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曉卉
(天津外國語大學,天津 300204)
作為美籍猶太作家,伯納德·馬拉默德寫了一系列成長小說?!靶≌f的主人公們往往經(jīng)歷了從男孩到男人的發(fā)展階段。在這一過程中,他們逐漸摒棄對于自身利益的考量,漸漸地承擔起人生責任并將自己的人生融入全人類的命運之中。自此,可以說他們開啟了嶄新的人生?!比欢?,“馬拉默德并不僅僅沿用了成長小說的普遍形式,他借由關(guān)注猶太移民的成長歷程”、將成長過程與經(jīng)典猶太主題“受難與救贖”相結(jié)合,“賦予了其小說獨特的猶太風情?!?/p>
《魔桶》是公認的馬拉默德的成長小說之一。主人公利奧·芬克爾的英雄之旅,很容易讓讀者聯(lián)想到馬克·吐溫《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中的費恩或是查爾斯·狄更斯《遠大前程》中的皮普。作為學生,利奧·芬克爾在過去長達六年的時間中一直學習猶太律法。由于一直潛心學業(yè),今年已二十七歲的他仍沒有女朋友。在臨近畢業(yè)就要真正成為一位拉比(猶太教教士)之時,他聽從熟人建議決定結(jié)婚以贏得更多的信徒。為此,他特意找到“媒人”平尼·薩爾茲曼尋求幫助。薩爾茲曼先后為其介紹了眾多女孩,但是沒有一個讓芬克爾感到滿意,這也讓芬克爾感到心灰意冷。之后,在一次與一位名為莉莉·赫斯科恩的約會對象見面后,芬克爾意識到了自己人生的問題所在,他將目光投向現(xiàn)實,開始努力找回自己的猶太身份。一天偶然之中,芬克爾看到了薩爾茲曼女兒斯黛拉的照片,為之深深吸引,并認定她就是自己一直想找的人。最終,芬克爾決定娶斯黛拉為妻,并決心通過自己的努力使斯黛拉改邪歸正。雖然這難以預料的結(jié)尾看似更像是薩爾茲曼故意制造的陷阱,但是芬克爾早已不在乎這些,仍然心滿意足地捧著花向斯黛拉走去。
弗洛伊德因?qū)裱芯康耐怀鲐暙I而被稱為“精神分析學派之父”。其撰寫的《心理人格解剖》《自我與本我》等著作堪稱心理學研究領(lǐng)域的里程碑。在作品中,弗洛伊德闡述了心理分析的三大前提并提出了本我、自我和超我的概念。
這三大前提是理解弗洛伊德理論的基礎(chǔ)。第一個是,“個人的大部分心理過程是無意識的?!薄叭祟愃械男袨闅w根到底都是由我們所說的性所激發(fā)”,是第二個前提。他所說的第三個前提是“由于某些性沖動會附帶強大的社會禁忌,我們的許多欲望和記憶都處于被壓抑的狀態(tài)。”
此外,弗洛伊德將心理過程劃分為三個心理區(qū)域:本我、自我和超我。
本我是力比多的儲藏和積累之地?!八淖饔帽徽J為是實現(xiàn)最為原始的生命原則,也就是弗洛伊德所說的快樂原則。沒有意識或看似理性的秩序,本我的特征是一種巨大且未定形的活力。”弗洛伊德對此解釋說,這是“我們?nèi)烁裰胁豢捎|及的部分”,它是“混亂,一個沒有組織,沒有統(tǒng)一意志的沸騰興奮的大鍋,只是按照快樂原則獲得滿足本能需求的沖動。”“自然,本我不知道價值觀何為,不存在善惡之分,也沒有道德可言。”
“對于保護個體而言,自我是首個調(diào)節(jié)機制,也是對心靈進行理性控制的中介。”“它調(diào)節(jié)本我的本能沖動,以便它們能以一種不構(gòu)成傷害的行為模式進行釋放?!币话銇碇v,自我代表理智和嚴謹,而本我則是未被征服的激情的代言人。本我僅受快樂原則的支配,而現(xiàn)實原則是自我的主人。“因此,自我在內(nèi)部世界和外部世界之間起著中介作用?!?/p>
“另一個主要作用于保護社會的調(diào)節(jié)主體是超我”,它既是“道德審查機構(gòu)”也是“良心與自豪的儲存庫”。正如弗洛伊德在《心理人格解剖》中所說,超我是“所有道德限制的代表”,是追求完美沖動的倡導者??傊?,它和我們心里所理解的人類生活中“更高的”事物一樣崇高。本我受快樂原則的支配,而超我則由道德原則所支配?!拔覀兛梢哉f,本我會讓我們變得邪惡,而超我則會讓我們像天使一樣行事?!?/p>
芬克爾尋找心上人的經(jīng)歷也是他成長的歷程,這一過程可以被分為沉浸童話、回歸現(xiàn)實、渴望重生三個階段。
小說開頭描寫道在紐約的一間狹小簡陋卻堆滿書籍的房間里,住著利奧·芬克爾,他在一直在攻讀猶太教律法。小說的開頭便是以一種平和、浪漫的童話語調(diào)加以敘述,字里行間暗示著在過去的六年中,學習是主人公芬克爾唯一的生活重心。因此他也始終活在完美無瑕、童話般的精神世界之中,鮮少與世俗的外界相接觸。此外,從很多其他細節(jié)中也可佐證這一觀點。當他急切地想要去找尋結(jié)婚對象時,他不得不把專門做媒的薩爾茲曼請到家中幫助他,因為“六年來,他一心撲在學業(yè)上,無暇于社交生活?!痹诤屠蚶蚣s會的當天,芬克爾才取出那頂早已落滿灰塵的黑色軟呢禮帽。這些細節(jié)都體現(xiàn)出芬克爾處于一種不聞世事的狀態(tài)。這樣的芬克爾注定會和現(xiàn)實世界相脫節(jié),終日生活在自己編制的幻想與夢境之中,這一點從他不成熟的婚姻觀上表現(xiàn)得最為明顯。當在選擇另一半的時候,他將對方的外表作為一個重要的考量因素。他多次向媒人問到“她長得好看嗎?”“漂亮嗎?”等類似問題。與此同時,他對于未來的伴侶還有一套非常嚴格近乎嚴苛的標準,這也是他為什么對索菲、莉莉和魯絲都不甚滿意的原因。在芬克爾眼中,他們?nèi)硕加谢蚨嗷蛏?、不同程度的“瑕疵”,這樣的“瑕疵”注定將會破壞他對于童話般完美婚姻的幻想。
事實上,在這六年之中芬克爾生活得像是位孤獨的隱士,已經(jīng)完全和外在世界相隔絕。沒有任何朋友,日常唯一的事情便是學習猶太教律法,因此他早已成了一個完全沒有社會經(jīng)驗、脫離現(xiàn)實的人。因此,他對于婚姻的看法是非常虛幻、十分感性、不切實際的,這從他天真的問題“那你認為這個姑娘相信愛情嗎?”便可以察覺一二。在芬克爾的無意識之中,他早已將自己的婚姻和未婚妻理想化、浪漫化,十分堅定地認為他一定會有一個完美、滿意、幸福的婚姻生活。在這一階段,芬克爾的精神世界完全被本我所占據(jù),他一直沉浸在對完美婚姻的幻想中國,這種童話般的幻想給他帶來了無盡的快樂和喜悅??梢哉f,在這一階段芬克爾的行為主要受快樂原則掌控,因此他不愿違背自己的意愿接受那些“不完美”的女孩。
在意識到薩爾茲曼介紹的姑娘都不甚完美之后,芬克爾打算接受現(xiàn)實,決定聽從媒人的建議,和年長自己幾歲的莉莉進行約會。這位“長得小巧玲瓏,不算難看”的莉莉可以說是芬克爾成長之路上的一位關(guān)鍵人物。與不諳世事的芬克爾不同,莉莉是“有點過去經(jīng)驗”的人。在他們散步的過程中,處于好奇和尊敬,莉莉一直在問芬克爾有關(guān)宗教和上帝的問題。例如:“你在摩西律法里看到上帝現(xiàn)身了嗎?”還有諸如“你是什么時候開始迷戀上帝的?”等等。這些本來看似正常的問題,在芬克爾的眼里卻是一種冒犯,他被這些問題徹底地激怒了?!八闪怂谎邸保瑴喩戆l(fā)抖,然后回復到“我皈依上帝,并不是因為我愛他,而是因為我并不愛他?!边@次氣憤之下的吐露心聲也著實嚇了芬克爾自己一跳,他屬實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做出這樣的回答。在接下來的幾周里,伴隨著孤寂,芬克爾渡過了人生中最為煎熬的日子。通過痛苦的自我反思,芬克爾對于婚姻、宗教和自身的身份都有了全新的思考,這也象征著他的人生迎來了新的階段。
自從他決定和莉莉見面,芬克爾就在慢慢地向現(xiàn)實邁進。這個充滿生活經(jīng)驗的女孩可以說是現(xiàn)實生活的化身,是她將芬克爾漸漸帶回到了現(xiàn)實世界。正是在莉莉的反復追問下,他才直率地說道“我皈依上帝,并不是因為我愛他,而是因為我并不愛他”,這種坦誠無疑促成了芬克爾的“頓悟”。在詹姆斯·喬伊斯撰寫的《英雄史蒂芬》一書中,“頓悟”被定義為“一種無論是在言語或手勢的粗俗中,還是在思想本身一個值得紀念的階段里所體現(xiàn)出來的突然的精神顯現(xiàn)。”在經(jīng)歷過“頓悟”之后,他開始認真冥想三個具有哲學性的問題。首當其沖的便是他和上帝的關(guān)系,他反思道“他除了父母之外,從未愛過任何人”,他是一個“不愛別人,也不被人愛”的人。所以說,他意識到他是這樣一個如此冷漠的人,因此他是無法做到虔誠地愛上帝的。其次,便是他自己的身份問題。在經(jīng)過徹底地自省之后,他找到了遭受此等精神折磨的原因和恢復以往平靜的方法,那就是他將自己定義為一名猶太人,而猶太人“生來就是受苦受難的?!弊詈笠粋€問題有關(guān)對于婚姻的態(tài)度,他堅信“既然他已有了愛,新娘就會循愛而來?!币虼?,他拒絕接受經(jīng)人介紹的婚姻,他想和他真正愛的人共結(jié)連理。在這一階段,可以看出芬克爾對于婚姻的觀念從不切實際的虛幻轉(zhuǎn)向了審慎反思的理性。此外,他加以思考的另外兩個形而上學的問題充分體現(xiàn)出在這一階段正是現(xiàn)實原則在主導著他的行為和思想。此時,自我在他的精神世界中占據(jù)關(guān)鍵地位,引領(lǐng)他進行理性、現(xiàn)實的思考。
一天偶然之間,芬克爾發(fā)現(xiàn)了斯黛拉的照片,并被這個墮落的女孩深深吸引,因為他為“她身上的某種東西”所打動。在他看來,這個女孩“悔恨過過去的生活”想要獲得他人的拯救。同時,也只有這個女孩“才能理解他,才能幫助他追求他所要追求的”,為此他迫不及待地動身去找尋斯黛拉。雖然,對于斯黛拉不光彩甚至罪惡的過去已有所了解,他仍勇敢做出決定“讓她向善,而自己皈依上帝”。就在這時,芬克爾也在人生中第一次感覺到愛情終于來到了心間。最終,在薩爾茲曼的幫助下,他見到了朝思暮想的斯黛拉。在文章的結(jié)尾,芬克爾拿著紫羅蘭和玫瑰走向穿著“白衣裙,紅鞋子”的斯黛拉,并“從她的身上構(gòu)思著自己的救贖?!?/p>
所有芬克爾所能想到的道德品質(zhì),諸如責任、同情和忍耐等等,在他看到斯黛拉照片后被全部激發(fā)了出來,因此他決心拯救這個女孩,無論她之前是多么地邪惡。除此之外,馬拉默德的猶太性在第三階段也得以顯現(xiàn),在重新考慮過自己和上帝的關(guān)系和它自身的猶太身份之后,芬克爾意識到自己作為一個猶太人是如此的冷漠,從來沒有做過哪怕是一件小事來履行上帝和猶太人的契約,因此他不能算作是上帝虔誠的會眾。作為上帝的“選民”之一,他感到愧疚難耐、萬分后悔,想要做點什么來彌補他的罪行。當他看到斯黛拉的照片時,他決定通過自我犧牲來拯救她,幫助她獲得新生。如果他能給予邪惡的斯黛拉無條件的愛,那么他就能給予任何人愛。對于芬克爾而言,幫助斯黛拉是他能夠履行上帝和猶太人約定的最為有效的方式。在救助斯黛拉的同時,他也在走向自我救贖和重生之路。在小說的結(jié)尾,“空中響著提琴聲,閃爍著燭光”,薩爾茲曼“靠著墻,在為死者祈禱著?!毙√崆俾暫拖灎T代表著上帝對這雙璧人的福音和祝愿,而薩爾茲曼在為“死去的”芬克爾和斯黛拉默默祈禱,此刻他們通過真正虔誠地皈依上帝獲得了重生。顯然,在這一階段芬克爾遵循了道德原則,正因如此他才會對斯黛拉如此親切,才會向她主動施以援手。也就是說,超我此時勝過自我和本我成為主導。
《魔桶》可以被理解為一部有關(guān)成長母題的猶太式寓言。忍受著自我犧牲和贖罪的痛苦,利奧·芬克爾獲得了精神升華和道德提升。在成長和重生的道路上,他也找回了自己的猶太身份。運用弗洛伊德理論分析利奧的成長歷程,可以清晰地揭示他的心理變化,為解讀這部優(yōu)秀的短篇小說提供了一個新的視角。
此外,在20世紀下半葉社會背景下進行寫作,馬拉默德深知現(xiàn)代人的精神荒原。芬克爾的心理困境在人類生存境遇中無處不在。正如馬拉默德所言,“人人都是猶太人。”“作者思考了猶太移民的身份,同時也引起了現(xiàn)代社會人們對身份焦慮的思考?!瘪R拉默德在《魔桶》中展現(xiàn)的人文精神超越了種族的界限,贏得了全世界對他的極大尊重和贊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