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吉吉
對她而言,聞逸白就是一顆璀璨星星,突然在她漆黑的夜空里剎住了車,照亮了她,她的世界也開始有了閃爍的光斑。
作者有話說:過審的消息來得頗為意外,這個故事總算不會被扔在文件夾里吃灰啦。因為大學(xué)學(xué)的是服裝專業(yè),了解過一些染色技藝,故事的靈感便是來自當(dāng)時看的植物染題材紀(jì)錄片?!耙活w星星剎住車”出自北島的一首詩,我個人喜歡,希望你的夜空也永遠(yuǎn)有星星停駐。
1
南方的春天總是多雨潮濕,自從進(jìn)入三月,雨就淅淅瀝瀝地下個不停,整座城就像浸在了一潭泛綠的水里。
盡管天氣欠佳,但在藝術(shù)館舉辦的楓香染系列服裝靜態(tài)展,還是吸引了很多人來參觀。
以服飾作畫布,靛藍(lán)色的染料在織物上蔓延出藍(lán)底白花的清麗模樣,有如在素胚上勾勒的青花瓷,參觀者無不為此驚嘆。
這場服裝展由聞逸白一手設(shè)計,此刻的他身著一身黑色的暗花西裝,長身鶴立,儀態(tài)翩翩,從容地向前來觀展的各界知名人士介紹自己的作品。
突然,他眼角的余光掃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剛要回頭,一旁的貴賓就開口問道:“這件衣服上的紋路挺有意思的,有什么寓意嗎?”
“這些紋路取材自布依族的圖騰,后期我又加以改良設(shè)計……”
送走了參觀的貴賓,剛要轉(zhuǎn)身進(jìn)展館,聞逸白的視線就被展館門口的留言本吸引了,密密麻麻的留言中,他赫然看見了一行纖細(xì)娟秀的字:
“謝謝你一直守護(hù)著爺爺?shù)臈飨闳尽!?/p>
這筆跡太熟悉了,以至于他看到的時候心狠狠地抽動了一下。
剛剛的人真是她。
他像瘋了一樣沖到街上四處尋找。雨打濕了他的發(fā),他的臉頰,他的西裝,可是人海茫茫,沒有他想見的人。
這場雨,跟兩年前在黔南村寨下的那場,一般無二。
2
淅淅瀝瀝的雨落在青磚上,淳樸的村寨被籠罩在一片煙雨朦朧里,遠(yuǎn)處的山,近處的樹,泛出晶瑩的嫩綠色。
這是聞逸白第一次踏足貴州黔南。他沿著石階拾級而上,緊挨著的吊腳樓顯得擁擠又安靜。
在一條安靜的巷子深處,他敲響了一戶人家的門扉。
應(yīng)門的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女孩,扎著高高的馬尾,素白的一張臉,一雙靈動的大眼睛盯著聞逸白,一笑可以看到嘴角邊一對小小的梨渦:“你找誰?”
“請問顏氏楓香染的傳人,顏玉泱阿姨是住在這里嗎?”
女孩先是一愣,而后拉下了臉,咬咬牙說道:“不在?!彪S后摔上了門。
真是奇怪的女生。
聞逸白嘀咕著,又在村寨里走了一圈,最后在村民的指引下,氣鼓鼓地折返,回到巷子深處,再次敲響了門扉。
應(yīng)門的又是那個女孩,她雙臂環(huán)抱倚在門框上,陰沉著一張臉,與剛才梨渦淺笑的模樣截然不同:“又怎么了?”
“顏玉泱就住在這,你干嗎騙我?!?/p>
“是啊,誰讓你管我叫阿姨的。”
聞逸白咋舌,他沒想過楓香染的傳人會是眼前這個年輕的姑娘。
楓香染是黔南地區(qū)布依族的傳統(tǒng)染織技藝,因為工藝煩瑣,很多布依族人都放棄了這門傳統(tǒng)的手藝。
還好顏氏家族一直在默默堅守著,楓香染才不至于失傳。
聞逸白會了解到這門手藝是因為一個意外。
他的研究生畢業(yè)論文選題是關(guān)于傳統(tǒng)服飾技藝的復(fù)興,在博物館里查找文獻(xiàn)時偶然發(fā)現(xiàn)了楓香染這門手藝,從此就對楓香染著了迷。
來這之前,他多方打聽楓香染的現(xiàn)狀,道聽途說的消息整合起來就導(dǎo)致他剛剛鬧了笑話,沒來得及等他解釋,顏玉泱又哐的一聲把他關(guān)在了門外。
最后,是顏玉泱的爺爺拄著拐杖來給他開門,他才完成了來求藝的第一步。
顏爺爺年事已高,大半輩子守著這門老手藝,去年患了小中風(fēng),身體大不如前,顏玉泱不得不接下爺爺?shù)囊吕彙?/p>
雨停了,寨里子的吊腳樓陸陸續(xù)續(xù)亮起了燈,濕氣未散,整個寨子周圍有一層朦朦朧朧的光。
聞逸白表明此行的目的,顏玉泱撲哧一聲笑了,帶著幾分鄙夷地說道:“這話我可不知聽人說過多少遍了?!?/p>
之前也有很多人慕名來學(xué)楓香染,結(jié)果都撐不到一個星期就走了。
“放心,我會學(xué)得很好,而且可能做得比你還好?!甭勔莅谆貞?yīng)道,充滿挑釁意味。
她不悅地蹙起眉頭,冷哼一聲,道:“那就要看你本事了。”
3
開始接觸楓香染后,聞逸白發(fā)現(xiàn)他的豪言說早了,楓香染并沒有他想象中的那么輕松。
他接觸的第一項工藝是染布,將畫好圖樣的棉布浸入裝著藍(lán)靛草染液的染缸中浸染,一兩個小時后,再撈起來晾曬十來分鐘,隨后再次浸入染缸,如此反復(fù),染一塊布要花上五六日。
三月的天氣,還殘留著冬日的清寒,微涼的空氣里,聞逸白的手在染缸中攪和著,泡得快要沒知覺了。
他望向一旁的顏玉泱,她正哼著曲子,俯身用毛筆蘸著楓香油在棉布上描繪圖樣。
“昨晚唱歌的人是你嗎?真好聽。”
在顏家住的這幾天,聞逸白發(fā)現(xiàn)顏玉泱有一副婉轉(zhuǎn)動聽的歌喉。
顏玉泱頭也不抬地冷冷說道:“別以為拍馬屁就可以不用染布了?!?/p>
“是真的好聽。”聞逸白嘀咕著。
聞逸白不知道,顏玉泱在大學(xué)主修的就是聲樂。因為爺爺身體抱恙后,她才放棄學(xué)業(yè),回來繼承楓香染這門手藝。
手在染缸里泡了兩個多星期后,聞逸白終于有機(jī)會接觸別的工作了——采楓樹脂。
楓樹脂是制作楓香染的主要材料,春末夏初的多雨季節(jié)就是采楓樹脂最好的時節(jié)。
天剛蒙蒙亮,聞逸白就跟著顏玉泱上山了,一同的還有洛琛。
洛琛是顏玉泱的青梅竹馬,也是為數(shù)不多還留在村寨的年輕人,一直跟著顏玉泱學(xué)習(xí)楓香染制作技藝。
夜里剛下過一場雨,上山的路十分濕滑,好不容易才到山頂?shù)臈鳂淞郑靠脳鳂涞臉涓缮隙加胁簧贉蠝羡舟?,那是之前采樹脂留下來的?/p>
顏玉泱從兜里掏出一把小刀,劃破樹皮,像眼淚一樣透明的汁液從樹皮破口處流出。
“你的手流血了。”聞逸白說道。
顏玉泱的手上有深深淺淺的疤痕,現(xiàn)在又多了一道,是剛剛割樹皮時劃傷的。
“一道口子而已?!彼裏o關(guān)緊要地說道,正想用衣服擦掉手上的血,就被聞逸白拉住了手腕。
“要是感染了可不是小事。”
“你別磨蹭了,我們還有很多楓樹要割呢!”
聞逸白怎么也不肯松手。那道傷口還很深,還好他知道要到山上來,未雨綢繆地準(zhǔn)備了護(hù)理包。
他從護(hù)理包里拿出碘伏,輕輕地涂在顏玉泱的傷口上,然后貼上了創(chuàng)可貼。
由始至終,顏玉泱只是微皺了一下眉頭,沒喊半句疼。
“你還挺能忍的。”
“這點疼算什么?!?/p>
她說得輕描淡寫,聞逸白聽著卻有些難受??粗淮┲鴨伪〉囊律?,他脫下了自己的外套,不由分說地披在她身上:“山上冷?!?/p>
“我不用……”顏玉泱掙扎著要脫下,聞逸白用外套將她緊緊裹住。
“你不快點穿好,我們又會在這耗時間?!?/p>
顏玉泱拗不過他,只得穿上他的外套,轉(zhuǎn)頭看,洛琛已經(jīng)割好了四棵楓樹,催促道:
“快點吧,不然天黑了都割不完這片楓樹林?!?/p>
“知道啦?!?/p>
聞逸白跟在她身后,寬大的外套披在她身上,顯得她分外嬌小,但她全身上下又都透著一股子韌勁。
4
他們在山上割了一個星期的楓樹,聞逸白的手掌都被粗糙的樹皮摩擦出了條條傷痕。
采來的楓樹脂還得和牛油混合熬制,才能得到做楓香染的原料。
聞逸白現(xiàn)在除了染布,每天就是守著爐子,翻攪著鍋里的楓樹脂和牛油,將它們熬成糊狀。
顏玉泱邊用燒火鉗給爐子添柴火,邊對聞逸白說道:“沒想到你能堅持那么長時間,挺厲害的?!?/p>
聞逸白看著顏玉泱被爐火映紅的臉龐和嘴角淺淺的梨渦:“我才做了一個月,你更厲害,會選擇留下來繼承這門老手藝?!?/p>
顏玉泱眼底的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朦朧的惆悵。她放下了燒火鉗,離開了。
這讓聞逸白十分不解。
后來,他發(fā)現(xiàn)顏玉泱的眼底總藏著若有若無的愁緒。
寨子交通閉塞,聞逸白網(wǎng)購的東西,過了一個多星期前才送到。從快遞員手里接過快遞,他就去找顏玉泱,最后在巷子里找到了她。
她蹲在墻角,縮成小小的一團(tuán)。他走過去,才發(fā)現(xiàn)她是在逗一只流浪貓。
那貓看見聞逸白走近,就一溜煙地跑了。顏玉泱望向他,眼神有些責(zé)備。
“我不是故意的,”聞逸白帶著歉意說道,“這貓是哪來的?”
“這貓是之前爺爺買來捕鼠的,沒幾天就偷跑出來了,現(xiàn)在它偶爾會路過,但決不會踏進(jìn)屋里?!?/p>
聞逸白覺得滑稽:“為什么會這樣?”
“不想捕鼠吧,大概就是覺得這個職責(zé)對它來說太重了,它就想當(dāng)只自由自在的流浪貓?!?/p>
聞逸白沉默了,這幾天縈繞在心中的疑問好像也有了頭緒。
顏玉泱轉(zhuǎn)身正要回去,聞逸白叫住了她。
“我有樣?xùn)|西要給你?!?/p>
他把快遞遞給她,拆開,是幾支護(hù)手霜。
“為什么給我這個?”顏玉泱皺起了眉頭。
“可以保護(hù)手,”說著,他取出一支護(hù)手霜往她手背上擠了一坨,“你不是要染布,就是要采楓樹脂,太傷手了。”
顏玉泱不知道,一個男生竟然會比她還要細(xì)心。
“像這樣涂開?!甭勔莅捉o她示范著,見她一直沒有反應(yīng),便動手給她涂勻。
一雙大手包裹住了她的小手,能明顯地感覺到她的手十分粗糙,掌心還有老繭。
“討好我對你學(xué)楓香染沒什么好處?!?她的聲音極冷,之前已經(jīng)不知有多少人為了學(xué)楓香染而討好她。
“能不能別把我想得那么帶目的性?”
“你來這里難道不就是為了學(xué)楓香染?”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望向他。
“是,學(xué)楓香染是我來這里的目的,”聞逸白沖她眉眼彎彎地笑道,“但我現(xiàn)在又有了另一個目的?!?/p>
他忽然想起楓香油還在火上,急忙跑回屋,不忘回頭囑咐道:“護(hù)手霜要每天涂,以后要戴上手套干活?!?/p>
顏玉泱聞了聞涂了護(hù)手霜的手,味道清清淡淡的,是她喜歡的類型。
他的另一個目的是什么?她想著。
5
聞逸白開始練習(xí)繪制紋樣那天,顏玉泱收到了一件包裹,是她姐姐出國旅游時為她和爺爺買的一些特產(chǎn)。
他這才知道原來顏玉泱還有一個姐姐,正在藝術(shù)學(xué)院修讀碩士研究生。
顏爺爺看著孫女寄來的東西喜不自禁,顏玉泱把特產(chǎn)把玩了一遍,然后垂著手出去了。
屋外,那只貓又來找她了,她蹲了下來擼著它的毛,興許是她的力道太大讓它難受了,它伸出爪子撓了她一道。
她吃痛地縮回手,貓也逃遠(yuǎn)了,手背上被貓爪子抓出了三道痕,滲出了細(xì)密的血滴。
向來能忍耐的她,此刻竟覺得鉆心的疼,眼淚也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這一切都被聞逸白看在眼里,他轉(zhuǎn)身進(jìn)屋拿了碘伏出來,在她身旁蹲下,默默地給她處理手上的傷口。
良久,聞逸白才開口說道:“很疼吧?”
顏玉泱小聲啜泣著,沒有答話。
他又說道:“沒有人一出生就注定要做什么的。”
顏玉泱被他的話困惑住了,抬起頭,睜著兩只淚汪汪的眼睛望著他。
“知道嗎?我之前為了學(xué)喜歡的專業(yè),跟我爸鬧翻了?!?/p>
聞逸白出生在一個醫(yī)學(xué)世家,他的父母希望他以后也能學(xué)醫(yī)從醫(yī),可聞逸白卻一心想學(xué)服裝設(shè)計,在高二時一意孤行地報了藝術(shù)班,高考填志愿時,這事被父母知道了。
“他想把我的畫具扔了,我和他爭執(zhí)時,不小心被畫板磕到額角,現(xiàn)在還有一道疤呢,你摸摸。”他拉過顏玉泱的手,移至他額角,那里果然有一道疤。
顏玉泱吸了吸鼻子:“真羨慕你,可以做自己喜歡的事?!?/p>
“你也可以的?!?/p>
顏玉泱輕輕地?fù)u搖頭,把頭埋在兩膝間,喃喃道:“我不行?!?/p>
她父親是家中獨子,但自小就對繼承祖業(yè)不感興趣,成年后就離開了村寨,在外頭成家立業(yè)。大概是因為愧對祖宗,顏玉泱八九歲的時候,他把她送回來了。
從被送回村寨里開始,她的路就被鋪好了——“繼承楓香染,讓老祖宗的老手藝不失傳”,這就是她的路。
“怎么會不行,你歌聲那么好聽,去參加歌唱比賽一定會一唱成名,到時所有的唱片公司都來找你簽約,你挑都挑不過來。”
顏玉泱被聞逸白逗笑了,淺淺的梨渦悠然浮現(xiàn),聞逸白看著她淺笑的側(cè)臉。
“看你笑起來多好看,以后別老是陰沉著一張臉。”
一抹緋紅悄然爬上了她的臉頰和耳垂,她抿了抿薄唇,朝他應(yīng)允地點點頭。
6
村寨里的時光平緩地流逝,悠然就到了七月,陽光明媚,碧綠的爬山虎鋪滿了一整面墻。
顏玉泱哼著曲子,將染好的布匹放入沸水中煮,脫去畫布上的油脂后,再用清水漂洗。
她剛把染布晾在竹竿上,一早上沒見人影的聞逸白又突然冒了出來,拉住她的手腕說道:“跟我去一個地方?!?/p>
聞逸白把顏玉泱帶到了巷子里,那里還架著一臺攝像機(jī)。
“這個哪來的?”顏玉泱指著攝像機(jī)問道。
“網(wǎng)上租來的,你往那邊站,”聞逸白一邊指引著顏玉泱,一邊看著攝像機(jī)的成像效果,“可以了,那個位置剛剛好?!?/p>
顏玉泱被搞得有些茫然:“你這是在干嗎?”
“給你錄選秀節(jié)目的報名視頻?!?/p>
前幾天,聞逸白了解到當(dāng)?shù)仉娨暸_有一檔歌曲選秀節(jié)目已經(jīng)進(jìn)入報名階段,這對顏玉泱來說是不錯的機(jī)會。
“我要開始錄了?!?/p>
鏡頭前的顏玉泱有些拘謹(jǐn),聞逸白看見她頭發(fā)亂了,上前幫她將頭發(fā)捋順,雙手按著她肩膀,鼓勵道:“不用緊張,像你平時唱歌那樣就行?!?/p>
“謝謝你?!彼穆曊f道。
顏玉泱從來沒有想過她的視頻能入圍,接到節(jié)目組的邀約后,她開始打退堂鼓了。
“為什么不參加?”
顏玉泱沒有答話。
“你不踏出這一步,以后可能永遠(yuǎn)都沒有機(jī)會,”聞逸白說道,“節(jié)目明天下午錄制,我已經(jīng)買好明天早上到縣城的車票了,你還有時間考慮?!?/p>
第二天早晨,當(dāng)?shù)谝豢|陽光照亮樹梢,聞逸白就起身了。
出門前,他的目光不自覺地看向顏玉泱的房門,房門緊閉著,不知道顏玉泱到底會不會出現(xiàn)。
剛要踏出門檻,他就聽到了木門打開的聲音。
“等等我,一起去車站?!?/p>
他回頭,看見顏玉泱穿著一條淡雅的連衣裙,勾勒出了腰線,也讓她顯得輕盈靈動許多,聞逸白不禁有些恍惚。
她察覺到他的目光,羞澀地低下頭,擺弄著裙擺:“剛剛挑衣服挑了半天,我穿這條裙子看上去很奇怪嗎?”
他的嘴角揚起了個溫柔的弧度:“不奇怪,你穿裙子真好看?!?/p>
說這話,他是由心的,顏玉泱白皙的臉上染上了一層粉紅。
7
雖然只是地方小電視臺的節(jié)目,但因為電視臺在當(dāng)?shù)睾苡杏绊懥?,所以來參賽的人很多?/p>
顏玉泱上臺后,發(fā)現(xiàn)臺下黑壓壓的全是人,炙熱的聚光燈照得她額頭冒汗,可她又仿佛置身冰窖般。
一曲歌唱畢,她聽到雷鳴般的掌聲從四周響起,像浪潮一樣把她淹沒,這是她前二十年從未經(jīng)歷過的。
她迷迷糊糊地下了臺,臺下迎接她的是一個溫暖寬厚的懷抱。
“唱得太棒了?!?/p>
她聽到了聞逸白的聲音,然后聞到了熟悉的味道,一顆懸著的心才算有了依靠。
顏玉泱的歌聲受到了評委和觀眾們的一致好評,但她沒有一路走到總決賽。
顏爺爺突發(fā)腦出血,醫(yī)生搶救了四個小時,還是無力回天,在醫(yī)院的走廊里,顏玉泱崩潰地號陶大哭……
顏爺爺被葬在了楓樹林里,顏玉泱跪在墓前,許諾道:“爺爺,你安心走吧,一切都有我呢。”
顏爺爺?shù)男脑妇褪侵卣駰飨闳炯妓?,彌留之際,他嘴里一直念叨著楓香染。
他見證了楓香染技藝在工業(yè)生產(chǎn)的夾縫中逐漸沒落,努力了后半生也無力讓楓香染技藝在這片土地上重燃生機(jī),這成了他畢生的遺憾。
顏爺爺還有一個遺憾,就是他弄丟了顏家珍藏多年的楓香染畫作。
去年顏父生意遇到了瓶頸,周轉(zhuǎn)不過來,顏爺爺迫不得已變賣了那幅楓香染畫作。后來,顏家人才知道,這其實是一個姓杜的商人設(shè)的局,為的就是得到顏家祖?zhèn)鞯漠嬜?,因為這事,顏爺爺患上了中風(fēng)。
自顏爺爺去世以后,顏玉泱就像是被抽空了靈魂,沉默寡言,每天就只顧著用毛筆蘸楓香油在布面上作畫。
聞逸白再也看下去顏玉泱這副消沉的模樣了。
“玉泱,你振作點?!?/p>
“我很好,”她抬手揩了揩眼角溢出的眼淚,“我已經(jīng)決定了,我要幫爺爺完成他的心愿?!?/p>
“那你自己的呢?”聞逸白問道。
顏玉泱深吸一口氣,輕輕一笑:“謝謝你,讓我做了一場夢?!?/p>
聞逸白看到了顏玉泱身上的使命,曾經(jīng)以為他能幫她掙脫枷鎖,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束縛住她的不是枷鎖,而是骨子里流淌的血脈相承。
“想要讓楓香染發(fā)揚光大還有別的辦法,如果你信任我的話。”
顏玉泱望向聞逸白,他眉眼含笑,眸子里閃動著堅定的光芒。
時光像在村寨拐了個彎,一切都在悄然改變,聞逸白再也聽不到顏玉泱的歌聲。
氣溫急轉(zhuǎn)直下,恍然間就進(jìn)入了秋天,很快,村寨覆上了薄雪,染缸里也結(jié)了一層薄冰。
整個秋冬,聞逸白都在練習(xí)楓香染的繪畫技藝,因為受過正統(tǒng)的美術(shù)教育,很快,他繪制紋樣的水平就在顏玉泱之上。
冬雪初融的二月,聞逸白收到了一封信函。
從接過信函那刻起,他眉眼間的喜色就一覽無余。
他拆開信封,取出里頭的折頁請?zhí)f道:“你看這是什么?!?/p>
顏玉泱看見上面幾個燙金大字赫然寫著:國際原創(chuàng)服裝設(shè)計大賽入圍通知函。
早在兩個月前,聞逸白就以楓香染為主題繪制了一系列服裝效果圖,參與了此次大賽的全球海選,經(jīng)過層層篩選,他順利地獲得了參賽名額。
“玉泱,我需要你,”聞逸白對著顏玉泱說道,“如果你能跟我一起參加比賽的話,我們一定能贏?!?/p>
8
顏玉泱答應(yīng)了聞逸白,她要帶著顏氏楓香染,帶著爺爺?shù)男脑缸叱龃逭?/p>
離開的那天,洛琛來送他們了,他一直站在二月料峭的風(fēng)中,目送著他們的車離開。
透過后車窗,看著洛琛不斷縮小的身影,顏玉泱有些鼻酸。爺爺年老體弱,從小顏玉泱就是村寨其他孩子欺負(fù)的對象,還好有洛琛一直保護(hù)著她。
昨天夜里,洛琛來找她,上弦月懸在穹頂,四野寂靜,只有呼嘯的晚風(fēng)夾雜著稀疏的蟲鳴。
“比完賽你還會回來嗎?”
顏玉泱不知道,現(xiàn)在對她來說,前路充滿著未知數(shù),她看見了他手腕上還系著一條褪色的紅繩,那是兒時過家家,她給他系上。
“把這個摘了吧?!?/p>
“這怎么能摘呢,這可是我和你‘定情信物?!?/p>
“這都是小時候鬧著玩的……”
“你是不是喜歡上聞逸白了?”
洛琛的提問讓她答不上來,是喜歡嗎?她不確定。
對她而言,聞逸白就是一顆璀璨星星,突然在她漆黑的夜空里剎住了車,照亮了她,她的世界也開始有了閃爍的光斑。
想著,她望向了聞逸白,恰好他也望向她,他握住了她的手,粲然一笑:“放心,都有我呢?!?/p>
國際服裝設(shè)計大賽的舉辦地在東京,顏玉泱極少踏足村寨外的世界,到東京后一切對她來說更是陌生。
而聞逸白陪伴她的時間也不多。
參賽選手們只有一個月的制作時間,聞逸白整天泡在舉辦方準(zhǔn)備的工作坊里。
顏玉泱曾去幫過一次忙,結(jié)果熨布時,熨壞了一碼楓香染。這回他們帶來日本的楓香染并不多,被她熨壞了一碼后,布料更加捉襟見肘。
聞逸白雖然嘴里說著沒關(guān)系,但她能從他眼底看到了一絲慍怒。
自那之后,顏玉泱就不敢再去打擾聞逸白,整天無聊地待在酒店里。
后來實在太悶了,她決定到酒店外面走走,但很快,她就在東京縱橫交錯的馬路上迷路了,不辨東西。
她打電話給聞逸白,幾經(jīng)周折,才說清自己所在的位置。
聞逸白趕來時,她已在冷風(fēng)中立了三個多小時,寒意直往懷里鉆,撥亂她的頭發(fā)。
“你下次能不能別亂跑,你知道我有多著急?!?/p>
聞逸白臉色有些憔悴,下巴冒著淡青色的胡楂。
顏玉泱把臉埋在圍巾里,低低地說道:“知道了。”
看著她委屈的樣子,聞逸白才意識到自己剛剛語氣太重了。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吼你的。這幾天你一定也很無聊,等比完賽,我到你四處逛逛好不好?”
“嗯?!?/p>
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沒入圍巾里,可聞逸白沒發(fā)現(xiàn)。
9
大秀的那天,顏玉泱在T臺上看到了聞逸白設(shè)計的作品。
傳統(tǒng)的楓香染經(jīng)過他的改良,多了幾分靈動精致,穿在模特身上,柔美驚艷,有如青花瓷般清幽淡雅,她由衷地佩服聞逸白。
聞逸白毫無異議地拿下了大賽的一等獎。
作為楓香染的傳人,顏玉泱也和他一同上臺了,但她知道現(xiàn)場所有拿著“長槍短炮”的記者的視線全都在他一人身上。
她抬頭望了一眼身側(cè)的聞逸白,鎂光燈刺目地閃爍著,但他清俊的臉上依舊神情自若,嘴角揚起一抹柔和的弧度。
她曾以為他是和她一個世界的人,但現(xiàn)在她才發(fā)現(xiàn)她錯了,因為他是耀眼的星河,是她永遠(yuǎn)無法比肩的存在。
比賽結(jié)束后,舉辦方包下了酒店頂層宴會廳舉辦慶功宴,衣香鬢影,觥籌交錯,所有的閃光燈都追著聞逸白。
在這樣的場合里,顏玉泱顯得格格不入,她找了個僻靜的角落坐著。
“不舒服嗎?”聞逸白從記者的圍堵中解脫了。
顏玉泱搖頭。
“恭喜你,你的設(shè)計真的很驚艷?!?/p>
顏玉泱和聞逸白一同朝說話的人看去,是一個商人模樣的中年男人。
他搖晃著手中的紅酒杯說道:“如果我的藏品中能有你這樣的作品,那真是我的榮幸?!?/p>
聞逸白款款笑道:“杜先生,你說笑了,能被你看上才是我的榮幸?!?/p>
他們還在交談中,可顏玉泱一句也聽不進(jìn),只覺得腦袋嗡嗡直響。
因為顏玉泱不舒服,聞逸白帶她提前離開了。
在酒店的電梯里,顏玉泱說道:“他就是當(dāng)年設(shè)局騙走我家楓香染的人?!?/p>
聞逸白沉默了。
“原來你都知道?”顏玉泱的聲音開始顫抖,“那你為什么還奉承他,甚至答應(yīng)把作品給他收藏?”
“玉泱,你聽我解釋?!彼焓?jǐn)堊∷募绨颍胱屗潇o下來,但她猛地甩開他的手。
“有什么好解釋的,那個杜先生就是顏家最大的仇人!”顏玉泱掩面而泣,爺爺病倒后,那商人的模樣就被她牢牢刻在了腦子里。
“他是這場大賽的主投資方,得罪他對我們沒有好處的?!?/p>
聽到這話,顏玉泱只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底騰升而起,眼前的聞逸白越發(fā)讓她覺得陌生。
“那奉承他的好處又是什么?”顏玉泱反問道,“是名望還是錢財?”
她只知道這些都不是爺爺想要的。
聞逸白臉色瞬間煞白:“為什么你會這么想我?”
“難道不是嗎?你已經(jīng)丟失了手藝人堅守的初心!”
電梯門打開了,她頭也不回地跑了出去,聞逸白倚在電梯壁上,仰天嘆氣。
接著幾天,邀請聞逸白出席的宴會應(yīng)接不暇,各種新聞社的采訪也紛至沓來,一時之間,他成了鎂光燈圍繞的天之驕子。
在聞逸白還沒有抽出時間去顏玉泱解釋時,她已經(jīng)離開日本了。
他連忙訂機(jī)票回國,回到村寨時,發(fā)現(xiàn)顏玉泱并沒有回來,她就像一只斷了線的風(fēng)箏,不知被風(fēng)吹到了哪里。
再有她的消息是半年后。
聞逸白在抖音上刷到了顏玉泱在街頭唱歌的視頻,在黑壓壓的人群面前,顏玉泱嵌著梨渦的笑容,自信洋溢,已然沒有第一次離開村寨時的那種拘謹(jǐn)。
他趕到視頻里的地點時,顏玉泱早就離開了。很多次,他都是這樣于希望與失望的交錯中,,在茫茫人海里搜索她的身影。
后來,他在視頻里看到顏玉泱身邊還有一個身影——洛琛,忽然就失去了找到顏玉泱的勇氣。
至少和洛琛在一起,她是快樂的。
10
雨還在下著,顏玉泱坐在人聲嘈雜的高鐵站里發(fā)呆。
她身側(cè)的洛琛感慨道:“沒想到他真的說到做到了。”
“嗯?!?/p>
顏玉泱點點頭,眼底盈滿淚光。
昨天參觀聞逸白的服裝展時,她才知道他把自創(chuàng)的專做楓香染的品牌命名為“顏文卿”,那是她爺爺?shù)拿M。
她揩揩眼淚,望向洛琛,嘴角梨渦浮現(xiàn):“下一站我們?nèi)ツ模磕銢Q定好了嗎?”
一年前她和聞逸白的那次爭吵過后,洛琛就到日本接她回國,這一年里,她和洛琛去了很多地方,像沒有腳的小鳥一樣四處飛,她怕她一停下來又會想起聞逸白。
“下一站,”洛琛思索著,“我想給它起個有點土的名字,叫幸福?!?/p>
他從行李里拿一卷畫筒,遞給顏玉泱:“看看這個是什么。”
顏玉泱從畫筒里取出一卷畫布,展開,竟是顏家遺失的那幅楓香染畫作!
“你怎么會有這個?”她的聲音開始顫抖。
“聞逸白給我的?!?/p>
昨天,聞逸白找到了他們下榻的酒店,然后把保管了一年的畫轉(zhuǎn)交給了洛琛。他為了換回顏家的這幅畫作費了很多心機(jī),甚至用自己當(dāng)時被各大收藏家看好的比賽作品作為交換,才讓這幅畫作得以完璧歸趙。
原來他都是為了爺爺……顏玉泱抱著那卷畫,為自己錯怪聞逸白而懊悔,低頭啜泣。
“都怪我不信任你。”
一只寬厚的手掌輕輕拍著她的后背,熟悉的嗓音響在她耳畔:“那你要怎么補(bǔ)償?”
“我……”
不對,這不是洛琛的聲音,她猛然抬起頭,不知什么時候,身側(cè)的人已經(jīng)換成了聞逸白。
他看著顏玉泱哭得梨花帶雨的臉,輕笑,抬起手用指腹輕柔地揩去她頰上的淚痕,哄道:“我也有錯,不怪你?!?/p>
她撇撇嘴,鼻音濃重地說道:“我是不是很小氣,沒聽你解釋就跑了?!?/p>
“是啊,特別的小氣,”聞逸白眉眼帶笑地戳了戳她的額頭,“以后你不準(zhǔn)亂跑?!?/p>
他傾身將面前哭得梨花帶雨的人兒擁入懷里。
檢票提示音已經(jīng)響起,洛琛看著不遠(yuǎn)處相擁的兩人,解開了手腕上的紅繩,扔進(jìn)了垃圾桶,默默轉(zhuǎn)身離開。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