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遙
在安·泰勒的小說《呼吸課》里,有一對年輕的怨偶——菲奧娜和杰西。他們從相識到結(jié)婚都不無浪漫,而導致他們的親密關系高開低走的原因是幾根木棍——當菲奧娜抱怨杰西不管娃的時候,婆婆為了緩和氣氛,說兒子杰西很愛菲奧娜和娃,一直在給娃做搖床,木棍都買好了。結(jié)果擋不住公公實話實說:“那些木棍是我買來,準備在走廊后的角落里搭晾衣架的?!逼牌虐@一聲,要是不把這件雞毛蒜皮的事情抖出來,就還有機會緩和局面。菲奧娜抱著孩子揚長而去,扔下杰西、紙尿片、小推車和午餐,盤子里的土豆沙拉變成暗淡的灰白色。這個小孩再次見到自己的父親,已是八年后。
每場吵架的發(fā)展趨勢都有一個起起伏伏的K線圖,如果走向越來越現(xiàn)實和具象,那么情況就會變得糟糕;如果走向越來越抽象和形而上,那么情況就多半不嚴重。
《紅樓夢》里,寶黛吵架,寶玉負氣而走,回家寫小字條“戕寶釵之仙姿,灰黛玉之靈竅”,黛玉撂狠話說“這一去,一輩子也別來,也別說話”??僧攲氂窆麛喽ィ煊駚硪晞屿o,看到寶玉寫的曲子和偈語,又不覺“可笑可嘆”,兩個人參禪悟道,仍復如初。
小朋友們的分分合合也大抵如此。我家小孩和他表哥可謂“見不得離不得”的好玩伴。當他們玩耍時,就像進入一種神游狀態(tài),能夠無止境地發(fā)明游戲、計劃任務,創(chuàng)造出一個想象世界,這個世界對外人來說有多虛幻,對他們來說就有多真實。他們隨時隨地能進入自己的故事,就像跨過一道沒人能看見的門檻。當他們進入共同的故事情節(jié),其他人和事都變得無足輕重。我膽敢觸碰他們的任何一樣東西,都會遭到強烈抗議。
只有當他們爭吵時,他們才會來找我“主持正義”。鑒于現(xiàn)實可能對親密關系有腐蝕性,只要把吵架控制在云端,那關系就多半不會破裂。可不論我怎么勸導他們回到游戲中,這兩個男孩都執(zhí)意要在現(xiàn)實世界。他們開始重視事實,誰說了什么誰做了什么,編成對自己有利的故事來否定對方。他們從前有多心照不宣,如今就有多勢不兩立。任何瑣事都能讓他們吵起來,爭論最微不足道的東西屬于誰,因為最細微的措辭而怒不可遏,所經(jīng)之處無一幸免。
由愛轉(zhuǎn)恨,就像從幻境走向現(xiàn)實。摧毀關系的,不是吵架的力度或強度,而是不再相信那個幻境,就像一條流淌著魔法的河流,雙方都愿意在這條河里乘風破浪,一旦有人不再相信魔法的存在,這條河流就干涸了。
精神遨游在太虛幻境里的寶玉和黛玉,一部《紅樓夢》,半部是講他們倆在吵架——摔玉、鉸香囊、尋死覓活,可是越吵越好,就像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相反,賈璉和王熙鳳,當他們?yōu)榱死袃骸⑴獧?、放貸、藏私房錢而心生芥蒂并互相厭惡的時候,他們都拼命掙扎著想擺脫對方,卻又放不過彼此。
(孤山夜雨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21年第32期,曾 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