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地理抵達經(jīng)驗

馮娜

我年少時讀到里爾克所說的“詩并不像一般人所說的是情感（情感人們早就很夠了）——詩是經(jīng)驗”，我并不是很能理解這其中的奧妙。我當時還缺乏經(jīng)驗。關于生活、關于情感、關于詩歌，我都知之甚少。特別是當我度過了青少年時代，從我的家鄉(xiāng)中國西南部的內陸小城走向亞熱帶的嶺南城市，才發(fā)現(xiàn)原來高原的內陸氣候和海洋氣候差別如此巨大。在云貴高原的山嶺上生長著雪松、龍膽草、杜鵑，還有被譽為“植物活化石”的桫欏、金花茶、珙桐等植物。在嶺南，無須對著古詩垂涎，“日啖荔枝三百顆”不是夸張的修辭，荔枝樹、芒果樹、龍眼樹隨處可見，濕熱的氣候滋養(yǎng)著蓊郁的亞熱帶植物，一年四季都是綠意滿盈。我在一首名為《長夏》的詩里寫過，“鳳凰木和杜英樹靜靜整理著花冠//夏日輕易地找到了南方，和幾粒橄欖一樣/一些沾著鹽，一些蘸著糖”。如果不是在粵地生活經(jīng)年，我斷然不會有這樣細微的體會和經(jīng)驗。記得有一次去廣東潮汕地區(qū)游玩，發(fā)現(xiàn)街邊有一個婦人推著小推車在賣滇橄欖，我感到非常詫異;因為在我過往的認知里，這種果實只能出產于我老家那種高寒山地，沒想到在這里也能遇到它。上前一打聽，沒想到這還是當?shù)氐奶禺a之一，人們將其稱為“油柑子”。老婦人熱情地招呼我嘗一嘗她沖碎后用調料拌好的油柑子，這是當?shù)氐某苑?，可以蘸鹽也可以蘸話梅粉。在我老家，這種果實被稱為“滇橄欖”，在滇西北一帶的山地，冬季漫山遍野，也有人會背著籮筐去攀摘，街市上也有人販賣。我是第一次吃到這樣“嶺南風味”的油柑子，實在是刷新了我的經(jīng)驗，我也從此得知這種植物其實在亞熱帶的南方地區(qū)并不少見。近年還看到不少飲品店推出了“油柑榨汁”，不少嘗試者云，“挺上頭的”。

我想，里爾克說“詩是經(jīng)驗”時一定走了很多路、看過了不少風景，在世事中輾轉，在心靈的道場磨礪，更深地理解到在某種程度上，情感并非天賦，而是一種經(jīng)驗。所以他繼續(xù)寫道：“為了一首詩我們必須觀看許多城市，觀看人和物，我們必須認識動物，我們必須去感覺鳥怎樣飛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開放時的姿態(tài)。我們必須能夠回想：異鄉(xiāng)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漸臨近的別離……”這些是我們生命中鮮活的律動，也是無數(shù)個我們感受到生之歡愉、別離之哀戚的時刻。為了探尋生命的本質、生命的意義，人類發(fā)展出哲學、宗教、科學等等，詩歌也是人類感知生命，通過與外部世界的鏈接和外界生命氣息確認自我存在的一種方式。我們在談論一個作家、詩人的精神向度時，很難繞開他所行經(jīng)過的地理空間。文學與地理空間的關系研究作為一種研究方法已被學界廣泛探討，中國的文學地理學論述可追溯到兩千多年前《左傳·襄公二十九年》所載吳公子札對“國風”的評價。“文學地理”這個概念的提出，始于出生于廣東新會的近代學者梁啟超先生（《中國地理大勢論》，1902年）。事實也證明，不同的自然地理環(huán)境和人文地理環(huán)境會對文學創(chuàng)作者的心理狀況、知識結構、文化底蘊、價值觀念、審美傾向、藝術感知、文學選擇等構成多方面、不同程度的影響。特別是到了可以借助科技“日行千里”“耳通八方”的現(xiàn)代，人們的生活空間不斷得到延伸，生存經(jīng)驗也日趨復雜，文本與地理之間呈現(xiàn)出更加復雜的關系。

1929年，魯迅先生曾說：“中國有館閣詩人，有山林詩人，就是沒有都會詩人?！睘槭裁礇]有都會詩人？是因為都會生活沒有詩意嗎？還是居住在都會里的人無暇寫詩？我想更多的是在20世紀20年代，中國人的城市生活經(jīng)驗是很欠缺的，城市地理還沒被納入人們廣泛書寫的領域中來。在中國，人們常常通過鄉(xiāng)村來辨認城市，在這樣一個具有深遠的農耕文明的國度，城市文明的演進必然對應著一個鄉(xiāng)土中國的變遷，很多詩人也敏感地捕捉并跟蹤著這個歷程。一個世紀之后的今天，我們看到中國城市蓬勃興起的同時，也見證了大量關于城市的書寫，譬如“打工詩歌”“城市寫作”。打工詩歌是誕生于“世界工廠”（東莞）的文本，是中國城市化進程的一種見證。這些詩歌與一代人的青春和夢想有關，也與從鄉(xiāng)村涌向城市的生存者，他們的辛勞和失落有關。打工者在城市的角落中寫作，他們感知到的是地理空間上發(fā)生的巨大變革，更是一種全新的生命經(jīng)驗喚醒了他們心中沸騰的痛與愛。波蘭詩人切斯瓦夫·米沃什曾說詩歌是“個人與歷史的獨特融合發(fā)生的地方，這意味著使整個社群不勝負荷的眾多事件，被一位詩人感知到，并使他以最個人的方式受觸動。如此一來詩歌便不再是疏離的”。我未涉足東莞那些密密麻麻的工廠前，已經(jīng)從一些詩人那里感受到了這種“最個人的觸動”，但當我真正走進機器轟鳴的廠房、工人雙手分秒不停的流水線、交接班時人聲嘈雜的簡陋樓道，我還是被深深震撼。也才真正深刻地理解了詩人鄭小瓊寫過的“我的姓名隱進了一張工卡里/我的雙手成為流水線的一部分……”工業(yè)文明帶來的人類生存經(jīng)驗的擴展，詩人們精神地理上的位移也由此而生。當然，工業(yè)文明和商業(yè)文明只是城市生活的一部分，伴隨著城市文明而來的新生活經(jīng)驗，正在日益豐盛，詩人們有更多的新空間去勘探和“共享”我們所處的時代。就好比，“世界工廠”原本在我的個人經(jīng)驗范疇之外，但是打工詩歌的出現(xiàn)，讓我的心靈受到了沖擊，使得我們去關注這樣一個群體的生存境遇。我們都是“人類的一員”（《沒有人是一座孤島》 約翰·多恩），雖然我們的經(jīng)驗屬于個人，卻在公共場域中獲得了普遍性的回響，在人類精神的世界上我們共享了這個時代，并以我們個人的方式理解著這個時代。

后來，我讀到詩人達維希這樣描述城市：“每個城市有屬于它們自己的氣味。在巴黎到處都能聞到現(xiàn)烤面包、奶酪和各種各樣迷人之物的香氣;貝魯特彌漫著陽光、大海、煙霧和檸檬的氣味;莫斯科是冰塊上的伏特加味?！痹谒P下，觀光客般的濾鏡讓每座城市變得溫柔而富有情調，像是一種閑情逸致的地理“游賞”。然而，這位出生于1941年的阿拉伯詩人曾度過了長達20年的流亡生活，他在世界上多個國家輾轉，也許巴黎的烤面包味、莫斯科的伏特加、貝魯特的檸檬香氣都曾安慰過他。在這些地理空間真實的游歷中，詩人的內心風景被眼前的景色所召喚，他的目光停棲在“此處”，但心靈向往著過去、未來，那些渴念過的“別處的生活”?！拔覍儆谀莾?，我有許多回憶，我像每個人那樣誕生”，他的詩作在阿拉伯國家家喻戶曉，因為縱使他到處流亡，他心中的皈依之所依然是自己的故鄉(xiāng)。所有城市散發(fā)的氣味只是巴勒斯坦的背景，它們是他心靈地圖的一個個坐標，用以標注他返鄉(xiāng)的路途。他的精神是巴勒斯坦的，他的嗅覺和觸覺也是巴勒斯坦的，走在那些陽光溫暖的街市，人們親切、禮貌地和他打招呼，他依然感到自己是個異鄉(xiāng)人，他的使命還未完成，日復一日，他履行著一個詩人的天職——返鄉(xiāng)。不過，也是這些異鄉(xiāng)的風景和世情，讓他能夠“學會并拆開所有的詞得以去從中獲取一個”（《我屬于那兒》）。

我們總是通過異鄉(xiāng)來辨認故地。如果不是地理的變遷，人很難意識到周遭日常的變化，像溫水煮青蛙，我們長時間待在同一個地理空間，總是會感到冗長、單調、無趣而厭倦。游歷是一個人獲得新知的最佳方式，也是新經(jīng)驗展開的途徑;從古到今，吟游就是一種重要的詩歌方式。我亦不能免俗，在中國南方兜兜轉轉很久后，我開始期待踏上北方的旅程。中國北方的凜冽山嶺，我感到這里的石頭都是凍硬的，它區(qū)別于我所處的嶺南那種軟糯的三角洲，也區(qū)別于我的西南老家那種垂直型海拔的云山變幻。陌生的地理帶給人新鮮的感受，在這里回望我的出生地，那片土地上的一切從未如此清晰：“一個高寒的、山茶花和松林一樣多的藏區(qū)”（《出生地》），在那里，多民族聚居、風俗淳樸，至今也甚少被城市文明清洗?！跋奶煊绪渥?冬天有火塘/當?shù)厝酸鳙C、采蜜、種植耐寒的苦蕎”，在我童年的記憶中，那些荒野、山林、勞作的人，都像是一幀幀不褪色的圖畫，被封裝在某個時空，等待著被我重新臨摹。我們通過什么來辨認自己所處的時空呢？是地圖所指、是眼之所及，還是記憶中的吉光片羽？當我們試圖與過去、現(xiàn)在或未來對話，也許詩歌便有了確鑿的“小徑”。

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在《空間的生產》（The Production of Space）中指出，“生產的社會關系是一種社會存在，或者說是一種空間存在;它們將自身投射到空間里，在其中打上烙印，與此同時它們本身又生產著空間”。我們的肉身所至都是物質空間的客觀存在，而我們每個人在社會空間中所處的位置是不一樣的，我們所能生產和再現(xiàn)的“精神空間”也全然不同，正如海明威的巴黎是一場“流動的盛宴”，達維希的巴黎是逃亡之所，亨利·米勒的巴黎則是混沌糜爛的墮落之城。我還未去過巴黎，巴黎的圣母院已被焚毀，雨果寫過的巴黎圣母院卻歷經(jīng)歲月鮮活在讀者的心中;文學創(chuàng)造出的空間，早已超越了客觀的地理存在，這也是人類精神不朽的映照。

當我邁入中年，我再一次體會到里爾克的“詩是經(jīng)驗”是無數(shù)經(jīng)驗疊加所得。當我們越是投入生命，越會感到自身之匱乏和有限;如果一個人不能在詩歌或者說經(jīng)驗的教育中變得謙遜，我認為是不可靠的。一個人的精神地理不完全由生活地理來構建，生活地理卻是“第一手經(jīng)驗”的來源。如果不是每日上下班途經(jīng)珠江水滔滔的琶洲大橋，我也很難寫下《驅車過琶洲》。在南方的夏日，暴雨說來就來，有時行進在橋上，雨水模糊了視野，兩旁的珠江水聲色不動，船只慢吞吞地飄移，“早晨認出那些建筑、橋梁、灰色的江流/城市的樣貌控制著我的速度”。如果不是幾經(jīng)江南、被古老江南悠久歷史文化所打動，我不會心有戚戚：“翻著拓本的人等著江南推門而入/年少時，他修習了河流與別離/抱持著古鎮(zhèn)的自尊心/白云蒼狗，他還在為悠久的光輝而戰(zhàn)栗”（《江南辭》）;如今的江南古鎮(zhèn)上，流水、小橋、畫舫仍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卻懶得理會過往的詩意;我走過已然沒有丁香花一樣結著愁怨的姑娘的小巷，心里驀然感到在今天做一個詩人更加艱難。在遙遠的時代，“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 （韋莊《菩薩蠻》），那時的人，日子緩慢，但心事未必就比今人平白、簡易。他們流傳至今的“人文地理”，也成了我們今日按圖索驥的心情，我們謂之“文化傳承”。

無論生活在哪個世代，如果能抱持著這樣的心情，生活在更廣闊的地理空間，獲取更多更新的經(jīng)驗，用詩行勾勒出自己精神地理，這樣的人都是有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