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列
當今藝壇,王學仲是屈指可數的書法大家。數十部書法、詩文論著立世,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首位受邀公派赴日講學書法學教授,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數屆連任副主席,首倡并督辦五屆中國(天津)書法藝術節(jié),“中國書法蘭亭獎終身成就獎”得主,等等,任取其一,恐凡夫一生難就。但他自己卻說:“作為國畫家,徐青藤、齊白石等人都給自己的詩文書畫定過名次,我素來沒有給自己的喜好排座次的習慣。但從我平生對時間的分配使用來計算,大概讀書、作畫用時最多,作文、作詩次之,書法又次之,可是給人的印象似乎我寫字最多。這是由于我的讀書、作畫、作詩很難大量用于社會性應酬。因此,人們就視我為書法家了,這是一種錯覺?!?/p>
黽園立雪十數載的治藝經歷,使我感覺到:他的畫才為書名所掩,應該還有另外的原因。
近代以來畫壇名家徐悲鴻畫馬,齊白石畫蝦,黃胄畫驢,婦孺皆知,畫家們都有一個揚名于世的專題,在歷史坐標的橫向、縱向上,此類范例不勝枚舉,這是畫界,乃至是藝術界的一種普遍現象。
當然,這些畫家們還有其他的畫題,比如徐的中西共融的人物畫、齊的草間偷活的蛙蟲、黃的少數民族風情,等等,但在別人眼中,前面提到的諸類,是他們的標簽。細究其中原委可能有二,生也有涯而學無涯,把有限的生命注入到一點上,可保證質量是其一,這是內因;雁過留聲,人過留名,能得到大眾的認可是其二,這是外因。
王學仲沒有把這兩個原因,或者說是標準,當作藝術家的標準。從根兒上就沒有——九十年前,西晉瑯邪王氏后裔履安公給兒子王學仲取了個乳名,用了《詩經·小雅·十月之交》中“黽勉從事,不敢告勞”的“黽”字,寄意他用勤補拙,不可懈怠。這個字,成為他一生治學、從藝的精神讖語。
換句話說,清寒但世代詩書的王家,想讓這個孩子,用一個人自身所能主導的勤奮與否,來面對夏曝冬藏的大自然和紛繁沉浮的社會?,F在看來,已步入老年的黽子王學仲圓滿地做到了。可謂知子莫若父,有子秉孝賢。
黽,使他能夠持續(xù)地、不同方向地、深入地把感受轉化成勞動成果。每個人每天,都有很多這樣那樣的感受,經過思考,可轉化成感悟,進一步經過藝術加工,變成藝術作品。黽翁平生無嗜好,每日起居用時之外,丹青之事不曾有斷。他用山水畫詠嘆造物大美,用花鳥畫追求和諧、雅謔,用人物畫調侃、警世、醒己,用漆畫賦予質感以新生,用水彩記錄生命的腳印,用油畫表達人生的無常,用潑墨表達久違的酣暢,用積墨澆透深沉的寂寞,用細勾陳述誘人的芳醇,用直寫塑出沉雄的寬闊……題材和手法,不可能限制他對于生命在經歷不斷地蟬蛻羽化的輪回中得到的那些豐富的感悟。
這對于沒有太多時間停下來的人來說,很難記住黽翁的畫。有如此類似豐富畫題、畫法的畫家,還有西班牙的畢加索,但是他不會書法,所以他的畫,明顯占到“便宜”了。
再者,從黽翁的畫論,可以讀出他骨子里的“恥與人同”,甚至是恥與“舊我”同。這一招,徹底使他的畫與市場保持了“唯美”的距離。他在少年時就吟誦“雙眼自將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任爾親朋話交接,我自清風過耳邊”,他在《我畫我畫歌》中寫道:“前人若已有,何必要我在?”“我畫即我姓,我寫我所寫。牙慧不欲食,憑人說好壞。”“我為蟬鳴飛,書畫為蟬蛻。我僅似前人,如負前人債。我欲勝前人,今人又不耐。人言我似某,我聞慚且悔。人或有似我,我勸棄之快?!痹谔岬健霸趺崔k”的問題時他這樣說:“敢于觸忌,于忌律中求得自由;要敢造險,于險境中化險為夷;要敢于求奇,于新奇中求平正。險、忌、奇是創(chuàng)造的開始。”他取唐代韓愈“陳言務去,言必己出”之意,名其畫室為“己出樓”。
他甚至有“吾愛吾師,吾更愛真理”的批師之舉。他說,齊白石以吳俊卿、朱耷為創(chuàng)本,以自然寫生為標本,六十歲一變后,名滿京華。成名后,忘記了他的成功之源,宣稱:“不學吾技者,不成技?!逼溲允チ耸聦?。需要知道,他《黽園畫論》中的此類旨見,是通過《中國畫學譜》《論文人畫》《中國畫體論》《六朝山水畫與山水詩》《山水畫入門》等專著和文章,對傳統(tǒng)進行深入研究和學習之后,得到的砭石。
從黽翁的畫,我們可以看到:
“黽”是王學仲心中的一盞燈。在前方,這盞燈忽明忽暗,忽然照亮他全身,忽然又遁無影蹤。但他像極了一個樸素的宗教徒,一步一個五體投地的叩拜,朝向那心中從未泯滅的燈……他身后留下了紛繁絢爛的生命足跡,那,是人生莫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