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
在山里,在小村,一個院子就是一片草木世界,一片山水,一片歸隱的田園。于是,勞作回來,空閑時候,一個個村人,就會抄著一把竹椅,拿著一杯茶,坐在院子里,坐在一片青蔥草木間,慢慢地喝茶,閑聊,就是一個隱士,一個山水詩人。
陶淵明歸園田居的韻味,大概就是這樣。
孟浩然《過故人莊》,大概也是如此吧。
院中的角落里,當(dāng)然會有一片竹林,不多,幾十竿的樣子,根根修直,根根秀韻。竹影遮陰,一片青綠,一片翠色,罩著院子。人坐在房中,綠色搖曳上墻,瑩瑩一片,猶如薄薄的絲綢薄薄的相思,潔凈無塵。風(fēng)吹竹動,綠色亦動,房內(nèi)如一片蕩漾的湖水;整個院子里,也如一片蕩漾的綠水,泛起絲絲的波紋。
竹宜生筍,一夜春雨,一個個竹筍破土而出,頂著筍殼,如戴著帽子的小精靈,躲躲閃閃的,很是頑皮。挖了,剝殼,一片玉白色,切成薄薄的片,晶瑩透亮。炒肉時,肉切片狀,下鍋后起泡了,焦黃了,吱啦一聲倒下筍片,一滾即起,佐米飯,佐蒸饃,舌尖沁香,滿嘴竹韻,滿頰草木青香。
竹能沁涼。人住小樓上,面陽,夏日里,一片竹就遮出一片陰涼,有風(fēng)蕭蕭,無風(fēng)也蕭蕭。古人有詩說,“不知何人植芭蕉,有風(fēng)蕭蕭,無風(fēng)蕭蕭”,用在竹上也是可以的。人坐房內(nèi),一面竹簾掛在門上,一枝一葉的竹影就印在簾上,是鄭板橋的《墨竹圖》。枝枝蒼勁,葉葉有力。尤其月下,月光皎潔,一片白凈,竹影在簾,墨色斑駁,或濃或淡,參差交錯,是一種大寫意筆法吧,那么熨帖,那么自然。
涼氣,也隨著竹影沁入,是一種草木沁潤的涼,一種潔凈無痕的涼,透簾而入,沁人心脾,盈滿一室。
人回故園,躺在房內(nèi)竹塌上,讀著“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的句子,或者“月光疏已密,風(fēng)聲起復(fù)垂”的詩歌,心,也一片青嫩,一片翠意朦朧。那一刻,身上攜帶著的沉重、得失的煩擾都一掃而空。
冬日里,竹林能聽雪。晚上睡在床上,看著窗戶越開越白,越來越亮。耳邊,有沙沙聲透窗而來,如蠶食桑葉,雨潤青苗,很輕,也很柔,是雪花落在竹葉上的聲音。
竹林能貯雪,冬日雪后,一片潔白。
小村的院子,還有一種草木,就是一本芭蕉。芭蕉一綠,葉子肥大,就將一個院子,裝點出一種詩詞里的風(fēng)景,一種線裝書里的意境。
人走進(jìn)院子,看到一本芭蕉,頓時一身青綠,精神也是青綠色的,也是輕松的。
芭蕉展葉,一匹一匹簡直如布帛一般,是宜于聽雨的。
竹也能聽雨,可是沙沙一片,有些密集,雜亂無章,是一曲合唱。芭蕉則反之,一絲絲的雨落在芭蕉葉上,慢慢聚集著,就成為一滴碩大的露珠,終于粘不住了,就順著翠綠的葉面落下來,落在另一片葉子上,嘀嗒一聲;接著,又嘀嗒一聲,再嘀嗒一聲……如琴音,來得韻,來得悠長,仿佛還帶著一絲絲的光暈,一絲絲的晶瑩。芭蕉雨聲,真的很好聽。人坐在窗下,外面,一聲又一聲,或長,或短,或平,或仄,聲聲入耳,聲聲入心。明天,天晴了,山一定會豐盈嫩綠,水一定會豐腴凈白,小村一定會一片清新,一片潔凈吧。
人睡在床上,在一聲聲嘀嗒聲中,帶著一種美好的想象,靜靜地進(jìn)入了夢里。夢中,仍隱隱約約能聽到一種圓潤的聲音傳來:“嘀嗒、嘀嗒、嘀嗒……”
在小院里,蟲兒也喜歡芭蕉似的,因此,蟲鳴也就常常在芭蕉葉下奏響。黃昏的時候,小村里,炊煙升起來,霞光漫在西邊的山尖,漸漸變成蛋清色,天是一抹兒藍(lán),烤瓷一般的藍(lán)。田埂上、河邊,還有路邊,蟲鳴一聲聲浮起來,水靈靈的,露珠一樣。芭蕉葉下,蟲鳴也響起,不知是喝了芭蕉葉落下的露珠,還是吮吸了芭蕉葉的翠意,那只蟲子的聲音格外圓,格外潤,格外清亮。
蟲聲透過芭蕉葉,有一種“今夜偏知春氣暖,蟲聲新透綠窗紗”的意韻。
我來城里彈指一揮,已經(jīng)十幾年,很想念小村院子,和那只芭蕉下的蟲子。今夜,月光千里,照著山野,照著小村,照著院子,不知道那只蟲子還在叫沒?不知道它思念我不?
院子的那邊,圍著一圈籬笆,是竹子的,搭著方格,就是一片菜園。菜園的一角,有一個水龍頭,一個水池,洗菜淘米用的。水龍頭一扭,嘩嘩嘩,白亮亮的水就流淌出來,是山泉水,白的映人眉眼,涼得讓人眼睛直眨。洗完菜,淘罷米,水順手澆在菜園里,“吱”的一聲就沒有了。
每一棵菜苗的根,都如一張嫩嫩的小嘴,吮吸著水,就如小孩咕嘟咕嘟吮吸著乳汁一樣。
韭菜嫩,嫩得一掐一汪水。韭菜當(dāng)然不能掐,應(yīng)該割。不然,指甲有毒,掐痕處會枯死一段,品相不好。自己吃,也得吃鮮的,嫩的,好看的。韭菜割了,在清亮的水下一洗,做餡兒,包餃子,包包子,一口下去,滿嘴清香,滿嘴青嫩。
小白菜水靈靈的,是齊白石老人畫中的景色。
還有辣椒,還有西紅柿,還有茄子……
籬笆的邊沿,春雨后,用樹棍戳上一個個洞眼,放入豆種。豆種發(fā)芽,扯出嫩嫩的藤,順著籬笆一路扯著,扯出一片片葉子,開出紫的、藍(lán)的、白的、黃的花兒,在風(fēng)中,如一只只翩翩的蝴蝶,連蝴蝶也分辨不出來,竟然飛來找伴兒。
還有牽?;ǎ岔樦h笆爬著,開著一朵朵的花兒,如對著春天吹著小喇叭,又如一個個張著嘴傻笑的女子,咯咯咯,滿院子都是笑聲,都是一片生機(jī)盎然的氣氛。這花兒是一種喜慶的花兒,如鄰家小妹一樣,整天笑呵呵的,沒有絲毫的心思和憂愁。
院子里的每一種草木,都是有靈性的,有感情的。蒲松齡的文章中,說千年的花草,就會幻化人形。我家門前的那株牽牛花,經(jīng)常會千里迢迢進(jìn)入我的夢中,開著紅的白的花兒,熱熱鬧鬧的。我有時想,她們一定是思念我了,想我了,念叨著道:“我都開花了,那小子咋不回來看看我啊?得,我去看看他吧?!庇谑牵蛠砹?,躲躲閃閃進(jìn)入我的夢中了。
在村子里,每一家都有這樣一個院子。院子里,有一座二層或者三層的小樓,不大,顯得緊湊,精致。房子一色的落地窗,玻璃對著院子,對著一片綠色和花兒,對著一片草木世界。一家如此,家家效仿,就成了一個花園小村。
院子外面是一條水泥公路,兩車并列。車路和院子間,是一道石板砌的水渠,一片清白的水,就那樣嘩嘩啦啦地流著,從山里流出,從一處泉眼流出,又一路流下山的另一邊去了。人走路上,一個院子挨著一個院子,每一個院子的花草,都在顯擺著,都在搖曳著,仿佛在打著招呼:“別急著走啊,看我多美!”
花雨飛飛,落在人的頭上,身上,帶著一絲絲的香味?;ò暌猜湓谒?,有小小的魚兒浮出,唼喋著花瓣,不知咋的,突然一甩尾,又跑了,躲進(jìn)花瓣下面去了。魚都很小,僅僅一線,背上灑著墨痕,渾身透明。山村的魚兒沒經(jīng)見過世面,很膽小,也很機(jī)靈。
水面,就蕩漾著一片片的光暈,白白亮亮的,如一個個酒窩一樣,一閃一閃的,很婉約,也很干凈。
這,是小村的笑靨嗎?
小村,那一刻真的如在輕輕淺淺地笑著,笑得典雅,笑得溫婉,傾人心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