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
魯迅先生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一文中提到了覆盆子,可我并不知道覆盆子就是我們老家眾所周知的一種叫作橗子的植物。家鄉(xiāng)人們有句俗語——驢吃橗子,齜牙咧嘴,大概是說橗子難吃。其實橗子十分好吃,讓驢齜牙咧嘴的不是橗子的味道,而是橗子周身長滿的小刺。
覆盆子一般在灌木林里生長,更多的則生長在灌木林向陽的山坡上,它對環(huán)境的適應(yīng)性很強(qiáng),落地生根,屬于命賤的那種植物。覆盆子是薔薇科木本植物,實際上也是種小灌木,根系很淺,但很發(fā)達(dá),果實味道酸甜,植株的枝干上長有倒鉤刺,高達(dá)一米多,枝干呈褐色或紅褐色,葉呈長卵形或橢圓形,葉面上有柔毛,葉面下有灰白色茸毛,邊緣處是不規(guī)則粗鋸齒,頂生小葉上有稀疏小刺,花瓣匙形,呈白色。覆盆子有很多別名——懸鉤子、覆盆莓、樹莓、野莓、木莓等,然而所能查到的關(guān)于覆盆子的別名里,唯獨(dú)沒有“橗子”這個稱呼。不知道家鄉(xiāng)人怎么就將覆盆子稱為橗子了,但家鄉(xiāng)人眼中、口里的橗子的確就是覆盆子,因為有人在熱鬧的街口叫賣,大盆子里盛滿小覆盆子,小茶杯里又裝大的覆盆子,一杯一塊錢,十分搶手。
橗是古書上說的一種樹?!队衿纷椤澳拘囊病薄c橗子有著什么關(guān)聯(lián),家鄉(xiāng)人自然不會去考證,更不會去探討它的起源與發(fā)展,大家只關(guān)心著橗子好吃,至于綱目科屬、木本草本一概不論了。
橗子的說法只是家鄉(xiāng)人的說法,至少我沒有找到它就是覆盆子的文字證據(jù)。然而誰說橗子不是覆盆子?在家鄉(xiāng),這可是鐵證如山的。
橗子的果實十分好看,是由許多圓圓的小顆粒聚合而成,形如小球,像蘑菇傘蓋,又恰似小孩子戴的沒有邊緣的帽子,且周身布滿了短茸毛,氣香味甜,食之略酸。由白到青,再到紅,既而蒂落,聚合了天地之精華,收攏了萬物之靈氣,陰陽和諧,所謂負(fù)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到我們口中的便是酸甜可口的果實了。
家鄉(xiāng)人對橗子情有獨(dú)鐘。情有獨(dú)鐘其實也只是對老一輩的人而言,年輕的一代就不知橗子為何物了。市場上各種各樣的果子令人眼花繚亂,橗子已經(jīng)沒有了一席之地。實際上橗子在中國大量分布,但少為人知,其主要原因也是它上不了臺面,占不住水果市場之一角。淪為雞肋的橗子也只是曇花一現(xiàn),大多人吃慣了香甜可口的培育水果,反過來對原生態(tài)的自然之物深表不齒。橗子難以上市的另一個原因可能是缺乏栽培,僅靠自然生長,怎么能跟得上市場供求?再退一步說,如果大面積栽培,就失去了橗子的純自然屬性,也許就和臺面上的所謂名貴水果一般無二了。
橗子化名為覆盆子之后,其地位就大大不一樣了,它不再是雞肋,而是人見人愛的溫補(bǔ)之寶,其莖桿可治虛勞、肝虛惡寒、腎虛逆咳之癥;其果可益腎固精縮尿、養(yǎng)肝明目?!侗静萃ㄐ份d:覆盆子,甘平入腎,起陽治痿,固精攝溺,強(qiáng)腎而無燥熱之偏,固精而無疑澀之害,金玉之品也。枸杞子八兩、菟絲子八兩、五味子二兩、覆盆子四兩、車前子二兩——這便是有名的五子衍宗丸之方了。
覆盆子美名遠(yuǎn)揚(yáng),和著名方士葛洪有關(guān)。相傳葛洪一生煉丹修身,由于太過操勞,患上尿頻之癥,導(dǎo)致睡眠不好精神不濟(jì),為此翻山越嶺,尋找良藥。有一日稍行不慎,墜入荊棘叢中,全身被荊棘刺傷,與此同時,發(fā)現(xiàn)了荊條結(jié)滿小果子,于是就摘了幾顆,酸酸甜甜,十分好吃。意料之外的是,那天晚上他起夜的次數(shù)竟然明顯減少。遂第二天又跑去摘了許多,過了一段時間,起夜的毛病竟然完全消失了。之后他逢人就推薦此物,很多人都以此受益,于是覆盆子治療尿頻的名聲就傳了開來。
我問過許多老人,他們都不知道覆盆子為何物,也不曉得橗子是啥東西。橗子是家鄉(xiāng)人的叫法,家鄉(xiāng)在農(nóng)區(qū),而我所在之地卻又是牧區(qū),農(nóng)區(qū)的叫法到了牧區(qū)就變得風(fēng)馬牛不相及了。無奈我又跑了一趟家鄉(xiāng),專門去向陽的山坡,花了一整天時間,只找到為數(shù)不多的幾粒橗子。
記得二十年前,家鄉(xiāng)人為了解決溫飽,便大事開墾荒地,但凡耕牛犁鏵能走的地方,都變成了田地,尤其向陽的山坡,那些小灌木一夜之間都被連根拔起。橗子在家鄉(xiāng)人眼里縱然賽過蘋果,但還是不能和青稞相提并論。大面積的開墾荒地,導(dǎo)致了橗子越來越少,幾近絕種。奇怪的是,開出來的荒地并沒有給家鄉(xiāng)人帶來富裕,要么墑氣不好,雜草淹沒了青稞,要么坡度太陡,種子盡數(shù)被雨水沖到溝底。于是家鄉(xiāng)人不得不放棄辛辛苦苦開墾出來的荒地,只是可惜了那么多植被和灌木,可惜了那么多精致的橗子。
當(dāng)我把千辛萬苦摘來的橗子帶給車巴溝里的老人們看時,他們哈哈大笑,說,這東西滿山都是,但不叫橗子,叫“綽恩”(藏語)。世間萬物,因地域和風(fēng)俗之不同,叫法可謂五花八門。橗子、綽恩、覆盆子、樹莓、野莓……未必就不是同一物!
八月底去采橗子其實已經(jīng)過時了,但還是踏遍了柏木林對面的整個陽坡。我貓著腰,低著頭,艱難地尋找。所到之處的確都生長著橗子,而且是一大叢一大叢的,枝干健康,成熟飽滿而刺尖鋒利,但已經(jīng)很難從中找到紅晶晶的果子了。我頹然坐在山坡上,想就此回去,又怕落下不聽老人言的把柄。對面的柏木林已經(jīng)轉(zhuǎn)了顏色,漸白漸紅的定然是樺木,漸黃而轉(zhuǎn)暗的大概是河柳,逐漸光禿而葉片發(fā)黑的肯定是白楊,因為前幾日的一場冰雹,徹底讓它失去了參與秋日絢爛之賽的資格。四季不變而永遠(yuǎn)呈現(xiàn)油綠的除了柏木和松樹,再也找不到其他物種來。
柏木林就在我居住的小二樓對面,一河之隔,但我知道柏木林里沒有橗子。柏木林向陰,橗子不會在陰暗潮濕的柏木林里生長。再說,夏日暴雨,早就將通往柏木林唯一的獨(dú)木橋沖垮了,就算有橗子此刻也無法得手了。
旺秀道智知道了我找橗子這件事,這次他沒有笑話我。他來我的小二樓,開口就問,找到了嗎?
我說,沒有,已經(jīng)過時了,一顆都沒有。
旺秀道智說,我知道還有一個地方,每年八月十五的時候都不會落光。
在哪里?
旺秀道智說,在柏木林里。
別開玩笑啦,它不會生長在柏木林里的。
旺秀道智說,綽恩到處都有,不要說柏木林里,青稞地里都有。
我聽了很生氣,因為旺秀道智嚴(yán)重顛覆了我的認(rèn)知。
旺秀道智又說,走,我?guī)闳?。摘不到綽恩,我就不是男人。
聽他這么有自信,我突然也來了興致。可是,要怎么過河呢?
我們走了大約五公里,到了唐尕村,之后又過了石橋,然后纏山梁又返回了五公里。哪有摘橗子的心思啊,我想著回去的時候還是干脆直接從山梁上滾下來吧,來來回回二十公里,想想雙腿就打戰(zhàn)。不過我們的確走到柏木林里了,我的小二樓就在眼前,看上去矮小了許多。獨(dú)木橋沒有沖垮的時候,我是柏木林里的??汀,F(xiàn)在可好,來一趟柏木林堪比蜀道之難。
旺秀道智說,這地方你應(yīng)該熟悉的,我們在這里折過蕨菜。
林里的方位不好辨認(rèn),四周都相似,但此時我們所處的這個地方不大一樣,因為是山頂,稍開闊,向東不再是稠密的柏木林,而是叢叢灌木。
旺秀道智帶領(lǐng)著我,一直向朝東的灌木叢中走。大約一公里多,灌木越來越少了。再往前走,便是鋪天蓋地的野麻,野麻背后卻是一片一片的青稞地。突然,我眼前一片明亮,一大叢一大叢的橗子就藏在野麻下面。橗子有指甲大,頂部有點(diǎn)泛黃,根部卻紅得透亮。腿上、手上、臂上都有所劃傷,刺疼無比。為了橗子,可以上刀山,也可以下火海,我只是恨了旺秀道智,他坐在一片野麻旁邊,對我的忙碌置之不理。
橗子算是摘了不少,心愿已了,讓我害怕的是返回的路,難走不說,它是多么的遙遠(yuǎn)??!
旺秀道智其實早就想好了回家的路,只是沒有告訴我而已。天黑前,我們終于到達(dá)小二樓,我的鞋里灌滿了水,雙腿裹滿泥。我們沿著青稞地一直走到頭,再爬過一個小山梁,就到達(dá)車巴河邊了。那里的河道很寬,水淺,兩邊是污泥,選擇這里實是迫不得已,要避開長途跋涉,就只好涉水過河。
旺秀道智問我,要這么多綽恩干嗎?
我說,泡酒。
旺秀道智有點(diǎn)不理解,他瞪著我,似乎要開口叫罵了。
我說,答應(yīng)過朋友的事情一定要辦到,何況自己也因久坐而前列腺肥大,沒有綽恩是不行的。
旺秀道智還是不理解,他一邊搖頭,一邊指著我說,你純粹就是太閑了。
我說,朋友病了很久,答應(yīng)過人家,一定要找到綽恩。能買到綽恩的時候,我走不開,只好自己去摘了。又說,綽恩是藥,藥房當(dāng)然有,但沒有新鮮的好。
旺秀道智說,它也是藥?
我說,是最好的藥。泡到酒里,一月后撈出,焙干,研末,每天早晨用酒送服一小勺。
旺秀道智說,治啥???
為了避免旺秀道智誤解,我只好說,治不生娃娃的病。
旺秀道智若有所思,說,病了要去醫(yī)院,靠這個是不行的。再說,那也不是大病,估計你的朋友和你一樣懶,不鍛煉,這怎么能生出娃娃來呢?
我說,年底我就離開車巴河了。
旺秀道智說,和這有啥關(guān)系?
我說,別了,我的蟋蟀們!別了,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葚要好得遠(yuǎn)……旺秀道智竟然也會背《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背了幾句后,他冷笑了一下,說,我再也不相信你了,饞歸饞,吃歸吃,把一切歸到病身上,這就是你們讀書人干的事。
這一刻我特別佩服旺秀道智,他的記憶力真好,這么多年還記得那篇課文,或許,這也是我特別喜歡他的原因吧,盡管他處處和我作對,說我的不是。
我嘆了一聲,再也不想和他說什么了。你想想看,化名為覆盆子的橗子能收攝耗散之陰氣而生精液,能治陽事不起而健身,這些旺秀道智實在未必能懂,然而,好色之徒的壞名聲,我當(dāng)然也背不起啊。
責(zé)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