聿刀
作者有話說:細心的讀者可能會發(fā)現(xiàn)這篇是6B《霧中島嶼》的姊妹篇,看過那篇也許會有疑問:蔣之桉為什么不喜歡那么好的吳聲聲,答案就在這篇里。借用女主至安的一句話:“我們之間不是誰有錯,只是不合適?!笔郎系母星榉址趾虾希皇敲恳欢味加袌A滿結局,但希望大家能像至安一樣,如野火燒不盡的春日野草,果敢而有韌勁,絕不委屈自己。
是不是有了愛,人心就會變脆弱?從前的生活布滿荊棘,她行走其中,即使遍體鱗傷也無知無覺,可現(xiàn)在,就連這樣一點微小的醋意都足以刺痛它。
一
正是一年中乍暖還寒的時節(jié),過了午夜十二點,這場戲還沒拍完。
唐至安渾身裹滿了泥漿,寒意如附骨之疽鉆入每一個毛孔。女明星已經被助理們簇擁著上保姆車休息去了,唐至安作為替身,要在水泥池中代替女明星完成一場高難度的打戲。
這場戲是電影《御刀》中的重頭戲,女主遭人算計,寡不敵眾,眼見就要暈倒在泥漿池里,幸虧男主及時趕到將她救走。頭頂運作的重型機械一直在往下嘩啦啦傾倒泥漿,四周圍豎的打光板亮得灼眼,模糊的視野中,唐至安的五感只能感知到冷。
總算挨到男主角登場,唐至安172厘米的身高,再瘦也不算輕,對方一個公主抱沒抱穩(wěn),腳步虛晃了幾下,兩人摔倒在泥漿里。導演喊了“卡”,讓男主角去換身干凈衣服來重拍。
攝影和燈光師們暫時收了工,片場吵吵嚷嚷如沸騰的海,狼狽的唐至安一個人掙扎著站起來,挪到一旁坐好,等待再次開機。冬末春初的風一吹,這一身淋漓的泥水幾乎將她塑成一尊泥像。
“至安。”不知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她聽見旁邊有人喊。
她條件反射地想回聲“在”,喉嚨里卻像塞了棉花一樣發(fā)不出音節(jié),她強撐著支起身子,還沒站穩(wěn),整個人向右倒去。好巧不巧倒在一個人身上,那個人接住了她,然而下一秒,又嫌棄似的將她推開。
唐至安歪倒在地,徹底不省人事了。
唐至安再醒來時,入眼是一片雪白的天花板,她手背上扎著針,正打著點滴,護士過來換藥,說她是嚴重低血糖,叮囑她工作是工作,別拿身體開玩笑。唐至安應聲說“是”,到這個時候,她才感到左胸下肋骨處一陣鉆心劇痛,將病號服撩開,小腹一片青紫延伸到背部去。
拍戲受傷對替身演員來說是家常便飯,她沒太當回事,拿過手機給劇組的武術指導打電話,接通后對方的咆哮直直闖進耳膜:“唐至安,你還敢給我打電話!你知道你昨晚給我捅了多大的婁子嗎!”
原來昨晚那個接住又推開她的人,是這部戲的導演蔣之桉。
她還心存僥幸,唯唯諾諾地道歉的同時小心地提起說好的勞務費。畢竟泥池里那場替身戲拖得太晚又太辛苦,一開始沒人肯接,說好了多加五百塊,唐至安才站出來。
“你還好意思提!昨晚上戲沒拍成,蔣導發(fā)了好大一通火,你以后也別來了!”那頭啪的一下掛斷了電話。
這下唐至安不干了:男主角失誤導致重拍能怪她嗎?再說,那么冷的天她在泥水里泡了一個鐘頭,連條毯子都沒人給她蓋,換誰誰不暈。跟導演名字像能怪她嗎?誰聽得出是在叫哪個“zhi?an”。
越想越委屈,她覺得自己受到了欺負。
二
一向自詡見多識廣的蔣之桉第一次覺得自己遇到了神經病。
他行事作風特立獨行是在圈里出了名的,拍戲從不按劇本走,靈感來了現(xiàn)場改臺詞是常有的事,有時熬通宵,有時停工幾天,全由著他的性子,整個劇組上百號人陪著他耗。但因為他年輕有為,大學時期拍的處女作就拿獎拿到手軟,因此各大流量明星還是踏破門檻想演他的戲。
往常走到哪里都被前呼后擁、高高捧起的蔣大導演,此刻被困在車中求救無門。今天收戲收得早,他獨自開車回酒店,在地下停車場被人攔住,偏巧手機沒電,只能干坐在駕駛座上頭疼地望著窗外那個咚咚咚敲車窗的瘋女人。
唐至安這次是豁出去了,反正工作已經沒了,至少得拿回說好的勞務費。她原本蹲守在酒店想攔的是武指或副導演,他們都遲遲不露面,卻是蔣之桉被她逮個正著。
她像《情深深雨濛濛》里的雪姨,邊拍車門邊喊話:“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別躲著不出聲!”
蔣之桉堅決不下車,隔著防窺玻璃反駁:“你一身泥毀了我一套‘阿瑪尼還找我要賠償你?這年頭碰瓷也不是這么碰的?!?/p>
“我是碰瓷嗎?我是合理維權!”她氣得血壓飆高,“你不給個說法,我找記者爆料你們劇組克扣工作人員的血汗錢?!?/p>
兩方僵持許久,終是蔣之桉被逼得無法,他將車窗降下一厘米的縫隙,塞了名片出去,讓唐至安找自己的助理拿錢。她這才安分下來,擺擺手說“再見”。
“我記住你了!”她走出去幾米遠,身后響起男人氣急敗壞的聲音。
愛誰誰吧,唐至安無所謂他語氣里的不悅和威脅,替身這一行她是不打算再干下去了。她還在讀大四,學費、生活費都得自己賺,但是兼職的路子那么多,即使沒有替身賺得多,至少也不會給她這么多氣受。
三
不到一周,那個辭退唐至安的武指又打電話過來,說有個替身演員在吊威亞落地時崴了腳,目前人手不夠,問她能不能補上。她果斷拒絕。等到對方拋出雙倍日薪的誘餌,唐至安又果斷承認了自己是個頂沒骨氣的“為五斗米折腰”的人。
蔣之桉執(zhí)導的《御刀》講的是民國時期政治場上風云變幻,兄弟二人互為雙面間諜的故事,女主算三番,但動作戲也不少。繼水泥池后,唐至安將要演的這場威亞戲,需要從一幢三層小洋樓的天臺跳下,墜到樓下水果攤支起的棚子上,而后翻滾落地。
她穿戴好威亞裝置,將長發(fā)攏成高馬尾,抻腿、拉筋做準備動作。坐在監(jiān)視器后的蔣之桉掃視全場,遠遠地看見一個熟悉的輪廓,遂拿著導戲用的麥克風喊:“那邊那個,過來一下?!?/p>
等唐至安走到近前,他瞇起眼笑了:“喲,我當是誰。”
男人向后仰靠在椅背上,看人時帶著一種輕薄的、若有似無的審視:“攔我車的時候不是挺硬氣的嗎,唐五百?”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唐至安深諳此道,臉上堆出諂媚的笑:“導演,我那會兒剛出院,腦子不清楚呢,沒嚇壞您吧?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跟我一般計較。”
這話既然說出來,蔣之桉自然要“大人有大量”,揮一揮手放她去拍戲了。當時唐至安還天真地以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直到她站上天臺,縱身一躍,眼看著就要落到棚頂上,腰間固定的鋼絲卻沒拉住她,她下意識地做出了防御姿勢,在周圍此起彼伏的驚叫和塑料棚坍塌的巨響里,最后的記憶是身下被壓爛的果蔬熟甜的香氣。
距離上次暈倒住院不過一星期,唐至安這回進的是骨科。
好在威亞繩在她即將砸向地面的時候收了一下,緩沖不少,否則她就不只是左小臂骨折了。醫(yī)生給她上了石膏,說了一大堆注意事項,讓她一個月后來拍片復查。
從醫(yī)院出來后,她感覺自己軟綿綿的,像被抽光了力氣,有人從旁扶住了她。唐至安一看這張臉就來氣,用完好的右手推開他:“假好心?!?/p>
蔣之桉竟也沒吭聲。大家都是在這行浸淫許久的,威亞出現(xiàn)這種低級錯誤的概率有多小,彼此都心知肚明。他是有嘴也說不清了,本來他只想嚇嚇她,所以要負責控制威亞起落的人遲些收繩,哪知經驗再豐富的老手也會出差錯。
在監(jiān)視器屏幕上看到女孩像一只折翼的鳥,徑直墜下塑料棚時,他嚇得心臟都要停跳。
出于愧疚和彌補心理,蔣之桉鞍前馬后地替她取X光片和藥,并表示要送她回家。有車接送,不用擠公共交通自然是好的,唐至安心里雖有氣,但她一向秉持有便宜送上門,不占白不占的人生原則,氣鼓鼓地坐上了他的副駕駛。
車內飄散著一股隱約的薄荷柑橙香,清新又甜潤,后視鏡上掛著一串黃花梨手串,包漿閃著暗紅的柔和光澤。她的左手不方便,他側身過來替她扣上安全帶,貼近的瞬間,唐至安聞到他身上也有相近的氣息,是精致的、昂貴的、另一個世界的氣息。
蔣之桉是真正的天之驕子,父親是哈佛法學院的終身教授,母親是神經生物學家,姐姐是一位尖端醫(yī)學研究者,他的起跑線相較普通人領先一大截。除了取景需要,他鮮少有這樣接近貧瘠地區(qū)和底層人民的時刻——
沙發(fā)咖啡色的絨面因磨損而破裂,露出泛黃的海綿,坐下去彈簧會咯吱咯吱響;白石灰墻面上污漬斑駁,滿是墻皮脫落和霉苔生長的痕跡;在一覽無余的逼仄空間里,連屋內的燈都暗沉沉的。他拎著藥,有些無所適從,這時一只三花貓從沙發(fā)背面躥出來,蹭了蹭他的褲腿。
他看著那雙幽深如潭水的圓圓貓眼,問道:“這貓怎么看著有點眼熟?”
“它叫十五?!碧浦涟餐鶋堑男∨枥锏沽它c貓糧,溫柔地哄貓咪去吃。
蔣之桉想起來了,這是前段時間他們組里拍戲用到的一只流浪貓,現(xiàn)今胖了好多,毛色也變亮了,絲毫不見當時瘦骨伶仃的樣子?!耙恢痹谄瑘龈浇文兀铱礇]人要它,就撿回來了,那天是15號?!彼龘嶂堖滠浐鹾醯亩瞧ぃ|西發(fā)出饜足的呼嚕聲。
女孩與貓在柔麗的光照下構成異常溫馨的圖景,他不禁聯(lián)想到那天她把自己堵在停車場,一副幾乎要砸開車窗的潑辣架勢,覺得人類真的是很多面的生物。
唐至安看到他若有所思的神情,以為他在想這件事要怎么收尾,高高舉起打著石膏的手,露出精明的微笑:“導演,我這算工傷吧?你給足營養(yǎng)費,我保證不會對外亂說?!?/p>
像貓一樣,狡黠又靈動。
蔣之桉被她竭力從石膏里伸出的三根發(fā)誓的手指給逗笑了,有種身殘志堅,還不忘撈錢的滑稽意味。
他上一次這樣放松且全無顧忌地笑是什么時候?他已經不記得了。
她租住的地方附近路燈不甚明朗,地面凹陷,磚石碎裂,巷子里畫滿了各式各樣的涂鴉。走出這段曲折冗長的巷道,他看見自己新提的邁巴赫停在春天的月亮下,墨藍的車身反射著清冽皎潔的光,與周圍破敝陳舊的一切格格不入。
四
吊威亞時那一摔,給唐至安摔出了好運氣,大四下半學年課少,她向學校請了假,躺在家養(yǎng)傷,銀行卡上也有大筆進賬。與之相反的是,《御刀》劇組風波不斷,威亞事件傳出去,各家演員的粉絲聯(lián)合起來要求劇組清查安全措施。
蔣之桉樂得清閑,無事便往她家里鉆,美其名曰“探病”。
他做馬賽魚羹、法式奶油青口貝、白汁燴小牛肉,談起留學法國那段經歷,他說除了待在攝影棚,就是在廚房研究菜譜。他的手藝很好,好到唐至安吃了一個月大餐,之前因高強度工作鍛煉出的馬甲線就隱沒在了松軟的腰腹間。
她從大一就開始瘋狂地做兼職,加過各種兼職群,課余時間發(fā)過傳單、做過服務員,大夏天穿笨重的玩偶服在店鋪門前跳舞,后來因為身材高挑,被兼職時認識的朋友介紹去當了臨時替身,累是累了些,掙得也多,從此便固定做這一行了。因為劇組作息不定,趕不上宿舍樓的宵禁,她索性自己租了房子。
一個人住久了,從前覺得一個人松快自在,但家中悄然有了第二個人入侵的跡象,她也不覺得拖累。骨折要滿一月才能去復查,換燈泡這樣于她而言小兒科的事,落在了蔣之桉頭上。
他個子高,站在木凳上須得微微佝僂著腰。唐至安站在地下,打開手電筒為他照明,流螢一樣的光掃過他輪廓清晰的側臉,從她的角度望去,可以看到他睫毛下浮動的暗影。
仰頭看他擰燈泡的笨拙動作,唐至安一直在笑,是隱秘的、連自己也沒意識到的笑容,直到他低下頭回望過來,雙眸相對,她覺察出一種不自在,才發(fā)現(xiàn)自己臉上的笑蕩漾了太久。
頭頂微弱的鵝黃閃了兩下,繼而變成了恒定的火焰般金色的光芒。他買的是大功率燈泡,客廳里前所未有地明亮起來。剛才對視的那一瞬讓她的心怦怦跳快,唐至安托著自己裹了石膏的手臂,岔開話題說幸好還沒到夏天,不然要捂出痱子了。
男人聞言轉身回房,拿了一支簽字筆出來,拉過她的手,在那白色模具上寫:早日康復。她歪著腦袋看,覺得幼稚,又忍不住高興:“這石膏上如果有大導演的簽名,賣的話值不少錢吧?!?/p>
“小財迷,你掉錢眼里了?!痹掚m這么說,他還是加上了自己的簽名,“桉”字的最后一橫劃過凹凸不平的膏體表面,溢出深重的一筆。
她很珍惜地撫摸著那行字:“我以前看電視劇,主角受傷打了石膏,他的朋友會把上面寫得很滿,現(xiàn)在我也有了?!笔Y之桉看到她小心翼翼地摸著石膏,怕把那行字摸化似的。
他們相處時日短,彼此沒交過心。她只說過自己離家很早,高中畢業(yè)就獨自生活了。他問她為什么做武替,女孩半開玩笑地回答,因為自己身體結實、扛摔。哪家父母會對孩子骨折不聞不問?他沒有深究,知曉其后必然是當事人不愿觸及的陳年傷口。
成年人的世界里,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每個人心中都有一把度量精確的尺,要很小心,別越過線去,關系才會長久。
翌日,唐至安在透進紗簾的晨光中醒轉,她掀開被子起身時,驚訝于左臂石膏上密密麻麻的,滿是祝福語。他刻意用了幾種不同的顏色和字體,顯出一派異彩紛呈的熱鬧。
他是什么時候寫上去的呢?
是在她入睡時分,他趴在她床前借著月色寫的嗎?他的動作一定很輕,輕到沒有驚醒她這樣淺眠的人。
唐至安坐在棉布床單上,赤腳踩著地板,卻不覺得冷。冬天已遙遠得像黎明時海上泊去的船,初春早晨的陽光輸送著稠密的、源源不斷的暖,令她一顆如浮萍搖蕩的心,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定。
五
四月,唐至安去拆石膏,醫(yī)生看X光片說她的恢復情況不錯,調笑道:“跟上次比起來,氣色好多了,也沒那么瘦了,男朋友照顧得好吧?”
她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她昨天上秤,發(fā)現(xiàn)自己重了五斤,嚇得她說不吃了,再吃下去替身都沒法干了,哪有女明星腰粗如桶。正從廚房里捧出一碟鵝肝醬煎鮮貝的蔣之桉說她太夸張,憑他的專業(yè)眼光看,她再吃胖五斤也無妨,他油嘴滑舌,哄得她晚飯又風卷殘云般解決掉一桌美食。
醫(yī)生的話唐至安既沒有附和,也沒有否認,藏匿在腦海深處的小心思一朝被揭開,她開始頻繁地胡思亂想,想他們若以世俗的眼光來衡量,斷然是不般配的,可他若只是因為單純的負罪心,這一個月來未免太溫柔體恤了些。
男女之間的友情和曖昧隔著一道微妙的平衡橋,差之毫厘,謬以千里。她的手拆了石膏后,他也還會在導戲的間隙去她家做飯、擼貓、看電影。
蔣之桉來得勤,十五不再認生,到后來會主動跳上沙發(fā),卷著漂亮的花斑尾巴在他懷里尋一個安逸的姿勢打瞌睡。它更胖了,睡久了能把人的手臂壓麻。
有時唐至安看他抱十五抱得久了,會接過手來,毛絨生物窩在臂彎間,是一份沉甸甸的重量和溫暖。交接的時候指尖碰到手背,彼此的皮膚在夜的寒氣里都涼絲絲的,不知道怎么回事,兩只手就握到了一起。
他另一只手拿著的手機還停留在鍵盤彈出的聊天框,她另一只手則抱著自家肥貓,重得有些吃不消。但是交握的掌心間溫度傳遞又是如此真實清晰。直到十五覺得胳膊硬邦邦的,不夠舒服,喵嗚一聲跳下地。他們才像從一場沉沉的夢里醒來,各自撒開了手。
這一晚過后,他們很久沒再見面。蔣之桉的劇組在趕進度,唐至安則忙著寫畢業(yè)論文、準備答辯。她抱著書在教學樓間穿梭時,偶爾聽見同學們談論喜歡的電影和導演,從他們口中聽到“蔣之桉”這個名字,她只覺得不真實。
六
北京入梅的時候,蔣之桉的《御刀》殺青了,應酬絡繹不絕。他在社交場上端著香檳杯游走,自然沒時間踏足那條冗長的、涂鴉糟亂的巷落。答辯結束后,唐至安成了一個閑人,夜晚抱著十五在屋內亂走,他換過的那個燈泡在天花板上烈烈地亮著,從前不覺得的孤寂此刻千百倍地放大。
電影的殺青宴辦得很盛大,按道理,唐至安這樣的身份是進不去賓客名單的。蔣之桉雖未露面,某天卻托人送來了一個扎著絲帶的大禮盒,說是送她的畢業(yè)禮物。
唐至安打開盒子,最上面是一封深藍底、燙金字的邀請函,揭開其下的薄紗,盒子底部規(guī)規(guī)整整地疊著一條荷葉領的露肩長裙,純白色,質地嬌柔,摸上去,手仿佛陷進云里。
唐至安生平第一次進入金碧輝煌的世界,水晶吊燈自穹頂垂直泄下,一抬頭,似邂逅漫天晶瑩珠璣般的繁星,偌大的宴客廳里,夾在衣香鬢影與觥籌交錯間的,是比微塵還要細微的自己。
她縮在大廳一角,目光只追著人群中的蔣之桉。他是這場盛宴的主角,一撥撥的人上前搭話。他總算尋著空隙向她走來,可唐至安身后又有人喚他,他只好在和她擦肩而過的時候,輕輕地勾了下她的小指:“你今天很美。”
一秒便湮沒在指尖的溫度,卻讓她的心像一葉舟,在他聲色喑啞的密語里浮了起來。
憋了很久的“殺青快樂”沒說,她轉身追望過去,正正好看到喚他的女孩子親昵地挽上他的手臂,淡粉的雪紡連衣裙襯出巧笑倩兮的情狀。唐至安前一秒的雀躍一下子凍成了冰。
她心不在焉的,撞上了侍者端的酒盤,在洗手間用清水一點點擦胸前薄荷色的酒漬時,聽見隔間里有兩個年輕女孩在聊天,一個慫恿另一個去搭訕導演換取試鏡機會?!拔夷母野。睉撌切氯搜輪T的女孩吃吃地笑,“人家女朋友在呢?!?/p>
“什么時候有女朋友了?我還以為他單身!”
“他是沒承認過啦。我聽到的消息說是父母介紹的,像他們這種家庭,最后能結婚的,不都是父母介紹的嗎?”
“也是,她今天來了嗎?”
“就蔣導旁邊穿粉色裙子那個女孩,叫吳聲聲,剛從美國回來,聽說是蔣導媽媽的關門弟子,學神經生物的哈佛大學高才生。噯,神經生物,是不是會在實驗室解剖大腦的那種?”
“嚯!那你還是別爭了。”
兩個人嘻嘻哈哈笑鬧一番,補完妝就出去了。
唐至安靜靜地聽著那些玩笑話,手下沒了輕重,白紗裙前襟濡濕一片,冰涼地貼住皮膚,心口一緊一緊的,水像濕冷的藤蔓爬進來。
等洗手間人都走盡了,她抬起眼,在鏡中,看見的是一副平庸而怯懦的面容。
“你今天很美”這樣的溢美之詞,他對多少真正的美人說過?是不是有了愛,人心就會變得脆弱?從前的生活布滿荊棘,她行走其中,即使遍體鱗傷也無知無覺,可現(xiàn)在,就連這樣一點微小的醋意都足以刺痛它。
再回到宴客廳,周圍的喧嚷都與她割裂開來,她在紙醉金迷里站定成一株喬木。隔了一會兒,有只手從背后探過來搭在她的肩上:“美女是哪家公司的?怎么一個人站在這里?”
唐至安身形修長苗條,肩膀瘦削白皙,長發(fā)順直地垂在腰間,看背影是個十足的美人,正是這份美麗讓她得以做眾多女主角的替身。
她感到被冒犯,排斥性很強地抖落肩上的咸豬手,抬腳要走。對方像是沒受過如此冷待,不依不饒地攔住她,看清她素淡的五官后,兩片嘴唇上下一碰,發(fā)出一聲不屑的“嘁”:“就這樣還想當明星?給我甩臉子,自己也不照照鏡子……”
不漂亮又怎樣,不漂亮是罪嗎?有的人外表光鮮,靈魂卻配不上外表,是一顆爛到芯子里的“毒蘋果”。見女孩沉默不語,“毒蘋果”以為自己招惹的是“菟絲花”,越發(fā)狂妄地開始上手推搡,結果唐至安反手一個擒拿和掃腿,給他來了個過肩摔。
男人躺在大理石地上哼哼唧唧叫起“疼”,這里動靜鬧大,吸引了滿廳人的注意。她一下子成了旋渦中心,被團團圍起的時候,腦中只剩下逃跑的念頭。
有人去扶被背摔的男人,他們恭敬的樣子讓唐至安明白自己得罪的不是一般人。有人拿出手機拍照、錄像,在炫目的閃光燈和竊竊私語里,她的局促和不安無所遁形。
在這個時候,蔣之桉撥開人群走到她身邊,沒有說話,先脫下西服外套披在她身上。唐至安幾乎要溺斃在被許多雙眼睛圍觀的灰色空間里了,看到他就覺得自己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來不及去想什么,她伸手想要握住他的手。
但撲了空。
他為她披好衣服,不動聲色地將手縮了回去,然后將她擋在身后,遣散眾人,安排助理送那個“咸豬手”去醫(yī)院檢查。他表現(xiàn)得落落大方,一言一行間都是東道主的翩翩氣度。
唐至安從他收回手的那一刻開始,就沒再抬頭,等他把一切安排妥當,轉過來問要不要送她回家時,她也沒有抬頭?!罢娴牟挥茫 泵鎸λ偃岢鏊退奶嶙h,她的聲音陡然大起來,旋即又變成哀求,“就讓我一個人走,好嗎?”
她沒有攔出租車,一個人裹著寬大的西服外套走在雨后潮濕的街上。霓虹燈的光影交錯在街兩旁的時裝店里,撐傘的行人在靛藍的夜幕下匆匆經過,一張張神色淡漠的臉目的明確地走著,四周靜得沒有聲息,仿佛一群在同一片幽謐的海域無聲潛行的鯨。
唐至安穿著高跟鞋走了很久,走到腳掌連著腳跟麻木成一片,終于走進了淹沒半條街的KTV的嘶吼聲里,蚊蠅飛舞的嗡嗡聲里,以及大排檔昏暗的光線下,人們碰杯和劃拳的喧嘩聲里。
他對她的好太有迷惑性,她慢慢地墜進那童話里,都快忘了自己的真實世界是什么模樣。
七
唐至安回到家,脫掉高跟鞋,發(fā)現(xiàn)腳跟已經被磨得鮮血淋漓,腳底也起了泡。她在毛毛雨里走了那么久,當晚就燒到38攝氏度。
唐至安在被窩里病得昏沉,對外界的翻天覆地一無所知。即使蔣之桉已經告誡在場的人勿要傳播視頻,但總能翻遍每個人的手機,因此那段視頻還是泄露了出去。視頻掐頭去尾,只留了短短十幾秒,將一切盡收入鏡頭:蜷縮在地上抱腿喊疼的知名音樂人、一臉慌張無措的她、錦衣華服圍過來看戲的圈內藝人和大亨們。
事情迅速發(fā)酵,升到熱搜第一,評論兩極分化,有人贊她是“女中豪杰”,教訓咸豬手就該如此。但王姓音樂人手段多、人脈廣,他說只是一場認錯人導致的誤會,當晚在場的幾個藝人接連站隊,表示確實是誤會,于是也有一種聲音冒出來,說當事女生反應過度。
娛樂八卦是一碗煎得水透碧瑩的茶,再清澈也無用,眾人品過后,總能尋得碗底沉淀下幾枚黑褐色零星的茶葉片,有人捏著那點渣滓,篤定整碗茶都是臟的、渾的。好像只有與旁人意見不同,才能體現(xiàn)出他們不與世俗合流的智慧來。
為了證明如他們所想,唐至安就是小題大做,借此炒作,她的個人信息被扒出來,貼在網上,輿論又沸騰了,說她算哪門子的演員,不就一替身嗎?大四學生不好好讀書、實習,怎么混進這種場合的?莫不是為了畢業(yè)進娛樂圈預熱吧?
黑黑白白有什么重要,人們從來都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娛樂圈水太深,唐至安只是一介無名替身,是明星的影子,渡在這深水之上,就像一條小小的舢板,風卷浪涌后連殘骸都不剩。幸虧她已經走完畢業(yè)的全部流程,才沒有被堵在學校,可等她的住址也被狗仔挖出來,有人扛著攝像機蹲守在巷口,她知道自己在這座城市是真的沒有容身之處了。
八
唐至安坐的火車是最早的班次,車上沒什么人,天邊還掛著薄薄的白月亮。
她打開關機許久的手機,無數(shù)條未接來電和信息涌進來,都是來自蔣之桉的。他起先是安慰她不要緊,后來問她去哪兒了,再后來,因為她不回消息,他開始道歉,說邀請她來參加殺青宴本意是想在宴會結束后把她介紹給自己的朋友。
在她決定離開后,他終于說了喜歡。
而他們之間明明有過那么多可以坦白的時刻,誰都沒有把握住。
她仔細看完每一條對話,然后按著微信的語音鍵緩緩開口。
“那時候我沒告訴你,為什么我那么早就離開家。
“其實我還有個小我四歲的弟弟,小時候爸媽在工廠上班,我就在家照顧弟弟。有一次我燒了開水,那會兒我弟弟調皮、愛亂動,打翻了水壺,我當時反應很快,把他拉開了,開水燙到了他的手和我整條胳膊。
“在醫(yī)院里我說我疼,他們說我是做姐姐的,應該堅強一點。我到現(xiàn)在都記得好清楚,跟我說這句話的時候他們一人一邊圍著弟弟,甚至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大家都說世界上沒有不愛孩子的父母,我不知道……如果他們愛我,為什么我一點都感覺不到呢?感覺不到的愛,也叫愛嗎?
“類似這樣的事情太多了,有一天我突然想通了,其實那個時候他們不是不知道我疼,他們只是不關心。我想,愛一個人,是不舍得她疼的,無論生理上,還是心理上?!?/p>
音頻錄入了她清淺的呼吸聲,那么輕,好像她連呼吸也會痛一樣。
“現(xiàn)在也是,蔣之桉,我不想再疼下去了。
“你一定看過《簡·愛》,我想是同樣的道理,就算我不漂亮、貧窮、登不得大雅之堂,這樣的我,也值得遇到一個會在我需要的時候牽住我的手而不是躲開的人吧。
“我們之間不是誰有錯,只是不合適。”
她說得沒有條理,想到哪兒說到哪兒,顛三倒四,卻說得自己淌了滿臉的眼淚。錄完這些,她就將他的聯(lián)系方式拉進了黑名單。恰逢此時,火車駛入隧道。借著車外的燈光,她看見隧道的墻根處叢生著一團團蕪雜的蕨草,它們棲居在這不見天日、不分四季的黑暗角落。
唐至安遇到他至今,從曖昧到動心再到灰心,不過短短半年,從晚冬到暖春再到初夏,她好像已經走完了一生。
九
電影《御刀》舉辦首映式,已經是一年后。
大銀幕上流淌過去的每一幀畫面蔣之桉都熟悉,他認得她的身形,她的背影,可每當她轉過身來,都不是他渴望看到的臉。坐在漆黑的影院中,曾經玫瑰色的柔情像漲潮的海水將他淹沒,又像黎明前的霧靄,太陽一出就迅速消散了——放映結束,燈拉亮,夢就醒了。
后來有一天,他為新戲采風時,在街頭遇到一只臟兮兮的、毛發(fā)打結的橘貓,前肢有點跛,嘴里叼著半截魚尾。他本該快步走過去,可那雙玻璃珠一樣渾圓的貓眼望過來,他在其中看見許多從前捕捉不住的影子。
有客人登門談工作上的事,看到他家中這只中華田園貓很是吃驚。他端了現(xiàn)磨咖啡過來,問怎么了。對方搜腸刮肚地想半天,蹦出一句“不般配”。
聞言,他唇邊抿出一個含義不明的笑。旁人眼中,他是影壇炙手可熱的新星,住在魔都寸土寸金的湯臣一品,若要養(yǎng)寵物,應是高貴冷艷的布偶貓,或是詭異奇特的斯芬克斯貓,怎么都不會是一只遍地可見的土貓。
他就生活在這樣的世界里,連一只貓,都會被評判配不配。
這種時時刻刻被評判、被審度的病態(tài)目光,是蹲伏在他生命里的毒蜘蛛,經年累月地在他的骨頭和血液深處吐出黑色的蛛絲,纏裹住他的思維,向下拖去——
他出生在祖祖輩輩都是學術大咖的家庭,他是大家庭里第一個叛逃者。藝術是浪漫而無用的東西,父母為他提供留法費用時,說的是,只許他任性這一次。
既然在職業(yè)上任性,那么要選擇合他們心意的伴侶。
他沒有想過自己會陷得這樣深。自幼耳濡目染的熏陶和訓導,令他自以為鐘情于優(yōu)雅、得體而有學識的女伴,這些品質與她絲毫不沾邊。她是這樣平凡、流俗而不起眼的唐至安。
偏偏,又是這樣讓他著迷的唐至安。
他邀請她來,原是想等宴會結束向吳聲聲介紹自己心有所屬,至于父母那邊,總有時間和機會,可以循序漸進,一一擊破,他這樣想。但迎上那么多雙炯炯的眼睛和熾亮的閃光燈,他內心被一種顧慮和畏忌占據(jù)。
無論他在那一瞬擔心的是什么,他選擇收回手,就已經傷害了她。
自兩人認識以來,他一直在傷害她。最初是他嫌棄她一身污泥弄臟自己的衣服而將她推開,后來是他心存捉弄害她墜落受傷。她身上那么多舊傷、新傷,童年留下的,工作導致的,看得見的,看不見的。她從不喊疼,她是很堅毅的性格,像春天野山燒荒后新冒的草茬。
她的心理被傷到有多深,才會在那一條條語音里疼得呼吸都不穩(wěn)。他一直克制自己不去想。
公寓里有明凈的落地窗,玻璃上倒映出一片被雨水洗得透亮的蔚藍天空。蔣之桉看著窗外透進來的陽光,突然分不清這是哪一年、哪一季的太陽。
夏日清朗,白晝漸長??勺詈玫哪莻€春天已經過去了。
編輯/王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