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
日常之光
清晨,每日必經(jīng)的巷子里
準時飄出中藥的香味
我分得清哪一種來自當(dāng)歸哪一種來自黃芪
哪一種摻雜了桂枝枸杞丁香黨參
不惑之年,我漸漸愛上了它們的
“四氣”和“五味”;
宿城九月初太陽低照的早晨,
有的花還在開,有的葉正在落,
老人在社區(qū)廣場舞劍孩子們正趕往學(xué)校途中
我愛在小巷的入口處稍作停留,
伸手接住這暖性的日常之光;
我想象著有那么多性情迥異的植物
正身披露水,頭戴月色
風(fēng)塵仆仆從荒野趕往城市,
在爐火中伸展腰肢打哈欠
它們一邊醒來,一邊也將我喚醒;
我呀,我剛剛飲罷黃菊花茶,
自行車的把手上落著陽光,也落著塵埃,
我的血液里有植物的體香
汴河
岸邊的蘆葦們總比我站的堅實
它們的根向著這顆星球內(nèi)部延展
我沒有根我只有無用的十趾
它們踹過塵囂之門
踢過荒地中的無名雜草
走過一段又一段無來由的路
此刻當(dāng)我立于這無限之境,
它所支撐的肉身便會
于瞬息間倒塌,化作一攤露水
如果運氣足夠好我希望我能流淌到
紅嘴鷗踩過的腳印里去
秋風(fēng)辭
我對我這將要居住一生的
小城的認識,是膚淺的——
僅能說出一些簡單地名:
在它以東某地,有其名,曰東十里
以北亦有其名,曰北十里
另有西十里,南十里
住著我的各類階層的親人
終我一生,我所要做的
無非是兩個動作——
不停地“仰目”,
不停地“垂首”
因為我確信在我的頭頂之上
也必有一地,曰“上十里”
腳底亦必有一地
曰“下十里”
此刻,我正站在浩蕩的秋風(fēng)里
兩者的交匯處
在扶疏亭①公園
我偷偷拍下了他們的影像
一對緊貼在一起的老夫妻。
男人雙臂低垂,由于被男人遮擋
女人只露出半截下巴。
之后我反復(fù)觀看這段影像又發(fā)現(xiàn):
女人下巴上有光,光里有疤痕
男人的右手上少了半截中指;
眼下,我再次打開了視頻
下意識將手機調(diào)整為靜音狀態(tài)——
鏡頭中,他們依舊在不停交談
已聽不見怨恨與爭吵聲
椅背上空的綠藤仍在奮力地生長
但是他們的臉上現(xiàn)出了
身側(cè)梧桐葉一樣的從容與寧靜
①扶疏亭:蘇軾為徐州知州時曾畫墨竹一本,贈予宿州知府,把它們刻在石頭上,后建造一座亭子,取名“扶疏亭”。
皇藏峪①秋暝
太多的孩子一出生
復(fù)制了一副父母的臉型
之后是更多的相似
手勢,語氣,各種下意識的
痛與愛,以及最后時刻;
越來越多無休止的迭合當(dāng)我坐在樹下
隨手抓起兩片樹葉
我想到我父親
想到他父親,我兒子的父親
想到更多父親最后他們
都聚集到一個地方
山林間有更多的葉子落了下來
他們的頭頂一下子
落滿了不同的樹葉
①皇藏峪:宿州以北,因漢高祖劉邦隱藏于此,故名。
不惑年:夜釣記
在無限的寂靜中我同清水河
的緊張關(guān)系開始得到舒解。
從此岸望向彼岸月光細碎成點點鱗片
被我釣起又脫鉤于流水。
不惑之年,這愛上無倒刺空鉤
愛上這蒼茫之下的空與無
以及斜鋪而下的天光,這世間最柔軟的釣線。
我啊,曾經(jīng)度過了無數(shù)個執(zhí)拗的白日
與一條河拔河,癡迷于
書寫蒼白的“張力之美”。
而今,常常沿著漫長的河岸緩行
走累了,坐下,再起身離去
聽波光竊語說我身后事。
庚子立秋,唐河①夜飲后
深夜,從唐河走回家去。
黃昏時我曾在河邊的一位老朋友那里
喝了三個時辰的自釀果酒;
我們吃桃子,談及去歲的桃花
暮色中灰白色的鄉(xiāng)間公路
從一個村莊消失到另一個村莊
“沿途分布著大大小小的墳塋”
主人指尖蘸酒,在場院的石桌上點畫,
“有一半以上我叫得出名字。”
他蓄著山羊胡,月光下流水安詳,
他有兩排晶亮的牙齒;
那一晚我們一定還聊到了別的什么
如今只記得:孤獨而漫長的晚歸途中,
一想到主人幽暗的眼神,
我便不斷地仰起脖子觀望:星光漫天,
卻辨不清那些熟知的星座名
①唐河:開掘于唐代,位于宿州城南20里,白居易居符離時的所在地,有草堂遺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