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葬禮策劃師眼中的9000 次告別

□ 蔡家欣

38 歲的高春霞，是上海福壽園的一名葬禮策劃師。工作8 年，高春霞經(jīng)手辦理的葬禮接近9000場。她見過相濡以沫的老年伴侶，也接待過平靜接納生死的子女，還主持過同學給同學舉辦的告別儀式。最悲痛的時刻莫過于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疾病，意外，總會奪去一些年輕人的生命，留下父母獨自承載悲傷。這些父母會傾向于給孩子辦一場特殊的葬禮，能夠記錄他們短暫的人生軌跡。在福壽園，高春霞為這些逝去的年輕人做過攝影展，足球等主題的葬禮。

高春霞希望通過葬禮，幫助逝者完成人生的最后一場告別，也希望生者能夠從中得到安寧和撫慰，早日開啟一段新旅程。

以下內(nèi)容根據(jù)高春霞的講述整理。

多樣的要求

今年清明特別忙。單清明節(jié)那一天，我們園區(qū)的落葬儀式就有70 多場。這也是上海本地的風俗習慣，冬至、清明、大寒是三個重要的落葬時節(jié)，特別是冬至，一天能有100 多場儀式。

我們說的葬禮，指的是骨灰盒落葬儀式。有的地方在火化當天，就要直接把骨灰盒落葬。在上海，通?；鸹笤贀袢张e行葬禮，有的在追悼會后幾個月，有的在隔年舉行。去年因為新冠肺炎疫情，很多人沒有來掃墓，有的火化了也沒舉行告別儀式，所以今年清明節(jié)的人特別多。

墓園會推出很多可以選擇的套餐，價格從兩千元到四五萬元都有。最簡單的分類就是中式和西式葬禮。儀式一般不會超過一個小時，但我們從前期接洽到物料準備，可能要持續(xù)一個月。比如客戶會給到逝者的照片，生前證書，我們需要做成一個人生小電影，穿插在儀式當中。

逝者如果是高壽老人，家屬一般會選擇中式葬禮，我們會以喜喪去落葬，現(xiàn)場布置的鮮花以紅色系為主，中間穿插敬茶、家祭等儀式。對中國人而言，扇子是比較有文化的東西，中式葬禮有一個寫祈福折扇的環(huán)節(jié)?，F(xiàn)場讓家屬在折扇上面寫一些想對逝者說的話，折扇和骨灰盒一起落到墓穴里，這就等于一個長期的陪伴。還有家書環(huán)節(jié)，相當于逝者給生者的一封信，這樣可以體現(xiàn)，雖然我離開了，但希望愛人孩子能繼續(xù)更好地生活。

西式葬禮的客戶，有的長期在國外生活，有的是基督徒。他們不提倡點香，崇尚更簡潔的儀式。我們主要以白綠、白藍色系這一類的鮮花去打造現(xiàn)場，祈福儀式中，使用噴漆杯燭。臨近清明，容易遇上下雨，打開墓穴可能會進水?，F(xiàn)場一般會搭雨篷，西式葬禮的客戶不喜歡普通的那種雨篷，覺得壓抑。我們就選擇龍柳亭，用一些綠植搭起雨篷，寓意為家人遮風擋雨。

對家屬來說，葬禮其實也是一種連接，把平常不怎么聯(lián)系的親朋好友都連接在一起。很多客戶會提，要選一個家屬全都休息的日子，大家聚在一起，好好送一下他。我不希望葬禮都堆積在某個時間，如果可以分流成每天一場，這樣人力可以夠得上，可以幫客戶實現(xiàn)更多的想法。比如，兩個高壽的老人合葬，那么結(jié)婚紀念日會更有意義，這叫“有始有終”；也有一些人講究“七里葬”，我們也會挑五七，七七這樣的日子做落葬的一個分流。

80 后、90 后這些年輕人來給親人辦葬禮，對殯葬其實不太懂。找到我們，一般先把想法說出來，說希望你們協(xié)助。

老年人到了一定年齡，經(jīng)歷的事情更多，更會覺得生命珍貴，我見過七八十歲的老人來給父母辦葬禮，一般都說厚養(yǎng)薄葬，生前對他好一點就可以，但在選日期方面，就要求必須是冬至、清明，傳統(tǒng)就在那里，我們也沒辦法改變。

別樣的葬禮

2020 年我策劃了平如美棠的葬禮。當時，平如美棠的五個子女找到我們，說要給父母做一個合靈儀式，給我看了那本書（注：《平如美棠》講述作者饒平如與妻子毛美棠60 年的故事，戰(zhàn)爭讓兩人分離，老來相守，美棠生病去世。饒平如畫下兩人故事，留下回憶）。書里講的故事很平淡，就跟所有平民老百姓一樣，但可以感覺到，在那個動蕩的年代，這真是幸福的一家人。

我翻到一張他們在禮堂結(jié)婚的照片，想到用婚禮策劃這場合靈儀式。一般的合靈是指兩個骨灰盒一起落到墓穴里，平如美棠不一樣，他們老家不在上海，按照那里的習俗，需要把兩個人的骨灰全倒出來，混在一起再分成兩半，一個落在上海福壽園，一個帶回他們從小生活的地方。他們真的是相親相愛，相濡以沫。

婚禮進場都是手牽手，我們就在進場的路上做了一個時空隧道，上面放滿了平如美棠一家人的照片，所有賓客都能看到。然后由他們的長子捧著平如美棠的骨灰盒緩緩進場。當天有一張全家福也陪著骨灰盒一起落到墓穴里。他們希望全家人相親相愛在一起，所有的子女都能陪伴在身邊。

那場葬禮來了差不多100 人，算是中等偏大的規(guī)模。葬禮不像追悼會，一般只有至親家屬才參加，平時20 個人已經(jīng)算非常多了，有時只有四五個。

到這個年紀，兒孫都在身邊，平如美棠的結(jié)局算是圓滿。葬禮當天，沒有特別悲傷的感覺，更多的是祝福，這是我們比較樂意看到的氛圍。但沒有辦法，總有一些突如其來的意外，一些逝者年紀比較小。對他們的父母來說，白發(fā)人送黑發(fā)人，悲痛是肯定的，有的人泣不成聲，一句話也沒辦法說完整。

2014 年，我們團隊做過一個19 歲男孩的葬禮，他在一場足球比賽里，踢進一個球之后就倒下了。最終比賽贏了，他也沒了。這個男孩非常優(yōu)秀，平時也很健康，父母真的不能接受。男孩喜歡旅游，但是父母平時忙，沒時間，他走了以后，爸爸就帶著兒子的一些影像，到各地旅游，拍攝不同的風景。

西式龍柳亭

落葬時，他的爸爸找到我們，希望給孩子做一場要面對所有親朋好友的葬禮，而不是單獨的家庭式落葬。

這個男孩很喜歡足球，也有喜歡的足球明星。后來，葬禮現(xiàn)場的布置都是和足球、球場有關(guān)系。進場簽到區(qū)就是半個球場，擺放這個19 歲男孩的獎狀，生前的比賽，用過的足球，還有他非常喜歡的一個球星的球衣；椅背全都用鮮花做成足球的樣子，給賓客回禮的U 盤也是足球形狀。

那一天，很多賓客都落淚了。一個是因為真的很惋惜，還有就是會覺得這個葬禮，真正意義上是依照這個男孩人生軌跡行走的一場儀式。

很多父母來給孩子辦葬禮，就是為了讓孩子生命的最后一程走得更安心，這也能讓他們更好地撫平自己的內(nèi)心，得到解脫，繼續(xù)往前看。我做的第一場個性策劃，是一位父親給病逝女兒做的追思會。生病前，女兒提過喜歡攝影，父母沒有上心，離開后父親整理遺物，才發(fā)現(xiàn)女兒拍的照片，他就決定用攝影展做一場追思會。

這個父親喜歡繪畫，他把女兒最喜歡的一幅攝影作品畫成了一幅畫，在現(xiàn)場展示出來。對這位父親來說，這也是一種心理上的安慰，至少在有生之年完成女兒舉辦攝影展的夢想。

父母為19 歲兒子舉辦的足球主題葬禮

比較特別的一場是同學給同學做的葬禮。一個七八十歲的老奶奶，從來沒結(jié)過婚，是由她身邊關(guān)系很好的小學同學給她做這一場葬禮。當時幾個同學說，我們從小在弄堂一起長大，一起上課。我就想到以上課的形式來做這場葬禮。

葬禮的開頭，播放一個老上海風格的視頻，有上海弄堂、老唱片機、縫紉機，接著同學們一個個進場。上課鈴聲響起，老師開始點名，點到逝者的名字時，全場突然黑掉。一束燈光打在角落的骨灰盒上。我們以這種方式說明，她已經(jīng)走了，沒有辦法來到這個教室。當時，我們工作人員特意全部戴紅領(lǐng)巾，穿白襯衣、小白鞋。

高壽的老人，家屬一般會選擇普通的套餐。只有像年紀比較小的逝者，或是有名望的人，才會選擇個性策劃的葬禮。每年我們個性策劃的葬禮只有10 來場，最多也就20 多場。但對我們的工作來說，要不斷撫平親屬們的悲痛，希望最終葬禮的呈現(xiàn)能比較圓滿順利，生者也能重新開啟一段新旅程。

特殊的客戶

這幾年，殯葬行業(yè)真的改變很多，之前的葬禮必須敲敲打打，還要哭喪?，F(xiàn)在更多崇尚的是以葬禮的形式來寄托懷念，而不是親人離開后，自己也處在一種不健康的心態(tài)。所以，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很多葬禮，都很恭敬，生者能感受到逝者的尊嚴。對生者來說，這也是一種安寧，能夠給他們繼續(xù)前進的信心。

我們做了很多新的嘗試。比如生前契約這個服務，就是客戶還健在，但希望給自己做一場人生告別會，自己選擇喜歡的音樂、喜歡的色系。這些人比較有個性，知道自己需要什么樣的葬禮，人生最后一程有哪些人來送別。我自己沒有接觸過這類客戶，但他們還蠻偉大的，給了葬禮一個新的定義。

我們最近在做一個癌癥康復俱樂部，成員都是長期和病魔抗爭的人。生病的人需要心情舒暢，把他們聚起來學習小提琴、手風琴，也能減輕痛苦。在一些癌癥逝者的葬禮上，讓俱樂部的人現(xiàn)場演奏，給人生命如歌的感覺，希望他們能夠以樂觀的心情去對待每一天。

雖然有些人對殯葬有忌諱，也有恐懼，但我覺得這種葬禮能讓年輕人了解到，現(xiàn)在的殯葬行業(yè)也在不停改變，會讓他們?nèi)コ謶帧?/p>

做了幾年葬禮策劃師，最重要的就是要跟客戶多溝通、多聆聽，因為各地風俗習慣都不一樣。印象中最難溝通的客人是一位香港老太太，她和愛人在上海結(jié)緣，所以選擇在上海給愛人和女兒辦葬禮。女兒20 歲在去香港上學的途中心臟病突發(fā)去世了，最后一面都沒有見到。后來夫妻倆相依為命，女兒骨灰盒沒有落葬，一直陪伴身邊。

為老同學舉辦的上海老式弄堂葬禮

2017 年，老太太的愛人去世了，老太太一下就崩潰了。整個人跟長了刺一樣，很難靠近。有時候，長達幾頁的文案，我們哪怕說錯一個字，她就立馬跳起來指責我們。前后溝通了三個月，你要試著理解她、安慰她，那個階段她是最難的。

對我們來說，這場葬禮的難度在于父親和女兒一同落葬，兩個逝者身份不同，但都要顧及。后來墓地設(shè)計成蝴蝶的形狀，父親環(huán)抱著女兒，優(yōu)秀的女兒早逝，我們就使用破繭成蝶的概念。老太太對整場葬禮很滿意，每年來掃墓，都提前跟我聯(lián)系，只要求我一個人陪同。

我每天都在接觸不同的悲傷的故事。剛開始接洽客戶的時候，面對面坐著聊天，客戶眼淚嘩嘩地流，自己也會情不自禁被他帶動。我化解情緒的方式，就是去看會展。這也算是我工作的一部分，找一些創(chuàng)作靈感，有時候也和同事去逛花市，看看現(xiàn)在新的花藝設(shè)計。

我家兩個孩子，不會覺得媽媽從事殯葬行業(yè)就很忌諱。老大今年要中考，學習壓力也大，但他會覺得人生更重要的是做有意義的事情，而不是困在學習上。做這行幾年，我現(xiàn)在也知道生命的寶貴，也能正確看待死亡。既然人出生了，就必然會走向死亡這條路，只是早一點晚一點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