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嵐
三年前的夏天,我曾帶著一只哭泣的小狗堵車在新澤西的高速公路上,走走停停。為了讓他不哭,我一邊開車,一邊拼命在手機里找各種音樂放給他聽——先是莫扎特,他不感冒,繼續(xù)哭;換成滾石,他一聽米克·賈格爾雄性有力的大嗓門嚇得大叫;換成霍洛維茨演奏肖邦夜曲,他又嘰嘰歪歪;臺灣女歌手的傷感抒情歌,他安靜了一會兒,可能覺得無聊,又開始哼唧;最后我換成科恩,《蘇珊》《再見瑪麗安》《慈悲姐妹》《哈利路亞》……哎?他喜歡, 立刻不作聲了,原來他喜歡伍德斯托克風格的流行音樂。
小狗是空降到我生活里的,在2018年夏末。那時北京房山的愛狗協(xié)會托北大海外校友會,從國內(nèi)航空托運過來六只流浪犬送到紐約地區(qū)供領養(yǎng),小狗上飛機前的疫苗體檢、機票費用都是北京的愛狗人士捐助的。狗到達前幾個月,紐約校友群已經(jīng)看到狗的玉照,連我在內(nèi)好幾位同學都表示愿意認養(yǎng)。我從來沒有養(yǎng)過狗,被排在優(yōu)先名單的最末。那年8月我有新書活動,到9月下旬才回美國,愛狗協(xié)會的接頭人通知我去新澤西校友家取狗。我開車到那里時,只剩下一只毛色混雜的小狗。這只狗從長相看屬于集大成者——骨架和耳朵像小柴狗,臉的長度像貴賓犬,毛長和華麗的尾巴像京巴——洗完澡以后,他背上的長毛絲一樣滑溜,還帶著小波浪。
我說這好像不是原來照片上指認的那只,校友說沒得選,就他了。這是上飛機前幾天救下來的一條,一窩里唯一幸存下來的一只。清理隊打狗時他鉆進小飯館外的垃圾桶里, 命大。我剛從南京回來,眼前立刻浮現(xiàn)出小街上打狗的情形:南京這時候正是吃小龍蝦的季節(jié),小街小巷的飯館門外堆積如山的龍蝦殼,吃過的麻辣調(diào)料在敞口的垃圾箱里發(fā)出濃烈的氣味,裝龍蝦的水產(chǎn)箱子堆得有一人高……房山的街上應該沒有那么多小龍蝦,但鬧市的情形在國內(nèi)都相似吧,在堆疊如林的垃圾之間藏一只小狗,那還不容易嗎?他只要飛快地鉆進垃圾箱之間黑暗的角落,忍住害怕,不作聲。幾米之外是自己的兄弟姐妹悲鳴嗚咽,在尖叫兩聲后接連沉默了,等著,等著,天慢慢黑下來……
校友說著這些的時候,眼圈都紅了。我卻很好奇這被救助的流浪狗怎么會越洋飛到新澤西來,校友說,還不是愛狗人士里有很“壕”的,出了一大筆錢嘛,但也只這一次,跨國不常有。然后她舉例說索契冬奧會時,有個歐洲滑雪金牌運動員,順道去了韓國,救了一卡車的肉狗回法國……我小時候不止一次吃過狗肉,是冬天農(nóng)民拉著板車偷偷到城里來賣的,狗肉性熱,冬天可以進補。我的這些記憶,現(xiàn)在是絕對不可能跟校友說的,否則她肯定要把我踢出校友群了,她的狂熱也讓我害怕。
我們聊天的時候,克雷在她的腳邊無知無覺,他像貓一樣地坐下來,無聊地打量著澤西學區(qū)房里大同小異的房子、花園,車庫外停的日本車。校友遞過來幾頁A4紙打印的中文寫的養(yǎng)狗指南,叮囑我狗不能吃桌上的飯菜,會拉肚子;也不能吃巧克力和葡萄,會致命……說完,她又讓我重復一遍,看看我這個從來沒有養(yǎng)過狗的人能記得多少。等我合格了,她才鄭重交給我一個硬塑料防水文件夾,文件夾中,一是狗的旅行證書,二是國際通用標準疫苗證書,兩個小開本都是硬紙燙金,蓋章認證。證書上狗的名字一欄,寫著“張克雷”三個字。沒想到這狗有這么正式的學名,校友呵呵一笑,說獸醫(yī)搞錯了,小狗本來叫“旺財”,張克雷,是房山愛狗協(xié)會的司機。
校友準備了毯子、 狗玩具和狗糧,看我把證件收好,屬于克雷的物件通通裝進車的后備廂里,才隆重托孤,將裝進籠子的克雷交給我。小狗進了車就覺得事情不對,開始低聲嗚咽,所以才有開頭那一幕。車到公園大道收費站,自動繳費的機器壞了,等過關(guān)的車排隊排了近兩百米長。我回頭看看在后車座的他,他把頭靠在籠子上,耳朵從籠子的縫里支出一個尖尖,隨著音樂聲,耳朵上的毛微微抖動一下。克雷暈車,籠底汪了好多嘔吐物,怪不得他剛才不停地哭呢,原來除了離情之外還有生理反應。
這工夫克雷轉(zhuǎn)頭看我一眼,他大概已經(jīng)猜到我是好人,不會把他剝皮吃掉或者拎起來溺進水桶里。他的眼神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近似呆滯的漠然。后來他在我家住了一段時間,我經(jīng)常開車帶他出門,他不再暈車。他坐在副駕駛座上,頭靠近車窗,一動不動,像跟著廉價旅游團走的游客那樣望著窗外,無論窗外出現(xiàn)什么風景,他的表情都沒有什么變化??死椎哪驹G,跟他九個月的年齡不相稱。九個月大的狗還算奶狗,屬于活潑好動的童年時代。但克雷不同,他生下來就老了,或者是被房山的那幕給嚇到??死灼綍r最常見的姿態(tài),就是像老人一樣“沉默一團”地坐著,這個姿態(tài)他可以保持好久,讓我想起沙漠里的仙人掌或者司芬克斯。即便在我們彼此很熟悉之后,他也很少對我親昵或者撒嬌,他唯一表現(xiàn)信任的方式就是無聲地跟在我身邊,然后坐下來,一聲不出地看著我。他沒有奶狗常見的天真、憨傻,從來沒有主動求抱抱,好像天生就是一只沒有主人、風餐露宿的流浪狗。對苦難的隱忍,對惡意的機警,造就了一只真正完美的流浪狗。
不叫不鬧,表情呆滯,只是表象,或者說是策略。我們看不到他,不代表他看不到我們。相反,我們的一舉一動他都看在眼里,開房門前自動鎖咔嗒一聲,他聽得真真的,無論在家里什么地方,只要門鎖一聲響,克雷就會身手敏捷地奔過去, 絕對不放過出門的任何機會??死紫矚g戶外遠多于室內(nèi),在室內(nèi)他沒有安全感,我走到哪里他都跟到哪里,如果我走到外面超過五分鐘,他就會焦慮地用爪子撓門,跳起來抓門把手,想把門打開。如果我離開的時間更長,他就開始咬鞋子,撕沙發(fā)墊子。這是一種“分離焦慮”, 校友聽到我投訴以后解釋給我聽,分離焦慮,在流浪狗中特別普遍。
如果在室外,他的焦慮就會減少很多。我出門辦事,他若在院子里,就會看著我遠去,小心地跟到大門外,然后頹然地坐下來,像華表上“望君歸”的神獸。他到來的那一個月,除了晚上睡覺,大部分時間都在室外待著。每年9到10月間,紐約這一帶的氣候叫“印第安之夏”,也就是“秋老虎”,又熱又悶,堪比盛夏。要等到一場大雨過后,天空涼爽透明,“印第安之夏”驟然結(jié)束,這時秋天才真正到來??死壮醯侥莻€月的天氣就是印第安之夏。他每天待在室外臭汗淋漓,我開了水龍頭給他淋浴,飄揚的水珠里他搖頭擺尾,舒服極了。狗有一種奇特的甩水的姿勢,像擰毛巾那樣,先把渾身肌肉收緊,然后猛地抖動身體,發(fā)力時毛發(fā)呈水平狀,把其中的水分像拋物一樣灑出去。如此兩次,身上基本上就干了??死酌看瘟茉∫院蠖级端?,心情很靚,我?guī)缀跤X得他愛洗澡勝過愛食物,他心里那些凄慘,那些過去的提心吊膽的記憶,似乎都隨著水珠里的熱量散了出去,暫時離開了他,這是他最快活的時候。
秋天是踢足球的季節(jié)。女兒天晴是年級里女足的主力后衛(wèi),每周有三次訓練、一次比賽。克雷來到以后,送女兒去踢球,看天晴球賽,這些活動一定要帶上克雷。到了足球場,我把車停好,車門打開,他就一個箭步躥了出去,頭也不回地朝遠離人群的地方跑。鎮(zhèn)里的足球場原來是一戶農(nóng)民家的田地,田主人去世以后子女不愿繼續(xù)種地,就把一百多英畝平展的農(nóng)田捐給鎮(zhèn)里。農(nóng)田壓平,撒上草籽,足球場就是這么來的。足球場旁邊是一個陡坡,坡上生滿野樹和野生藍莓。克雷第一次來足球場,下了車他就往陡坡上跑,以后每次都如此。他不喜歡人群,尤其怕孩子——這點我們猜也跟房山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系,他和他的狗媽、狗兄弟姐妹,在街上流浪的時候,不知被多少頑童追打嘲弄。
克雷天生怕人,見人就躲,他站在陡坡頂遠遠看天晴踢球。比賽結(jié)束時眾人散,我們打開車門,克雷會蓬頭垢面,毛里掛著好多草刺草果,閃電一樣準時從陡坡頂沖下來,第一個躥進車里,從來不會遲到或者迷路, 也不會跑錯車跟錯了人。這種本事,讓別的同學家長嘆為觀止,若換成美國土生土長的狗,早就跑得無影無蹤了?!澳銢]注意到電線桿子貼了多少尋狗啟事嗎?”同學家長說。的確是這樣,小鎮(zhèn)的電線桿上貼得最多的就是尋狗招貼,上面不厭其煩地羅列著所尋的狗的品種、顏色、年齡、性別,再加一張狗的彩色照片。除此之外,還有酬謝獎金、主人的手機號碼、宅電, 這些信息邊畫了好多驚嘆號,以及全是大寫的英文字母“謝謝”。新的尋狗招貼壓在舊的招貼上,經(jīng)年累月貼在小菜場和圖書館的公告欄里、路燈柱上,其數(shù)量遠超過尋貓的、出租房的、打理草坪的、賣舊家具的小廣告。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克雷也會丟掉,他這么精明的一條小狗,多遠都能找到我們,找到家。
我們的小城在海岸線上,是橢圓形的長島內(nèi)灣的一部分。我?guī)Э死兹ズ?,第一次他小心翼翼地把爪踩在沙灘上,一步一個腳印, 走一步,他回頭看一下,好像行走在月球上。他對浪花有點好奇,來來回回地追逐著沙灘上那道齒形的水的花邊,好像在跟波浪捉迷藏。很快,克雷就不怕水了,敢走進淺灘的海水里狗刨式游泳。10月的一天晚上,朋友新買了一只電動的皮劃艇, 看準了時間在漲潮時到康珀海灘試水。我?guī)峡死滓黄鹑?。到了那里停了車,克雷一下就跑得無影無蹤?,F(xiàn)在我知道他這個跑得沒影的習慣,也不擔心, 就跟足球賽的時候一樣,等我們要回家時他自然會回來。我?guī)团笥寻汛瑥能図斏闲断聛恚瑥纳碁┥贤线M水里,我們兩個人坐了進去。那晚沒有月亮,海面上星星點點發(fā)著微弱的光,好像天上星星的反光,也可能是海水的波動,帶動水里的什么東西??淳昧宋也乓庾R到海里漂的海藻會發(fā)熒光。
皮劃艇沿著弧形的沙灘,在平穩(wěn)的水里漂動著。漲潮時近岸的海水并不深,也不太冷, 細小的浪溫順得很。朋友突然指著我身后叫我回頭看,在一片細碎的磷光里,一只黑色的水怪正尾隨在我們的船后,起勁地朝我們游過來,水怪的身后拖出一道扇形的影子,帶著閃光的邊。最后它靠近了,我看清水怪昂出水面的頭,原來就是克雷那尖尖的小三角臉。他鎮(zhèn)定地游了一路,根本不怕被海水溺死。我把他從水里拎起來,把胳膊伸直讓他先滴水,他順從地縮著脖子,像一個濕淋淋的布袋。我們拖船的一步步,他都看得清清楚楚,等船起航,他就跳進海里跟了過來?,F(xiàn)在上了船他是真累了,趴在我腳邊一動不動,直到我們下船回家,他都沒有再亂跑一步。
11月過后,天氣就很冷了,氣溫在晚上會降到零攝氏度??死自谑彝獾娜兆硬缓眠^了。我跟校友抱怨克雷不肯回屋的麻煩,她心里起疑, 偷偷從新澤西開車到我這里來察看。察看后發(fā)現(xiàn)是我家的院子雖然有一段矮矮的石頭墻圍著,但并不是全封閉,這不符合要求??死紫肱艹鋈サ脑挘S時可以穿過院子一側(cè)的樹林跑到街上,而克雷的確是那么做的。這樣的院子違反了收養(yǎng)規(guī)定。她把所見匯報給愛狗協(xié)會, 協(xié)會給我兩個選擇,要么立刻加蓋圍墻,要么把克雷送到下一個人家。她們還舉例說最近一只被收養(yǎng)的流浪狗,因為院墻不封閉,竄到街上被車撞死了。
那時已經(jīng)是12月,下了一次雪,天寒地凍,工程隊都是季節(jié)性的,不可能立刻找人加蓋圍墻。再說了,樹林那段屬于濕地,在濕地加蓋任何東西都要到鎮(zhèn)里報批, 報批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校友聽完我的話,說那我們就得把張克雷取走,不能讓你養(yǎng)。克雷的固執(zhí)、聰明,給我?guī)砗枚囿@喜也帶來好多限制, 我甚至不能像過去那樣隨時出門。所以,我狠狠心說好吧, 那就把他給更合適的一家。這個愛犬協(xié)會是這么嚴格,她們?nèi)羰侵揽死自谧闱驁鲞叺男∩缴蟻y跑,夜里在海里游水,早就取消我的領養(yǎng)資格了。
克雷黑黑的三角臉上,一雙眼睛深陷,黑黑的,幾乎看不到什么表情。我喜歡盯著這雙眼睛看,希望能看到他的心里。但每次他都轉(zhuǎn)開頭,不與我對視。若是我還是盯著他看,他過一會兒會偷偷側(cè)臉瞥我一眼, 偵察一下我是不是還在對視。如果我這個時候還是不依不饒地盯著他看,他反而放松下來,抬頭看看我,一雙眼睛像老人一樣。決定把他送走的那段時間,我不知道他在我們這種眼神交流中得到多少信息,他知道要離開我,又要去一個新地方了嗎?克雷的新家在加州洛杉磯,那里的好多人家,都有一個被木柵欄圍起來的小小的后院,完全符合領養(yǎng)規(guī)定。洛杉磯跟紐約比完全是熱帶了,克雷可以整年睡在院子里。
雖然心痛,但為了克雷好,我如期開車把他交還給校友。不久愛狗協(xié)會給他建了一個臉書賬號,我可以隨時看到他在洛杉磯生活的視頻。但這個賬號建了不到一個月,視頻就不再更新。據(jù)說他是在長灘碼頭上跳進海里游走的——那天克雷的新主人帶著他在碼頭上跑步,碼頭上停靠一艘嘉年華的豪華郵輪,游客紛紛下船,游客中有許多人大聲地說著普通話,人聲鼎沸。這些說普通話的聲音是克雷到美國之后很少聽到的。我跟他說中文,也說英語,但海外華人雙語說話跟普通話有明顯的差別,不要說耳力靈敏的狗,就是我也聽得出來。
估計克雷聽到一個他害怕的聲音,到底是什么聲音?誰的聲音那么讓他害怕?沒有人知道。在一瞬間,他突然像見了鬼一樣,用力甩頸, 讓脖子從帶彈性的狗圈中掙脫出來。沒有狗圈和狗繩的羈絆,他箭一樣地朝遠離船的地方逃開去。他的速度太快,主人跟在后面連跑帶喊都阻止不了。等主人反應過來,克雷已經(jīng)頭也不回地跑遠了。克雷到底在人群中看到了什么,新主人說不清楚,與過去不同的是,克雷這次再也沒有回來。
這只小狗的到來和離開都是那么突然,那么隨機,好像生命本身。但我相信他還活著,在西海岸的某一個城市的某一個角落,克雷安靜地坐在那里,機警地打量周圍的一切,倔強地活下去。
責任編輯:田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