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宇明
讀曾國藩的各類書信,一個非常明顯的感覺是:此君對世道人心很有研究。說他是半個心理學家,并不夸張。
曾國藩是個不甘平庸的人。做翰林時因為勤勉引起皇帝注意,十年七遷,連升十級。當禮部侍郎,他履行職責一絲不茍,深受皇帝器重;兼刑部侍郎,他嚴守律法,絕不放過不法官員。做幫辦團練大臣、兩江總督,則全力追剿太平軍和推行洋務運動。經過十多年不懈努力,打敗了太平軍,讓損失嚴重的江南經濟重現(xiàn)生機。咸豐十年(1860)六月初四,他給做京官時的好友、時任江蘇布政使毛鴻賓寫信說:自從署理兩江總督,自己“不敢惡規(guī)諫之言,不敢懷偷安之念,不敢妒忌賢能,不敢排斥異己”。只過了6天,他又致信給兒子請的家庭教師鄧汪瓊:“蓋位愈高,則譽言日增,箴言日寡;望愈重,則責之者多,恕之者少。閣下愛我,迥越恒俗,望以藥石之言相繩。弟每日行事,有日記一冊,附家報中,閣下如有不謂為然之處,即懇逐條指示,不勝銘感。”這兩段話各有不同的側重點。對毛鴻賓,曾國藩通報的是自己登上更高位置之后的做法,實際上是要告訴毛鴻賓,為政貴在不自以為是,不茍且敷衍,有彼此勉勵的意思在內;對鄧汪瓊,則有求諍友的成分。鄧跟他只是雇員與東家的關系,聊得來則可以合作得長一點,聊不來則一拍兩散。曾國藩覺得這類人更可能對自己說真話、直話。不過,無論是彼此勉勵還是誠心求諫,都折射著曾國藩超越自己、澄清天下的志向。
一個人擁有大格局,想做前人沒有做過的大事,必然要考慮兩個問題,一是如何避免他人因為嫉妒或利益受損設置阻力;二是怎樣最大限度地將真正的人才延攬到自己門下。這就需要懂得人情世故了。所謂人情世故,就是為人處世的方法,就是特定情境下必要的圓通。
受命組建湘軍,曾國藩軍權在握,一言可以成人,一言亦可殺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變得敏感,因此向朝廷提意見時格外講究策略,生怕皇家人對自己產生擁兵自重、以勢相威的猜忌。同治五年(1866)十二月十一日,他給朋友的一封信中說:“弟竊觀古來臣道,凡臣工皆可匡扶主德,直言極諫,惟將帥不可直言極諫,以其近乎鬻拳也;凡臣工皆可彈擊權奸,除惡君側,惟將帥不可除惡君側,以其近于王敦也;凡臣工皆可一意孤行,不恤人言,惟將帥不可不恤人言,以其近于諸葛恪也。……故弟自庚申忝綰兵符以來,夙夜袛懼,最畏人言,迥非昔年直情徑行之故態(tài)?!边@段話中有兩個人得說明一下:王敦是東晉時的宰相,他分別于永昌元年(322)、太寧二年(324)兩次作亂,被后世視為亂臣賊子的代表。諸葛恪則是東吳權臣,才華橫溢,卻肆意專權,不將皇帝和其他人放在眼里,后來被皇帝孫亮聯(lián)合托孤大臣孫峻誅殺。在這段話里,曾國藩實際上要表達的就是一個意思:文臣手里沒有掌握軍隊,即使說話尖銳一點,皇帝也不會將其視為威脅。將帥手握重兵,說錯了話、做錯了事,皇帝就會東想西想,甚至聯(lián)系到歷史上那些作亂的奸臣或專權的武將,真到那時,你的麻煩就大了。
對皇帝必須充分敬畏,對下屬則要懂得關愛、包容。江西新建人吳坤修是曾國藩的老部下,咸豐初年以監(jiān)生身份主持湘軍水師糧臺。他做事非常認真,在湘軍彈盡糧絕時曾傾家捐資,并勸族里富人出銀米餉軍,后來又籌銀4萬兩第一時間解到省城。吳坤修的長處是懂得體恤下屬,無微不至,短處是有時說話比較尖銳,也不太注意場合。曾國藩屢次向朝廷舉薦他,朝廷也確實很買曾國藩的面子,吳坤修因此平步青云。同治五年,正在安徽按察使任上的吳坤修,接到曾國藩的來信,信中說:“今位望日隆,務請尊賢容眾,取長舍短,揚善于公庭,而規(guī)過于私室,庶幾人服其明而感其寬?!痹鴩囊馑际牵豪系?,你人蠻好的,聲譽也不錯,但要注意點工作方法,下屬做得好的地方,你要當眾表揚,激發(fā)他的榮譽感;下屬有過錯,你要悄悄地批評,給他留點面子。這樣,別人才可能服你。這段話,他是對部下說的,其實也有提醒自己的意思。
陳湜是曾國荃的部下,是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湘軍將領。此君腦子好使,打仗很有一套,但情商稍欠。他總認為一個人做事,只要才華卓越就行了,別的都不重要。同治五年(1866)十月九日,曾國藩寫信提醒他:“閣下英年氣盛,自思銳志有為,然觀古今來成大功享全名者,非必才蓋一世。大抵能下人,斯能上人;能忍人,斯能勝人。”這些話非常通俗,言下之意是:一個人的才華當然重要,但不是唯一的,操守往往在才華之先,而謙遜、包容,無疑是操守的重要內容之一。
曾國藩經常講一句話:天道忌盈。意思是說,一個人比較成功了,一個家族比較牛氣了,就要低調一些,壓制壓制自己內心的那份得意?;窜娫谠鴩獦O力支持下興起并在戰(zhàn)場上大顯神威之后,最大的贏家就是其統(tǒng)帥李鴻章和他的家族了。李鴻章成為欽差大臣、一等伯、湖廣總督,其兄李瀚章是江蘇巡撫、署理湖廣總督,其弟李昭慶則是剿捻主力軍統(tǒng)領。同治六年(1867)二月二十九日,曾國藩寫信給李鴻章說:“吾兩家門第最盛,近舍弟軍敗名減,仆辦屢掛彈章,寒門有衰替之象;德門值鼎隆之時,亦宜平不忘陂,安不忘危。愿閣下訓飭諸弟,以習勞崇儉為第一義。仆昔年教弟不嚴,近頗悔之。”李鴻章是曾國藩正宗的學生,是給曾國藩磕過頭、敬過拜師酒的,曾國藩一向視為己出,一生對其最信任,提攜的力度也最大?,F(xiàn)在眼看弟子成了官場中的金鳳凰,老師高興之余,潑點兒冷水,不啻于另一場修身課。
說到人情世故,人們往往有兩種極端的思維。有的人覺得:人情世故純粹是農耕時代的產物,充滿了不確定性和個人情緒,與現(xiàn)代社會講究規(guī)則、重視量化評價格格不入。也有人認為:人情世故是我們這個民族的文化精華,是國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必須發(fā)揚光大,以正人心,它經常比規(guī)則更起作用。筆者認為:人情和規(guī)則其實不是對立的。規(guī)則是硬的,是我們的行為底線,永遠都不可缺少,它管的是大的、基本的東西;人情世故則是軟的,作用于情感的,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增進人與人之間的關系和團隊的凝聚力。事實上,曾國藩一生也是將兩者融合在一起的。他講規(guī)則,有時甚至顯得很無情。比如李元度有恩于他,但在戰(zhàn)場上犯下大錯,他毫不猶豫地將其參劾。他也重人情,知己胡林翼去世,他整天無心治事,寢食難安,還派人送去2000兩銀子的奠金,而他的親姐姐離世,他送的吊禮也不過是200兩銀子。
曾國藩之所以特別重視人情世故,這與其經歷有關。曾國藩出身于湖南雙峰(舊屬湘鄉(xiāng))一個小地主家庭,家中衣食不愁,卻也沒有太多的余錢剩米,碰上辦人事,還得借貸。幸運地考上同進士,做了翰林,升了禮部侍郎,自然很想為國家做些事。咸豐帝剛上任的時候,向天下求諫言,那時30多歲的曾國藩就接連上了幾道奏折,有一道奏折,還狠狠地摸了一下“龍須”。咸豐帝閱后大怒,當即將奏折丟在地上,甚至動了殺心。如果不是旁邊的大臣溫言勸慰,使咸豐帝最終改變了態(tài)度,估計后來平定太平天國、搞洋務運動,就沒有曾國藩什么事了。聰明的人不會在同一個坑里跌兩次,既然以前說話太直差點惹下殺身之禍,現(xiàn)在變得圓通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都有一種做圣賢的情結。曾國藩在日記里直言要遙拜孟子做老師。大家知道,孟子最喜歡提倡“推己及人”“惻隱之心”“寬恕愛人”這些理念,曾國藩亦受到巨大的影響。據(jù)史料記載:中晚期的曾國藩非常善待部下,這些人一有軍功,他就不遺余力地向朝廷薦舉,胡林翼、左宗棠、沈葆楨和李鴻章等都是其中的受惠者。一段時間,天下督撫出自湘軍者竟占三分之一;曾國藩一生仗義疏財,手里稍有余錢,就經常接濟貧困的親友,甚至還曾計劃設立社倉接濟老家貧苦無依的農民。書信里體現(xiàn)的這些人情世故,不過是其平時做人的一種潛意識流露而已。
古人評論一個人的成功時,常用天時、地利、人和的概念。所謂“人和”,其實就是要像曾國藩一樣研究他人的心理,精通必要的人情世故,讓別人在內心認同你。達到了這樣的境界,一個人的拼搏之途也就擁有了托舉的手臂。(摘自《文史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