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奔 任紅禧
風吹林海,泛起陣陣松濤。
要出遠門了,64歲的張英善又騎著摩托上了山。每次遠行前,他都要去自己新栽的林子里轉(zhuǎn)轉(zhuǎn)才放心;而這一次,他要去北京接受“全國優(yōu)秀共產(chǎn)黨員”的表彰。
張英善說,過去40年里,他其實只做了一件“小事兒”——種樹。他陪著樹一天天長大,樹也陪著他一天天老去。
午后的陽光透過密密疊疊的枝葉,打在松樹堅實的軀干上,也照亮了張英善和木頭一樣顏色的臉龐。他用那雙半截老松木似的大手撫摸著粗壯的落葉松,就像老父親滿懷欣慰地拍著兒子的肩膀。那一刻,他微駝的身軀挺拔起來,仿佛與這片林海融為了一體。
改革的沖勁兒
——“栽不活樹,算什么林業(yè)工人!”
張英善的故事,要從40多年前講起。
滿載木材、“喘著粗氣”的森林小火車穿行于林海,曾是小興安嶺司空見慣的景象。1975年,張英善接過父親的班,伴著轟鳴的油鋸和悠長的伐木號子,成為第二代伐木工人。但是,他伐木的勁頭兒似乎并不高。
“這么伐下去,用不了多久,就砍成荒山禿嶺了?!毖劭粗习倌陿潺g的紅松絕跡,甚至有些小樹也未能幸免,張英善“瞅著都心疼”。但是,他這種想法與當時的氛圍顯得格格不入。
“青山常在,永續(xù)利用?!碑斈曛芏鱽砜偫淼倪@句話,一下子堅定了他保護生態(tài)的信念。
20世紀80年代前后,伊春紅松資源從開發(fā)初期的108萬公頃,下降到不足5萬公頃。面對資源危機、經(jīng)濟危困,伊春開始轉(zhuǎn)為采育兼顧。然而,起初種樹的成活率并不高。
“一年青,二年黃,三年見閻王。”這是當時林區(qū)關于造林成活率的順口溜。
有人認為,這是技術問題;可張英善明白,這是機制問題。當時,張英善所在的經(jīng)營所實行“大鍋飯”,“干多干少一個樣”,職工責任心不強,不少人磨洋工、糊弄事兒,種樹時簡單挖個坑,把樹苗一埋,不管死活。
“栽不活樹,算什么林業(yè)工人!”樹苗不活,張英善的心在滴血。
當時,農(nóng)村已開始實行家庭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這給了張英善極大啟發(fā)。1981年4月,他向上級提出經(jīng)營性承包造林的想法,即個人承包地塊造林,三年后視成活情況給付工資并回收林地。
在改革的風口,這項提議很快被采納。然而,這樣的舉措無疑觸碰了一些人的利益,有些人抵觸這項改革。面對阻力,張英善第一個簽下責任狀,并一口氣簽了4公頃山地的承包合同。20多歲的張英善,成了伊春承包育林“第一個吃螃蟹的人”。
可是,4公頃林地需要栽植1.5萬棵樹苗,按當時的速度,每人一天栽400棵苗,4公頃林地就得干40天,可春季造林的最佳時間僅有20天。
為了搶時間,每天凌晨兩三點,張英善就上了山。他貓著腰,一手握鎬頭、一手拿樹苗,挖坑、捋須、栽種、培土、踩實,不到一分鐘就能種一棵樹。一天下來,竟能種1000多棵。
當然,張英善并非蠻干。他承包的一塊林地呈45度角,水土流失嚴重,此前林場6次造林都沒成功。他反復琢磨,嘗試挖類似簸箕狀的坑——雨水可以從高處淌進坑里,樹苗就能得到充足的水分。
最終,1.5萬棵樹苗,15天竟然全栽完了。經(jīng)驗收,成活率達98%,引得林業(yè)局的領導領著各林場所的人前來“圍觀”。
“唱高調(diào),愛顯擺!”“還不是為了掙錢嘛!”有人說起了風涼話。
“栽活一棵樹,只掙一厘錢。一天干14個小時,也就掙1塊錢。要真為掙錢,干點兒啥不好,非遭這罪!”顯然,張英善的目的只有一個——讓更多的樹成活。
種樹的“瘋”勁兒
——“達不到標準,誰也不好使!”
見過張英善的人,都會被他那雙奇特的大手所吸引——碩大、粗獷,掌面紋路溝壑縱橫,皸裂得如老樹皮一般。
早在20世紀80年代,這雙大手給了作家姜孟之靈感,寫成了文學作品《一雙手》。對于這雙手,文中這樣描述道:“手指特別粗大肥圓,一只手指就像一根三節(jié)老甘蔗?!?/p>
種樹,是手上的活。每栽一棵苗,手得往土里插三四次。張英善一天種1000多棵樹,手就要往土里插三四千次。他本可以戴手套,但是為了不窩根,他每次都用裸手把苗送進土里。松樹苗枝多、葉硬,總扎得他滿手是傷。時間長了,他的手粗糙開裂,疼得鉆心。
為了止疼,張英善嘗試纏膠布、擦手油,但不頂用。最后,他用棉線一圈圈把關節(jié)緊緊勒住,滿手纏的全是線。至今也不知道是感染了細菌,還是扎到了帶毒的刺,他左手拇指的指甲莫名地脫落了,再也沒長出來。
1984年,張英善響應國家號召,開辦了烏馬河林業(yè)局第一個家庭經(jīng)營性林場。此后10年間,他累計承包300公頃造林地。他把路近、土質(zhì)好的林地都留給別人,主動選擇了路最遠、坡最陡、土壤最差的山頭。
每天早上天不亮,張英善便背著樹苗上山。一捆樹苗一百棵,連泥帶水有一兩百斤重,把他的肩膀勒出兩道血印子。一天下來,他渾身浸滿汗水、褲子沾滿露水、鞋里灌滿泥水,“衣服就沒干過”。
夏天,山里蚊蟲多得“糊臉”,張英善只能走著吃飯;秋冬季不能生火,幾個涼饅頭、一捧河溝水,就是他一天的飯。
因為成天鉆林子,悶頭栽樹如癡如醉,張英善被工友戲稱為“不覺累的機器人”,還得了個“張山瘋”的綽號。
每天早上,妻子燕玉平比張英善晚一小時左右上山,她要收拾好家務、做好飯再出發(fā)。上山栽樹的苦,燕玉平能忍受,可突如其來的危險卻讓她害怕。
有一年剛開春,燕玉平和平常一樣收拾完家務出了門,上山?jīng)]多久,一頭“黑瞎子”闖進她的視野。好在這頭黑熊只是路過,并沒有攻擊她。
等找到張英善,燕玉平委屈的淚水決堤而來:“跟你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霉!要不是搞承包,大家一起上山,能有危險嗎?就算單干,要不挑這么偏的地方,能有危險嗎?就算地方偏,你要是晚走會兒,跟我一起出門,能有危險嗎……”
這些年,他們被蛇咬過,被野豬瞄上過,張英善覺得對不起妻子,可又無言以對,只能緊緊摟著她,抱頭哭在了一起……
為了種樹,“張山瘋”有時真的“六親不認”。有一年,張英善和妻子忙不過來,便請弟弟和妻子的妹妹幫忙??蓜偢闪藘商?,張英善發(fā)現(xiàn),弟弟和妻妹種的樹有一半沒達到標準,他當場發(fā)了脾氣——“返工”!
“二姐夫,你是不是也太較真了?好心幫你栽樹,你還讓返工!”小姨子滿腹委屈。
張英善卻一臉嚴肅:“達不到標準,誰也不好使!”
“他就是這么個人,能咋辦?”燕玉平想起多年前承包的一塊林地,全是草甸子,沒人愿意包。張英善包了20公頃,陸續(xù)栽了6萬多棵樹。如今,燕玉平每次路過那里,看著郁郁蔥蔥的林子,覺得“一切都值了”。
堅守的韌勁兒
——“樹在就等于我在,永久在?!?/p>
“倔”了一輩子,張英善唯獨在提起兒子時松了口——兒子初中輟學,成了他一輩子的遺憾。
“我們成天在山上造林,兒子就像沒爹沒媽的孩子,脖子上掛把鑰匙到處晃?!睆堄⑸苾?nèi)疚地說。
兒子8歲那年的春天,在放學路上被一輛運材汽車撞倒,造成鎖骨骨折,可司機只帶孩子到衛(wèi)生所簡單包扎了一下。
當時,張英善夫婦正忙著造林,聽到兒子受傷的消息,大腦一片空白??扇绻`了栽種時間,滿地樹苗全都得蔫死,張英善急得搓著大手在原地打轉(zhuǎn)兒。
“孩子是小傷,栽樹是大事!”他最終決定,讓妻子回去照看,自己繼續(xù)栽樹。
等燕玉平趕回家時,只見兒子纏著紗布,獨自坐在冰冷的平房里,兩趟眼淚都快凍住了……
有人說,張英善的心真硬,“寧舍孩子不舍樹”。但面對兩難選擇,苦都在他自己心里。不過,為了樹,他確實什么都豁得出去。
草多的林地,老鼠就多,紅松樹苗香味濃郁、汁液甜美,是老鼠的“美食”。1983年7月,天氣干旱,鼠害嚴重,白天栽完樹,晚上就被老鼠啃了。
為了治鼠患,張英善買來滅鼠丸撒在林子里,可鼠藥一沾濕氣,就成了粉狀,老鼠不愛吃。思來想去,張英善回家炒熟半斤豆油,然后澆在滅鼠丸上,既防水,又增香,果然藥到鼠除。
可是,當時實行供給制,半斤豆油是全家人一個月的用量,張英善這一折騰,讓本就見不到葷腥的飯菜里又沒了油水。
有一年開春,張英善的小腿被汽車輪子碾起的一根小徑木打折了,送到醫(yī)院一檢查,小腿骨裂了一拃長?!皞顒庸且话偬臁?,大夫給他打上夾板,讓他靜養(yǎng)。
在種樹的當頭,張英善哪里待得住,不到一周,就讓妻子用板車拉他到山下,然后自己拄著鎬頭上了山……
2006年,張英善已栽下近百萬棵樹,平均胸徑達12厘米。同年,伊春進行林權制度改革,張英善將自己承包造林的300公頃林地無償交給了烏馬河林業(yè)局。有人粗略地算過,張英善當年種下的百萬棵樹,可為國家創(chuàng)造收益近3000萬元。
但張英善卻說:“樹比錢更有價值?!?/p>
2011年,張英善退休了。盡管他在城區(qū)買了樓房,但為了“守綠”,仍和老伴兒住在山里低矮陰冷的小房子里,缺水無電,連個旱廁都沒有。
退休10年間,張英善又栽了8萬多棵樹,光買樹苗就花了1.5萬余元。
一個人,一座山,一輩子。張英善用一雙大手托起一片林海,而無數(shù)大樹也像一雙雙大手,牢牢攥住了一方水土。
生于林,長于林,獻于林。張英善說:“如果將來有一天我不在了,樹在就等于我在,永久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