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莊：人生何處是故鄉(xiāng)

王彬

他一心想走科舉，卻遭遇黃巢軍攻入長安，戰(zhàn)亂中的他完成了奠定其現(xiàn)實主義詩人地位的《秦婦吟》，隨后在江南一待就是十年。

六十歲進士及第，奉旨入蜀后的一個建議讓唐朝逐步走向滅亡，讓歷史進入五代十國時代，而自己卻成為了前蜀的宰相。

他是一個深情且懂情的人，他的愛情詩有哀婉、有纏綿、有青春夢幻、有刻骨銘心、有輕舞飛揚、有無限哀傷……

他的詩圓穩(wěn)整贍、音調(diào)瀏亮，絕句情致深婉、包蘊豐厚，詞風(fēng)清麗。和溫庭筠一道著述的《花間集》開啟后來的婉約一派。

他叫韋莊。

史詩《秦婦吟》

公元836年，唐文宗改元開成，史稱開成元年，這年三月，京兆杜陵（今陜西省西安市）一座深宅大院里，每個人都行色匆匆，不時的有丫鬟婆子向內(nèi)宅奔去，這座象征著地位和榮譽的大院，突然一聲嬰兒的啼哭傳來，一個接生婆模樣的中年婦女急匆匆的朝前院奔去，一邊跑一邊喊：生了、生了，是個男孩，這個男孩不是別人，正是大唐最后一位詩人，寫出可以彪炳千古《秦婦吟》的韋莊。

韋莊，中唐山水田園詩人韋應(yīng)物的四世孫，年輕時候的韋莊非常羨慕先輩韋應(yīng)物那種瀟灑、自在的生活，于是年輕時候的韋莊也過起了游歷的生活，并在很多人府中當過幕僚，但這些顯然不是韋莊想要的。

年輕時候的游歷和幕僚生活，唯一讓韋莊感覺還不錯的地方，只有江南。江南的小橋流水人家、吳儂軟語、相對安穩(wěn)都給韋莊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江南，韋莊立下“平生志業(yè)匡堯舜”的宏偉志愿。

民生凋敝、惡吏暴行、朝野混亂的現(xiàn)象終于在公元875年給了唐朝一次重創(chuàng)重創(chuàng)。這年初，王仙芝率先帶領(lǐng)農(nóng)民在濮州濮陽（今河南濮陽西南）發(fā)動起義，六月，冤句（今山東菏澤）人黃巢起義響應(yīng)，率眾數(shù)千會師曹州，至此由王仙芝和黃巢為首的起義軍在晚唐的中原大地全面展開。

心懷家國天下的韋莊并沒有因為戰(zhàn)亂而改變自己步入仕途為國效力的愿望，遺憾的是公元880年春考，韋莊名落孫山，落第后，韋莊留在了長安，或許他自己都不曾想到的是這一次決定對其人生的影響有多大！

唐僖宗廣明元年（公元880年）十二月五日，黃巢率領(lǐng)的起義軍對長安形成圍攻之勢，田令孜帶領(lǐng)神策軍500人，護衛(wèi)唐僖宗慌忙出宮，只帶得妃嬪數(shù)人與福、穆、澤、壽四王，西出長安金光門倉皇逃去?；噬系某鎏幼岄L安陷入更加混亂的境地，當晚黃巢率領(lǐng)農(nóng)民起義軍進入長安，在軍隊進入長安八天之后，黃巢通過擊數(shù)百次戰(zhàn)鼓，在一場儀式中稱帝，建立了一個新王朝——齊;啟用了一個新的年號——金統(tǒng);升其妻為皇后。

其實對于當皇帝的愿望黃巢是早就有之，這一點我們在其寫的兩首關(guān)于菊花的詩中可以看到?！额}菊花》：“颯颯西風(fēng)滿院載，蕊寒香冷蝶難來。他年我若為青帝，報與桃花一處開?！?/p>

稱帝后的黃巢展開了對唐朝舊臣的數(shù)次血腥屠殺，與此同時唐軍和起義軍圍繞著長安的爭奪也陷入曠日持久的鏖戰(zhàn)中。

目睹了長安之戰(zhàn)帶給這座城市的滿目瘡痍后，再回想自己年輕時看到的長安，韋莊寫了一首七律詩《憶昔》：“昔年曾向五陵游，子夜歌清月滿樓。銀燭樹前長似晝，露桃花里不知秋。西園公子名無忌，南國佳人號莫愁。今日亂離俱是夢，夕陽唯見水東流”！《升庵詩話》評價這首詩的時候說：“韋莊‘昔年曾向五陵游一首，羅隱《梅花》‘吳王醉處十涂里一首，李郢《上裴晉公》‘四朝憂國鬢成絲一首，皆晚唐之絕唱，可與盛唐崢嶸，唯具眼者知之?！?/p>

公元883年，韋莊得以從長安逃出來，去了另一個城市——洛陽，在這個相對穩(wěn)定的城市，得以幸存的韋莊有了足夠的時間，用一個文人的眼光來描述自己在長安經(jīng)歷的三年時光。

綠波春浪滿前陂，極目連云罷亞肥

一個夜深人靜的夜晚，韋莊開始挑燈奮筆疾書，他借一位逃難的婦女之口展開了《秦婦吟》這首鴻篇巨著的開篇：“……借問女郎何處來？含嚬欲語聲先咽?；仡^斂袂謝行人：喪亂漂淪何堪說！ ……”

這首長達1666字的長詩猶如一柄藏在鞘中的利劍，甫一出鞘便光芒萬丈，直抵幸存者的內(nèi)心，也敲打著那些出逃者的靈魂，一時間被爭相傳頌，以至于到了談文皆言《秦婦吟》，這首用文人獨特的眼光和鋒利的筆觸寫下的《秦婦吟》讓韋莊賺足了眼球，一時間“秦婦吟秀才”的稱呼也不脛而走。

這首詩后來與漢樂府《孔雀東南飛》、北朝樂府《木蘭辭》并稱為“樂府三絕”;也有人認為它是繼杜甫“三吏三別”和白居易《長恨歌》之后唐代敘事詩的第三座豐碑。但是對于當時的王宮貴胄看來，詩中的“內(nèi)庫燒為錦繡灰，天街踏盡公卿骨”讓從長安出逃后又回來的掌權(quán)者們，倍感尷尬。

聰明的韋莊自己出于對自身和后代的保護，在他的集子里都不曾收錄此詩，如果不是后來在敦煌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了完整抄本，這首當年人人爭相傳頌的敘事詩還真不知道何時才能露出真容。

短短幾個月時間，戰(zhàn)火燒到了洛陽。

韋莊，一個柔弱的書生，面對戰(zhàn)爭，何去何從？思索再三，他為自己做了一個偉大的決定——移居江南。

江南的溫柔鄉(xiāng)，足以撫慰一顆滄桑的心

江南十年間

在韋莊看來，江南，這個早年曾經(jīng)游歷，曾立下“平生志業(yè)匡堯舜”的地方，或許才是最該去的地方。

《唐才子傳》卷十“韋莊傳”云：“莊早嘗寇亂，間關(guān)頓躓，攜家來越中，弟妹散居諸郡。西江、湖南，所在曾游，舉目有山河之異?！闭f的就是韋莊在僖宗中和三年（公元883年）舉家從洛陽輾轉(zhuǎn)南下?lián)P州、金陵，又經(jīng)蘇州、湖州赴浙東，然后返回卜居地衢州。最后遷居江南，在金陵、潤州、婺州等地輾轉(zhuǎn)流寓長達10年的經(jīng)歷。

在金陵逗留期間，目睹六朝故都金陵繁華銷盡之后，詩人寫下《臺城》：“無情最是臺城柳，依舊煙籠十里堤。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币允惆l(fā)世變時移的感慨。這種以自然的永恒反襯人事的短暫，有一種強烈的虛幻感。清代陸次云《五朝詩善鳴集》里評價說：“多少臺城憑吊詩，總被‘六朝如夢四字說盡?！?/p>

近代劉永濟的《唐人絕句精華》評價該詩：“‘六朝如夢，一切皆空也。‘依舊之物，惟柳而已，故曰‘無情。然則有情者不免感慨可知矣。此種寫法，王士禛所謂神韻也。”

和臺城有關(guān)的詩篇中，還有劉禹錫的《臺城》詩：“臺城六代競豪華，結(jié)綺臨春事最奢。萬戶千門成野草，只緣一曲后庭花?！?/p>

這十年，雖然詩人也有“避地移家遠，天涯歲已周”、“萬里逢歸雁，鄉(xiāng)書忍淚封”的鄉(xiāng)愁，但是對于到處都是戰(zhàn)亂的唐朝，繁榮穩(wěn)定的江南，還是讓漂泊的韋莊暫時找到了夢想的安定感。

江南的溫柔鄉(xiāng)，足以撫慰一顆滄桑的心。

這十年，終成為詩人一生中最值得回味的十年。

江南的風(fēng)景如畫、山水清秀，吳儂軟語唱的人心癢癢的，歌舞樓臺、十里揚州路，春來江水綠如藍，這一切都印在了詩人已經(jīng)疲憊的心里，也成為詩人在前蜀做丞相的時候讓自己念念不忘的理由。

“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香艷刺激，風(fēng)流倜儻。

也讓我們有幸看到了韋莊為江南寫下的《菩薩蠻》。

在韋莊的五首菩薩蠻里，有四首都是寫江南迤邐風(fēng)光的。紅樓香燈、琵琶黃鶯、春水碧天、皓腕凝霜、煙柳小巷……五首詞，每一首都是精品，每一首都是詩人在江南的心里路程。

但在韋莊看來，這都不是自己的故鄉(xiāng)，且看：《菩薩蠻·洛陽城里春光好》“洛陽城里春光好，洛陽才子他鄉(xiāng)老。柳暗魏王堤，此時心轉(zhuǎn)迷。桃花春水淥，水上鴛鴦浴。凝恨對殘暉，憶君君不知?！焙汀朵较场罚骸耙挂瓜嗨几?，傷心明月憑欄干。想君思我錦衾寒。咫尺畫堂深似海，憶來唯把舊書看。幾時攜手入長安？”

第一首詩詩人自稱洛陽才子，第二首感嘆長安已經(jīng)回不去了，這說明韋莊把長安和洛陽都當做了自己的故鄉(xiāng)，一個是他的出生地，一個是他寫出成名作《秦婦吟》的地方，把這兩處當做故鄉(xiāng)，無可厚非。

在五首《菩薩蠻》中，最值得我們稱道的則是下面這首《菩薩蠻·人人盡說江南好》“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清代陳廷焯《云韶集》評價該詩：“一幅春水畫圖。意中是鄉(xiāng)思，筆下卻說江南風(fēng)景好，真是淚溢中腸，無人省得。結(jié)言風(fēng)塵辛苦，不到暮年，不得還鄉(xiāng)，預(yù)知他日還鄉(xiāng)必斷腸也，與第二語口氣合?！?/p>

那個讓韋莊快樂又生出無限愁緒的江南，當所有的一切都消融在時光里，當遠離了這個曾經(jīng)醉心、碎心的江南，這個天涯孤旅中的溫柔鄉(xiāng)后，卻再也回不去了，這是怎樣的一種人生況味？

在江南輾轉(zhuǎn)了十年的韋莊心中想的還是走科舉應(yīng)第。

韋莊的仕途

唐昭宗景福元年（公元892年）秋，韋莊千辛萬苦在第二年到達長安后參加科舉，不幸再度落榜。心有不甘的韋莊在公元894年繼續(xù)參加科舉，這年韋莊終于得償所愿的得中進士，被朝廷任命為校書郎，也開啟了他的仕途生涯。

乾寧三年（公元896年），韋莊奉旨配合諫議大夫李詢奉使入蜀，勸西川節(jié)度使王建與東川節(jié)度使顧彥暉和解，這次的勸解并沒有成功，最終王建還是大敗顧彥暉，占據(jù)了兩川之地。但是韋莊本人卻獲得了王建的認可，在蜀地期間，王建第一次向韋莊發(fā)出了留在蜀地的邀請，只不過韋莊并沒有應(yīng)允，回到長安后，韋莊被任為左補闕。

四年后的宮廷政變則是讓韋莊深感悲憤，更多的是痛心，于是下決心投靠王建，得知消息后的王建很快讓韋莊做了掌書記一職。

入蜀后的韋莊很用心，他不僅得到了老百姓的擁護，還得到了王建的賞識，在韋莊擔(dān)任掌書記不久，王建就任用韋莊為起居舍人，而此時的唐朝似乎油盡燈枯，在完成其最后的一聲嘆息。

唐哀帝天佑四年（公元907年）三月，唐哀帝被迫將皇位“禪讓”給朱溫，建國號梁，改元開平，以開封為國都，史稱后梁。廢唐哀帝為濟陰王。自此唐朝這個存活了近三百年的朝代咽下最后一口氣，成為封藏在歷史中的一頁。

據(jù)《十國春秋韋莊傳》記載，在朱溫逼迫唐哀帝讓位給自己，建立后梁后，韋莊就勸進王建：“即使大王忠于唐室，但大唐已經(jīng)滅亡，天賜良機，不可錯失?！庇谑?，率官吏民眾大哭三天后，擁戴王建即皇帝位。王建即位后韋莊晉升左散騎侍，判中書門下事等官。次年韋莊被委任為宰相，開啟了自己仕途最輝煌的歲月。

盡管說此時的韋莊已經(jīng)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高位，但是從其留下的詞里可以看出他所留戀的還是故鄉(xiāng)和客居了十年的江南，此時的思鄉(xiāng)詩則是更多。

如《荷葉杯·記得那年花下》：“記得那年花下，深夜，初識謝娘時。水堂西面畫簾垂，攜手暗相期。惆悵曉鶯殘月，相別，從此隔音塵。如今俱是異鄉(xiāng)人，相見更無因?！?/p>

“如今俱是異鄉(xiāng)人”更是表明了自己現(xiàn)在是客居他鄉(xiāng)的境況。

再如《江外思鄉(xiāng)》：“年年春日異鄉(xiāng)悲，杜曲黃鶯可得知。更被夕陽江岸上，斷腸煙柳一絲絲?！?/p>

《章臺夜思》：“清瑟怨遙夜，繞弦風(fēng)雨哀。孤燈聞楚角，殘月下章臺。芳草已云暮，故人殊未來。鄉(xiāng)書不可寄，秋雁又南回?！?/p>

當然他名垂千古的《菩薩蠻》自是典型的思鄉(xiāng)之作。

這種漂泊無依的愁緒，這一路的纏綿憂傷，這一路的人生況味，一川江水，幾峰青山，只能沉淀成美麗的琥珀，都藏在了每一首思鄉(xiāng)的詩里。

對于韋莊來說回不去的不僅僅是江南，還有那個已經(jīng)凋零的唐朝，還有那一去不復(fù)返的青春和夢！

還有那西開的一扇小窗，那一面白色的城墻，一地青石，那皓腕明眸，那回眸一笑……

江南也好，洛陽也罷，哪怕是韋莊終老的西蜀，皆不是詩人的故鄉(xiāng)，它們只不過是夢里的風(fēng)景，前世的故人。

故鄉(xiāng)既成回憶里的往事，又何必糾纏不休？

從文字里窺見韋莊人生最繁華的一段往事，在作品里觸碰韋莊純粹的靈魂，讓思念像一條永流不盡的江河，像一朵幽香飄逸的花朵，在喧囂的塵世間，讓文字穿越千年的時光，感受愛情和人性的力量。

關(guān)于韋莊的詩和詞，除去一部分思鄉(xiāng)的作品之外，大多數(shù)也是和春情有關(guān)，這也是為什么后人將他和溫庭筠的詩編在一起作為一個集子命名為《花間集》的主要原因。

你看別離的那天，“別來半歲音書絕，一寸離腸千萬結(jié)?！遍|樓的燈徹夜未熄，一彎殘月勾起了訴不完的纏綿和惆悵。

讀韋莊的愛情詩，猶如觸摸一個個愛情的碎片，有哀婉、有纏綿、有青春夢幻、有刻骨銘心、有輕舞飛揚、有無限哀傷……

諸如：《思帝鄉(xiāng)·春日游》：“春日游，杏花吹滿頭。陌上誰家年少足風(fēng)流？妾擬將身嫁與一生休。縱被無情棄，不能羞?！?/p>

《女冠子》：“昨夜夜半，枕上分明夢見。語多時，依舊桃花面，頻低柳葉眉。半羞還半喜，欲去又依依。覺來知是夢，不勝悲?！?/p>

人生就是這樣，總會有很多想回卻回不去的地方，總會有很多相忘卻忘不掉的思念，有時候并非一定要故地重游，也并非要把懷念都喊出來，靜靜的坐在那里，記得他們，就好。

人生那么短，我們還有多少時光能夠拿來辜負和糾纏？

用一首詩來結(jié)束這篇小文《菩薩蠻·勸君今夜須沉醉》：“勸君今夜須沉醉，尊前莫話明朝事。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須愁春漏短，莫訴金杯滿。遇酒且呵呵，人生能幾何?！?/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