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第一部）惶惑 ①

老舍 王家龍 劉屏

《惶惑》以抗日戰(zhàn)爭時期淪陷了的北平城為背景，描繪了小羊圈胡同祁家四代人及其鄰居在日寇鐵蹄下的苦難生活。作品深刻揭露了日寇、漢奸走狗的兇殘與丑惡，熱情歌頌了淪陷區(qū)人民堅強(qiáng)不屈的斗爭意志，以及知識分子的善良懦弱、痛苦掙扎和覺醒反抗。

已故著名作家老舍先生的原著，在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現(xiàn)特邀著名文學(xué)腳本作家及著名畫家聯(lián)袂編繪成這部連環(huán)畫作品，以懷念人民藝術(shù)家老舍先生，并紀(jì)念抗日戰(zhàn)爭暨國際反法西斯戰(zhàn)爭勝利76周年。愿通過這部連環(huán)畫新作，大力弘揚(yáng)中華民族偉大的愛國主義精神，以及不屈服于外辱的民族奮斗精神！

1 北平西城護(hù)國寺附近，有條胡同叫小羊圈，這胡同像個葫蘆，祁家的房子就坐落在葫蘆的胸——相對寬敞的地方，周圍有六七個院子，分別住著十幾戶人家。祁家院里有棵棗樹，大門外有兩棵大槐樹。

2 祁老人在小羊圈住了四五十年，成為全胡同眾人尊重的老太爺。對于鄰居，他自有評判的等級。他最喜歡一號院錢家的長輩、詩人錢默吟先生；他最敬重二號院里熱心助人的李四爺；而那個曾經(jīng)做過官、愛好結(jié)交名士貴人的冠曉荷，則被他視作眼中釘。

3 祁老太爺兒孫滿堂，本想種種花草，頤養(yǎng)天年，最大的心愿是慶八十大壽，在院里搭座喜棚。然而近年時局不好，日本兵又在盧溝橋興風(fēng)作浪，老人不得不吩咐晚輩：快準(zhǔn)備裝滿石頭的大缸，把街門頂上。

4 這天從來沒登過祁家門檻的錢先生忽然來訪。祁家人聽說是錢先生來了，都有些吃驚，這使得錢先生一見祁老人，就有些抱歉：“第一次來看您老人家，主要是我太懶了，一直不愿出街門?！?/p>

5 到了北屋客廳，分賓主坐下，錢先生說：“我想請教瑞宣世兄，時局要演變到什么樣子呢？”不等當(dāng)教師的瑞宣張口，錢先生又說：“我不怕窮，不怕苦，就怕丟了咱們的北平城！若是敵人占據(jù)了，我想我也就不必再活下去！”聽錢先生說得這樣鄭重而動情，瑞全就站起來，大聲地說：“我看呢，不是戰(zhàn)，就是降！”

6 “有那么嚴(yán)重嗎？”錢先生問?！叭毡拒婇y的侵略野心大著呢！”瑞全不顧別人的眼光，理直氣壯地說下去，“這次是盧溝橋，過不了十天半個月，準(zhǔn)保又在西苑或者護(hù)國寺鬧個更大的事兒出來！”

7 瑞宣聽了這話，眼中微濕了。祁老人心里卻因護(hù)國寺離小羊圈太近而不安。錢先生則低聲地問：“三爺，那你看咱們自己怎么辦好呢？”瑞全很想說出心中埋藏已久的話，但他又不想太冒失，錢先生懇切地問瑞宣：“你看呢？”

8 瑞宣明確地說：“還是打好！”聽了大哥的話，瑞全蹦了起來，叫了兩聲“大哥”。就在這時，重孫子小順兒跑來說：“爸，門口，三號的那個人來了！”一聽是冠曉荷要來，錢先生立身起來告辭。祁老人卻誠懇地挽留：“你要不愿同他說話，就上我屋去說話。”錢先生卻異常堅決地走了。

9 瑞宣、瑞全一直送到大門口。錢先生絲毫沒有理會滿面春風(fēng)的冠曉荷伸出的手，徑直走了過去。冠曉荷見狀，順勢又將手巧妙地伸給了瑞宣。瑞宣出于禮節(jié)，只好和弟弟一起陪客人到了客廳。

10 冠先生極少到祁家來，這次本想結(jié)識一下錢先生，無奈又碰了一個極為難堪的軟釘子！但這位冠先生常在社交場合廝混，因而也頗有些城府，于是臉上堆著笑說：“這兩天時局不大好呢！有什么消息嗎？”

11 “沒什么消息?！比鹦幌矚g他，也就敷衍道：“荷老看怎么樣？”“這個——很難說！”冠先生做出很有見地的樣子說，“總是當(dāng)局的不會應(yīng)付。若是應(yīng)付得好，我想事情絕不會弄到這么嚴(yán)重！”聽了這令人反感的話，瑞全不客氣地問道：“你看應(yīng)當(dāng)怎樣應(yīng)付呢？”

12 “我？”冠先生避重就輕地說，“我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了！”正在話不投機(jī)時，外面?zhèn)鱽砹诵∨畠赫械芑丶业穆曇?，冠曉荷就趁機(jī)和祁家兄弟告別了。

13 1937年7月7日，盧溝橋和宛平城一帶響起了激烈的槍炮聲，日寇發(fā)動了“七七事變”。8月，鬼子的馬隊和坦克滾過北平城的街道。

14 北平陷落了！李四爺站在槐樹蔭下，用凄涼的聲音對大家說：“預(yù)備一下白布吧！萬一非掛旗不可，到時候用胭脂涂個紅球就行！”剃頭匠孫七的鋪子這天因沒開市，便在家中喝了兩盅悶酒，借了酒力，發(fā)了牢騷：“四太爺！您是好意。誰愛掛誰掛，我孫七可就不能掛！我恨日本鬼子！”

15 祁家最難受的當(dāng)數(shù)瑞宣了。一方面，國家危難時，他知道應(yīng)該做些什么；另一方面，爺爺年紀(jì)大，父親經(jīng)營布店掙錢不多，年歲也不小了，母親生病，老二又不顧家，老三在上學(xué)。甩手一走，不行；不走，要當(dāng)亡國奴，又不能受！

16 身為庶務(wù)主任的瑞豐似乎比誰都輕松，只在屋里收聽日本廣播。瑞全實在難以忍受了，在院中把腳跺得老高：“老二，你要不把它關(guān)上，我就用石頭砸碎了它！”

17 小順兒嚇得跑去找奶奶。瑞宣見此情景，一聲不吭地將老三拉到自己屋中來。不多會兒，兄弟倆就聽到空中轟炸機(jī)飛過與街上坦克滾過的聲音，老三果斷地說：“我得走！大哥，我不能在這里當(dāng)亡國奴！”

18 “走？上哪兒？”作為老大，瑞宣本能地說，“也許事情有轉(zhuǎn)機(jī)呢？萬一過幾天‘和平解決了，豈不是多此一舉？要知道，還有一年，你就要畢業(yè)了！”

19 “大哥！你想，日本人叼住北平，還能再撤了嘴？他們還要華北！”瑞全似乎比哥哥看得更加通透，并且熱情地說，“咱們一同走！”瑞宣無法反駁弟弟：“我不攔你走！只是要再等一等。反正，我是走不了！”

20 “太可惜了！大哥，你數(shù)一數(shù)，像你這樣受過高等教育，有本事的人，能有多少？”弟弟問道。瑞宣嘆了口氣：“我沒辦法！咱們家，就只好你去盡忠，我去盡孝了！”

21 日本鬼子進(jìn)城后，人們的生活驟然起了巨大變化。錢家的二少爺錢仲石原是為業(yè)主開汽車的司機(jī)，北平陷落后，車場一關(guān)張，他便失去了生計。

22 這位英俊的青年，原來一直跟冠家的大小姐高第偷偷相愛著。最近，仲石曾在什剎海后面的銀錠橋，遠(yuǎn)望著西山，對高第說：“有朝一日，我一定要做出一番報效國家的大事來。”奇怪的是，仲石突然沒有了蹤影，最近已好長一段時間了，一直沒有他的消息。這令高第十分著急擔(dān)心。

23 這一天，李四爺正和管這一片的老警官白巡長說話。白巡長是一位好心的警官，他悄悄地對老人說道：“你待會兒去錢家和祁家，告訴他們把書什么的燒一燒！日本人最恨念書的人！你去吧！我不便去?！闭f著，指了指身上的警服。

24 李四爺按照白巡長的吩咐，先到錢家，拍門，見沒人應(yīng)，就來到祁家。祁老人聽了李四爺?shù)膭窀妫秃叭鹑骸昂脤O子！把書都燒了吧！書雖說都是好貴買來的，可是咱們不能留著惹禍，是吧？”

25 聽到這兒，瑞宣對弟弟說：“你是對的！你走吧！我在這兒焚書，掛白旗，當(dāng)亡國奴！”然后他用手抹了把眼淚：“老三，你要記住，永遠(yuǎn)記住，你家老大并不是個沒出息的人……”

26 祁老人聽說李四爺叫不開錢家的門，就打發(fā)瑞宣去錢家，可瑞全先自告奮勇地去了。聽說要燒書，錢先生明確地說：“我向來不問國事，因為我不愿談我所不懂的事。可是，有人來亡我的國，我就不能忍受！”

27 接著錢先生壓低聲音說：“我家老二回來啦！”“二哥在哪兒呢？我想見見他！”瑞全急切地說。但錢先生卻有些神秘地說：“他又走了，他是來跟我告別的！盡管他不愛讀書，但就是不服日本人！你明白了吧？”

28 “這是我的驕傲！我的兒子是開汽車的，卻能在國破家亡時用鮮血去寫詩！我丟了一個兒子，而國家會得到一個英雄！如果日本人問到我的頭上來，我就要告訴他們：我們還有許多像我兒子這樣的人呢！”

29 瑞全聽了，不禁一愣，隨即給錢先生磕了一個頭：“錢伯伯！我一向以為您只是個閑人，但我錯了，我向您道歉！”接著又說：“錢伯伯，我也打算走！”錢先生說：“我送你的只有一句話！到什么時候都不許灰心！人一灰心便只會看到別人的錯處，而不看自己的消沉墮落！記住吧，老三！”

30 瑞全說：“我記住了！我走后，只是不放心大哥！希望伯伯您常常給他點安慰。他是最佩服您的！”錢先生說：“你放心吧！你們是迎著炮彈往前走，我們是等著鎖鐐加身不失節(jié)！來吧，我跟你吃一杯酒！”

31 說著，錢先生倒了兩碗酒，一口吃下。瑞全雖沒有他那么大的酒量，可也端起碗一飲而盡。頓時一股熱氣直升到胸中：“錢伯伯，我不一定再來辭行了，多少要保守點秘密！”“還辭行？此次一別，我簡直不抱著再看見你們的希望！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錢先生手按酒瓶，眼里卻已濕潤了。

32 北平陷落之后，雖然風(fēng)景依舊，卻已不是北平人的北平了！在全城人都惶惑不安的時候，冠曉荷卻一心想當(dāng)官，他把希望寄托給日本人了！連上街都用日本式鞠躬來向站崗的日本兵行禮。

33 冠曉荷和太太大赤包馬不停蹄地轉(zhuǎn)了兩天，也沒奔走出什么眉目來。大赤包認(rèn)為只要丈夫有了官職，她也就有了金錢、酒飯與華美的衣服。因此，第三天，她決定和曉荷分頭出去。丈夫去找他以前的朋友，自己則去拜訪一些闊人們的太太或小姐。

34 大赤包既相信自己的本領(lǐng)，又知道運(yùn)動官職必須走內(nèi)線，所以她囑咐除了二太太桐芳看家，兩個女兒也得出去活動。高第和招弟卻并不像她媽那么積極和熱心，她們是年輕的一代，多少知道些亡國的可恥。

（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