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己

柏祥偉

1

陽光不溫不涼，微風(fēng)在刮，時斷時續(xù)。一片泛黃的柳葉搖曳輕盈，在我的注視里緩緩下墜，落在我的腳下，猶如我手里這把筑發(fā)出了輕微的嘆息聲。這把筑陪伴我已有十多年，它陪我喜樂，陪我喝酒吃肉，通體散發(fā)著我身上的味道，它已成為我身體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就在昨晚，我在吃了二斤狗肉、喝了兩碗酒之后，想起和荊軻喝酒唱歌的那些快活日子——我已不記得，我有多久沒和荊軻在醉酒后相擁哭泣了。我最近的每次醉酒都是因?yàn)橄肽钋G軻。當(dāng)然我知道，最近荊軻很忙，他肯定沒有時間來找我飲酒放歌。自從他被太子丹召入王宮以后，我只見過他一面，那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了。

我記得那天的陽光也像今天一樣好，也有微微的風(fēng)在刮，我的心情也像我手里這把筑一樣落寞。沒有荊軻一起喝酒唱歌的日子，我拒絕擊筑，我拒絕讓我的這把筑上的弦發(fā)出聲音，就像我緊閉嘴巴，拒絕和街頭的百姓們說一句話一樣。我的筑只為懂得弦聲的人擊打，就像我只和知己喝酒一樣。街頭市井的百姓們當(dāng)然不理解我和荊軻內(nèi)心的感受，他們不懂得什么才是一個男人的驕傲。我不理會他們對我或明或暗的嘲諷。

那天一陣狗吠聲竄入院子的時候，我正懷抱這把筑瞇眼打盹。一陣狗肉的香氣鉆入我的鼻子里，我聽到了荊軻的聲音：

“漸離兄，別來無恙？”

我睜開眼，看到一個衣著鮮麗的男子站在我面前，他左手提著一壇酒，右手端著一團(tuán)用荷葉包裹的狗肉。我瞇眼打量著他，他的哈哈大笑聲讓我確定是荊軻。

我揉了揉眼皮，起身對他說：“可算把你盼來了。”

荊軻依舊哈哈大笑。他的牙齒很白，渾身上下衣帽鮮亮，在凋敝破落的院子里顯得很刺眼。果然不出我的所料，荊軻已經(jīng)在王宮里享受到了富足體面的生活，他身上散發(fā)著女人才有的香味兒。我皺了皺眉頭，荊軻似乎看出了我的不爽，他拽著我走進(jìn)屋子里，把那一壇酒放在木桌上，撕開了包裹狗肉的荷葉，才低聲對我說：

“其實(shí)我很不習(xí)慣王宮的生活，王宮的酒不香，肉的味道也不美，我穿著這樣的錦衣綢緞也不舒服?？墒俏覜]辦法，我不忍心拒絕太子對我的請求。”

我說：“你到底還是欣賞太子丹這個人？”

荊軻的眉頭擰出兩道皺紋，他怔怔地看著我，片刻說：

“我是拒絕不了他對我下跪。我最怕別人的眼里的哀求，別說是身為太子的丹，就是布衣百姓哀求我，我也不忍心拒絕?！?/p>

我說：“太子會害了你！”

荊軻點(diǎn)頭：“我明白，所有的人情，都得需要償還的?！?/p>

荊軻揭開了酒壇的封口。他端起酒壇，把酒倒進(jìn)木桌上的陶瓷黑碗里，陣陣濃郁的酒香刺激著我的鼻子和嘴巴。

荊軻說：“來吧，你我兄弟，喝酒吃肉，擊筑唱歌，今天不醉不休！”

我說：“太子早晚會害了你！”

荊軻端起酒碗，仰脖喝了，又撕開一塊狗肉，塞進(jìn)嘴里，含混不清地說：“我明白，所有的人情，都是用來傷害別人的！”

我對荊軻的話似懂非懂。的確是這樣，至少在那天，我對荊軻的那些話沒有完全懂得，我不明白那天荊軻為什么會如此肆無忌憚地喝酒吃肉，如此放浪形骸地高歌痛哭，淌出的眼淚抹花了他的臉頰。他邊高歌邊掉淚，他的嗓門尖銳刺耳，驚得院子里的麻雀四處亂飛。

那天傍晚的時候，荊軻才與我告別。他告訴我，今天他走出王宮，其實(shí)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去做，他要尋找一位制造刀劍的民間匠人，這把劍要用百毒浸泡，待時機(jī)成熟，他要攜帶這把劍遠(yuǎn)行。

2

在此后的日子里，關(guān)于荊軻的消息，像風(fēng)一樣持續(xù)不斷地傳到我的耳朵里，帶著血腥的氣息，讓我聞之戰(zhàn)栗。我實(shí)在是不明白，從秦國來燕國避難的大將樊於期，為什么愿意為太子丹獻(xiàn)上自己的人頭，來配合荊軻刺殺秦王嬴政的計(jì)劃。他只是為了報(bào)復(fù)秦王？還是要不惜用自己的性命來挽救岌岌可危的燕國，抑或就像荊軻和我一樣，是出于彼此相知的兄弟情誼？

據(jù)后來的很多人說，荊軻去燕北邊塞找樊於期的那天，燕國刮著漫天的黃沙。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黃沙像初春的柳絮一樣彌漫在天地之間，隨著呼嘯的狂風(fēng)斜裹在荊軻身上，遠(yuǎn)遠(yuǎn)看上去，就像在荊軻身上披了一件陳年的斗篷。荊軻騎著一匹枯瘦如柴的馬兒，在黃色的沙塵里深一腳淺一腳，歪斜著前行，迷蒙的陽光穿透風(fēng)沙，使得荊軻和他身下的瘦馬像影子一樣單薄。

“於期兄，我是來取您的人頭來了?！鼻G軻微閉著雙眼，默默地念叨著這句話，一陣風(fēng)沙嗆進(jìn)了他的嘴巴里，荊軻忍不住接連咳嗽了兩聲。在持續(xù)飄揚(yáng)的黃沙里，荊軻騎著那匹瘦馬穿過了一覽無余的黃沙巖灘。在以后的三天路程里，荊軻默默地穿行在一覽無余的沙灘里，一直到抵達(dá)燕國塞北的那天傍晚，才把憋在胸里的一口熱氣吐了出來。

他看到樊於期站在城門外的護(hù)城河邊，細(xì)密的黃沙落在樊於期的長袍上，就像天邊正在徐徐下墜的夕陽一樣落寞。荊軻騎馬走到他身邊。樊於期抬臉對荊軻哈哈大笑的時候，滿臉的黃沙末兒隨著他的笑聲簌簌墜落。

“我知道你遲早會來找我?！?/p>

樊於期拽著荊軻胯下馬兒的韁繩，他持續(xù)不斷的笑聲驚得馬兒四蹄亂踏。荊軻跳下馬背，他沖樊於期拱手致謝。

“於期兄，我是來取您的人頭來了。”這句話在荊軻的喉嚨里翻滾著，讓荊軻步履踉蹌。他隨著樊於期走進(jìn)城墻，沿著黃沙遍地的大街朝城里走，一路上，樊於期高興得像是凱旋的將軍一樣，逢人便用高亢的嗓門大笑著說：“哈哈，我兄弟荊軻來找我喝酒了！”

那天晚上，在散發(fā)著綿甜氣味的豆油燈下，荊軻和樊於期對坐在一張木桌旁邊。兩個人舉杯共飲，塞外的烈酒味濃甘洌，入喉灼熱，三杯酒下肚，荊軻便覺得頭昏腦熱。荊軻吞咽著咸硬的肉塊，他剛把一塊肉塞進(jìn)嘴里，又伸手去抓另一塊。他生怕自己的嘴巴閑下來，從而說出那句他不得不說的話。荊軻大口喝酒，大塊吃肉，他不停地給樊於期敬酒，讓樊於期吃肉。他倆喝光了兩壇白酒。樊於期越來越興奮，他不停地?fù)]手，擺動著脖子，他脫去了長袍，解開了高綰的頭發(fā)，搖擺著站起身，揮舞著長劍，高聲放歌?；椟S的燈影里，樊於期像一只找不到歸宿的蝙蝠一樣盤旋起舞。荊軻端起酒杯，走到他的身邊，抬手抱住了樊於期，偏頭貼在樊於期的耳邊說：

“於期兄，我是來取您的人頭來了?！?/p>

樊於期停止了舞劍，他似乎是聽清了荊軻的這句話，又似乎不能確定荊軻為什么要這么說。他眼睜睜地看著荊軻搖擺著身子朝地下癱軟下去。荊軻雙腿彎曲，匍匐在樊於期的腳下。樊於期彎腰想扶起荊軻的時候，聽到荊軻帶著哭聲說：“於期兄，我是來取您的人頭來了?！?/p>

樊於期像是沒聽到荊軻說這句話，他的嘴巴哆嗦著，彎腰貼近了荊軻。他把荊軻攬?jiān)趹牙?，他的臉頰貼著荊軻的臉，粗糙的胡須像鐮刀下的野草一樣抖動，兩汪熱淚從眼窩里冒出來。荊軻感到一股溫?zé)岬奶弁?，他聽到樊於期喘著粗氣說：“來，兄弟，咱們繼續(xù)喝酒?！?/p>

那一夜，荊軻和樊於期兩人喝得大醉，這是他們此生喝過的最酣暢的酒。屋外寒風(fēng)呼嘯，清冷的月光被凜冽的寒風(fēng)切割得支離破碎，冰片一樣紛紛墜落在深夜里。

第二天清晨，荊軻被一股奇怪的氣息擾醒。這是什么樣的味道呢？如此咄咄逼人，卻又不依不饒地侵襲著這個清冷安靜的早晨。荊軻猛地睜開眼，掙扎著翻身下床，他先是看到了躺在地下的樊於期，他閉著眼，完全是一副熟睡的模樣。荊軻走下木床，才發(fā)現(xiàn)從他脖子上流淌出來的血鋪滿了地面，像整個燕國的版圖。在樊於期的后背，攤著一片白色的粗布，血紅的字觸目驚心：國恨家仇，士為知己者死。

荊軻叫了一聲於期兄，雙膝彎曲，跪在樊於期身前。

3

筑這種樂器，起源于楚地，形似琴，頸細(xì)肩圓，內(nèi)里中空，用十三根馬尾做成弦，演奏時，左手按弦的一端，右手執(zhí)竹尺擊弦發(fā)音。在懂筑的人手里，其聲悲亢而激越，抒發(fā)心聲，為人代言，使人戚然共鳴;如若在不通音律的人手里，筑就成為一個嗚嗚呀呀的啞巴。筑和人一樣，只有彼此懂得才能彼此珍惜。

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擊筑吟唱了。我從來不會為有眼無珠的人擊筑，也不會為口是心非的人吟歌，更不會與表里不一的人交往，這是我做人的原則。正如當(dāng)年我從事屠狗營生并以此養(yǎng)家糊口的時候，忙里偷閑擊筑吟唱，街人都用譏諷的眼神看我，他們認(rèn)為一個屠狗的人用筑這么高雅的樂曲彈唱吟歌是一種有傷風(fēng)化的行為。直到那年春天，荊軻提著一把劍走進(jìn)我的狗肉鋪，他發(fā)現(xiàn)了掛在墻上的那把筑。他默默地吃了一盤狗肉，喝了兩碗酒，他喝得臉色通紅，直勾勾地盯著我說：

“我知道你是屠狗的高漸離，我知道你擊筑的手藝比煮狗肉的手藝好，我知道你是煮狗肉這個行當(dāng)里擊筑最好的人，我就是來聽你擊筑的……”

荊軻口齒不清地對我嘮叨了這么多，他滿眼期待地等著我擊筑。他看似滑稽的樣子觸動了我，我當(dāng)時只想用暴躁的弦聲趕走這個衣著邋遢的人。我漫不經(jīng)心地從墻上摘下筑，摸起竹片擊打，嘣嘣兩聲，荊軻渾身一哆嗦，噴著酒氣說：“妙！”

荊軻搖晃著走近我，他伸開兩只臟兮兮的胳膊，把我和我的筑一同攬?jiān)趹牙铩?/p>

他貼著我的耳邊說：

“想喝酒就喝酒，想吃肉就吃肉，想擊筑就擊筑。人活一世，真誠最好?！?/p>

他看我對他的話沒反應(yīng)，便有些惱，搖晃著我說：

“我就是那個你想為他擊筑的人。我來了，我來找你喝酒，吃肉。你擊筑，我唱歌。”

荊軻是第一個認(rèn)為我是為擊筑而生的人，他懂我，認(rèn)為我不只是會屠狗煮肉，我還將成為名揚(yáng)天下的擊筑師，我遇到了知己。

我對荊軻說：“你懂氣味相投這句話嗎？”

荊軻說：“我就是聞著氣味才找到你的?！?/p>

我擊筑，荊軻隨和吟唱，我們的配合就像春風(fēng)吹拂著柳枝一樣和諧完美。我們隨心所欲，沒有一丁點(diǎn)的矯情。我和荊軻走出狗肉鋪，在街面上邊走邊唱，邊唱邊喝酒。后來我們唱到盡興處，仰脖喝干了一碗酒，抱頭哭泣。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初春，我和荊軻隨心所欲地走在燕國國都的街面上，我們肆無忌憚的張揚(yáng)讓路人紛紛駐足側(cè)目。也就是那天，一個滿臉胡須的男人在人群里叫了一聲好，他從人群里擠出來，快步走到我和荊軻身前，奪過荊軻碗里的酒一飲而盡。

他用高亢的嗓門對我和荊軻說：“我叫樊於期，愿與二位結(jié)為兄弟?！?/p>

荊軻拍著樊於期的肩膀說：“我知道樊於期，我知道你就是樊於期?！?/p>

荊軻攬著我和樊於期再次返回我的狗肉鋪。我們重新倒?jié)M酒，擺上熱騰騰的狗肉，飲酒擊筑，放聲高歌。那時候我才知道，樊於期是秦國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大將，他率領(lǐng)秦兵攻打趙國戰(zhàn)敗，因畏懼殘暴的秦王處罰他，又聽聞燕國正在尋求天下將才，便來燕國投奔太子丹，期望為燕國效力。秦王惱怒樊於期叛變，將其父母宗族全部殺戮，并宣告天下，誰捉得樊於期頭顱，賞千金，封邑萬戶。

樊於期仰天長嘆：“天下原本和諧，秦王決意以虎狼之心吞并他土;如今秦王殺我門族，我樊於期決意報(bào)效燕王，擇機(jī)以雪其恨！”

4

我與荊軻和樊於期相識的情景，恰如白云舒展于明朗的天空，歷歷在目，只是此時已物是人非。聞知樊於期自刎的消息，我黯然淚下，樊於期兄與我離別已有數(shù)年，音容笑貌依然栩栩如生，樊於期兄重義輕生，為國仇家恨、知己者死。樊於期算得上一位頂天立地的君子。聽聞樊於期自刎之后，太子丹趕往燕北，撫著樊於期的尸體痛哭流涕，此情此景，令人悲切。

那個寒風(fēng)凜冽的冬天，趙國已經(jīng)被秦國吞滅，秦兵逼壓燕國邊境，眼看燕國也要落入虎狼之口，太子丹密謀刺殺秦王的計(jì)劃正在加緊進(jìn)行。這個刺殺計(jì)劃的每一道程序就像冰層下的激流一樣，看似平靜卻暗流洶涌。太子丹深知秦王垂涎燕國山河，便策劃把最為肥沃富饒的督亢之地貢獻(xiàn)給秦王，以錦帛制作成督亢地圖，取得秦王信任。為確保荊軻能夠接近秦王，太子丹揣摩秦王所需，再將其恨之入骨的秦國叛將樊於期的人頭奉獻(xiàn)給秦王。如此，方能彰顯燕國俯首跪拜之心情。

此計(jì)劃確定以后，太子丹又拜荊軻為燕國上卿，請荊軻住進(jìn)上等的館舍，供給他豐盛的宴席，備辦奇珍異寶，讓荊軻享受人間榮華。這個刺殺計(jì)劃安排縝密，荊軻尋找燕國鍛造名匠，鍛煉鋒利的匕首，并將匕首加以天下百種毒藥浸泡，藏入督亢地圖內(nèi)，讓荊軻帶之面見秦王，到時出其不意刺殺秦王。

又過了一些時日，秦王持續(xù)向燕國邊境增兵，無數(shù)戰(zhàn)車和長矛如低垂的烏云一樣包圍了燕國邊境，整個燕國陷入了一場大雨欲來的慌亂之中。很多躲避戰(zhàn)亂的百姓推著糧食、攆著牲畜從城門里涌出來，扶老攜幼，紛紛奔向南方的幾個國家。傳聞都城百姓已經(jīng)流走過半。面對此景，太子丹心急如焚，不得不下令關(guān)閉城門，禁止百姓外逃。這樣的命令散布到都城里，百姓頓時覺得自己猶如被捆綁的牛羊，只能等待宰割，一時間，燕國城內(nèi)百姓叫苦連天，整個社稷面臨崩塌。

國難當(dāng)頭，匹夫有責(zé)。我決定進(jìn)入都城看個究竟，如果能見到荊軻，當(dāng)然那是再好不過。我想了解荊軻刺秦計(jì)劃的具體細(xì)節(jié)，以及是否還有紕漏之處。在一個冷雨凄迷的早上，我懷揣一壺?zé)峋疲藘蓧K狗肉，披上蓑衣朝王室的方向走去。這是一段不到三里的路程，我踩著冰硬的地面走到王室大門的臺階前時，卻被兩名手持長矛的士兵攔住了。

我自報(bào)姓名，對士兵說，我要見荊軻上卿。士兵對我提出的要求沒有任何反應(yīng)，他們臉上的表情就像河面上的冰一樣冷硬。我只得踮起腳尖朝王室里大聲喊荊軻的名字。我的喊聲激怒了那兩個士兵，他們揮動長矛，驅(qū)趕我離開。士兵如此粗暴的態(tài)度頓時讓我心生忿恨，我掏出懷里的那一壺?zé)峋?，奮力揮臂朝王室大門里投擲進(jìn)去。隨著咣當(dāng)一聲，王室大門里一片騷動，更多身穿盔甲的士兵揮動長矛朝我奔過來，眼看將要遭到毆打，這時候，我聽到門口傳來一聲斷喝：“住手，休要無禮！”

眾士兵停止動作，我探頭朝王室門口看，見一個矮小身材的少年朝我走過來。他腳步鏗鏘有力，奔到我面前，便拱手行禮，低聲道：“高先生，荊軻上卿有話使我傳您，請借一步告知?！?/p>

我說：“你是何人？”

那少年答：“在下名喚秦舞陽，現(xiàn)今在荊軻上卿門下做事?！?/p>

秦舞陽說罷，不容我再問，便朝王室門口一側(cè)的一株樹下走去。我跟著他走到樹下。秦舞陽察看四周無人，便又對我拱手致禮，低聲道：

“高先生，荊軻上卿使我告知您，三日之后，荊軻上卿將與我去秦國面見秦王，因此上卿約您在易水河邊相見。”

我道：“還有誰同去？”

秦舞陽稍作沉吟，答：“還有樊於期將軍?！?/p>

此言讓我無語。我沉默片刻，與秦舞陽拱手告別。

在返回家的路上，天地之間飄著細(xì)如牛毛的冷雨，街面上的店鋪都關(guān)閉著，路上看不到一個行人，連路旁的樹枝都紋絲不動，空氣凝滯得讓我窒息。我疲弱無力，步履踉蹌，好像整個身子被掏空了一樣。我陷入了一種難以言狀的情緒之中，這種情緒看不見摸不著，卻又像煙霧一樣實(shí)實(shí)在在地塞滿了我的內(nèi)心。那時候，我還不知道，這種情緒叫孤獨(dú)。

5

那個冬天，一場細(xì)如牛毛的冷雨紛紛揚(yáng)揚(yáng)地下了三天三夜。細(xì)雨落在地上，瞬間就結(jié)成了薄冰。荊軻將去秦國的那天早上，我一大早便懷抱那把筑趕往易水河邊。我沒帶熱酒，也沒帶狗肉，我不想在這個時刻與荊軻吃肉喝酒，我只想在與荊軻辭別的時刻，以筑代言，表達(dá)我萬般復(fù)雜的心情。

我到達(dá)易水河邊的時候，看見已有十幾個人立在冷雨淅瀝的河邊。兩輛馬車靜止不動，十幾個人也靜默不語。他們默默相視，舉杯飲酒。及至走近河邊，我才發(fā)現(xiàn)荊軻與秦舞陽各自穿了一身白色的衣袍，我想張口喊一聲荊軻兄，可是我的嘴巴張開了，卻怎么也發(fā)不出一個字。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原因，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荊軻兄舉著一碗酒走到我跟前。我接過隨從端給我的一碗熱酒，默默地與荊軻兄仰脖飲盡。

那碗熱酒淌進(jìn)我的身子的時候，頓時像一條火蛇竄遍了我的全身。我覺得眼窩一熱，淚眼蒙眬里，荊軻把泥碗摔在河灘上。荊軻沖我拱手致禮，我即刻揮動竹片擊打筑弦，弦聲時而嘶啞低迷，時而高亢勇猛。我從來沒有如此投入忘情地?fù)舸蛑?，我要把我對荊軻兄的情誼用弦聲表達(dá)出來，把我對燕國的熱愛，把我的祝福、期待和悲憤全部擊打出來。在那一刻，我覺得我不是在擊打筑弦，而是在擊打我的每一條血脈和每一片肌膚，我是在擊打燕國山河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株草木，我是在代表燕國每一位渴望和平的百姓表達(dá)心情。

在暢快淋漓的擊筑聲里，我聽得荊軻兄仰天發(fā)出一聲長嘯。他快步跳上馬車，眾人紛紛拱手行禮，馬蹄奮踏，馬聲嘶鳴，我聽見荊軻在弦聲里高歌道：

“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

眾人紛紛高聲附唱：

荊軻慷慨別燕丹，歌聲變微入云端。

送者人皆白衣冠，將軍首級血未干。

將軍者誰於期樊，督亢地圖封在函。

西入咸陽叩秦關(guān)，為民除害下龍?zhí)丁?/p>

……

眾人熱淚滿臉，紛紛朝遠(yuǎn)去的馬車跪拜送行。易水河岸的樹木和枯草見證了這千古絕唱。踢踢踏踏的馬蹄聲敲擊著眾人的胸膛，荊軻的白衣隨風(fēng)起舞，荊軻和秦舞陽站在馬車上，隨著寒風(fēng)在悲壯的歌聲里漸行漸遠(yuǎn)。太子丹表情戚然，伏拜在地，渾身顫抖，猶如破敗的漁網(wǎng)一樣在寒風(fēng)里緊縮成一團(tuán)。我發(fā)現(xiàn)筑上的馬尾弦已被我擊打斷開。再次眺望荊軻遠(yuǎn)去的背影，早已不見蹤跡，唯有荊軻的歌聲在燕國山河間激揚(yáng)回蕩：“風(fēng)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fù)還……”

6

荊軻刺秦失敗的消息在一個月后從燕國王室里傳到我耳朵里的時候，我一點(diǎn)都沒感到驚訝。當(dāng)時我正靠在屋檐下修復(fù)筑上斷開的弦，細(xì)如發(fā)絲的馬尾在我手里拿捏不定，馬尾在我哆嗦的手指里始終不能順利穿過筑上的銅鉤，我只好把筑舉起來，對著頭頂上的陽光，仔細(xì)辨認(rèn)筑上如針眼一般大小的銅鉤。彼時一個神色慌張的兵丁跑進(jìn)了院子，他沖我拱手行禮，用悲傷的語氣對我說：

“先生，荊軻上卿刺秦失敗，已被秦王用劍刺死?！?/p>

我偏頭看了看這個氣喘吁吁的兵丁。他大約有十七八歲，雖然穿著一身厚重的兵服，卻還是一副稚氣未脫的樣子。他站在我面前，手足無措地等待著我的反應(yīng)。

我不知道如何發(fā)聲。我對著陽光試圖順利地把馬尾從筑上的銅鉤里穿引過去，但是我覺得我的手指哆嗦得越來越厲害。這樣的哆嗦瞬間傳遍了我的全身，我覺得眼窩里熱辣辣的，淚水在我的哆嗦里涌滿了雙眼。

我沮喪地把筑放在地上，抹了一把眼窩里的淚水。

我對那個兵丁說：“我知道了，你回去吧?！?/p>

那個兵丁對我點(diǎn)點(diǎn)頭，便又像旋風(fēng)一樣奔了出去。我回到屋里，從酒甏里倒出一碗酒，對著秦國的方向跪拜下去，然后把酒潑在了地上。

不到三天時間，荊軻刺秦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個燕國。我走在大街上，聽到百姓們都在用惋惜而又悲痛的語氣講述著荊軻刺殺秦王的過程。

荊軻和秦舞陽帶著樊於期的人頭到達(dá)秦國都城咸陽后，便給秦王的寵臣蒙嘉送上厚禮，由蒙嘉向秦王進(jìn)言引見。秦王在咸陽宮朝堂舉行隆重儀式，召見燕國使節(jié)。荊軻捧著裝了樊於期頭顱的木盒，秦舞陽捧著督亢的地圖，一步步走上秦國朝堂的臺階。年少的秦舞陽目睹秦國朝堂的盛大陣勢，嚇得臉色蒼白、渾身發(fā)抖。秦王不悅，便使荊軻一人靠近。

荊軻從秦舞陽手里接過地圖，捧著上去，獻(xiàn)給秦王。秦王打開木匣，見果然是樊於期的頭顱。荊軻把督亢地圖慢慢打開，直到圖窮匕現(xiàn)，便使右手拿起匕首，左手抓住嬴政的衣袖。秦王大驚，迅疾起身掙脫開，荊軻抓著的袖子被扯斷。秦王想將佩劍拔出，但劍太長，沒有拔出來。荊軻向秦王撲來，秦王環(huán)柱逃避，荊軻緊追秦王。旁邊雖立眾人，但是都手無寸鐵，殿下的武士，按秦國的規(guī)定，沒有秦王詔令不準(zhǔn)上殿。正在情急時，有個叫夏無且的侍醫(yī)，急中生智，拿起手里的藥袋對準(zhǔn)荊軻扔了過去。荊軻因?yàn)閾P(yáng)起手來要擋這個藥袋而分了神，眾大臣趁機(jī)對秦王喊：“大王把劍鞘負(fù)過后背，就能拔出劍來?！?/p>

眾人此言提醒了秦王，于躲避之中，秦王將劍負(fù)于背拔出，揮劍刺向荊軻左腿。荊軻栽倒在地，又掙扎著坐起，右手把匕首向秦王擲去，只是擊中殿內(nèi)銅柱。嬴政再用劍砍他，荊軻揮手阻擋，五根手指被利劍斬?cái)?。荊軻自知大事未成，倚柱而笑，對秦王破口大罵。此時殿外的武士已聞訊闖入，將荊軻亂劍刺死。跟隨荊軻同行的秦舞陽，也被武士砍殺于朝堂的臺階之下。

我走在燕國國都的街面上，聞聽燕國百姓在講述荊軻刺秦的過程。百姓們凄惶地議論：“燕人就要亡國了?！?/p>

百姓的議論猶如漫天的塵暴，淹沒了岌岌可危的燕國。公元前226年，秦王命令大將王翦攻打燕國，太子丹勉力抵抗，無奈非秦軍的對手。秦軍攻下燕國國都薊，太子丹逃往遼東郡。秦王又派大將李信率軍追擊，太子丹無處逃脫，以繩縊死。一時間，燕國危在旦夕，百姓紛紛逃命。秦王卻不依不饒，下令捉拿與太子丹和荊軻有關(guān)聯(lián)的人，以雪被荊軻刺殺之辱。

我收拾了衣物，把筑裝進(jìn)布袋，走出了家門。街面已經(jīng)很冷清了，不見往昔繁鬧的市井景象，燕都的百姓早已各自逃奔，街面上到處拋灑著百姓丟棄的衣物和家具。幾枝早春的桃花從墻頭探出來，在冷風(fēng)里瑟瑟發(fā)抖。我駐足凝視著這點(diǎn)點(diǎn)刺眼的紅，孤獨(dú)的情緒從心底彌漫出來，像看不見的網(wǎng)一樣籠罩了我的全身。

在那一刻，我發(fā)誓，此生我不再擊筑，因?yàn)槟苈牰覔糁娜艘呀?jīng)沒有了。

7

我在宋子城那家酒肆做酒保的那段時日，沒感到一點(diǎn)快樂。這不是我心儀的工作，我隱姓埋名來到宋子城，只是為了茍且偷生。

宋子城以前是趙國的一座城邑，這座規(guī)模不大的城池的命運(yùn)像我一樣，在戰(zhàn)火中得以茍延殘喘。這里聚集了各諸侯國前來避難的百姓。眾人被秦國的戰(zhàn)火燒得焦頭爛額，只能在焦慮不安中依賴酒水度日。

幸好酒肆的主人是一位略通音律的人，他總是在人們的痛罵聲中擊打?qū)儆谒囊话阎源藖頁嵛勘娙?。只是他擊筑的技藝粗糙，至多是依靠擊筑來發(fā)泄內(nèi)心的痛苦。我以酒保的身份端著熱酒熟菜服侍那些飲酒的人們時，覺得主人擊出的筑弦聲分外刺耳。他擊筑時手腕用力不妥，分不清輕重緩急，也拿捏不準(zhǔn)每一根弦的聲音指向。在眾人鼓掌叫好的時候，我?guī)状蜗胫赋鏊麚糁娜秉c(diǎn)，但是考慮到自己隱姓埋名的處境，不得不逼著自己閉緊了嘴巴。

我只能私下對同為傭人的朋友們議論主人擊筑的技藝。那些神情拙樸的傭人聽不懂我的話，只是用疑惑的眼神盯著我，直到有一天，我實(shí)在是對主人毫無章法的擊筑聲忍無可忍，悄聲對傭人們說：“弦為心聲，如此擊筑，差矣。”

我對傭人們說這句話的時候，沒想到窗外有耳，竟會有人把我的話傳給了主人。主人把我叫到廳堂，當(dāng)著滿堂的酒客問我：

“聽說酒保也懂音律，吾甘愿請教，如何才能以弦觸心？”

滿堂的客人屏住氣息。我謙讓，主人卻愈加誠懇相邀，還把我請到座案上，又端了一杯熱酒遞給我。筑弦就在我面前，伸手可及。在那一刻，我想起了童年時手持一片石子，將其拋擲在水面上的情景。水面上漾起的波紋四處蕩開，就像母親的笑容一樣讓我迷戀，讓人感到溫暖和安全。我懷念這樣的溫暖，我需要這樣的安全感。我的眼窩一熱，接過主人遞來的熱酒仰脖飲盡。我放下酒杯，對眾人道一聲：“見笑了！”

我摸起竹片，對著筑弦擊出第一聲。弦聲短促、有力，含著我的隱忍、屈辱，以及倔強(qiáng)。我抬頭觀察眾人的反應(yīng)，眾人皆是目瞪口呆，接著便齊聲叫好。這樣的場景我久違了，弦為心聲，弦能與人心共鳴，我擊筑只為懂它的人，只為知音。眾人鼓掌、叫好、哽咽、哭泣、頓足，情不自禁者，哭著起身掩面離去。酒肆主人更是驚魂失色，伏拜在地，顫聲對我道：“請教大師姓名？”

我抬臉看著空蕩蕩的廳堂：“吾乃燕人高漸離，因被秦兵追殺，隱姓埋名，流落至此?！?/p>

主人涕淚，對我再次行禮，泣聲道：“鄙人能聞先生一曲，三生有幸，死而無憾?！?/p>

我高漸離的名聲隨著筑弦聲傳遍了整個宋子城。全城的百姓紛至沓來，請我擊筑，皆說為聽我的擊筑弦聲，甘愿三月不食魚肉。在此鄉(xiāng)野凋敝之地，諸位百姓能如此熱愛音律，使我百感交集。

自此，酒肆主人把我奉為上賓，虔誠請教我音律規(guī)矩，我也樂意把擊筑之竅傳授與他。百姓每日聚集在酒肆，聽我擊筑，如癡如醉，一時間，高漸離隱居在宋子城的消息傳遍了方圓百里。我也不再隱瞞，索性脫去酒保身份，專注擊筑，研究音律，以此慰藉苦悶心靈。

某一夜，我正寐，卻聽得馬蹄聲聲。我驚醒翻身，卻見荊軻兄勒馬顯現(xiàn)，一身白衣布滿血跡。未及我拱手行禮，便聽得荊軻兄道：“漸離兄，此處不可久留，請速離去?！蔽殷@叫一聲，卻見荊軻兄身影消失。我睜開眼，房內(nèi)孤燈清影，窗外風(fēng)聲瑟瑟。馬蹄聲隱約在耳，我萬般糾結(jié)。

次日一早，我剛起床，便被一群人馬堵在房內(nèi)。來人氣勢洶洶，雖拱手沖我致禮，言語卻生硬如鐵：“秦王聽聞先生擊筑乃天下絕響，特聘先生為秦樂府令，請先生前去咸陽?！?/p>

我道：“我若不去，該當(dāng)如何？”

來人道：“如今數(shù)萬燕人在秦國為囚，秦王有令，先生如若不去，即刻將燕人處死?！?/p>

8

在我見到秦王之前，秦王便命幾個宦官用干燥的馬糞熏瞎了我的雙眼。

那幾個身穿白衣的宦官對我態(tài)度謙恭，他們一邊對我拱手行禮，一邊卻又毫不遲疑地用一團(tuán)白綾捆住了我的胳膊和腿。他們的動作看似很輕，力氣卻極大，把我捆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只露出鼻子和眼睛。我被他們抬起來，放在一條木凳上，面對著一盆冒著濃濃青煙的火盆。

他們輕輕搖著蒲扇，讓裊裊升騰的青煙熏烤我的雙眼。嗆人的煙霧鉆進(jìn)我的眼睛里，我的眼淚頓時從眼窩里滾出來，陣陣將要窒息的感覺使我一次次暈厥過去。他們用細(xì)長的馬尾絲捅我的耳朵眼，麻癢的感覺使我渾身抽搐不止，想笑又發(fā)不出聲，想哭也發(fā)不出聲。

宦官貼在我耳邊，輕聲說道：

“先生，這還不算疼，總比剜掉您的眼睛好多了。忍忍吧，等您的眼淚淌干了，這事就算做完了。”

我的眼淚滴滴答答地濺在地上，就像是從我心里流出的血。那幾個宦官告訴我，秦王知道我和荊軻是兄弟，秦王想聽我擊筑，又擔(dān)心我謀害他，所以不得不這么做。他們勸我說，眼睛瞎了，命還留著，這是一件很劃算的事。

我被馬糞熏瞎了雙眼。我的眼前像總有一片揮之不去的霧，看什么都是影影綽綽。我不停地眨巴眼皮，可是眼里卻再也淌不出一滴淚。我只聽到那些急促而又有序的腳步聲、慌亂而又恭敬的跪拜聲。

他們齊聲說：“叩見我王，我王萬歲?！?/p>

一個人影沖我走過來，他的腳步像貓一樣輕。他靠近了我，抬手在我眼前晃了晃。稍頃，他的手握住了我的手。這個人的手指細(xì)長、柔韌、經(jīng)絡(luò)分明、靈動自如，讓我想起了在風(fēng)中搖擺的柳條。在那一刻，我判定，這雙手如果從未殺人染血，便注定是天下第一流琴師的手。

我握住了它：“如果江山和音律，只能得一，您會如何選擇？”

半晌，我才聽到他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他用嘶啞的聲音說：“我是個貪婪的人，只會取，不會舍?！?/p>

我說：“我知道?！?/p>

他說：“你懂我?！?/p>

我聽到他抱著我的筑，反復(fù)撫摸，喃喃自語：“怪不得先生能擊出天下最美的音律，你的筑和別人的不一樣，有分量?！?/p>

我默然不語。他不知道，在我臨行之前，我把熔化的鉛灌進(jìn)了這把筑里。這把筑是我唯一的武器，我遲早會把這筑砸到他的頭上。

他命人給我換上了干凈的衣袍，為我端來豐盛的美食，讓我為他擊筑。我擊了一段，便聽到了他的哽咽聲，從緊閉的牙齒里擠出來：

“先生，你懂得一個人身在高處的孤獨(dú)?！?/p>

我繼續(xù)擊筑。他的哽咽變成了哭泣，他的哭泣像是來自地心，又像源于天空。

他說：“我聽到了積雪融化的聲音，真好?！?/p>

我不理會他的話，我揮著竹片擊筑，筑弦聲時而如暴雨直擊，時而如清風(fēng)拂面，時而如馬蹄飛踏，時而如細(xì)雨潤物。在玄幻多變的弦聲里，我聞到了熱騰騰的狗肉、綿長的酒香;我想起了燕國大街上盛開的桃花、孩童的歡笑和老者的吟嘆，想起了豐碩的黍米和生發(fā)的草木，想起了低飛的鳥兒和奔流的河水……百般的復(fù)雜感受讓我渾身戰(zhàn)栗，讓我如癡如醉。

突然一聲脆響，我聽到了筑弦斷開的聲音，弦聲戛然而止。我靜默不動，我聽到他哭泣著靠近了我。他像一株不堪重負(fù)的樹一樣倒下來，抱住了我的肩。

他這樣的舉動令人措手不及，我想不到這個稱霸天下的人也會流淚。他的臉貼著我的臉，他的眼淚粘在我臉上，我感受到了他身體的溫度，這溫度竟然跟我在和荊軻相擁而泣時所感受到的溫度一樣。在那一瞬間里，我想哭，可是我卻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

他的鼻息就在我耳邊：“我成為天下人的始皇帝，卻感到了孤獨(dú)。如今我才明白，唯有失去，才是通往富有之途?！?/p>

我推開了他，揮起手里的筑，使出全身的力氣朝他砸過去。我聽到他發(fā)出一聲驚叫。隨著一聲脆響，一道白光沖我刺過來，我沒躲避，任憑劇烈的疼痛涌遍了我的全身。我的意識在他的哭聲里慢慢混沌起來，在意識消失之前，我聽到他哭著喊了一聲：“漸離兄……”

9

2016年夏末，我與一位同城的朋友乘動車從濟(jì)南出發(fā)，去西藏旅游。途經(jīng)西安站轉(zhuǎn)車時，我們在車站內(nèi)的一家快餐店吃午飯，這時，朋友坐在餐椅上撥弄了一會兒手機(jī)，猶豫著對我說：“我?guī)啄昵罢J(rèn)識的一位網(wǎng)友，也正在去拉薩的途中。她和我約定一起逛逛西藏?！?/p>

我問：“你的網(wǎng)友是女的吧？”

他答：“是個資深美女?！?/p>

我有些不快，抱怨道：“你怎么不早說？早知道我就不和你一起來了?！?/p>

朋友支吾說：“我也是剛剛和她才約定好。”

我說：“那你自己去西藏赴約吧，我一個人留在西安逛逛?！?/p>

朋友面帶愧疚，低聲說：“這事你就裝作不知道吧?！?/p>

我拎起背包，對他說：“放心吧，咱們是二十多年的朋友了?！?/p>

我走出車站大廳，溫暖的陽光照在我臉上。我揉了一下眼睛，沿著人流洶涌的大街走了一段，然后招手?jǐn)r下一輛出租車，我探著頭問司機(jī)：“我想去看兵馬俑，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