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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藏不住星星

    2021-10-28 11:08:26茶洛汐
    花火B(yǎng) 2021年8期
    關(guān)鍵詞:奶奶

    茶洛汐

    作者有話說:前幾天去理發(fā),給我洗頭的學(xué)徒技藝生疏,一個勁地向我道歉。面對他真誠的態(tài)度,我的火氣瞬間就滅了,甚至覺得有些心酸,于是就構(gòu)思了一個菜鳥學(xué)徒逆襲成為“明星理發(fā)師”的故事。他是幸運的,實現(xiàn)了自己的夢想,卻又是不幸的,失去了他的全世界。

    這是他遲來的告白,也是他最后的告別。

    00

    在第十間連鎖店開張后,“朝暮”理發(fā)店的創(chuàng)始人喻辭終于答應(yīng)接受采訪。

    從普通學(xué)徒到小有名氣的“明星理發(fā)師”,喻辭只用了五年時間。偏偏他為人低調(diào),鮮少出現(xiàn)在鏡頭面前,業(yè)界不乏對他高超技藝和逆天顏值的討論,他卻始終蒙著一層神秘的面紗。

    如今終于有機會見到真人,眾人自然要將他身上的謎團一一解開。其中問得最多的,便是店名的寓意。

    “‘朝暮是我奶奶的名字,她是一位很厲害的理發(fā)師,開了大半輩子的理發(fā)店,所以我想沿用這個名字,來紀(jì)念她?!?/p>

    場內(nèi)頓時掌聲雷動,片刻后,又有記者提問:“您被業(yè)界譽為‘天才理發(fā)師,從沒有過失敗的案例,想必第一個作品就很成功吧?”

    有不知名的情緒在喻辭眼底轉(zhuǎn)瞬即逝,他笑著搖了搖頭:“不,我的第一個作品很失敗。”

    01

    喻辭第一次給人剪頭發(fā),是八歲那年。

    顧奶奶的理發(fā)店“朝暮”是汀南鎮(zhèn)的招牌,一開就是幾十年,熟客、新客絡(luò)繹不絕。喻辭某天起了玩心,偷偷拿了把剪刀,興致勃勃地給路過的小狗設(shè)計造型。

    不到一星期,鎮(zhèn)里的小狗就被喻辭禍害了個遍,他頓感無趣,準(zhǔn)備尋找下一個目標(biāo)。

    阮厘就是在這個時候出現(xiàn)的。

    小姑娘扎著兩根烏黑油亮的辮子,夾著蝴蝶發(fā)卡,蹦蹦跳跳地跑過來,嗓音清脆:“阿辭,你在干什么呢?”

    喻辭靈光一現(xiàn),朝她鉤鉤手指:“厘厘,我給你剪頭發(fā)好不好?”

    街坊鄰居都知道,阮家的小姑娘打小就喜歡跟在喻辭身后,他的話對她來講比圣旨還管用。果不其然,喻辭話音一落,阮厘便小雞啄米般點點頭:“好啊?!?/p>

    于是,喻辭拉著阮厘坐下,繞著她打量幾圈后,跑到廚房拿了個碗,罩在她的頭上,回想奶奶剪頭發(fā)的場景,有模有樣地學(xué)著剪。

    三分鐘后,喻辭將碗拿下來,摸著下巴審視了一番,滿意地點點頭:“厘厘,你變得更漂亮了!”

    阮厘對他的話深信不疑,樂得眼睛都彎了起來。直到晚上,阮母帶著阮厘來到“朝暮”,無奈地和顧奶奶講述事情的經(jīng)過。

    看到阮厘那狗啃般的鍋蓋頭,顧奶奶氣得面色鐵青,當(dāng)即讓喻辭到門口罰站,又盡全力為阮厘修復(fù)發(fā)型。

    可惜她能夠發(fā)揮的空間太少,好好的一個漂亮小甜妹,硬生生變成了個假小子。

    喻辭的母親改嫁,父親早逝,這些年由奶奶拉扯長大。顧奶奶心疼孫子,卻不溺愛,狠狠罰了他一頓后,他才意識到自己犯了大錯。

    一想到阮厘全然信任自己的模樣,喻辭就滿心愧疚,用私藏的零花錢買了阮厘最喜歡的橙子味棒棒糖,打算去負(fù)荊請罪。

    卻不料剛走到一半,他就看到不遠處的巷子里,阮厘正和一個男孩打成一團。她表情兇狠,配上那頭短發(fā),還真像個假小子。

    他不過愣怔片刻,阮厘便落了下風(fēng),發(fā)出慘痛的哀號,喻辭急忙上前拉架,費了好大的勁兒才將兩人分開。

    “你們?yōu)槭裁创蚣??”回去的路上,喻辭將棒棒糖的糖紙撕開,遞給阮厘。

    阮厘嘴里叼著棒棒糖,含糊不清地回答:“沈寒楓太討厭了,竟然說我的頭發(fā)丑!”

    沒想到是這個理由,喻辭頓了頓,正準(zhǔn)備道歉時,阮厘轉(zhuǎn)過來,眸子清亮,似乎裝著一整條銀河:“阿辭,你以后再給我剪頭發(fā)好不好呀?”

    02

    喻辭答應(yīng)了。

    為了不再釀成上次那種慘劇,他向奶奶虛心求教,對著模型勤奮練習(xí)。他天資聰穎,又有阮厘自告奮勇給他當(dāng)小白鼠,所以進步飛快。

    那時阮厘每天晚上都會對月亮許愿,祈禱自己的頭發(fā)能長得快一些、再快一些,這樣就能讓喻辭給她剪頭發(fā)啦。

    自那之后,櫻桃小丸子同款短發(fā)就成了阮厘的標(biāo)配,一剪就是八年,喻辭也就當(dāng)了她八年的私人理發(fā)師。

    男生進入青春期后,如同抽條的小白楊,如今給阮厘剪頭發(fā),喻辭需要俯下大半個身子。阮厘嘆了口氣,故作老成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男大十八變啊?!?/p>

    喻辭被她嚇得手一抖,將她的劉海剪掉了大半,頓時黑了臉:“別亂動?!?/p>

    阮厘悄悄做了個鬼臉,乖乖噤聲。

    直到五分鐘后,她悲痛地捧著鏡子,尖叫聲似乎要掀翻屋頂:“這劉海也太丑了吧,沈寒楓見到肯定又要取笑我!”

    “你不懂,這是現(xiàn)在很流行的露眉劉海?!庇鬓o一本正經(jīng)地解釋。

    “喻辭,我今年十六了?!毖酝庵獗闶?,她不像小時候那樣又好騙又沒有審美了。

    喻辭無視她幽怨的眼神,將桌上的理發(fā)用具整理好,漫不經(jīng)心地問了一句:“去放風(fēng)箏嗎?”

    “去!”她回得干脆,尾音染上不加掩飾的欣喜。

    如今正是放風(fēng)箏的季節(jié),阮厘每天放學(xué)回家都能遇到好多人在河邊玩,早就心癢難耐,為此磨了喻辭很久。

    然而他的玩心卻隨著年齡逐漸減少,每天待在房間里看書、玩樂高,話也越來越少。

    阮厘倒是一直沒怎么變,明明已經(jīng)十六歲,卻還跟個小孩似的,一副嬌憨模樣,讓人無法省心。

    喻辭也沒想到,他不過離開幾分鐘,阮厘就和一個小學(xué)生吵了起來。他嘆了口氣,認(rèn)命地過去做調(diào)解員。阮厘揚揚得意的聲音在這時傳過來:“你認(rèn)識喻辭嗎,他可兇了,你要是欺負(fù)我,他就會揍你!”

    喻辭:“……”

    再三和小學(xué)生強調(diào)自己不是壞人后,喻辭才知道爭吵的源頭是兩只打成死結(jié)的風(fēng)箏,而阮厘的風(fēng)箏在拉扯過程中,不幸“骨折”。解開是不可能了,喻辭用剪刀把阮厘的風(fēng)箏線剪斷,才解決了問題。

    看著風(fēng)箏的殘骸,阮厘的眼眶倏地紅了,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喻辭見狀,急忙從兜里掏出棒棒糖,安慰道:“等明年春天的時候,送你一只我親手做的風(fēng)箏好不好?”

    阮厘甕聲甕氣地反問:“為什么要這么久?”

    “我得慢慢學(xué)啊。”

    認(rèn)識喻辭這么久,阮厘自然知道他凡事要求完美,求精不求快。所以她只能答應(yīng),同時囑咐道:“不要讓我等太久啊?!?/p>

    阮厘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就恢復(fù)了嘰嘰喳喳的屬性。明明每天都能見到喻辭,她還是有不少話想對他說。正說到興頭上時,額頭突然撞上一堵肉墻,疼得她嗷嗷大叫。

    “你怎么突然停下來了?”阮厘揉著額角上前,才見到停在巷子口的外地車。那輛車她認(rèn)得,車主是一個漂亮阿姨——喻辭的媽媽。

    自打喻父去世,她每年都會來勸喻辭和她一起生活,然而每次都不歡而散。

    “聽說這次她過來是想帶喻辭移民到英國……”

    阮母話還沒說完,阮厘便拍桌而起,扔掉手中的作業(yè),朝喻辭家的方向跑去。

    喻辭甫一打開門,便看到阮厘端端正正地坐在板凳上,神情嚴(yán)肅。

    “干嗎呢?”

    阮厘伸開手臂,義正詞嚴(yán)道:“攔著不讓你離開?!?/p>

    喻辭失笑,遞過來一盒巧克力,是阮厘最喜歡的牌子??伤齾s看都不看,十分抵觸:“我才不吃敵人的東西?!?/p>

    心里某個地方柔軟地下陷,喻辭蹲下身,視線與阮厘齊平,一字一句地說道:“我不會離開的?!?/p>

    阮厘卻仍然蹙著眉頭,她深知,這個年紀(jì)的他們,羽翼尚未豐滿,有太多的無可奈何。

    “要是你不得不離開怎么辦?”

    喻辭被問住,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你要是離開了……”阮厘想了想,“那我就去找你?!?/p>

    03

    在那個星光爛漫的夜晚,他們信誓旦旦地做下約定,卻不知道,有個詞叫作“事與愿違”。

    變故發(fā)生在那年冬天,路滑,顧奶奶不幸摔了一跤,多虧鄰居及時將她送往醫(yī)院,可情況依舊不妙。

    彼時喻辭正在學(xué)校上課,老師叫他到黑板上答題,他剛捏起粉筆,就被趕過來的阮父叫住?!鞍舌币宦?,粉筆斷成兩截,他的腦海里頓時生出不祥的預(yù)感。

    到醫(yī)院的時候,手術(shù)剛結(jié)束,醫(yī)生從急診室出來,搖了搖頭:“去見她最后一面吧?!?/p>

    喻辭僵在原地,他想不明白,早上還樂呵呵地給他做早餐的奶奶,怎么就躺在病床上一動不動了呢?

    他顫抖著握住奶奶的手,嘴唇幾度張合,始終說不出話來。見奶奶有話想說,喻辭將耳朵湊到她嘴邊,只聽到兩句話,一句是“照顧好自己”,一句是“朝暮”。話音一落,她便沒了氣息。

    喻辭緊緊地抱住奶奶,拼命汲取她身上最后一絲溫暖。

    親戚和喻母很快趕到,顧奶奶的葬禮在兩天后舉行,來祭拜的人擠滿了屋子,大多是她生前的顧客。

    喻辭上一次參加葬禮還是父親去世的時候,也是一個冬天。他單薄的身影立在墓前,呆滯地凝視著上面的照片,是奶奶將他納入懷中,給了他溫暖,也給了他一個家。

    “以后就由奶奶來照顧我們阿辭?!?/p>

    葬禮上,喻辭身著黑色西裝,給前來祭拜的人鞠躬。阮厘就待在他旁邊,眼睛哭得通紅,臉上滿是擔(dān)憂。

    自打顧奶奶去世,喻辭就沒有好好吃飯休息,如今臉色蒼白,身材也清瘦了不少。阮母心疼,讓阮厘陪喻辭回去,監(jiān)督他吃飯睡覺。

    雪下得不大,他們便沒打傘,阮厘知道他心情低落,安靜地跟在他身后。冬夜寂靜,只聽得到腳步落在雪地上的“嘎吱”聲。

    到了家門口,喻辭的腳步頓住,沉默著看著面前的空地。

    顧奶奶就是在這個位置摔倒的。

    像是被針扎到,心中一陣刺痛,阮厘上前抱住喻辭,輕輕地拍打他的后背。幾秒過后,她感覺到被喻辭回抱住,他的胳膊一點一點收緊,有液體落在她頸側(cè),一時分不清是雪還是別的東西。

    “我沒有家了?!庇鬓o沙啞的聲音融入雪間,輕飄飄落下,卻拉著阮厘整顆心下墜。

    他的身形明明比自己大這么多,可阮厘此刻卻覺得,他脆弱得仿佛風(fēng)一吹就會倒。

    04

    事后喻辭回想,總覺得那年的冬天格外漫長。

    葬禮過后,他將自己鎖在“朝暮”里。店鋪過段時間便要轉(zhuǎn)賣出去,他將奶奶鐘愛的器具都收拾好,回憶著這里的點點滴滴,以及,趕制一只風(fēng)箏。

    離開汀南鎮(zhèn)已經(jīng)成為定局,喻母做事雷厲風(fēng)行,很快便辦好需要的手續(xù)。

    離開的那天早上,喻辭陪阮厘吃了早餐,熱氣騰騰的灌湯包,阮厘吃得滿嘴油光。

    “你今天還不去上學(xué)嗎?”

    喻辭“嗯”了一聲,給她遞過去一杯豆?jié){,卻不小心手抖了一下,灑了幾滴到阮厘的衣服上。

    “對不起。”

    阮厘抽出幾張紙,一邊擦一邊回:“口頭道歉可沒用,給你一天的時間,好好考慮怎么補償我?!?/p>

    時間不早了,阮厘幾口將豆?jié){喝了個精光,背對著喻辭揮揮手:“我去上學(xué)啦,下午見!”

    喻辭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拐角處,低聲重復(fù):“對不起?!?/p>

    我要失約了。

    隨后他站起身,坐進在旁邊等待已久的車?yán)铮s往另一個城市的冬天。那里沒有“朝暮”,沒有奶奶,也沒有阮厘。

    他的世界從此一片荒蕪,寸草不生,永遠停留在那個冬天,那個漫長的冬天。

    沒想到故事的結(jié)局如此令人唏噓,記者為了活躍氣氛,又提了幾個有趣的問題,采訪在半個小時后結(jié)束。

    喻辭和眾人告別后,驅(qū)車回到新開的分店,脫下西裝外套,將襯衫紐扣松了幾顆,甫一進門,助理便迎了過來:“阮小姐來了?!?/p>

    喻辭卷袖子的手頓住,準(zhǔn)備走向辦公室的腳步轉(zhuǎn)向了洗發(fā)室。分店還沒正式營業(yè),所以沒有客人,洗發(fā)室里落針可聞,只見阮厘平躺在洗發(fā)椅上,妝容精致,衣著得體,卻稚氣未脫,拿著一頂假發(fā)玩得不亦樂乎。

    很突然的,喻辭想到了那個冬天過后,她第一次和阮厘重逢的場景。也是在洗發(fā)室,也是在這樣悶熱的天氣,小姑娘就這樣不老實地躺著,等著洗頭。

    那已經(jīng)是分離三年后,喻辭到一家連鎖理發(fā)店做學(xué)徒。他一開始并沒認(rèn)出阮厘,她留了一頭長發(fā),化了淡妝,絲毫看不出當(dāng)年假小子的影子??僧?dāng)她清脆的聲音落下,喻辭整個人定在原地,花了幾秒消化后,他心里生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慌亂,轉(zhuǎn)身從包里掏出一個口罩,搶在另一個同事之前來到阮厘身邊。

    “麻煩你啦?!比罾迮浜系貙⑸眢w往后挪了挪,乖乖閉上眼睛。

    此刻近距離接觸,喻辭才發(fā)現(xiàn)她其實變化不大,不過是五官長開了些,比三年前多了幾分穩(wěn)重。

    “小哥哥?!?/p>

    阮厘的聲音將喻辭出走的思緒拉回來,他急忙開水龍頭,壓低聲音問道:“怎么了?”

    “你為什么戴口罩啊,不悶嗎?”

    喻辭咳嗽了一聲:“感冒了?!?/p>

    “那你要多注意休息啊,身體可是革命的本錢……”阮厘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

    喻辭默默將剛才覺得她穩(wěn)重的評價刪掉,被口罩遮擋的嘴角卻不由自主地向上彎起。

    怕被她認(rèn)出來,喻辭回得很敷衍,整個洗頭的過程戰(zhàn)戰(zhàn)兢兢,可結(jié)束的那一刻,他心底卻有些不舍。

    他小心翼翼地將她的頭發(fā)包裹好,示意她起來,準(zhǔn)備離開的時候,卻被她拉住胳膊,低頭就撞進那雙暈染著笑意的眸子里:“記得吃藥哦?!?/p>

    因為宿舍停水,阮厘才會和舍友一起來理發(fā)店洗頭,并沒要求其他服務(wù)。吹完頭后,她們便手挽手出了店門。

    喻辭收回視線,他也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會在見到她時生出怯意,只是心里一直有一道聲音在告訴他,決不能讓阮厘見到他這副模樣。

    喻辭晃了晃腦袋,盡量將這段插曲從腦海里剔除,專心工作。打烊之后,他照常留在店里對著模型練習(xí)一小時,才收拾東西離開。

    剛關(guān)上店門,耳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隨后喻辭的脖子被禁錮住,他下意識地想反擊,拳頭剛伸出去,熟悉的聲音搶先一步落下,使得他動作生生頓住。

    “阮厘?”

    掛在他身上的人冷哼一聲:“原來你還記得我啊?!?/p>

    雖然已是午夜,可路上仍有不少行人,這樣的動作實在不雅,喻辭花了好大的勁才把阮厘扯下來,小姑娘氣哄哄地盯著他,開始興師問罪:“你怎么這么晚才出來,害得我在這兒喂了好久的蚊子?!?/p>

    “你怎么……知道是我?”

    阮厘伸出食指,對著他畫了一個圈:“你這張臉,化成灰我都記得?!?/p>

    05

    重逢來得猝不及防,喻辭還處在恍惚狀態(tài),阮厘卻已經(jīng)明火執(zhí)仗地闖入他的生活。

    她就讀于A大,距離理發(fā)店不過一條馬路,為她每天過來報到提供了有利的地理條件。即使課程繁忙,阮厘也會在下自習(xí)之后趕過來,等著喻辭下班。再以“天黑危險”為理由,讓他送自己回宿舍。

    每次見面,她都會事無巨細(xì)地對他講述最近發(fā)生的趣事。仿佛回到了幾年前,他們的關(guān)系一如既往那么親密,并沒因為三年的分離而變得生疏。

    可并不是,她的話題于喻辭而言十分陌生,無意中將他們的隔閡變得更大。她試圖將他拉回春天,可他將自己鎖在了冬天——貧瘠的土地要怎么開出花呢?

    “阿辭,你幫我剪頭發(fā)好不好,和以前一樣的短發(fā)。”

    喻辭的動作停了一瞬,阮厘的長發(fā)便從他指尖滑落,他將頭發(fā)抓回來,打上泡沫,漫不經(jīng)心地開口:“你留長發(fā)比較好看?!?/p>

    他的聲音很淡,沒有泄露一絲情緒,可阮厘卻聽出幾分埋怨,讓她憑空生出幾分背叛感。她輕輕嘆了口氣,小聲道:“因為沒人給我剪頭發(fā)了啊?!?/p>

    阮厘永遠忘不了喻辭離開的那天。

    她甫一回到家,就看到了放在書桌上的風(fēng)箏,藍色的底,圖案是一只可愛的小喜鵲,構(gòu)造精良,是她見過的最特別的風(fēng)箏。

    無暇細(xì)想喻辭為何提前送她禮物,阮厘只興沖沖地抓著風(fēng)箏往喻家跑,卻發(fā)現(xiàn)早已人去樓空。

    她知道喻辭總有一天會離開,可沒想到這么突然,連一句告別都沒有。

    她一向笨手笨腳,沒有他幫忙,風(fēng)箏根本飛不起來。一氣之下,她將風(fēng)箏扔到儲藏室,再也沒碰過。

    也因為賭氣,她留長了頭發(fā)。

    沒想到是這個原因,喻辭抿了抿嘴,還是拒絕:“我現(xiàn)在只是學(xué)徒,沒有資格給你剪頭發(fā)?!?/p>

    “那我就等你成為理發(fā)師以后,做你的第一位顧客?!比罾寤氐煤芸?,語氣堅定。

    似乎從小她就是這樣,認(rèn)準(zhǔn)一件事后就絕不改變立場,十分倔強。以前的喻辭包容她的莽撞,現(xiàn)在的喻辭,卻不知道還有沒有能力和資格守在她身旁。

    沉默一時間蔓延,最終還是阮厘打破沉默,提出從重逢時就想問的問題:“你見到我,是不是一點也不開心?”

    該怎么回答呢?

    ——不開心,因為一見到阮厘就會想到那個冬天,想到奶奶,以及,在光鮮亮麗的她面前生出自卑的情緒。

    ——開心,因為一見到她,那片貧瘠的土地就悄悄冒出了綠芽,久違的欣喜一點一點襲上心頭。

    過去三年,他曾無數(shù)次期盼和阮厘重逢,可是現(xiàn)在,太不是時候。

    大腦里閃過無數(shù)措辭,最終他只回了一句:“你應(yīng)該把心思多放在學(xué)習(xí)上?!?/p>

    話音一落,阮厘就猛地爬起來,頂著一頭濕發(fā),頭也不回地跑開。喻辭身形頓了頓,還是沒有追出去。

    之后幾天,阮厘一直沒出現(xiàn)。

    習(xí)慣真是個可怕的東西,在喻辭第四十八次望向窗外的時候,店長讓他把器材送到A大的分店。

    “別總讓小姑娘主動,給你放半天假,不用急著回來?!?/p>

    喻辭沉默了一瞬,抬起箱子往外走:“我很快回來。”

    A大是本市占地面積最大的一所高校,喻辭導(dǎo)航了半天才找到分店,到了門口,他又覺得學(xué)校其實并沒那么大,畢竟他輕而易舉就碰見了阮厘。

    此時她正拿著一頂金色的假發(fā)在鏡子面前試戴,假發(fā)材質(zhì)很好,卷發(fā)及腰,和她的臉型很搭,活脫脫一個“迪士尼在逃公主”。

    阮厘正為自己的“盛世美顏”驚嘆時,發(fā)現(xiàn)鏡子里出現(xiàn)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兩人的視線撞了個正著。

    見小姑娘嘴角的笑意一點一點抽離,喻辭心里咯噔一下,正準(zhǔn)備解釋時,被她搶先一步:“看在你這么有誠意的分上,我就原諒你吧。”

    喻辭:“……”

    06

    小時候的阮厘很好哄。

    一根橙子味棒棒糖、一個抹茶冰激凌,或是一瓶冰鎮(zhèn)可樂,都能讓她的心情立即多云轉(zhuǎn)晴。

    既然小姑娘主動給了臺階,喻辭也沒打算端著,畢竟是他有錯在先。剛好附近有個甜品店,他進去買了個冰激凌。

    阮厘笑著接過,興致勃勃地拉他去逛校園,像個小導(dǎo)游似的介紹路過的建筑。

    “這兒是我們學(xué)校的小禮堂,下周六我們要在這兒表演舞臺劇,你來給我捧場吧?!?/p>

    下意識要回絕,可對上阮厘亮晶晶的眸子,他欲出口的話轉(zhuǎn)了個彎:“看情況吧,我那天不一定有空?!?/p>

    “那你明天晚上有空吧,陪我一起排練啊?!?/p>

    “沒空?!?/p>

    “少騙人?!比罾鍙氖謾C里調(diào)出一張照片,上面是喻辭的排班表,“你明天晚上調(diào)休哦?!?/p>

    第二天晚上,阮厘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來到喻辭租的房子。房間不大,甚至有些簡陋,但打掃得很干凈,就是缺少點生機。

    下次要帶幾盆花過來,阮厘想。

    她只掃了一圈,便收回視線,將手中的包放下,里面是她在舞臺劇上要穿的服裝。

    阮厘讀的是服裝設(shè)計專業(yè),這次舞臺劇的服裝都是由他們本專業(yè)的學(xué)生親自設(shè)計的,之前去理發(fā)店也是為了借假發(fā)。

    阮厘飾演的是公主,服裝是歐式復(fù)古風(fēng),配上長長的卷發(fā),漂亮得不像話。她站在客廳中央,燈光自上而下傾瀉,仿佛為她加上了柔光特效。

    喻辭腳步微滯,憑空生出幾絲怯意,還是阮厘朝他招了招手:“我們開始吧。”

    今天幾個同學(xué)都有事,所以取消了排練,好不容易能有休息時間,阮厘自然要貢獻給喻辭。她把劇本遞給他,讓他念王子的臺詞。

    還是小孩子的時候,他們很鐘愛玩扮演游戲,阮厘和喻辭長相最出眾,自然是出演公主王子的不二之選。也許是從那個時候起,阮厘就默許了他是自己的王子。

    “可惜不能讓本校以外的人參加表演,不然我才不跟沈寒楓合作呢!”

    沈寒楓就是那個總喜歡欺負(fù)阮厘卻又陰魂不散的男生,他們從小學(xué)到大學(xué)一直是同學(xué),堪稱孽緣。

    喻辭垂下眼眸,開始照著劇本念,是一首莎士比亞的詩,明明意境浪漫,卻被他念得毫無感情。阮厘忍不住打斷:“你是在cosplay(角色扮演)機器人嗎?”

    見小姑娘一副快要奓毛的樣子,喻辭嘆了口氣,掃了幾眼臺詞后,抬眸,視線牢牢鎖住她:“能否把你比作夏日璀璨/你卻比夏季更可愛溫存/狂風(fēng)摧殘五月花蕊嬌妍/夏天匆匆離去毫不停頓……”

    夏日的夜晚寧靜,可以聽到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和略顯聒噪的蟬鳴,少年的嗓音清朗,眸子里瀲滟著溫潤的水光。

    心跳就在這一刻沖破閾值,臺詞早被阮厘拋到腦后,她不由自主地握緊拳頭,心中涌起一陣沖動,想借這個機會表明心意,卻不料肚子搶先一步出了聲。

    臺詞在這時候結(jié)束,窗外的蟬也開始罷工,“咕嚕咕嚕”聲顯得尤為突兀,曖昧的氣氛被打破,阮厘恨不得原地消失。

    看了一眼埋下頭裝鴕鳥的“公主”,喻辭勾了勾嘴角,起身去煮夜宵。等他捧著一碗面回來時,她已經(jīng)抱著劇本呼呼大睡。

    喻辭無奈地笑了笑,俯身為她蓋上被子,輕輕地將她頭頂?shù)男』使跀[正,他看著她,低聲呢喃:“我們厘厘,要當(dāng)永遠的公主?!?/p>

    07

    舞臺劇表演很成功。

    想到喻辭還在臺下等,阮厘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到后臺卸了妝,以最快的速度弄好,喻辭卻不見了蹤影。

    阮厘急得團團轉(zhuǎn),剛掏出手機,就看見喻辭和沈寒楓并肩從衛(wèi)生間出來,氣氛貌似很和諧。

    頓感不妙,她護犢子一般擋在喻辭身前,兇神惡煞地看向沈寒楓:“我可警告你,不許打喻辭的主意!”

    沈寒楓賞她一個白眼,上前催促大家去聚餐。

    “阿辭,你和我們一起去吧?!比罾宄吨囊陆?,笑容討好。

    喻辭點點頭。

    “你要是去的話,我就……”說到一半,阮厘才反應(yīng)過來,“欸,你這就同意了?”

    喻辭睨她:“不然需要我欲拒還迎一下?”

    “不用!”阮厘慌忙擺手,心想今天的喻辭太好說話了,仿佛回到了小時候,他對她總是有著不同于旁人的縱容。

    那時她還小,尚不懂感情,就覺得喻辭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人。后來長大了,她才知道有一個詞叫作偏愛。

    他今天按時來看表演,答應(yīng)和阮厘一起去聚餐,甚至在她把罪惡的小手伸向果釀時,也沒阻止。只是在聚餐結(jié)束后,他拉著她的胳膊,送她回宿舍。

    果釀的度數(shù)不高,可阮厘卻喝得滿臉通紅,眼角眉梢向上揚,像個喜慶的年畫娃娃。時間尚早,兩人漫步在繁華的街道上,一個在前面試圖走直線,另一個手插著兜在后面笑。

    夜晚的風(fēng)很大,阮厘被吹得清醒了幾分,她停下腳步,從錢包里掏出一張卡,獻寶似的遞給喻辭。

    “里面有我這幾年存的零花錢,過幾天比賽的獎金會打進去,以后我還會存好多好多錢,用來給你投資好不好???”

    喻辭眸中閃過一絲錯愕。

    去年他高考失利,喻母又一次提出移民的要求,他果斷拒絕,兩人為此大吵了一架。最后,喻母無力地蹲在喻辭面前,哭著說道:“我知道自己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可是你就不能給我一個補償?shù)臋C會嗎?”

    喻辭搖了搖頭,嗓音冷淡:“從你離開的那一天起,就失去這個資格了。”

    喻母頓時泣不成聲。喻辭把手放在她顫抖的肩上,語氣也有些哽咽:“我現(xiàn)在只有一個愿望,你可以幫我嗎?”

    奶奶生前最掛心的就是“朝暮”,它見證了她的一生,也是她和爺爺初次相遇的地方。喻辭之前沒能守住,如今他想靠自己讓“朝暮”重新綻放光芒。

    所以他不會移民,也不打算復(fù)讀,而是立志從學(xué)徒做起,等有能力,就開一家叫作“朝暮”的店。

    而如今喻母能給他的,只有自由。

    她妥協(xié)了。

    自打相遇以來,阮厘從沒問過喻辭這方面的事,卻清楚地知道他想做什么。大人們總說她不懂人情世故,卻不知道她不過是把所有的心思都傾注到一人身上。

    不會有人比她更懂喻辭了。

    可是……

    喻辭把卡放回她的錢包,淡淡開口:“留著到法國花吧?!?/p>

    阮厘表情瞬間凝住:“你都知道了?”

    因為成績優(yōu)異,阮厘獲得了到法國交換學(xué)習(xí)的機會,但她卻放棄了這個名額。學(xué)院的老師覺得惋惜,給了她一星期時間考慮,剛才沈寒楓找喻辭談的便是這件事。

    “沈寒楓這個叛徒!”?阮厘氣得轉(zhuǎn)身就跑,卻被喻辭搶先一步抓住,語氣嚴(yán)肅:“阮厘,不要拿自己的未來開玩笑。”

    “你為什么總是要推我走呢?”阮厘眼眶通紅,語氣里盡是委屈,“因為我來得太晚了嗎?”

    他們曾在那個夜晚做過約定,一個說了不會走,一個說了會去找對方,那么,是誰先失了約呢?

    “阮厘,”喻辭閉了閉眼,輕飄飄的語句卻如同利劍,砸在她耳邊,“那個約定早就不作數(shù)了。

    “早在十六歲那年后,我的人生規(guī)劃里就沒有你了?!?/p>

    08

    那段時間,阮厘總會想起《愛在午夜降臨前》里的一段臺詞。

    “我們出現(xiàn),然后我們又消失,我們對于一些人是如此重要,但我們只是匆匆過客?!?/p>

    她也不清楚用來描述她和喻辭的關(guān)系是否準(zhǔn)確,她只知道,在他說出那番話開始,她便決定放下了。

    她不是不知道喻辭的目的,相反,她太了解他了。家庭缺失的緣故,他骨子里倔強又高傲,不愿給任何人帶來一絲困擾。他自以為是地將她推開,她不感激,也不怪罪。但他今后的人生,她注定會缺席。

    阮厘花了三年的時間才徹底釋然。而后,她談戀愛、出國,又回國,在此時此刻,給喻辭遞上結(jié)婚請柬。

    剛給阮厘洗好頭,喻辭的手還沒擦干,水珠滴到請柬上,將手寫的毛筆字暈染開,并排的兩個名字尤為顯眼。

    ——新郎沈寒楓,新娘阮厘。

    “不知道喻先生百忙之中是否有時間出席并且擔(dān)任我的造型師呢?”阮厘笑著坐到座椅上。

    喻辭揚起嘴角:“榮幸之至?!比缓笏贸龃碉L(fēng)機給她吹頭發(fā),轟隆隆的聲響掩蓋了此時的沉默。

    喻辭曾不止一次想過阮厘出嫁的時候該梳什么發(fā)型,她的脖頸修長,把頭發(fā)盤起來比較合適,額頭飽滿,全露出來會很好看。

    只是那時候,他以為自己會是和她執(zhí)手一生的人。

    嘈雜的聲音中,阮厘閉著眼昏昏欲睡,喻辭看著鏡子里的她,低聲說道:“我曾經(jīng),很喜歡、很喜歡你?!?/p>

    他也曾經(jīng)有機會延續(xù)這份喜歡,交換她等量的愛意??墒且磺卸紨〗o他的驕傲與懦弱,他的自私與拖延,所以無論造成什么樣的后果,他也只能全然接受。

    這是他遲來的告白,也是他最后的告別。

    恍惚間,身旁傳來一聲嘆息:“我知道啊。”

    09

    奶奶曾經(jīng)和喻辭說過自己名字的典故。

    “朝暮”取自李白《將進酒》中的“朝如青絲暮成雪”,表達了人生短促,一去不復(fù)返。

    “所以我們要珍惜時間,該做的事情及時去做,免得將來后悔?!?/p>

    這是奶奶的勸誡,可是喻辭沒能做到。

    所以最后,他失去了他的全世界。

    編輯/王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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