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碑等分距離

冷火

季謙是在擦肩而過時發(fā)現(xiàn)她的，但她卻沒什么反應(yīng)。她穿越人群，兀自向前走著。季謙略感失落，高中時代他只是單戀而已，她不可能記得他。這么多年過去了，她容顏依舊，如果把魚尾紋抹平，再穿上校服，可能還像高中生一樣。季謙忍不住說出她的名字：孫綺虹。他聲音很小，是說給自己聽的。孫綺虹停下腳步，站在三十米開外的地方，面無表情地看著假古董和毛主席像章，她還看了一些泛黃的醫(yī)書。面無表情使她看上去略顯嚴肅。在季謙的記憶里她笑的時候不多，如果她笑了，他的胸腔里就會噴出巖漿來。

文化廣場里人聲嘈雜，人群里平均年齡在四十五歲以上。許多游客手持放大鏡不動聲色地研究著瓷瓶玉器，他們必須找出瑕疵，將這作為還價的由頭。空氣里大面積地彌漫著煙味和方便面味，賣早餐的商販推著小車，車上的食品很單調(diào)，一年四季只有方便面、燒餅、榨菜、咸鴨蛋和幾壺開水。攤主們裹著軍大衣坐在馬扎上吃泡面，吃完，他們吸煙，把煙灰彈進面桶。季謙愣在原地，難以想象會在這樣的地方遇到孫綺虹。她的打扮完全不是逛古玩市場的樣子，大衣、短靴、圍巾，整個人很自然也很精致。季謙想，她絕對不是單身。他開始想象她兒女的模樣，帶著想象情不自禁地向她走去。孫綺虹離開原先的位置，走過五六個攤位，在一輛拖斗車前停住，車斗里滿是崖柏工藝品，她拿起一個茶杯座仔細地嗅著。

她真的是孫綺虹。季謙看她的側(cè)臉，她的唇邊有枚小小的黑痣，它一如既往，這讓季謙想到了她的酒窩。孫綺虹曾在課間聽同桌興致勃勃地談?wù)撔@趣事，她淺淺地笑，酒窩和美人痣將路過的季謙定在窗外，說話的女生詫異地看他，他裝作不經(jīng)意地移開目光。賣崖柏的攤主看著季謙，看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身前的女人，以為他們認識。攤主說，都是真料子，我在這賣了五六年了，文化廣場上都知道。這話他是說給兩人聽的。孫綺虹問，香味會不會變淡？商販說，只要不包漿，香味會很持久，你拿的那個八十塊錢，給七十就行。說完，他再次看向季謙。孫綺虹放下崖柏，走到下一個攤位。季謙還在回味她的聲音，他沒有貿(mào)然跟上去，下意識地拿起她剛剛拿過的茶杯座。我買了，他對攤主說。

季謙不喝茶，他想，但這可是她拿過的東西。他突然來了靈感，打算跟著孫綺虹，買下她接觸過的所有物品。此刻他就像個陷入了初戀情結(jié)的大男孩，對意中人有種近乎病態(tài)的迷戀。平心而論，孫綺虹算不上多美的女人，可她卻點亮了季謙的學生時代，她的再次出現(xiàn)，在季謙心中激起了一種難以言狀的情感，讓他在恍惚中仿佛重新回到了過去。上學時季謙曾是許多女生的偶像，除了挺拔帥氣，他還球技出眾。高一那年，動漫《灌籃高手》風靡校園，季謙同主角流川楓有幾分神似，每當他在球場上打球，總有慕名而來的女生站在遠處觀望。與季謙相比，孫綺虹就沒那么引人注目了，她僅僅是面容姣好、性格沉穩(wěn)，在文科班里默默地讀書學習，有種不食人間煙火的超脫感。她戴眼鏡，穿著普通，大多數(shù)時間總是一身校服。季謙對孫綺虹暗生情愫源于一次邂逅。當年，一中門口的文匯書店在泰安頗具名氣，這是個與世無爭的地方，普通學生進店買書，問題學生在店門口等傳呼或者默默吸煙，書店讓兩類學生融洽地待在一起，在濃郁的書卷氣息里他們都很安靜。季謙很少來文匯書店，他不買書也不在門口等電話，但他卻對這里留下了難以磨滅的記憶。

那是個陰雨天，周末。下雨前，球場上只有季謙，雨慢慢下起來，季謙走出學校到書店買水。雨很快下大了，季謙喝著礦泉水坐在店門口發(fā)呆，他看到一把花格傘，傘下露出了孫綺虹白皙的面孔。當時季謙不知道她叫孫綺虹，只是憑印象認出她是文科班的某位女生。孫綺虹沒有戴眼鏡，她穿著條紋短裙，路過時帶來一陣洗發(fā)水的清香。她對季謙視而不見，徑直走進店里，走到書架旁，拿起一本高中英語輔導(dǎo)書轉(zhuǎn)身結(jié)賬。從進店到離開，前后不過兩分鐘的時間，即便暴雨如注她也沒做過多停留。季謙怦然心動，這個女生做事太干脆了，像支突然射出的箭，僅僅為了命中靶心。她一定是個與眾不同的人。他對孫綺虹產(chǎn)生了好奇，在接下來的日子里用心觀察她。他發(fā)現(xiàn)孫綺虹就像個機器學生，在設(shè)定好的程序里按部就班地上學、放學、做操、課間活動，她只在周末穿便裝，穿便裝時會簡單地打扮，她不太愛笑，笑的時候會讓他想到一句歌詞：好一朵美麗的茉莉花。這首歌是《茉莉花》，季謙只會唱他想到的這句，他覺得孫綺虹像朵含蓄的茉莉。

“季哥！真是季哥！”一個圓腦袋的男青年驚訝地看著季謙。他伸出手，咧開嘴笑了。

季謙有些發(fā)蒙，以為對方認錯了人。男青年熱情地介紹自己：“我是林林??！”

季謙依舊沒有反應(yīng)過來，只得用恍然大悟的語氣說：“原來是林林，最近還好吧？”他連忙伸出手，兩人的手握在一起。

“挺好的，我到檢測站工作了，工資不算太高，但發(fā)得及時，給交五險一金。季哥你還在支行上班嗎？咱們得十年沒見了吧？”

“我去分行了。”

“那你可輕快了，季哥，你提拔了！”

“談不上提拔，事情比以前多了不少，挺忙的?！?/p>

兩人寒暄了一陣子。林林說他現(xiàn)在的單位屬于正元公司旗下，季謙以為是正元名飲，他思緒凌亂，孫綺虹已經(jīng)走出了視線。林林糾正說，正元屬于魯邦集團，實力特別雄厚。季謙完全亂了節(jié)奏，僅僅覺得林林面熟，他實在想不起兩人的交集，便掏出香煙掩飾尷尬。林林擺擺手說，剛吸完。他向季謙介紹身旁的女友。林林的女友是個圓臉姑娘，她矜持地站在路邊，兩只手同時抓著提包。季謙向女子點頭，兩人笑了笑算是問候。林林說，季哥先忙，有時間咱好好聚聚。說完挽起女友的胳膊離開了。季謙如釋重負，急忙尋找孫綺虹的身影。他焦急地在人群里穿梭。她不在任何地方。季謙離開古玩區(qū)，向西走了幾十米。這附近以前是販售泰山石的區(qū)域，自從前年省里多部門聯(lián)合發(fā)文禁止泰山石交易后，泰山奇石便退出了市場，目前紅門文化廣場只有泰山玉出售。季謙在就近的攤位前站了片刻，果斷走向廣場東區(qū)，那里主要經(jīng)營舊書和字畫，他推測孫綺虹不會離開太遠。

季謙心急火燎地走著，路過了一個個攤位，賣皮帶的，賣粘合劑的，賣祖?zhèn)鞲嗨幍?，賣特制焊條的。人頭攢動，他走得飛快，得不時地側(cè)轉(zhuǎn)身子才能從人群里穿過去。有人大聲咳嗽，有人吐痰，一個行走緩慢的老人突然停下腳步，像石頭堵在路上。賣皮帶的商販捧著保溫杯，他的大喇叭里循環(huán)播放著：“工廠倒閉，優(yōu)質(zhì)腰帶出售，一律三十元……”兩個中年人站在喇叭前面，單手提著褲腰，用另一只手在價值三十元的皮帶堆里挑來挑去。圍觀者們大都背著手，他們腰帶扎得很緊，樂此不疲地看買賣雙方討價還價;賣粘合劑的攤主像在自娛自樂，不停地喊著：“五十元，三十元，二十元，十元……千萬不要錯過?！庇腥似鸷?，喊了幾句“白送”，人群里瞬間傳來笑聲;一對男青年拿著古玉演雙簧，兩人的眼神四處閃滑，季謙知道他們的騙術(shù)不高明，生活得也不舒心。他不明白為什么會留意身旁的瑣碎，他一心只想找到孫綺虹，卻又一再走神。他不停地走著，猶如在現(xiàn)實中尋找一個夢，又像在夢中尋找一個通往現(xiàn)實的出口。

前方出現(xiàn)一座四角亭，季謙打眼望去，孫綺虹不在這座醒目的亭子里。亭前同樣滿是地攤，一位常年賣手工藝鞋墊的老太太在陽光下納鞋底。季謙出汗了，擔心再也見不到她，下一秒他發(fā)現(xiàn)孫綺虹其實近在咫尺，她蹲在地上，手里攥著幾副繡著龍鳳圖案的兒童鞋墊。先前，一個胖大的男人擋住了她，男人直起身子接打電話，孫綺虹露出了后背，她又挑了幾副鞋墊，將鈔票遞給對面的老太太。男人的電話打得很快，重新彎腰時差點碰到孫綺虹。季謙有些慍怒，仿佛她是專屬于他的女人，并且由于男人的緣故，他沒能看到孫綺虹觸摸了哪些鞋墊。買完鞋墊，孫綺虹繼續(xù)游逛，季謙的視線跟緊了她。文化廣場的商鋪絕大部分集中在東區(qū)，店里的東西貴，當?shù)厝送ǔ２粫M到里面。廣場的主體建筑是幾棟貫通的二層小樓，舊書攤大都分布在小樓前面。買書的顧客不多，這里的人流量明顯低于古董區(qū)，孫綺虹的身影在人群里非常醒目，季謙一路跟隨，不久他便感到了異常吃力。半小時不到季謙買了四十多本舊書。他低頭查看書脊：《泰安風物》《世界文學1982年第5期》《落角》《名利場》《烈火金剛》《巴黎姑娘》《保爾和維吉尼》《莎士比亞全集》……其中有幾本她只是不經(jīng)意地觸碰了一下;《中華文物鑒賞》《拖拉機構(gòu)造與使用》《中華瑰寶·泰山碑刻經(jīng)典》《實用會計手冊》《泰山大全》這些書又大又厚，如果他繼續(xù)堅持原則，接下來就必須和廣場管理員借手推車了。

孫綺虹還是兩手空空，翻過的文學書一本未買，她挎著單肩包，包里裝著幾雙喜慶的手工鞋墊。季謙很想放下矜持喊兩嗓子，甚至打算直接向她表明身份。他手臂酸脹，渾身冒汗，在現(xiàn)實面前，愛情的分量已經(jīng)讓他吃不消了。突然，孫綺虹毫無征兆地轉(zhuǎn)過身子，這讓季謙的心臟一通狂跳，他被兩摞書固定在原地，像一扇打開的門，只能暴露自己。她轉(zhuǎn)身可能是意識到有人盯著她，也可能只是單純望一望遠處的山尖。春光明媚，泰山在正北方，它綿延不絕地向兩側(cè)伸出巨大的山脊，氣勢磅礴巍峨秀麗。廣場上的游客總會時不時地看看泰山，她或許也像別人一樣。季謙呆呆地注視著孫綺虹。孫綺虹的目光掃過他的眼睛，她臉上是一副莫名其妙的表情，季謙猜想自己被當成了賣書的。腎上腺素刺激了季謙的腦細胞，不知為什么他突然記起了打招呼的林林。十年前王林林在支行做過保安，工作間隙兩人常到大廳外面吸煙。季謙想著王林林的熱情和重逢后自己的虛情假意，心里有些過意不去。他把王林林擠出腦海，張了張嘴，想喊她的名字，可聲音卻好像蒸發(fā)了。孫綺虹究竟在看什么，季謙的頭腦一片空白，在他愣神的時候，孫綺虹轉(zhuǎn)身，徑直走出了文化廣場。

季謙追出大門。她的速度不慢，向西五百米有個公交車站，東來的車輛排著長隊正在等紅燈。季謙飛快地穿過馬路，他的私家車在路對面的交警五大隊停車場，那是這附近唯一的免費停車區(qū)。季謙鉆進駕駛室，又走出來，把書放進后備廂里。他快速整理車廂，再次鉆進駕駛室，等他開到公路，孫綺虹的半個身子已經(jīng)探入十九路公交車。他懊悔地拍了把方向盤，如果再快一點，是可以把車停到她身邊的。公交車緩緩開動，季謙尾隨著它沿環(huán)山路開往天地廣場，在環(huán)山路與龍?zhí)堵方粫牡胤杰囈宦纺舷?，季謙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公交車每次到站他都期盼著孫綺虹能從車里走出來。他知道自己冒昧，但又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他不想就這么錯過她。儀表臺上有枝梅花，幾天前季謙曾與女友到環(huán)山路梅園踏春，花是女友折的，季謙曾勸阻過，女友說，就折一枝，插在窗臺的花瓶里。為這事兩人鬧了別扭，季謙嘮叨一路，女友嫌他聒噪，下車后氣呼呼地一個人離開了?？粗鴥x表臺，季謙想起了女友，他們早已和好，這個周末女友正在前夫家里陪伴孩子。

季謙的女友宋佳是位資深微商。去年，兩人通過朋友介紹認識，相處一年后季謙徹底打消了結(jié)婚的念頭。宋佳很粘人，還限制季謙與客戶的應(yīng)酬次數(shù)。季謙至今未婚，這是出于對婚姻的恐懼，他過慣了自由的生活，喜歡自己支配時間。但宋佳也頗具優(yōu)勢，她收入可以，做得一手好菜，居家生活被她打理得井井有條。季謙的生活里有了位全能主婦起先讓他感到愜意，他胖了十斤，早上也不必再去早點攤或者買統(tǒng)一銀座軟塌塌的肉包子。但是漸漸地，季謙對新生活感到了厭倦，初婚的失敗讓宋佳對男人總持懷疑態(tài)度，她每天都要問一次你愛不愛我，最喜歡的話題永遠是談婚論嫁和小資生活。季謙在干凈整齊的書房里時常找不到想找的東西，每當他打電話詢問，宋佳便會得意洋洋地告訴他，在書櫥右下角，在柜子第二層，在窗臺收納盒中間的格子里。她像個遙控器，遙控著季謙每天的生活瑣碎，讓他在熟悉的環(huán)境里產(chǎn)生了陌生感?？傊?，她猶如一張網(wǎng)，撒開得面積過大。她的事無巨細讓季謙想做一條漏網(wǎng)之魚。在駕駛中，季謙思忖孫綺虹到底哪方面吸引了他，思來想去，他有了結(jié)論。她永遠只做一件事，這件事專屬于自己;做完她又會去做另一件，另一件事也只與她有關(guān)。他又想到了后備廂，那些書運回家后，宋佳很可能會將它們?nèi)舆M儲藏室里，她不喜歡二手的東西，總是固執(zhí)地認為上面滿是細菌。

公交車亮起轉(zhuǎn)向燈，慢慢停在了中心醫(yī)院旁邊。透過擋風玻璃，季謙看到孫綺虹緩緩走出車廂。他無法把車停在原地，一個交警騎在摩托上正直勾勾地看著他。他瞬間做了決斷，一腳油門，將車開往中心醫(yī)院的地下停車場。停車場是升降車位，停車浪費了些時間，等他返回地上，孫綺虹已經(jīng)消失了。季謙失魂落魄地站在中心醫(yī)院大門口，眼前是出示綠碼的入院者和川流不息的行人，他看向四周，看到了多禾餡餅、掛角超市、同仁堂藥店，以及一些平時從不留意的建筑。他從皺巴巴的煙盒里摸出香煙，深吸一口，讓自己稍作平靜。孫綺虹為什么來這里，難道她病了？季謙繼續(xù)吸煙，煙在春日的和風里飄搖擴散，一如他凌亂的思緒。他想進院尋找，又覺得更應(yīng)該待在原地，最終，他決定在兩個出口處來回奔走。想法付諸行動后，他找到了一個合適的中間位置，只需移動兩百米左右便可盯緊醫(yī)院的兩個大門。二十分鐘后，孫綺虹再次出現(xiàn)，她朝著東門走來。季謙站在保安室前低頭翻看手機，避開了她的視線。

離開醫(yī)院，孫綺虹在第一個十字路口向東穿越馬路，季謙緊跟著她。她走得不緊不慢，不時地瞅著沿街飯店。她在楊銘宇黃燜雞米飯和伊穆欣麻辣燙門口駐足，季謙意識到已經(jīng)是午飯時間了。孫綺虹猶豫幾秒鐘，推開了麻辣燙的店門。伊穆欣麻辣燙店面不大，二十多張餐桌有序地排列在墻邊，西墻上掛著一張碩大的西域風景畫，駝隊在黃沙上被夕陽拉長了影子。畫上有段介紹西域歷史的文字，季謙裝模作樣地站在畫前看了一陣子，待孫綺虹點餐完畢坐進餐椅，他才走向自助點菜區(qū)。季謙點了茼蒿、生菜、蘑菇、鵪鶉蛋、牛里脊、煎蛋、方便面，用微信支付二十九元五角。他坐在孫綺虹背后等餐。不久，取餐器震動，他們相繼取來麻辣燙，前后相差不到兩分鐘。季謙沒有食欲，象征性地吃了幾口，待她完全吃完，季謙把心一橫徑直走到孫綺虹對面。

“孫綺虹?！奔局t深吸一口氣，在她對面坐了下來。

孫綺虹抬頭，面無表情地看著季謙，對他的唐突并不感到驚訝。她沉默著，等他繼續(xù)說些什么。季謙調(diào)整坐姿，想讓自己盡量放松。孫綺虹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他，臉上是那種久違的、專屬于她的嚴肅表情。

“你是孫綺虹?！奔局t似乎被她傳染，也下意識地板著臉。

“你怎么認識我？”她終于說話了。

“我們是一中校友。我在理科班，你不認識我，可我一直記得你?！?/p>

“你是從——”孫綺虹的目光里多了絲疑惑，“從廣場那跟來的嗎？”

“不錯，先是跟到醫(yī)院，然后跟到這里?！?/p>

“為什么跟著我？”

“不知道，可能是聽從內(nèi)心吧?！?/p>

“你在搭訕？”

“應(yīng)該算不上，就是單純想和你聊幾句。上學那會兒——”

“我不記得你。跟蹤別人可不是什么光彩事。”她打斷他。

“跟蹤？”季謙看著對方的碗，孫綺虹點的食材不多，沒有肉，除了粉絲和香菇，只有兩三樣青菜，她已經(jīng)吃完了。桌上有兩團揉皺的紙巾，其中的一團上面沾著玫紅色唇彩。

“難道不是嗎？即便是校友，也不該這樣跟著別人吧?！?/p>

“你誤會了。我無意打擾，只想說幾句當年沒有對你說的話?！?/p>

“你說吧，我聽著?！?/p>

服務(wù)員走過來問：“先生，您還用餐嗎？那邊可以收拾了嗎？”

季謙點頭，要服務(wù)員自便。他移回目光，重新看著孫綺虹：“我最初注意你是在文匯書店，那天下著雨，你進店買學習資料，從那時起我就對你產(chǎn)生了不一樣的感覺?！?/p>

季謙從“不一樣的感覺”說起，足足說了半個小時，他提到孫綺虹在班級里的座次、喜歡的科目、她戴眼鏡與不戴眼鏡的差別、她放學的必經(jīng)之路、自行車樣式、她的同桌、她在窗邊放松時習慣的姿勢，他說了他能看到的她在學校內(nèi)外的全部點滴。他贊嘆她容顏不改，繼而述說自己高中畢業(yè)后的人生軌跡。他上了一所南方大學，在學校里擔任體育部副部長;他依舊愛打籃球，帶領(lǐng)校隊參加了全國大學生籃球聯(lián)賽;大學畢業(yè)后他在南方一座省會城市打拼，業(yè)余時間在公園打球時遭遇意外，肩膀受傷落下病灶，到現(xiàn)在陰天下雨還會隱隱作痛;二十八歲那年他重新回到泰安，在銀行應(yīng)聘取得了職位，過著不好不壞的生活;每個周末他到體育場打球，有時也到文化廣場淘點八十年代的舊物，將它們擺在書房的桌子上或者書柜里;他喜歡小眾電影和帕格尼尼的音樂，每晚要聽班得瑞的鋼琴曲《巴格達的星星》才能入睡……他從鋼琴曲又轉(zhuǎn)回到孫綺虹身上，高中時代的音樂課只在頭一年有過，他問孫綺虹還記不記得音樂老師，那個愛彈鋼琴的高材生，很瘦，上課態(tài)度嚴肅，對不聽課的學生會投去拷問靈魂的目光。他繼續(xù)說，自己曾在某天離開音樂教室時遇到孫綺虹，上一堂課她把眼鏡落在了教室里，他們擦肩而過，這件事讓季謙激動了幾個晚上。他把話題引向?qū)λ膼勰?，說她總是面無表情像個冷美人。他越說越放松，甚至談到精心準備的幾封情書，他不敢把情書遞給她，她的不食人間煙火讓他望而卻步。

飯店里換了幾撥客人，服務(wù)員不時地打量他們。季謙拉拉雜雜地述說往事，孫綺虹只是默默地聽著，良久，她說了一句，我給人的印象總是面無表情嗎？季謙點頭。孫綺虹說，初中時，父母離婚了，以后就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只是把心思放在學習上。季謙期待她能多說些自身經(jīng)歷，她卻戛然而止。季謙吞吞吐吐地向?qū)O綺虹詢問對方的婚姻狀況，得到的答復(fù)是，已婚，丈夫是不出名的職業(yè)作家。季謙點頭，表情發(fā)生了細微變化，心臟在瞬間被一個巨大的黑洞吞噬了。他低頭看向胸前，腦子里出現(xiàn)了黑色圓形圖案，仿佛身體里正裝著一場嚴絲合縫的日冕。他沉默幾秒鐘，問孫綺虹為什么會去醫(yī)院？孫綺虹說，公公得了癌癥，正在濟南治療，那邊的醫(yī)院要先前的病理切片。說完，孫綺虹查看手機，季謙知道她打算離開了。

走出店門，季謙表示車在附近，不妨同行。孫綺虹點頭答應(yīng)，這讓季謙始料未及，他激動地跑到地下停車場，驅(qū)車返回時發(fā)現(xiàn)她果然還在原地。季謙胸腔里的日冕消失了，他的心臟在跳動中紅彤彤地散射著光芒。接下來兩人會有怎樣的交集，他心生期待又暗自擔憂，畢竟她是已婚女人，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關(guān)系很可能會給她帶來麻煩。他猜測著孫綺虹的婚姻質(zhì)量，還想問問她有沒有孩子，如果她離婚，他愿意和她結(jié)合。

“勞駕開車送行，是有幾句話想在車里說。”孫綺虹目視前方，語氣比先前淡漠了許多。季謙詫異地看看副駕駛，敏感地意識到先前的想法不切實際。

“在飯店里說話不方便?！睂O綺虹解下圍巾，將它攥在手里，她的手放在膝蓋上，“我已經(jīng)聽明白了，謝謝你以往的關(guān)注，我是已婚女人，家庭完整，希望我們以后不要再見面了?！?/p>

“單純做朋友不好嗎？”季謙的喉嚨發(fā)干，聲音也變得異樣。十分鐘前他還想著加孫綺虹的微信。

“異性之間沒有單純的友誼，再說我們也和陌生人沒有太大差別，就讓這次偶遇停在它該停的地方吧?！?/p>

停在它該停的地方，季謙思忖著孫綺虹的話意，覺得她不愧是文科班女生。兩人不再說話，望著眼前延伸的路面，專注于各自的思索。季謙的本田車沿著岱宗大街一路向東，在紅門路與岱宗大街交會處折轉(zhuǎn)向北，上車前孫綺虹說過她去科大家屬院。不久，岱宗坊出現(xiàn)在了前方，它屹立在紅門路中段，坊后是淡藍色的泰山。季謙繞行，在紅門路傾斜的路面上體會著一種不斷上升的失落感。他將車開進科大校園，在家屬院附近停穩(wěn)，等待孫綺虹最后說些什么。她只說了“謝謝”兩個字，她沒有禮節(jié)性地說句“再見”。

看著孫綺虹的背影，季謙很想吸支煙聊以自慰，可他的最后一支煙早在中心醫(yī)院門前吸完了。他為先前的一幕自嘲，幾近不惑居然還如青春期那樣像個墜入愛河的學生。但不知為什么，他又下意識地走下座駕站在車旁，他的下意識應(yīng)該是想盡量留住一些孫綺虹的氣息。突然，季謙想起后備廂，他大喊她的名字，在她駐足轉(zhuǎn)身之際，飛快地打開后備廂取出兩提舊書。季謙提著書，快速走到孫綺虹面前。他將書摞在路旁的石頭墩子上，鄭重其事地對她說，這些都是你在文化廣場曾經(jīng)留意的，說完他又將崖柏茶座放到了書上。

孫綺虹先是一愣，繼而笑了。她笑得十分燦爛，捂著嘴，彎下了身子。這在季謙的記憶中還是第一次，他在偶遇的盡頭收獲了生活饋贈的禮物。

孫綺虹沒有接受季謙的禮物，那摞書擺在兩人中間，猶如界碑等分了他們離開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