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平
《夜頌》作為德國浪漫主義詩人諾瓦利斯的代表作,被看作是諾瓦利斯在經(jīng)歷愛人逝世的悲痛之后,將內(nèi)心的苦悶傾吐而出的作品,是走入諾瓦利斯精神世界的一把鑰匙。本文從《夜頌》的神秘主義特征入手,探究諾瓦利斯是如何將其內(nèi)心傾瀉于紙筆之中。
諾瓦利斯詩歌具有強烈感染力的源頭在于其熾熱的情感表達。勃蘭兌斯曾評價:“諾瓦利斯做任何事情,都是傾其全力以赴。最深沉、最放縱的感情就是他的原則?!毙撵`是諾瓦利斯最大的武器,而情感是解讀諾瓦利斯最有利的鑰匙。無論是贊許他少年天才、靈感過人,或是評論其不切實際、流于空想,都把關(guān)注的中心放在其深切的情感表達之上。諾瓦利斯是否如評論所言是一個耽于幻想的詩人,本文將從諾瓦利斯的《夜頌》出發(fā),分析其內(nèi)向性寫作的特點及內(nèi)涵。
一、《夜頌》所描述的內(nèi)心之旅
《夜頌》作為諾瓦利斯完成的唯一一部詩作,也是他直面內(nèi)心之作,本文試圖從分析《夜頌》的情感表達入手,探究諾瓦利斯《夜頌》中獨特的結(jié)構(gòu)與情感表達之間的關(guān)系?!兑鬼灐啡闪鶄€章節(jié)構(gòu)成,描述了作者心靈的一次重生之旅—在被光拋棄之后,他的內(nèi)心在夜的世界中重新獲得救贖與安寧。詩歌從背離光的世界走向黑夜開始,到第三部分情感達到頂峰,從而轉(zhuǎn)折,最后從夜的世界中走向另一個天堂。這種由困境走向救贖的結(jié)構(gòu)沿襲了大部分具有宗教主義色彩的作品的精神內(nèi)核,同時也符合古典主義的審美范式,從這一點來看,《夜頌》的內(nèi)在精神應(yīng)該不同于后期浪漫主義或象征主義的其他詩歌。但是《夜頌》是一篇很典型的浪漫主義詩歌,并且世人對于這首詩的解讀也籠罩在一種神秘主義的迷霧中,這里就顯示出《夜頌》一詩中核心的矛盾點—諾瓦利斯究竟是如何表達,才使得一個合理的、古典的結(jié)構(gòu)呈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神秘主義特征。
想要解開《夜頌》中的問題,需要回到作者諾瓦利斯身上。無論贊賞還是貶斥,對諾瓦利斯的評價中有一點是形成共識的,就是這位年輕的詩人擁有一顆相當真誠的心。他真誠地表達心中的情感,同時充滿繾綣愛意地訴說自己的諸多感性體驗,比起他的好友施萊格爾或蒂克,諾瓦利斯不會刻意去模仿當時流行的做派,也不會刻意說出一些令人驚奇的話來引人注意,更不會諂媚地發(fā)表一些言論。甚至在耶拿派不斷推崇斷章寫作的時候,諾瓦利斯反而轉(zhuǎn)頭去進行長篇的寫作,盡管他沒有機會完成他的其他作品。黑格爾認為諾瓦利斯是一個活在自己的內(nèi)心中的人:“主觀性是有缺陷的,它急迫地要求一個穩(wěn)定的東西,因而老是在想望仰慕之中。在諾瓦利斯的著作里表達了一個美的靈魂的這種想望仰慕之忱?!焙诟駹枌χZ瓦利斯的評價中切要地指出了諾瓦利斯作品最大的缺陷也是最大的特點:他從來都只以虛浮的思想狀態(tài)降臨,而不做任何的行為。
基于以上判斷,重新回看諾瓦利斯的結(jié)構(gòu),就會獲得一些全新的解讀。暫時先撇去諾瓦利斯思想中軟弱與空想的成分,僅僅從字面理解,諾瓦利斯是一個沉溺于自己內(nèi)心的詩人,他很明顯地不主動去接觸外界,盡管他的解讀從來都是在德國浪漫派這一語境中進行,但是他本人卻不一定有一種自己歸屬于何處的自知。在《夜頌》開頭,“Welcher? Lebendige,Sinnbegabte,liebt nicht vor? allen Wundererscheinungen? des verbreiteten Raums um ihn,das allerfreuliche Licht”,其中“Sinnbegabte”一詞被林克先生翻譯為“有感覺天賦”,是因為其中“sin”這一詞綴在德語中有“感性的”這一層含義。回看整句話,大致意思為“哪一個有活力、有感覺天賦的人不在他周圍世間美好事物中最愛那悅?cè)说墓狻保行院椭庇X是浪漫主義所寄托的人類的天賦,自浪漫主義開始,人類文化走向的就是“去理性”的道路。但是,這里需要注意,諾瓦利斯并不是喜歡光,他自己反而是走向黑夜的,也就是他盡管可以理解這種感覺天才的趨光性,起碼他自己并不滿足于此,光的世界也沒有能夠拯救他。
這種判斷并非試圖說明諾瓦利斯想要與德國浪漫主義決裂,盡管在人生的最后,諾瓦利斯或有此想法,但是終其一生都沒有明確地表達出來。這里提及這一點,更多是想說明諾瓦利斯的真誠的寫作的背后,其實暗含了一種身份的不確定性。正如黑格爾所言,諾瓦利斯對美好的向往是充滿幻想的,而這種幻想并沒有付諸實踐。這在一定程度上導(dǎo)致了諾瓦利斯作品的空想性,另一方面,卻也是他自由的源泉。馮至在其博士畢業(yè)論文中評價諾瓦利斯的風格為:“諾瓦利斯一方面把自然與精神、外部世界與內(nèi)心世界連接,把一切對立物混合,另一方面又善于把僵化的、不再活躍的東西溶解?!痹谧约旱奈膶W(xué)世界里,諾瓦利斯驚人地完成了自由,他眼里的一切都可以變成生命,一切又都能得到永生,一切都可以融合,一切又都能分離。這種自由的達成正是因為他的寫作完全在內(nèi)心世界完成。
二、《夜頌》中逐步深入的內(nèi)向化特點
由此,我們也能理解為何諾瓦利斯會欣賞雅各比·波墨。諾瓦利斯中后期的創(chuàng)作受到神學(xué)家波墨影響,諾瓦利斯本人也從不吝嗇對波墨的溢美之詞:“人們完全可以將他看成那強大的春天,具有噴發(fā)、驅(qū)動、構(gòu)造和融合的力量,這些力量從內(nèi)心孕育出世界—一團沖破神秘欲望和神奇生命的純粹混沌—一個不斷自我分化的真實宇宙?!辈砹宋鞣缴衩貙W(xué)的一個重要潮流,他“誠摯地試圖理解一個善的神如何能創(chuàng)造出一個充滿罪惡和苦難的世界”,而這種想法顯然切中了諾瓦利斯的內(nèi)心,畢竟諾瓦利斯雖然還無時機實現(xiàn)理想,但是“他(諾瓦利斯)抱負遠大,要為德國人創(chuàng)作他們浪漫主義的神話?;浇涛鞣绞澜绲恼Q生、古希臘的影響、東方的智慧、古羅馬的統(tǒng)治術(shù)、霍恩斯陶芬王朝的全盛時期、從古到今德國政治和精神的命運,這一切都該在其中找到自身位置”。波墨在神秘學(xué)(Esotericism)領(lǐng)域的建樹,其對于起源論和善惡的討論顯然正是諾瓦利斯所關(guān)注的問題。
回到《夜頌》之中,《夜頌》是諾瓦利斯的心靈的救贖之路,這種救贖帶有濃郁的內(nèi)向性,而在把這種內(nèi)向性傳遞出來的時候,諾瓦利斯很顯然地采用了當時流行的神秘主義表達方式:“透過煙塵,我看見愛人神化的面容。她的目光里棲息著永恒—我握住她的雙手,淚珠連成了一條亮晶晶的拽不斷的袋子。千年萬載向下涌入遠方,恍如風波。貼著她的脖頸我為這新生哭出了欣喜的淚水?!边@里的話語很顯然地具有宗教啟示的神秘主義色彩,諾瓦利斯在夢中看到了離去愛人的重生,因此得到救贖,同時《夜頌》的結(jié)構(gòu)也在此處發(fā)生了轉(zhuǎn)折,由向下沉轉(zhuǎn)而為向上升。
這種宗教性質(zhì)的得救拯救了諾瓦利斯抑郁的精神,卻也讓他陷入一種狂喜與迷亂之中。他的詩也由一個平靜的夢變成癲狂的意識。在后三部分的寫作之中,諾瓦利斯的內(nèi)向化更加鮮明,尤其是在他感受到愛人的重生之后,這種內(nèi)向性變得具有自我的意識,他不再滿足于偏僻遙遠的一隅,而開始對于光發(fā)起攻擊。詩人重新書寫了《圣經(jīng)》中耶穌的故事,把耶穌的復(fù)活和他的死亡緊密聯(lián)系,沒有死亡的黑暗就不會迎來新生的歡喜,詩人在其中找到了面對死亡的勇氣和面對愛人離去的坦然。就此,也能看出,諾瓦利斯筆下的“死亡”和“黑夜”的背后,有著新的太陽,這也是他自我相信的源泉。在諾瓦利斯的思想中,既然存在新的太陽,那么他筆下的光也就不具有大部分文本中的救贖功能,這個陳舊的光在諾瓦利斯筆下傲慢又刻薄,斤斤計較又貪得無厭,甚至諾瓦利斯在最后的部分高呼要遠離光。這也替代了最初光拋棄他們的一個態(tài)度,而變成了一種主動的叛逆與出走。
沿著這種思路,我們不僅可以看到一個獲得救贖、越發(fā)堅定的諾瓦利斯,更能夠發(fā)現(xiàn)在這一過程中諾瓦利斯逐漸了解自己的內(nèi)心,他不是從一開始就意識到他內(nèi)心的能量,而是在漫長的思考和徘徊中,一點點了解自己,最后他明確地摸到了另一個自己的存在,他同樣因為另一個自己而得救,他自己治愈自己的心疾。最終他因為相信并愛著自己創(chuàng)造的新的太陽,才以與開篇完全不同的姿態(tài)開始進入對光的反抗。
三、結(jié)語
《夜頌》自未婚妻索菲去世,1799年開始寫作,到1800年8月才正式完稿發(fā)表。諾瓦利斯的這篇作品雖然篇幅不長,卻記錄了他在人生絕境中慢慢尋找自我解脫之道的過程。這一過程中諾瓦利斯與其內(nèi)心逐漸和解共鳴,而這種內(nèi)向化的特點也奠定了諾瓦利斯后期寫作的主基調(dià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