原因。蓋因人性世界是世間最為玄妙無窮的東西，只有切實洞悉了如下三個方面，人們才有可能真切翻越田黎明佇立于人性深空的藝術世界與人文關懷。

民族藝格

田黎明筆下的繪畫藝術，擅長以淡然之色提煉概括中華民族文化及其精神，彰顯了中國卓著傳統(tǒng)文化集“儒釋道”于一身的強大包容性與內(nèi)生力，此為中華文化數(shù)千年綿延不絕的核心思想基石，是中國式哲學的外化和延伸，為鉛華洗盡后的簡遠，乃寡言淺淡深處的濃墨重彩。因此那些不甚了解中華文化背景和哲學思想的人是較難精準解讀田黎明的繪畫哲學的，而且也正是源于這一千古不衰的文藝思想，但凡廣受歡迎的文藝作品大多根植于本民族的優(yōu)秀傳統(tǒng)文化，田黎明筆下的藝術自然也不例外。他的畫作個性卓著，予人空前的淡出感，常透顯出一股難得的靜氣，審視之，恍如一段歷史般橫亙在眼前供人們品鑒發(fā)掘。這其中，既包含了悟塵俗之佛理禪意，又蘊含顯而易見的清靜無為的道學思想，可謂融“儒釋道”于一技，大道至簡，波瀾不興。

田黎明 秋 70cm×46cm 紙本設色 2010年

但現(xiàn)如今，業(yè)內(nèi)外普遍存在這樣一種誤解，人們大多認為中國書畫的質(zhì)量主要靠中國筆墨傳統(tǒng)來彰顯，且這里指稱的中國筆墨傳統(tǒng)基本被理解為有形的筆墨語言能力及其體系。其實不然，中國書畫的質(zhì)量高低遠非仰賴于筆墨能力本身 這里的筆墨能力專指有形的線條書寫技能 而是依托筆墨背后承載的深層中華優(yōu)秀人文思想，因為筆墨分為有形和無形，有形筆墨當然是指絕大多數(shù)人所能理解的書畫線條藝術形式及其造型手段，無形筆墨顯然就是指隱藏在筆墨深處的文化底蘊，亦可理解為無處不在的由筆墨中散逸而出的儒雅氣韻，我們常謂之“畫外功夫”。這才是中國書畫的真正價值所在，且被賦予無盡的文化附加值，也是中國書畫具備無價鑒賞和傳世收藏的價值主因。

更何況，即便單論有形筆墨，田黎明也毫不遜色，看不懂中國話的人皆以為素凈之畫面焉能裝載筆墨乎？殊不知，值得玩味的筆墨功夫全然在于充盈其中的精神氣韻是否圓融飽滿和富含深情。比如田黎明在刻畫一位“滿腹心事更與何人說”的少婦形象時，僅僅輕描淡寫地勾畫了一位兩頰酡紅雙手支腮的年輕婦人孤獨地面對殘酒半盞想心事，雖無濃墨重彩作渲染，但熱烈傷感的氣氛卻撲面而來，令人觀之動容。再比如，田黎明筆下看似簡單的作品《辮子》，就強烈彰顯出“筆墨當隨時代”之與時俱進的筆墨思想，是表現(xiàn)對象所處時代的樸素與燦爛一同在生活中的個性化投影，且一道反映在人物極具標志性的獨特行為物什上，從中可觀照出屬于一個時代抑或民族的獨有精神特質(zhì)。因此筆墨承載的獨特人文精神氣質(zhì)，又常常悄然熔鑄于筆墨本體對時代精神和民族審美本質(zhì)的形象化寫照與譬喻。

而外，田黎明更具視覺沖擊力的筆墨功夫尚可從其偶爾為之的寫意山水畫中管窺一豹，那種偶然乍現(xiàn)的濃重的筆墨味道足以讓人驚艷不已。誰都不能否認，中國筆墨的最高境界是由大寫意來完成的，缺失了足夠強悍的思想文化支撐，是不可能完美抒發(fā)胸中高遠之寫意情懷的。然而，與明末清初的惲壽平輕山水而側重寫實花鳥一樣，田黎明顯然更在意人性之寫意，所以沒骨人物畫始終是他繪畫生涯中的重中之重！

由此可見，形而下的筆墨技能田黎明非是不能為之，而是取舍有度的結果。進而析之，對于一位個性鮮明的藝術家，所在時代一定要給予他們足夠自由的創(chuàng)作空間和成長土壤，定位其藝術價值更是要著眼于全局，而非斷章取義，只有從人文精神，甚至人文心理層面去剖解之，方可得其要領。概而述之，只有積淀了豐盈堅實的民族文化思想，才能巍然立起剛正不阿的人格，以及所謂足可垂范后世的民族藝格。

田黎明 透明空氣 260cm×130cm 紙本設色 2018年

時代風尚

當我們從學術層面，甚或廣義審美層面，去品評一件藝術品乃至藝術家本人的人文價值時，我們絕不會，也不能繞過藝術家身處的獨特時代，所謂“文章合為時而著，筆墨當隨時代變”說的皆是這個道理?？墒?，只有那些真正讀懂了自己時代精神特質(zhì)的藝術家，才能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主動融入難能可貴的時代思想。倘若這些已是極為稀缺的時代知己還能擁有厚重的人文思想，那么，便有能力引領一個時代的藝術風尚。這是判斷一位藝術家境界高低的價值標桿。當我以此為標桿去丈量田黎明之于時代的藝術成就時，一位時代藝術領跑者的形象在我眼前粲然清晰起來。

公允地說，于當代藝術家而言，能夠擁有自己個性鮮明的藝術面貌已是殊為不易了，但像田黎明這般不僅創(chuàng)造了令人過目不忘的藝術面貌，而且還能照見一個時代的精神渴求，并將之悄然融于藝術創(chuàng)作中，成為整個藝術求索征途一以貫之的文化精魂的藝術家著實少之又少。他將中國當代繪畫藝術整整向上、向善提升了一個層級，從過往的臨古摹實，走向深層次思考解惑。為何如此說呢？或許我們根本無須贅言我們這個時代如何喧囂、浮躁與功利，只需翻閱一下田黎明的畫作便可知：我們這個時代真正需要什么？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們到底需要怎樣的生活狀態(tài)方能為靈魂找到棲息之地？田黎明的有些畫作淡得幾近不著墨跡，被某些不解時代真章者無端視為犯了筆墨傳統(tǒng)的大忌。事實上，仔細端詳起來并非如此，田黎明先生的這種超乎想象的藝術處理方式自有其道理。他恨不能從畫面中淡出的寓意，顯然有其深刻的現(xiàn)實意義，所謂畫如其人是也，他的藝術基調(diào)與其生活中的為人之道如出一轍，力求淡定地面對紛繁蕪雜的世俗世界。但正如簡潔不等于簡單那樣，返璞歸真是藝術修行的高級階段，也是藝術實踐的終極追求，正所謂“此時無聲勝有聲”。因為有些平實，勝似驚心動魄；而有些素樸，則遠勝于艷麗。

不過，藝術家在執(zhí)著于自己的藝術風格的同時，要勇于面對紛至沓來的各種質(zhì)疑，須知，藝無止境，再好的藝術都不可能令所有人滿意，但敢于反省和納諫，則有利于藝術家的成長。因此，對于胡攪蠻纏者大可一笑了之，反之，對于有見地的理性批評，則應接受人家的善意鞭策，因為完善藝道同樣需要廣開言路，博觀約取，亦需要有通透智慧和文化底蘊的評論家予以精準詮釋與解讀。

田黎明 紅·Red 70cm×40cm 紙本設色 2020年

田黎明 都市 69cm×46cm 紙本設色 2007年

田黎明 淡淡的時光 97cm×150cm 紙本設色 2018年

當然了，期待田黎明取得更大藝術成就的人們，已經(jīng)可以明顯感受到他的藝術面貌正不斷趨于豐盈多姿。假以時日，隨著人文積淀的日益深廣，田黎明想必在選取生活題材的寬厚度上、人物形象長廊的多樣性方面和人物刻畫的表現(xiàn)力層面會有更驚艷的斬獲。無論如何，田黎明極具心靈震撼效應的沒骨人物畫已為中國當代交出了一張值得深味的高品質(zhì)答卷。他的畫卷中呈現(xiàn)的淡泊的人生觀和樸素的靈魂觀足以令其成為無愧于時代的“思想型”畫家，這是一位真正意義上的繪畫藝術家最值得人們景仰的藝術成就。

人性光輝

田黎明獨出心裁的沒骨人物畫顯然廣受關注并引發(fā)廣泛爭鳴，因提煉出了屬于一個時代的祥和及鎮(zhèn)定，加之具有強大的視覺表現(xiàn)力和心靈穿透力，他的藝術成就逐漸成為國內(nèi)外備受關注的焦點與熱點話題。毋庸置疑，人性是一切人文藝術中最應該認真對待的表現(xiàn)對象，因為人性本身對人類的過去、現(xiàn)在和將來無疑都具有無可比擬的影響力、建設力，乃至引領力，因此人性需要不斷進化與完善。

正因如此，文學藝術千年以降皆以人性為終極表現(xiàn)對象，且隨著時間推移，因小說藝術最適合刻畫人物形象及人性深度，小說的影響力數(shù)百年來長期居于文壇核心地位，廣受世界各國推崇。無獨有偶，繪畫藝術同樣對表現(xiàn)人性世界情有獨鐘，也許也是出于同樣的見解，在繪畫藝術的不同畫種中，利于彰顯豐富人性的人物畫顯然最受關注，而且畫壇也把人物畫的成就擺在最高位置，學術界亦把人物畫的表現(xiàn)置于核心地位給予研究和推動。這不能不說，人物畫的影響與其表現(xiàn)對象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迄今為止，田黎明先生筆下所描繪的人物形象從表現(xiàn)題材上看大致可歸結為如下幾大系列：

其一是都市文化系列。該系列充滿了清新蓬勃的生命意識，乃傳統(tǒng)人文與時代語境完美融合的產(chǎn)物，亦有中西合璧的泛人文創(chuàng)造印跡。其二是鄉(xiāng)村人物系列。此系列滿載純樸自然的氣息和意味，是傳統(tǒng)筆墨與古老哲學在當代境遇中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和領悟，是人類返璞歸真意識的當代訴求。其三是水墨人物肖像系列。這個系列始終以大開大合的表現(xiàn)手法，精準表現(xiàn)一些社會熱點人物風采及具備典型意義的古今人物形象，此為藝術之眼和人類靈魂的跨時空對視與相融。其四是包括童年題材在內(nèi)的回憶系列，借獨到的筆墨技法深情表現(xiàn)了人類對過往美好時光的懷念和追想。其五是高士系列。這一系列既可視為畫家自身風骨情懷的直觀外化，也可看作畫者樂于與古圣先賢之高潔靈魂的跨時空對話 也許田黎明先生的繪畫系列尚可衍生出許多類別，但無不經(jīng)由其獨創(chuàng)的“融染法”“圍墨法”“連體法”等高難度技法予以深層表現(xiàn)，而且大多彰顯“人與自然”同體共悲的深切人文關懷，甚至生發(fā)出超然物外、怡然自得的精神境界，顯示出畫品難能的哲學品格和對不偏不倚終極畫道的無上追求?？梢哉f，田黎明先生深蘊自然之道的藝術創(chuàng)造就是一幅幅“心靈與萬物”共諧美的靈魂畫卷，是民族審美體悟、藝術審美表達和人類善念導引的完美融合與發(fā)展，非是“新文人畫”，而是一以貫之地秉持中國文人畫精神在當代歷史進程中的全新表達。恰如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所言“思接千載，視通萬里”，田黎明先生似乎意在將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貫通合一，試圖將水墨表現(xiàn)“實驗”藝術不斷推向真正合乎天地運行大道的正道上來。

田黎明 綠·Green 90cm×40cm 紙本設色 2020年

可以想見，田黎明在沒骨人物繪畫領域的能力還在日益精進當中，既有對傳統(tǒng)技法的拓展和豐富，也有藝術行進方向性的導引和啟迪，有望在雄渾壯闊的時代波瀾中，漸次登頂一位時代藝術家孜孜以求的價值高峰。

與藝術領域的人性境界互為輝映的是，生活中的田黎明的品行亦堪稱卓越，人藝合一，在人前人后均有良好口碑，可謂當代畫家中始終貫徹傳統(tǒng)“慎獨”思想的代表形象之一。其中有個生活細節(jié)給我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有次，田黎明先生受邀參觀一位山水畫家的個人學術成果展，他如是中肯地贊譽道：“對于已取得一定成就的畫家而言，想要再往前邁出半步談何容易！可依我看，這場展覽完全做到了，從我個人的觀感來說視覺頗感震撼，縱橫捭闔，氣象萬千，便知畫者已朝前足足邁出了一大步?！币话愣裕谐删偷拇螽嫾以谠u價同行的藝術成就時往往謹言慎行、欲言又止，但田黎明卻敢于吐露真言，率性而為，表現(xiàn)出了博大的襟懷和直言不諱的勇氣，凸顯出優(yōu)于常人的人格魅力與藝術洞見，其人性光輝可謂從宣紙聚力照向了生活的寬廣疆域。

至此，田黎明從以上三大層面踐行自己獨具匠心的藝術理念，并由此襯顯出的真知灼見，我們何妨謂之“田黎明的藝術境界”。相信探析這樣一重重饒有興味的藝術境界，也許鑒賞起來更具情懷、更值玩味和更富啟迪吧！

田黎明 陽光下游泳的男孩 69.6cm×46cm 紙本設色 200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