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小龍
一、 奇怪的斯七(1927—1957)
1926年12月30日10時,一艘名為長崎丸的客船,從上海開出。年近歲末,港口上大霧彌漫,不免增添離愁。在長崎丸上,一位名為沈玉生的客人,不大引人注意。殊不知這位客人,便是當時著名的藏書家,誦芬室主人董康董授經。作為前清的官員,董康在清亡后,并未選擇作遺民,轉而在北洋政府任職。1926年10月,有人冒稱董康之名,通電得罪孫傳芳,董康無奈化名避禍于日本。
董康此次在日四個月間,查訪了許多日本所藏的珍貴漢籍,并通過其好友內藤湖南,看到部分英藏敦煌文書的照片。內藤于1924年至1925年,在英法兩國查訪敦煌文書,并拍攝了大量照片。據董康《書舶庸談》卷四記載,1927年4月11日,他過錄了一件藏經洞所出名為《故圓鑒大師二十四孝押座文》(以下簡稱《二十四孝押座文》)的刻本。
大概關注了《書舶庸談》的記述,以收集材料敏捷著稱的關德棟,在向達和傅蕓子搜集的敦煌變文目錄的基礎上,又加入三分之一的篇幅,以《變文目》為名,發(fā)表于1948年4月23日刊出的《上海中央日報》第七版。在該目錄的附記中,關德棟指出本想將這件《二十四孝押座文》的刻本列入目錄,可惜全文未見刊布。
1957年,王重民等編《敦煌變文集》出版,這件押座文也收錄其中,《變文集》所采用的底本,正是董康在日本所見照片上的刻本,其編號標注為“斯七”。所采用的校本,分別為藏在英國和法國的S.3728和P.3361兩件寫本。
時過境遷,隨著2001年《俄藏敦煌文獻》的最后一卷出版,英、法、中、俄等國所藏敦煌文書的全貌,基本呈現在世人面前,《二十四孝押座文》除上述三件外,藏于英國的S.09530和藏于俄羅斯的Дx.01064-3+Дx.01699-3+Дx.01700-3+Дx.01701-3+Дx.01702-3+Дx.01703-3+Дx.01704-3,也最終塵埃落定。
但遍尋英國所藏的敦煌文書,并不能找到一件編號為斯七(S.7)的文書。很明顯S.7不是S.0007(現編號為S.00007),后者被《敦煌遺書總目索引》著錄為佛經,此后更進一步確定為《金剛般若波羅蜜經》,遠非《故圓鑒大師二十四孝押座文》。
《敦煌變文集》出版的同年,此前負責英國國家博物館藏敦煌文書編目的翟林奈(L. Giles),也出版了《英倫博物館漢文敦煌卷子收藏目錄》(Descriptive Catalogue of the Chinese Manuscripts from Tunhuang in the British Museum)。翟林奈的目錄將博物館所藏敦煌文書分為五部分,依次為佛教文本、道教文本、摩尼教文本、世俗文本和印刷文獻,相對于前四者使用的text,翟林奈將雕版印刷的材料統(tǒng)稱為document。翟目印刷文獻類中,正好有編號為P.1,而翟氏編號為G.8102的《故圓鑒大師二十四孝押座文》。
二、 變動的斯七(1958—1987)
同一件材料,為什么中國學者編為斯七(S.7),而英國學者卻編為P.1,究竟誰提供的編號有問題?
也在《敦煌變文集》出版的同年,6980號英國敦煌文書的縮微膠卷入藏中國科學院圖書館,身為中科院圖書館館員的劉銘恕,快速編成了《斯坦因劫經錄》。兩年以后,王重民也見到了翟林奈的目錄,還客觀分析了翟目和劉目的短長,但他似乎對“斯七”這一編號非常確定。1962年,在《敦煌遺書總目索引》所列的《敦煌變文殘卷目錄》中,《二十四孝押座文》下依舊為斯七(S.7)、伯三三六一(P.3361)和斯三七二八(S.3728)。
大概看到了中英學者對這件刻本編號的分歧,1983年,黃永武在利用縮微膠卷出版的《敦煌寶藏》第55冊中,將這件刻本直接編為“木刻1號”。1986年,《敦煌遺書最新目錄》依然采用了這個編號。如此一來,這件刻本就有了斯七(S.7)、P.1、G.8102和木刻1號四個編號。
1987年,白化文撰成《敦煌漢文遺書中雕版印刷資料綜述》,文中指出,G.8102被《敦煌變文集》誤寫卷號為“斯七”,應改正。1988年,白化文又以舒學為筆名,將此文改名為《敦煌漢文遺書中雕版印刷資料綜敘》,刊于中國敦煌吐魯番學會語言文學分會編纂的《敦煌語言文學研究》。
三、 誰之過?
既然“斯七”是一個錯誤,那么這個錯誤從何而起?參與整理《敦煌變文集》的學者共有六位,王重民、向達和王慶菽都曾親自接觸過敦煌文書原件。
首先,王慶菽是《敦煌變文集》的直接玉成者。畢業(yè)于中山大學研究院的王慶菽,對唐五代小說一直抱有濃厚的興趣。1949年至1951年,王慶菽赴英法,檢閱敦煌文書,拍攝一千七百余張照片。1950年至1955年,王慶菽先后提供了196件和189件敦煌敘事文學類寫本的目錄,這兩份目錄內,并不包含被變文集專家組定名為“斯七”的《二十四孝押座文》。
其次,向達于1934年至1937年,受北平圖書館委派,前往歐洲調查敦煌吐魯番文書,還與王重民一道為北平圖書館和清華大學拍攝了大量歐洲所藏敦煌吐魯番文書的照片。向達對敦煌所出俗文學作品也格外措意,但在向達的《記倫敦所藏的敦煌俗文學》(1937年刊行)、《倫敦所藏敦煌卷子經眼目錄》(1939年刊行)和《現存敦煌所出俗講文學作品目錄》(1940年完成,1950年刊行)三份目錄內,可以看到他對S.3728 紙背的“押座文”有所關注,但并未提到這件押座文還有一件卷子裝的刻本。
1955年,向達在此前發(fā)表的《倫敦所藏敦煌卷子經眼目錄》前,補記了一段文字,其中提到英藏敦煌漢文寫本約七千卷,印本約二十余卷??梢娤蜻_雖然經眼的英藏敦煌卷子較少,公布的英藏敦煌文書信息也有限,但對英藏敦煌文獻的全面把握,大體不差。
三位學者中,王重民對英藏敦煌文書的關注最為廣泛。王重民與向達同于1934年8月去國,他先在法國編目拍攝伯希和(P. Pelliot)所劫的敦煌文書。1935年歲末,王重民稱:“我國藝術展覽會既開幕于倫敦,因乘圣誕節(jié)假期之便往觀焉?!被蛟S持有伯希和的推薦信,且索觀敦煌文書的數量有限,翟林奈并未像對待其他東方學者那樣,對王重民加以刁難。據王重民回憶,1935年最后一天的下午,在翟林奈的引導下,自己順利進入英國國家博物館東方部的“藏經室”,并由翟氏親手取出三件寫本供其研讀,這大概是王重民最早親自接觸到的英藏敦煌文書。
1936年12月,王重民對《漢將王陵變》的校錄刊于《北平圖書館館刊》,他將該文寄贈翟林奈,翟氏為王重民提供了英藏《漢將王陵變》(S.5437)的信息,王重民此后又收到翟林奈提供的英藏《王陵變》的照片。
1938年4月至6月,受中華教育文化基金會董事會資助,王重民再次赴倫敦拍攝英國所藏的敦煌文書,此后直至王重民返法赴美前的1939年4月,他一直在為此行在英國看到的部分英藏敦煌文書撰寫提要。之后無論是王重民在《大公報》上發(fā)表的《倫敦所見敦煌群書敘錄》(1938年完成,1947年刊行)、《倫敦所見敦煌殘卷敘錄》(1938年完成,1947年刊行),還是在歷次提要的基礎上形成的《敦煌古籍敘錄》,也都看不到對刻本《二十四孝押座文》的記述。
但北平圖書館(北京圖書館,中國國家圖書館)一直收藏有這件刻本的照片。在2008年出版的《王重民向達所攝敦煌西域文獻照片合集》中,也收錄了這件刻本的照片,并編號為S.P.1。這張照片究竟為王重民還是向達,抑或他人拍攝,目前不得而知。
據薩仁高娃整理的王重民1956年3月6日致啟功的信,可知啟功手邊有刻本的照片,但王重民提到自己整理的這篇押座文,只根據巴黎寫本(筆者按,即P.3361)移錄,并稱刻本似在倫敦,故未校。又囑咐啟功,法藏本如與英藏刻本異同多,則應以刻本作底本。
若如是,王慶菽前后兩部目錄中缺失的《二十四孝押座文》刻本,或由啟功翻檢北京圖書館的舊照片后補入。但這件刻本所作的“斯七”編號,出于王慶菽、王重民及向達中的哪一位,目前還是一個謎。由于王重民署名負責這件押座文的錄校,因此他的可能性比較大。
未曾參與《敦煌變文集》的劉銘恕,也注意到S.3728中的第二篇押座文,與董康在日本看到的《故圓鑒大師二十四孝押座文》為同一內容。但劉銘恕著錄S.3728時,還是徑錄英藏寫本的原題,另外縮微膠卷中沒有英藏刻本敦煌文書,也就無從談起《斯坦因劫經錄》對這件刻本的編號與定名。
但大致可以肯定,斯七(S.7)這一編號,可能是研究者在匆匆記錄翟林奈為這件刻本所作的編號時,將“1”誤記為“7”,又因為這件刻本藏于英國,故于七前加一斯坦因(M.A.Stein)的縮寫“斯”(S),最終形成了“斯七”這個怪異的編號。
四、 斯七及其余響(1988—2009)
《二十四孝押座文》除上述四種編號外,又產生了S.P.1這一新編號。但相對于其他編號以及白化文的觀點,“斯七”的影響最為久遠。在《敦煌變文集》后出版的《敦煌變文集新書》(1983—1984年初版,1994年再版)、《敦煌變文集選注》(1990年初版,2006年增訂,2019年增訂再版)、《敦煌變文集校注》(1997年)、《敦煌變文講經文因緣輯校》(1998年)等著作中,依然采用了S.7或斯七的編號。
除變文類著作外,《敦煌變文集》在日本學界也產生了極大的影響,東洋大學教授金岡照光在其執(zhí)筆撰寫的《講座敦煌7》(1984年)及《講座敦煌9》(1990年)的部分章節(jié)中,都認為S.7、S.3728和P.3361均收錄了《二十四孝押座文》。而金岡氏1971年出版的《敦煌出土文學文獻分類目錄附解說》中,對這件押座文的刻本還未曾關注。
在2009年出版的《英藏法藏敦煌遺書研究按號索引》(以下簡稱《索引》)中,編者似乎又將S.7與S.00007混為一談,因此《索引》S.7下所列的大部分成果,都是受《敦煌變文集》的影響,對其編為斯七的《故圓鑒大師二十四孝押座文》所展開的研究。
2009年,曾經出版過十四卷《英藏敦煌文獻(非佛教部分)》圖錄的四川人民出版社,又出版了楊寶玉編著的《英藏敦煌文獻》第十五卷,這部目錄并未沿用第十四卷中這件押座文圖版下標注的S.P.1,而是將其編號改為“Or.2810/P.1”,這是刻本《二十四孝押座文》的第六個編號,應該也是最后一個。
五、 結語:斯七的啟示
英藏《二十四孝押座文》刻本的編號從P.1到S.P.1再到“Or.2810/P.1”,前后產生了正誤有別的六個編號,這也反映出一個多世紀中對敦煌漢文文書認知的變遷。特別是英、中、俄三國所藏的敦煌漢文文書,前后都形成了不同類型的編號,也記錄了陳垣、俞澤箴、翟林奈、孟列夫(L. N. Menshikov,Л. Н. Мврыщиков)、黃永武等學者在敦煌漢文文書方面的工作軌跡。
這些不同的編號,另一方面也為敦煌文書研究增添了新的問題,使原本就具有文物編號性質的敦煌文書編號,在具體的研究中更為不便。本文所討論的錯誤編號“斯七”,只不過是在敦煌文書及其研究成果廣泛共享之前,所產生的一個以訛傳訛的錯誤。但這些在研究進程中額外產生的編號,也就需要敦煌學的研究者,在研究中以會計式的精神,更加審慎地對待這些數字。
順便一提,分藏三個國家的《二十四孝押座文》,同樣折射出學術界對五件文書的認知歷程。孟列夫將Дx.01064與Дx.01699等綴合,卻無法充分了解這件冊子本的全部內容,也未能辨識其中所收的《二十四孝押座文》殘句。英藏敦煌文書中新出現的S.09530,先被誤擬為《目連救母變文》,后來才確定正背皆為《二十四孝押座文》。在《敦煌遺書總目索引》之后形成的《敦煌遺書總目索引新編》,并未揭示Or.2810/P.1、S.3728和P.3361間的關系。新近出版的《漢文敦煌遺書題名索引》,在《二十四孝押座文》下,又漏收了P.3361。因此要想編著一部盡善盡美的敦煌漢文文書總目索引,還需要許多學者勠力共赴。
(作者單位:上海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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