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思詩
(浙江大學 中文系,浙江 杭州 310012)
史達祖成就較高的是他的慢詞長篇,其多采用錯綜的章法、營造朦朧迷離的意境,主要集中在悼亡、戀情題材中。歷代評論家多贊賞史達祖詞的語言熔煉精粹、佳句頗多,但對其詞之章法卻較少論及。史氏憑借其對語言的天才把控力,總能連續(xù)寫出多個佳句,正如俞陛云評《點絳唇》“片片皆美玉也”。姜夔不僅較早地發(fā)現史氏之詞才,還指出其詞能夠“會句意于兩得”,并非徒有精美的藝術造型,語言能與內涵相融。張镃《梅溪詞序》評曰:“辭情俱到,織綃泉底,去塵眼中。妥帖輕圓,特其余事?!泵废~的語言之所以奇妙,就在于他能將常人都有的感受用各種不同尋常的語言形式表達出來。史梅溪極少遵循尋常、直觀的表達方式,而是變幻多端、轉折不斷,整體營造一個個朦朧縹緲的意境,給讀者在接受和闡釋上造成一定程度的阻礙,令人有捉摸不透之感。梅溪詞的這種朦朧詩的特質,也是以姜夔為代表的南宋雅詞的藝術特色。
沈義父《樂府指迷》曰:“作大詞,先須立間架,將事與意分定了。第一要起得好,中間只鋪敘,過處要清新,最緊是末句,須是有一好出場方妙?!甭~最常見的結構是上闋寫景、下闋敘事抒情,史梅溪之詞往往鮮有這樣分明的二元結構,他的經營在于“中間鋪敘”處,不是簡單地鋪敘景物或事象,而是化實為虛、化虛為實,忽而寫此、忽而寫彼,營造飄忽迷蒙之態(tài),將立意隱埋在詞句背后。姜夔稱其詞“奇秀清逸”。吳錫麟曰:“幽微要眇之音,宛轉纏綿之致,戛虛響于弦外,標雋旨于味先,姜、史其淵源也。”汪東云:“梅溪思路俊爽,用筆輕靈,快剪風檣,了無滯跡。持救平鈍蹇澀之弊,則良藥也?!毖ΦZ若《宋詞通論》評梅溪詞“詞境之婉約飄逸”,又說其“輕盈綽約,盡態(tài)極妍”。俞陛云評《蝶戀花》“空際盤旋,不沾邊際”,又評《探芳信》“觀其句法若香篆之縈回,風度若柔絲之搖曳,乃梅溪擅勝處”。
梅溪詞的章法多變化、少重復、少套路。首先從字面結構上來看,其詞時常缺少主語,書寫對象不明,忽而寫景忽而寫人,轉接無痕;把看似無關的物與事連接在一起。如《風流子》:
飛瓊神仙客,因游戲、誤落古桃源。|藉吟箋賦筆,試融春恨,舞裙歌扇,聊應塵緣。|遣人怨,亂云天一角,弱水路三千。|還因秀句,意流江外,便隨輕夢,身墮愁邊。| 風流休相誤,尋芳縱來晚,尚有它年。|只為賦情不淺,彈淚風前。|想霧帳吹香,獨憐奇俊,露杯分酒,誰伴嬋娟。好在夜軒涼月,空自團圓。
王步高注判斷此詞“可能是貶謫流放時期所作”,但也沒有確鑿的證據,只能憑詞中低沉的愁緒以及與情愛相關的片影判斷,也許是失戀之作。筆者試按句意不同將全詞劃分為多個單元,可以看到每個單元之間的詞意都沒有明顯的直接的關聯,單元間的跳轉也十分突然迅速,好似前一單元仍未說完,便已跳入另一個毫不相干的單元中。句中多個表示行為動作的動詞皆沒有主語,不知指的是男是女,是詞人自己還是虛構的角色。若此詞為追憶戀情之作,我們可以猜想詞的開頭先是描寫詞人中意的女子形象,其后寫二人在一起時的回憶,后來二人分別,詞人只能賦詩尋夢、獨自憂愁。下闋寫詞人與戀人彼此錯過,又假想閨房中的戀人如何孤獨地守著長夜。如此看來,每個單元所表示的時空都不同,其抒情主體也不同,忽而寫女子,忽而又轉為寫男子,忽而寫回憶,忽而寫眼前,忽而寫假想,沒有明確的時空界限,也沒有跳轉的提示詞。
時空轉接無痕、沒有時間線索和邊界是梅溪詞結構“了無滯跡”的原因之一,如《玉燭新》:
疏云縈碧岫。帶晚日搖光,半江寒皺。越溪近遠,空頻向、過雁風邊回首。酸心一縷。念水北、尋芳歸后。輕醉醒、堤月籠沙,鞍松寶輪飛驟。 秦樓屢約芳春,記扇背題詩,帕羅沾酒。庾愁易就。因驚斷、夢里桃源難又。臨風話舊。想日暮、梅花孤瘦。還靜倚、修竹相思,盈盈翠袖。
開頭四句寫景,山頂疏淡的碧云、星光搖曳、江波褶皺,光色朦朧,在縹緲中有一絲悵然情意,是史氏常見筆法。詞人頻頻回首雁過處,可知是等待某人的來信,“酸心”一語表達為相思之情所苦。詞人不繼續(xù)寫下去,而是轉而寫景,游賞歸后迷醉,只見月照堤岸、過往車輪飛馳,情意消融在迷蒙的景色中。下闋回憶、現實、夢境頻頻交錯,又因缺少提示詞,所以何為回憶、何為當下、何為幻想難以分辨??刹聹y前三句應為回憶與女子相好,然后轉入當下因分離而消瘦;又轉入夢里桃源;又轉入回憶,因史氏常以梅花代指戀人;末尾的靜倚修竹可能寫的是女子,詞人想象對方如何思念自己。此詞上下闋結構、節(jié)奏不同,上闋節(jié)奏慢,在一片煙光水霧中點染迷離情思,下闋節(jié)奏快,回憶、夢境、現實快速交錯切換;上闋是半醉半醒的意識與客觀事物之間的虛實相生,下闋是過去與現在、真實與幻想之間的虛實結合。在結構上上闋疏、下闋密,上闋是情緒的鋪墊,下闋開始引入敘事與人物后就開始加快節(jié)奏,整體是一個漸進的過程,由緩到急,也符合作者抒情和讀者閱讀時的心理。
梅溪詞之轉還在于虛實之轉,有時甚至虛實相融,令人難辨,如《玲瓏四犯·京口寄所思》:
闊甚吳天,頓放得江南、離緒多少。一雨為秋,涼氣小窗先到。輕夢聽徹風蒲,又散入、楚空清曉。問世間、愁在何處,不離淡煙衰草。 簟紋獨浸芙蓉影,想凄凄、欠郎偎抱。即今臥得云衣冷,山月仍相照。方悔翠袖,易分難聚,有玉香花笑。待雁來、先寄新詞歸去,且教知道。
此詞是史氏使金途中為江南戀人所作,以戀人的身份角度出發(fā),假想對方對自己的思念。史氏寫景多著虛筆,并不意在描摹景物,景物是他借用來傳情的道具,此詞是一句景、一句情、景中含情,在結構上并無割裂,客觀景物化作人的情感意象,化實為虛,虛實難辨。首二句在吳天中融入離愁別緒。風吹夢入蒲草又散入天空,寫半夢半醒的迷離之狀,客觀的景物被夢沾染也變得仿佛虛幻。接著問愁在何處,恰似淡煙衰草,迷蒙縈繞,揮之不去。下闋從波影中的芙蓉寫起,畫面縹緲如夢,接著聯想到沒有情郎的擁抱,冷不自矜,又由人及物,筆觸忽而轉到山上的月,冷冽的月光照得人愈發(fā)冷了。再從景回到人情,聚少離多,欲寄信給遠人傳達思念。此詞忽而寫景,忽而寫人,轉換自如而迅速,寫景時也在景物上覆蓋了人的意識、夢境,使事物脫去了本來的面貌,似是為了襯托人的情緒存在,這種虛實摻雜的寫法使全詞籠罩在一片朦朧縹緲的意境之中。
又如《換巢鸞鳳·梅意》:
人若梅嬌。正愁橫斷塢,夢繞溪橋。倚風融漢粉,坐月怨秦簫。相思因甚到纖腰。定知我今,無魂可銷。佳期晚,謾幾度、淚痕相照。 人悄。天渺渺?;ㄍ庹Z香,時透郎懷抱。暗握荑苗,乍嘗櫻顆,猶恨侵階芳草。天念王昌忒多情,換巢鸞鳳教偕老。溫柔鄉(xiāng),醉芙蓉、一帳春曉。
從史氏其他詞可知,他有一戀人(或已為妻)與梅相關,或名曰梅,這首詞正是寫的此人。從女性角度寫相思是史氏常用筆法,從詞中我們無法明確判斷這是一首悼亡詞還是一般戀情詞。詞中沒有任何表示時空定位的詞,我們難以判斷哪個部分為實、哪個部分為虛。上闋寫女子,或為詞人之回憶、或為想象。他不對女子進行客觀描寫,而是寫情愁為主,愁橫斷塢,夢繞溪橋。下闋寫遠處話語聲中時時透露著情郎的懷抱,然后接續(xù)男女執(zhí)手親吻的畫面,這個畫面不知是寫的別人親熱,還是回想起自己與情人曾經親熱。熱烈之后陡然轉接一衰颯之句,寫芳草侵階,當是恨如今人去、沒了歡好。用王昌之典說明愛而不得,但其后又接以“鸞鳳教偕老”,末尾以芙蓉帳這一幸福迷人的美好情境終結,應該指的是幻想或是祈愿。從整體看,此詞沒有明確的時空背景,多虛處著筆,虛實交錯,令人難辨虛實。句與句之間轉折突兀,每一句的冷熱、悲喜皆不同,忽冷忽熱不斷交錯;又多似是而非的句子,令人琢磨不透。
前面說過,梅溪詞沒有上下闕二元對立的鮮明結構,但在前后部分的連接上,他往往似斷實連,看似岔開去寫,實則暗中呼應,如《龍吟曲·問梅劉寺》:
夜寒幽夢飛來,小梅影下東風曉。蝶魂未冷,吾身良是,悠然一笑。竹杖敲苔,布鞋踏凍,歲常先到。傍蒼林卻恨,儲風養(yǎng)月,須我輩、新詩吊。 永以南枝為好。怕從今、逢花漸老。愁消秀句,寒回斗酒,春心多少。之子逃空,伊人遁世,又還驚覺。但歸來對月,高情耿耿,寄白云杪。
詞開頭先寫幽夢飛來,但又不繼續(xù)展開說是何夢,而是寫梅影。又寫蝴蝶活躍的姿態(tài)。詞人步出門外,行走山林間,接下來幾句皆渲染了孤寒冷寂的氛圍,末尾的“吊”意為悲傷,似不與前面的“悠然一笑”相符。至此,我們仍不知詞人寫的是何情事,只能感受到一陣寂寞的悵然。下闋開頭的南枝與上闋之小梅對應,南枝意象通常用于表達思鄉(xiāng)懷舊。下一句“逢花漸老”表示詞人嘆老之心,與上闋“歲常先到”的時令詞相對應,其拄杖踏凍可能也是由于疲勞的緣故,可知詞人在詞中融入了時光感嘆。下一句明著寫愁,用于祭吊的斗酒說明了詞人在懷念亡故之人,春心表明其人可能是女子戀人,對應上闋之梅,史氏常用梅來比喻所戀之人。末尾三句落筆在景,對著云月寄托無限深愁。作者從不直接寫明愁情之由來,藏而露,露而藏,總不揭開全面,他在上闋埋下一些線索,與下闋呼應,前后聯系起來方知詞人所謂的情與事。這即是所謂的“蛇灰蚓線之妙”。
上下闋似斷實連、相互照應的還有《玉簟涼》:
秋是愁鄉(xiāng)。自錦瑟斷弦,有淚如江。平生花里活,奈舊夢難忘。藍橋云樹正綠,料抱月、幾夜眠香。河漢阻,但鳳音傳恨,闌影敲涼。 新妝。蓮嬌試曉,梅瘦破春,因甚卻扇臨窗。紅巾銜翠翼,早弱水茫茫。柔情各自未剪,問此去、莫負王昌。芳信準,更敢尋、紅杏西廂。
此詞上下闋的結構安排大致相似。上闋開頭就明確交代主旨,并寫明悼亡之意。先抒思念之情,以一個愛情典故為轉折,又寫陰陽相隔,音信難傳。下闋前幾句描寫回憶中戀人的模樣,是對上闋“舊夢”的映照與展開。“紅巾銜翠翼”化用杜甫《麗人行》“青鳥飛去銜紅巾”之句,青鳥指西王母的信使,與“弱水”一句結合,重申上闋“鳳音傳恨”音信難通之意。其后同樣以王昌之愛情典故為轉折,末筆落在景中,寫紅杏春色惹人情思,表達對愛情圓滿的愿望。
上文已提到梅溪詞在結構上有“蛇灰蚓線之妙”,其詞之敘事也有同工之妙。鄒祗謨評梅溪詞云:“要其瑰琢處,無不有蛇灰蚓線之妙,則所謂一氣流貫也。”這主要體現在其戀情詞、悼亡詞中,往往敘事間斷,不全交代,剛露出一點事實又岔開去,沒有前因后果,只能從稍露的一鱗半爪中窺探事件;敘事的節(jié)奏在篇幅較長的長調慢詞中被拖緩?!盎ㄩg”詞較早開始敘述情事,抒情中融入敘事因子;北宋戀情詞自開拓了慢詞長篇以來,敘事較為明晰,通常會交代事件為男子遠行或負心留女子獨守;或男女從相識、相戀到結婚的過程,我們能從插敘倒敘中找到一條清晰的時間線和人物關系。但在史梅溪的詞中,人物、時間乃至事件都被模糊化,詞句之間的敘事留白,加上史料的缺乏,讓我們難以考證詞作背后真實的情事。
敘事結構為順序、寫法較傳統(tǒng)但事件細節(jié)與始末皆被模糊化的有《漢宮春》:
花隔東垣。詠燕臺秀句,結帶謀歡。匆匆舊盟有限,飛夢重關。南塘夜月,照湘琴、別鶴孤鸞。天便遣、清愁易長,春衣常恁香寒。 唐昌故宮何許,頓剪霞裁霧,擺落塵緣。一聲步虛婉婉,云駐天壇。凄涼故里,想香車、不到人間。羞再見、東陽帶眼,教人依舊思凡。
此詞寫的是詞人友人與戀人星娘從相遇到分離的愛情悲劇。詞的開頭先用“燕臺秀句”的典故代指二人相遇相戀。又以匆匆二字縮略相戀過程,重關是佛教語,指悟道的難關,在此代指相戀的坎坷,故事時間快速挪移,此間種種不詳細展開。后用“別鶴孤鸞”之典代指分手。下闋用“剪霞裁霧”代指星娘出家當了女道士,“東陽帶眼”指沈約腰瘦的典故,代指友人思念星娘,為伊憔悴。而“思凡”又代指星娘雖已出家卻仍對友人心存愛戀。此詞敘述節(jié)奏明快,故事時間跨度大而快速,在敘事中又插入對離愁的渲染和深化,敘事與抒情相間,緩急有秩,疏密相間。詞中對人物的描寫只在星娘出家后,以“一聲步虛婉婉,云駐天壇”兩句寫道觀里道士誦經,也并非對星娘直觀的描繪。詞中沒有標識時間的詞,也未建構一個清晰的故事背景,一切敘事因素都顯得模糊而微茫,情節(jié)全靠典故代替,不直言其事,句與句、事與事之間跳轉明快,只突出二人分手、仍互相思念這一點,全詞渲染了一股悲痛纏綿的情思,情感的力量蓋過了事件本身。
史梅溪常用跳轉以及隱顯交匯的方式講述情事,使得事件在文本中似斷實連,詞人永遠不會將事件本身清楚明白地展露出來,如《憶瑤姬》:
嬌月籠煙,下楚領、香分兩朵湘云?;ǚ繒r漸密,弄杏箋初會,歌里殷勤。沉沉夜久西窗,屢隔蘭燈幔影昏。自彩鸞、飛入芳巢,繡屏羅薦粉光新。
十年未始輕分。念此飛花,可憐柔脆銷春??沼嚯p淚眼,到舊家時節(jié),漫染愁巾。神仙說道凌虛,一夜相思玉樣人。但起來、梅發(fā)窗前,哽咽疑是君。
詞的上闋寫的是詞人與戀人由初識到結婚的回憶,下闋寫妻子逝世后詞人獨自悲傷,故事時間為順序,敘述時間為倒敘。作者不以平白直接的敘述,而是用借代、比喻的方式,如初相戀時以“花房漸密”為喻,“弄杏箋”短短一語寫出二人互寄情信的蜜戀之情。又以“夜久西窗”“蘭燈幔影”寫二人相互思念的情形,以繡屏新粉代指新婦嫁娶。下闋以“柔脆銷春”“凌虛”暗指妻子逝世,末二句梅發(fā)窗前疑是君魂前來最令人動容。全詞通過剪輯拼接片段縮影、快速的時間跳躍來完成敘事,巨大的時間跨度聯系生死對比,更顯詞人之心碎。
又如《瑞鶴仙》:
杏煙嬌濕鬢。過杜若汀洲,楚衣香潤?;仡^翠樓近。指鴛鴦沙上,暗藏春恨。歸鞭隱隱。便不念、芳盟未穩(wěn)。自簫聲、吹落云東,再數故園花信。 誰問?聽歌窗罅,倚月鉤闌,舊家輕俊。芳心一寸。相思后,總灰燼。奈春風多事,吹花搖柳,也把幽情暗引。對南溪、桃萼翻紅,又成瘦損。
詞的上闋既沒有人稱也沒有人物形象出現,由此造成視角模糊、話語主體不明的效果,不知講的是誰的情事。開頭四句先以景起,直到鴛鴦藏春恨方知此詞多半與情愛相關?!皻w鞭隱隱”亦缺乏主語,不知是男子的歸鞭,還是女子聽到男子的歸鞭,或是無關的背景。上闋僅“芳盟未穩(wěn)”一句為敘事,知是情侶分離。其后又不繼續(xù)說下去,而是岔開筆,寫風吹簫聲浮云、稍來花期。再數花信強調的是時間之久,又從故園猜測此詞應為詞人使金歸來返回杭州所作。下闋“舊家輕俊”是史氏常用的短語,可知寫的是他重回故地后看物是人非。“南溪”亦曾在詞人其他戀情詞中出現,可知是思念舊日情人。詞之本事被深深埋在語言之下,只通過一兩個詞,斷斷續(xù)續(xù)、藏頭露尾地浮現其中,沒有來龍去脈,甚至沒有清晰的人物形象和人物關系。
有時,詞人還會把一個完整的事件拆分開,按不同順序、時空、不同人物視角拆分開寫,如《三姝媚》:
煙光搖縹瓦,望晴檐多風,柳花如灑。錦瑟橫床,想淚痕塵影,鳳弦常下。倦出犀帷,頻夢見,王孫驕馬。諱道相思,偷理綃裙,自驚腰衩。 惆悵南樓遙夜。記翠箔張燈,枕肩歌罷。又入銅駝,遍舊家門巷,首詢聲價??上|風,將恨與、閑花俱謝。記取崔徽模樣,歸來暗寫。
詞的上闋先以女子視角寫情人離去后,她一人獨守空閨。先寫眼前蕭瑟朦朧的自然景象和空寂的閨房,再插入夢境,又轉回現實。下闋以男性視角寫詞人重回故地,想去找尋昔日的戀人,但對方早已香消玉殞。此段先寫回憶中二人相好的場景,再跳轉到多年后詞人歸來尋找女子、得知其逝世的消息。詞中事件發(fā)生的先后順序是打亂的,男女雙方部分都寫及回憶與現實,但又分別屬于不同時空,不同的視角和時空共同組成了一個完整的悲劇愛情故事。
不同的時間碎片拼接在一起,隨著詞人的意識流動,忽而寫此忽而寫彼,而由始至終貫穿其中的隱線是詞人的情感,有時不同的事件不同的時空在詞中以不同的色彩呈現,如《風流子》:
紅樓橫落日,蕭郎去、幾度碧云飛。記窗眼遞香,玉臺妝罷,馬蹄敲月,沙路人歸。如今但、一鶯通信息,雙燕說相思。入耳舊歌,怕聽金縷,斷腸新句,羞染烏絲。 相逢南溪上,桃花嫩、嬌樣淺淡羅衣。恰是怨深腮赤,愁重聲遲。悵東風巷陌,草迷春恨,軟塵庭戶,花誤幽期。多少寄來芳字,都待還伊。
首句寫樓屋的欄桿遮住了落日,正是從女子的視角出發(fā),詞人假想女子如何思念情人。想起男子曾經來與其相會的情景。然后轉回現實,“但”字表轉折,說明前面的柔情蜜意都已過去,如今二人分離,歌是舊的,代表回憶,見證了二人的情感;詩句是新的,代表不斷新生無法切斷的愁情。下闋開頭又是回憶當年相逢情形,畫面色彩情調又從前面的暗沉消極轉變?yōu)槊髅男沱?。其后的愁和怨等語可知時空再度轉入現在時,愁如芳草迷離,東風滿是凄涼意,落寞的庭戶因許久未掃都已落了塵埃,畫面又從先前的明朗變?yōu)轺龅D┪矁删滢D為男子視角,此詞本就是詞人抒寫自己對情人的思念,但前面用長篇幅設想女方對自己的癡情。整首詞回憶與現實不斷交錯,明亮與黯淡的色調分別代表不同時空,兩種情緒,對比鮮明,相互交織,安排有序。
梅溪詞以抒情為主,章法敘事等皆為抒情服務。姜夔稱其詞“能融情景于一家”,此言不差。王國維《人間詞話》云:“境非獨謂景物也。情感亦人心中之一境界。故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彼赋鼋资瘜懢爸鳌半m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又云:“梅溪、夢窗諸家寫景之作,其病皆在一‘隔’字?!笔访废~中所寫的卻為真景物、真感情,但同時他又愛給景物披上感情的色彩,將主體情思與意識附著在客觀物體上,通過物體的表征來暗喻人的情緒?;蚴前讶说囊庵救谌胛镏校ㄟ^物的色彩、光影、質地、溫度來將人的情感和意志具象化。由于主觀情緒的充分渲染,以及朦朧意境的營造,才使得他的詞看起來有“霧里看花”之感,不如眼前真切。史氏筆下的句子不講究語言和事理的邏輯,只注重詞的修飾與排列組合,詞的組合與順序主要按照詞人的主觀意識與感受,還通過句子的組合將多種感知組合在一起。例如“被芳草、將愁去。多定紅樓簾影暮”(《青玉案》)以草喻愁,還用紅樓簾影的幽暗深沉之色來表現愁之深重?!敖裣乇诒依?,怕彈斷、沈郎魂”(《燕歸梁》)怕彈琵琶會招來情郎的魂魄,只因琵琶見證了兩人曾經的歡愛,而今只剩素壁冰弦比喻冰冷的現實?!澳未猴L多事,吹花搖柳,也把幽情喚醒”(《瑞鶴仙》)把幽情說成是春風招惹出來的,吹花搖柳那種浮動、混亂、飄忽的狀態(tài)正是將人的情緒勾起、情思浮動的形象化。又如《玉蝴蝶》全詞皆未說明具體情事,而是羅列了一系列意象表達孤獨幽怨的情感,如晚雨催樹、葉抱涼蟬、土花庭甃、蟲網闌干、螻蛄悲鳴、團扇棄置、秋蓮之苦、蒼煙明月等,這些物都不是同一時空中的,也許也并非詞人親眼所見的實物,彼此間也無必然聯系,但它們都被詞人悲傷的心理邏輯串聯在了一起,共同構建了一個精神的世界。
如《西江月·閨思》:
西月淡窺樓角,東風暗落檐牙。一燈初見影窗紗。又是重簾不下。 幽思屢隨芳草,閑愁多似楊花。楊花芳草遍天涯。繡被春寒夜夜。
此詞由頭至尾沒有一句直接寫人,人的形象也不曾在文本中出現,但每一句寫的都是人的情感。前兩句先寫一輪淡月懸在樓角,風吹檐牙,在這沉寂的夜晚,只見紗窗中亮著一盞孤燈。淡、暗寫出了寂靜的氛圍、冰涼的感觸,象征著人內心的孤獨。盡管沒有人出現,但孤燈可以令人想見屋內主人深夜無眠的寂寥之感?!爸睾煵幌隆币徽Z,聯系史氏其他詞作也出現過這一短語,可知是女子在等待分離的戀人的消息,不肯放下卷起的窗簾。此詞所抒便是愛情。下闋以芳草之幽幽喻情思,以楊花之紛紛喻閑愁,寫出了思緒之輕盈纏綿,又言花草遍天涯,喻愁思之無窮無盡。后邊被寒之夜夜,正應了前面寫愁之難揮,正因夜夜沒有盡頭的孤獨,才使得愁遍天涯,“屢”“多”“遍”等詞更強調了愁情難以消解。
史氏善于營造朦朧縹緲之意境,讓人難辨虛實,情感的力量蓋過了景物本身的特征,讓人感受到詞中流淌的意緒。他寫景都是為了傳遞某種情緒,而不是意在描寫景物本身。如李佳《左庵詞話》評梅溪詞“辭意兼美,非空泛填寫景物者”。他最擅長將淺淺哀愁在景的光色變換之中蔓延開來。如《賀新郎》:
花落臺池靜,自春衫閑來,老了舊香荀令。酒既相違詩亦可,此外云沉夢冷。又催喚、官河蘭艇。匝岸煙霏吹不斷,望樓陰、欲帶朱橋影。和草色,入輕暝。 裙邊竹葉多應剩。怪南溪見后,無個再來芳信。胡蝶一生花里活,難制竊香心性。便有段、新愁隨定。落日年年宮樹綠,墮新聲、玉笛西風勁。誰伴我,月中聽?
此詞通篇鮮少有直白表露詞人情感的句子,僅一句“無個再來芳信”透露了一點事件背景。詞的上闋以描寫為主,但所寫的又不是一個固定的、清晰可感的空間或景象,池臺、熏香、舟艇、煙岸、樓影、草色,無一筆直接寫人,只能從一片寂靜清逸的意境、黯淡迷蒙的色調、輕盈多變的光影中感受到作者傳遞出的悵惘與消沉之意。下闋以蝴蝶竊香比喻男子風流,卻也不明說所謂何事,只能從落日、西風等衰颯的意象中體會一股凄涼意緒,所有的孤獨、失戀等情感都融注在末句“誰伴我、月中聽”。詞人注重情緒的傳達,壓縮事件的重要性,把文字難以用敘述語言說清道明的情感通過一系列意象、配以靜、沉、冷、陰、暝等黯淡的修辭呈現出來。
梅溪寫情總是忽而隱,忽而顯,剛一顯現,又復隱去,令人應接不暇。有時句與句的組合似沒有明確的邏輯聯系,無法直白翻譯,只能從意象的特質中去感受深埋其中的情感。如《祝英臺近》:
柳枝愁,桃葉恨,前事怕重記。紅藥開時,新夢又溱洧。此情老去須休,春風多事。便老去、越難回避。 阻幽會。應念偷剪荼蘼,柔條暗縈系。節(jié)物移人,春暮更憔悴??煽爸裨侯}詩,蘚階聽雨,寸心外、安愁無地。
詞開頭的柳枝桃葉也許代指女子?!颁阡ⅰ笔恰对娊洝防锏囊皇自?,寫男女在上巳時相會,互贈芍藥。詞中以此代指男女情事?!爸赜洝薄盎乇堋钡日Z表現出詞人又想念戀人,又怕觸及傷心處的矛盾心理,在詞中,其情思便顯得露而藏,猶抱琵琶半遮面。下闋“阻幽會”后陡然接了兩句荼蘼柔條牽系而剪掉,應是比喻情思纏綿縈繞只想徹底斬斷之意。但這情似乎是剪不斷的,其后又寫到暮春感染,愁情愈發(fā)凝重;然后又寫竹院題詩、蘚階聽雨,這幾句放在一起似沒有邏輯聯系。末句抒情,因愁無邊無際,反言心窄難以裝下這許多愁緒。詞中的句子都不易串聯在一起,仿佛每兩句一個意思。它們不是平直的敘述,而是抒情主體意識的流動,更是一個傷心到深處的人邏輯混亂、意識不清情緒不穩(wěn)定的表現。
梅溪詞直接抒情者極少,而往往顧左右而言他,用旁的事物來表達他隱曲的心緒,如《玲瓏四犯》:
雨入愁邊,翠樹晚無人,風葉如翦。竹尾通涼,卻怕小簾低卷。孤坐便怯詩慳,念俊賞、舊曾題遍。更暗塵、偷鎖鸞影,心事屢羞團扇。 賣花門館生秋草,悵弓彎、幾時重見。前歡盡屬風流夢,天共朱樓遠。聞道秀骨病多,難自任、從來恩怨。料也和前度,金籠鸚鵡,說人情淺。
俞陛云評曰:“值涼風如剪之時,孤吟感舊,已覺傷懷,況扇掩鏡昏,愈形依黯。下闋不言己之負人,乃言對方怨我情淺,且托諸鸚鵡,而恩怨爾汝,又出于多病之人。屈曲寫來,如帆隨湘轉,可見詞心之細?!庇嵯壬摹扒鷮憗?,如帆隨湘轉”正指出了梅溪此詞的抒情特色。上闋也是通過意象來傳遞情緒,詞人將雨和愁、樹和晚、風葉和剪放在一起,營造了風吹樹葉梭梭橫斜、天晚雨灑的情境,短短幾句就包含了黯淡的色彩和光線、沙沙聲響、寒涼的感觸,把這些組合在一起正流露出詞人內心惆悵孤獨的心情。后幾句燈光黯淡、鸞鏡蒙塵、團扇遮蔽,既表現內心的傷感,又暗喻斯人已逝的愛情。下闋寫曾經的妓館而今秋草叢生,說明不復往時,女子舞蹈的身影亦不復見。然后他轉換身份,從自己的角度轉為女子的角度,言其多病之身怕是禁不住憂愁,也許還向鸚鵡埋怨情郎薄幸。他不言自己如何思念對方,而寫對方如何苦戀自己,句句皆不直言自己的情感。
有時詞中還有多種情感混雜交錯,如《壽樓春·尋春服感念》:
梅溪詞曾受到周邦彥、姜夔、辛棄疾等人的影響,而在空際無滯的文本結構方面,則主要繼承于周邦彥。嚴沆《古今詞選序》曾將包括姜夔、史達祖等雅詞派詞人都列入受清真詞影響之列。陳廷焯《詞壇叢話》云:“美成樂府,開闔動蕩,獨有千古,南宋白石、梅溪,皆祖清真,而能出入變化者?!逼洹栋子挲S詞話》云:“梅溪全祖清真,高者幾于具體而微。”以上諸家皆把梅溪詞與清真詞說得極為相似。亦有學者指出過二家分別,如朱庸齋《分春館詞話》指出:“史從清真出,然周之舒徐、渾厚處,史所不及,故前人謂周之勝史,全在一‘渾’字。通體渾成,史確實不如周,但就尋章摘句而論,史則較周更多警策處?!碧諣柗颉赌纤卧~史》指出:“題材卻比周邦彥更為開闊,更具時代特色,感慨也比周詞深沉。雖然同以清雅之筆抒寫愛情,但梅溪較清真更少脂膩粉秾的涂飾。……講求謀篇布局,曲折回環(huán),首擊尾應,融化古人句法如同己出,在鍛句煉字方面更為嚴整、工巧,時有出藍之妙。”確實,梅溪詞在章法結構上多有學習清真詞之處,如打亂詞中的敘述時間,逆順回環(huán),現實、回憶與夢境相互交錯,過去、過去的過去、現在交叉間隔。清真詞打破了平直的敘述,用跳轉騰挪之章法“一篇之中,回環(huán)往復,一唱三嘆”,史梅溪得其精髓。又如在長篇中融入敘事。清真詞擅長鋪敘情事。吳世昌說清真詞“在情景之外,滲入故事:使無生者變?yōu)橛猩?有生者另有新境”。梅溪又用藏露之法、極盤旋之妙,創(chuàng)新了詞敘事的藝術。再次是想象筆法,薛礪若先生指出清真詞“想象豐圓”,“最善從虛幻處著筆”。梅溪最擅融虛入實,多寫回憶夢境,營造出惝恍迷離的意境,令人難辨虛實。又如二人皆喜歡站在女子的角度設想其對自己的思戀之狀,借以表達自己對對方的思念。以上幾點,前文皆已詳細論述,這些特點都或多或少地從清真處繼承而來。而二人的不同之處在于用語及風格,清真詞整體更美艷宏麗,其女性書寫繼承了“花間”以來婉約情詞的工麗傳統(tǒng),鋪排、精工而學養(yǎng)富。而梅溪詞則不乏從男性抒情主體出發(fā)寫相思戀情的作品,史氏用語雖亦熔鑄精煉,但語言清逸空靈,善于營造縹緲朦朧之意境。清真詞情景離合有跡,而梅溪詞之情景在朦朧詞境中融匯無跡。周詞多實,史詞多虛。
以《湘江靜》為例,陳匪石《宋詞舉》評曰:“置之《清真集》中,殆將莫辨矣?!薄捌滢D折皆在空際,為潛氣內轉之法,愈轉愈深,愈轉愈郁,此善學清真者?!町嫵鰜矶Z仍渾樸,又清真妙境也?!标愅㈧躺踔猎u此詞“居然美成復生”。其詞如下:
暮草堆青云浸浦。記匆匆、倦篙曾駐。漁榔四起,沙鷗未落,怕愁沾詩句。碧袖一聲歌,石城怨、西風隨去。滄波蕩晚,菰蒲弄秋,還重到、斷魂處。 酒易醒,思正苦。想空山、桂香懸樹。三年夢冷,孤吟意短,屢煙鐘津鼓。屐齒厭登臨,移橙后、幾番涼雨。潘郎漸老,風流頓減,《閑居》未賦。
陳匪石評析此詞:
愚觀此詞布局,因舊地重游,有許多感喟,特不先說現時心事,而轉由追溯前游入手,再從前次之“斷魂”,折入此時夢冷意短之境。“還重到,斷魂處”,與“酒易醒,思正苦”,取嶺斷云連之勢,為前后遍之關鍵。故前遍之前七句全說前游,“蒼波”四句,一拍合便開后遍,而后遍之“屢”字及“幾番”,又關合前遍?!芭死蓾u老”三句作收,為點明作詞本意。章法完密,波瀾壯闊。
陳氏從轉折的角度來談梅溪對清真的繼承,可見,所謂清真詞的章法并不僅限于時空回環(huán)倒錯,還在于句與句的搭配組合、接續(xù)轉折、內容與情感的變幻等。梅溪詞極善于句章的轉折變幻,善于以間接之筆寫幽深之情。其結構通常是先在上闋寫景,筆觸平靜克制,在景中緩緩流淌著一股莫名的愁緒,而詞人不明確說是什么愁,情緒仍在醞釀和積蓄;到了下闋愁情陡然加深、明晰,又通過頻繁的轉折、起伏、跳躍來進行敘事抒情,最終在詞末再度歸于平靜。
又如《賀新郎》:
綠障南城樹。有高樓銜城,樓下芰荷無數??妥砸嘘@魚亦避,恐是持竿伴侶。對別浦、扁舟容與。楊柳影間風不到,倩詩情、飛過鴛鴦浦。人正在,斷腸處。 兩山帶著冥冥雨。想低簾短額,誰見恨時眉嫵。別為清尊眠錦瑟,怕被歌留愁住。便欲趁、采蓮歸去。前度劉郎雖老矣,奈年來、猶道多情句。應笑煞,舊鷗鷺。
此詞寫的亦是故地重游。上闋寫詞人在城中游賞,看似風和日麗閑情逸趣,“詩情”亦不知是何詩情,不到末尾的“斷腸處”還以為只是單純的游覽詞。下闋筆鋒一轉,把前面的清麗轉為低沉幽深,抑郁之情突然掀起。下句回想曾經的女子容貌,正是對前頭“斷腸處”的解釋,原是為情所傷。別借酒消愁,別被情歌迷醉,皆是在寫“斷腸”。而后驟然插入一句貌似毫不相關的采蓮歸去作為轉折,接下來以劉晨阮肇之典代指自己久未歸來而物是人非,時光荏苒,昔人已去,詞人老矣,一切不復往日。鷗鷺比喻忘機,反襯自己老猶多情,竟成了笑話,亦是反筆側寫。
要之,史達祖的詞普遍具有朦朧縹緲、飄忽不定的特點,在敘事抒情上曲折隱晦,從不直白地將原原本本的情事展現在讀者面前,具體而言則是章法上虛實交錯互融,模糊時間界限,時空交錯;敘事上藏頭露尾,打亂事件時空,隱沒人物主體,用借代的方式揭示情節(jié);抒情上時隱時顯,不依照邏輯行文,又擅于營造空蒙幽渺的意境,景物被人意志化,隨著作者的意識流轉而構成一個主觀的精神世界。
梅溪詞的這些特點既體現了姜張詞派詞作的代表性特征,又顯示了慢詞藝術發(fā)展至南宋的一個階段化特征,即詞體與抒情走向一種朦朧空幻、曲折隱晦的文本特征,不再處于北宋時那種直言其事、直達其情、有明確的人情意理的探索階段,打破了讀者的閱讀習慣,通過隱與顯來打造多文本層次,昭示了詞體文本更多的可能性與創(chuàng)造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