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粼
安徽省銅陵市50歲的老李幫大兒子帶娃,妻子幫小兒子帶一對雙胞胎。夫妻倆成了忙碌的分巢老人,結(jié)果,悲劇了——
本文為大兒子自述。
家有二子,老父母無奈分巢帶娃
拿到父親病歷時,我整個人呆住了,驗血報告一欄,白紙黑字地寫著:“HIV陽性。”
醫(yī)生要記錄病因,我只得急匆匆趕到父親的病床前詢問。
我是父親的大兒子,出生在安徽省銅陵市。我還有一個弟弟,父母靠一個煎餅攤子養(yǎng)大了我們哥倆,并把我們送進大學。大學畢業(yè)后,我主動回到家鄉(xiāng)找了工作,想要在父母身邊。他們這些年太辛苦,每天風里來雨里去的,還要跟城管斗智斗勇,我決意要他們歇下來,享享清福。爸媽卻不樂意,說是做慣了累不著,還叫我和弟弟不用擔心。我拗不過他倆,只得由著他們了。2011年,我與相戀三年的女友步入婚姻的殿堂。第二年,我們的兒子小凱來到了這個世界。
不用我勸說,爸媽主動歇了生意,歡天喜地地帶上洗漱用品來我家安營扎寨了。從老婆的月子開始,二老就忙前忙后,操持著家里的一切。當初為了方便照顧他們,我特意把新房子買在父母家附近的小區(qū),沒想到,現(xiàn)在卻成了他們照顧我們。
我和老婆在外企上班,平時工作忙碌。不知不覺,爸媽把兒子帶到了4歲。這四年來,他倆分工做飯,打掃衛(wèi)生,照顧我的兒子。我們什么也不用操心,過得十分舒適。
2016年,我弟媳婦也要生了,弟弟的家安在省城合肥,每次回來,都不無羨慕地感慨還是在家好,有父母幫襯著。弟媳婦是個精明的女人,話里話外提了幾次,說她娘家父母身體不好,以后她生完娃,也想我父母去合肥幫忙照顧。
爸媽有點為難,他們早已習慣在銅陵的生活,再去適應新環(huán)境,不是很樂意。而且,老兩口晚上大部分時間還是住自己的老房子里,有屬于他倆的獨立空間。結(jié)果,我爸猶豫的口氣才露出苗頭,弟媳婦就嗆了一句:“難道小兒子不是兒子嗎?您二老一碗水可要端平呀?!蔽液屠掀艑σ曇谎郏瑳]法再反對,便和父母商量:“要不,請個保姆,反正小凱上幼兒園了,主要也就是每天的接送?!?/p>
爸媽的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一是他們心疼錢,二是不信任保姆?!澳哪馨汛髮O子丟給外人呢?”我媽為難地說。討論來討論去,最后決定,我媽跟弟弟回合肥,我爸留守銅陵接送小凱。就這樣,我的父母,在五十出頭的年紀,成了一對分巢老人。
合肥離銅陵不算太遠,但弟媳婦一生就是雙胞胎,我媽忙得腳不點地,根本沒空回來。我倒是帶我爸去看望過幾次。
弟弟家房子小,兩個小娃這個哭那個鬧的,我媽和弟媳婦晚上睡覺各帶一個。所以,我和我爸每次去,只能住賓館里。去得多了,我媽還煩了,暗地里叫我們別多去,本來事情就夠多的了,弟弟一家還要招待我們,弟媳婦的臉色也會不好看。
我媽說得也在理,我的工作本來就忙,這以后,我們便很少再去了。反正,現(xiàn)在網(wǎng)絡發(fā)達,爸爸要是想小孫子了,或者想和我媽嘮嗑了,一個視頻就能近在眼前。實在不會弄,可以打電話。搞笑的是,老夫老妻接通了又沒有什么事可說,無非是“孩子怎么樣,什么時候回來看看呀”之類的話。
媽媽那邊是兩個孩子,總是很忙,說不了幾句就要收線。爸爸的生活多輕松啊,一個年過半百的老人,吃穿不愁,兒孫繞膝,還有什么不滿意的呢?
一天,我下班回到家,見到我爸又在搗鼓手機。這部智能手機是我淘汰下的,給他的時候,爸爸興致勃勃地拉著我,叫我教他怎么打視頻電話。我教了他好一會,他也沒學會。我當時急著出門,就不耐煩地走了,后來忘了這茬。他看我進來,欲言又止。
我問:“又想給媽接視頻?來來來,我來弄?!?/p>
我媽沒手機,我打給弟弟,視頻一開,媽媽的臉露了出來。爸爸興奮地湊過去:“都還好吧?”媽媽說:“好咧!”說完,她連忙把弟弟的雙胞胎一個個抱到鏡頭前,比劃著說:“娃能吃米糊了?!卑职钟謫枺骸澳闵稌r回來過兩天呀?”可能信號不好,也可能媽媽著急看孩子,視頻斷了。老婆打趣道:“爸您這是單相思,您想媽,她不想您啊?!蔽野值哪樴У丶t了,我也笑,問他還要不要打過去,他搖了搖頭。
為解孤獨,老父親走錯路身染艾滋
后來每次都這樣,再加上我媽確實丟不開手,爸爸漸漸也不打視頻電話了。我勸他:“要是覺得悶,去公園打打太極下下象棋唄。”他好像并不感興趣,勉強去了幾回,說一群老頭子沒啥意思。
他倒喜歡去看廣場舞,有時牽著小凱一塊兒去看,只是看,不跳。日子就這樣流淌著,轉(zhuǎn)眼過去一年。
一個月前,爸爸跟平時一樣騎電瓶車送我兒子上學,在拐角處撞到個石頭,車子摔了出去,我兒子有點擦傷,他卻摔骨折了。我接到通知后,趕緊回家?guī)メt(yī)院做手術,驗血時才得知他已染上了艾滋。我來到病房,斟酌著要用什么樣的措辭來和我爸說這件事。他正橫臥在病床上,拍的片子顯示,這次意外使他的股骨頭及髖臼嚴重損傷,必須進行手術,用人工髖關節(jié)替換壞死的關節(jié)區(qū)域,以螺釘和骨水泥將人工假體固定在原有骨質(zhì)上。
這種手術雖然麻煩,但我找了權(quán)威的醫(yī)生,醫(yī)生說醫(yī)院做過多次,手術大約兩小時,術后恢復效果也不錯。但由于艾滋病毒會通過血液傳播,髖關節(jié)置換手術難免會有出血滲血情形,增加了手術的難度。
我清清嗓子,還是決定弄清真相?!鞍?,醫(yī)生查了血,說你攜帶艾滋病毒,這是怎么回事?”我爸的臉色一會紅一會白,在我的催促下,他最終吐露了在心里藏了一年的秘密。
我爸是在火車站附近的洗頭房染上病的。那天,我一個要好的哥們結(jié)婚,我把老婆孩子一并帶去參加婚宴了,我爸一個人沒事,在街上轉(zhuǎn)了一會,像平常一樣看了會廣場舞??赡苁菑V場上的熱鬧襯出了我爸的孤單,也可能是那些花紅柳綠的大媽們刺激了他的眼球,他感覺心煩意亂,想去合肥找我媽。
站在售票廳門口,他又遲疑了。這么晚無緣無故跑去,兒子和兒媳肯定奇怪,兩邊都沒法交代。再說那邊的房間又小,去了還不是添亂嗎?
遲疑了半天,他最終悶悶地往回走。在火車站一帶,潛伏著一家家洗頭房,燈光是曖昧的桃紅色,晝伏夜出的小姐們穿著暴露,倚在門口搔首弄姿。我爸一時沒忍住,進去了,后來又偷摸著去了幾次。
其實,早在三個月前,我爸就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身體不對勁了,明明沒做什么重活,卻時不時感覺疲勞無力,也沒胃口吃東西。以前很少感冒發(fā)燒的他,睡覺會出虛汗,下體無端還冒出一些小顆粒,刺癢難忍,有時還拉肚子。我爸有想過去醫(yī)院查,可后來癥狀又似乎消失了,也一直沒臉說。
“您怎么這么糊涂呀!”我又氣又急,無奈找到醫(yī)生告知情況,醫(yī)生聽完后,在病歷上寫了兩個字:“冶游?!薄耙庇危可妒且庇??”得知爸出了車禍,弟弟也從合肥匆匆趕到醫(yī)院,翻看著病歷本,一頭霧水。
“哎呀,就是嫖娼。你說咱爸干的什么事?骨折不算啥,這艾滋病可是要命的呀。”聽完我的解釋,弟弟跟我一樣心煩意亂,可又能有啥辦法,先把手術做了吧。爸爸的手術歷經(jīng)了兩小時零八分結(jié)束,護士給爸爸的髖部包扎上大量敷料,推把他出手術室。
由于我爸攜帶艾滋病毒,他被安排在一間單獨的病房。醫(yī)生說骨科手術很成功,但對爸爸的HIV陽性無能為力,建議我們帶他去疾控中心治療,如果能轉(zhuǎn)到大醫(yī)院或者去美國就醫(yī)更好。
爸爸躺在病床上,蒼白著臉,嘴唇顫抖著,很顯然他聽清了醫(yī)生的話。“哥,現(xiàn)在怎么辦?”醫(yī)生走后,我們哥倆在陪護床上擠坐著。沉默了一會,弟弟發(fā)問:“要不要告訴媽,聽說爸摔了,她吵著要回來?!蔽疫€沒答話,我爸激動地想撐起身子:“千萬別告訴你媽!”弟弟煩躁地吼了一句:“您現(xiàn)在知道丑了,當初快活的時候怎么不想想今天?!蔽野至⒓磫】跓o言。
第二天,我媽急匆匆地趕到醫(yī)院,得知手術成功,她很高興,忙前忙后地打水削水果。到了晚上,我和弟弟吞吞吐吐地把事情告訴了她。沒想到,我媽的反應比我們想得還要激烈,她簡直暴跳如雷:“老不死的怎么這么不要臉,干下這樣的骯臟事!還給他治啥病,死了拉倒?!?/p>
我媽出身農(nóng)村,激動起來,那些詞罵得我爸無地自容。最后,她氣得直接甩手不管,讓我倆看著辦,自己跑了出去。外面黑燈瞎火的,我連忙跟了上去,她要回合肥,我好說歹說,才把她拉回我家。
我媽又是罵又是哭,撿起多年前的陳芝麻爛谷子來嘮叨。我勸道:“媽,其實也不完全是爸的錯?!?/p>
反省癥結(jié),父母最需要的是陪伴
自爸出事以來,我仔細反省過,此事我也有很大的責任。我回想起我爸以前的種種想要去見媽、總要給她視頻等行為,這無不在說明,我爸很寂寞。他才五十出頭,是個正常男人,有生理需求和情感需要。他一直想讓媽媽回銅陵來看看,仔細想想,用意其實很明顯。我不由得還想起,此前去弟弟家,我怕他在合肥摸不清路,總是不放心地陪著他。住賓館的時候,我壓根就沒想過,讓我媽來陪陪他。
確實,在物質(zhì)方面,包括我媽,我和弟弟沒有虧待過他們,可我們都忽視了我爸的正常生理需求。遺憾的是,我和弟弟太大意了,省悟得太晚!而我媽心思也全撲在雙胞胎身上,壓根沒把他放心上。
我想到這里,不由得內(nèi)疚難安,而我媽還在耳旁不停地叨叨,責罵著爸爸。我聽不下去了,打斷她說:“媽,爸爸每次打電話或者和您視頻,您都講不了三句話。您一直也不肯回來住幾天,真的那么忙嗎?您有沒有想過,爸弄成這樣,您也有責任?”聽我這么一說,我媽明顯怔住了。她這才意識到這一年多以來,的確忽視了我爸爸的存在。聽著我一句句入情入理的分析,我媽不再咒罵,徹底沉默了。此時,夜已經(jīng)很深,就在我們娘倆好不容易安頓下來后,在醫(yī)院陪床的弟弟打來電話,帶著哭腔說:“爸自殺了!”
我嚇得三魂去了兩魂半,火速開車帶著我媽趕到醫(yī)院。原來,媽媽走后,爸爸又羞愧又后悔,想著病治不好是個拖累,老伴又不要他了,一時沒想開,趁弟弟睡著了,他摸到桌子上的水果刀,割了脈。幸虧醫(yī)院的陪護床很小,弟弟由于心里牽掛著爸爸,沒怎么睡踏實。翻身醒來的瞬間,他一張眼,看見我爸躺著不動,手垂在床邊,正滴滴答答不停在流血,嚇得他天靈蓋冒涼風。
還好發(fā)現(xiàn)及時,人又在醫(yī)院,當我們趕到的時候,我爸已經(jīng)被包扎好傷口,撿回了一條命。
看著爸爸虛弱的樣子,我媽哭了:“老頭子,你要有個三長兩短,我怎么辦?”我和弟弟坐在我爸的床邊,一邊一個,向他懺悔,因為我倆的自私,才強行把他和媽媽分開,導致他得了這個病。
我們還勸他千萬要想開點,有病治病,沒有人會瞧不起他,也沒人會嫌棄他。我媽也在一旁不停地附和。因為我們的安慰和原諒,我爸淚流滿面,也漸漸心安,不再想著死了。
和弟弟商量過后,我媽最終從合肥徹底搬了回來。我們給弟弟家的雙胞胎找了一個保姆。保姆是親戚介紹的,一個手腳麻利的老家熟人,很靠得住,連挑剔的弟媳婦都很滿意。
我爸出院后,我把父母接回自己家照顧。看著我媽忙前忙后地照顧他,我爸含淚對我說:“好事啊,我50歲得了艾滋,卻因禍得福,又能和你媽在一起了?!甭犃诉@話,我心酸到難以自抑。
我老婆先是有點心理顧慮,不太同意接收。我便向她科普了很多艾滋病的知識,講明艾滋病毒只通過母體、性和血液傳染,日常接觸不會出問題。老婆親自上網(wǎng)查了資料后,這才漸漸放下心來。
我爸的腿能自由行走后,我?guī)ケ本┑拇筢t(yī)院查過了。他現(xiàn)在處于艾滋病毒潛伏期,沒有生命危險。但這種潛伏期可能會持續(xù)2到10年時間。醫(yī)生還說,在這期間,也不是所有人都會發(fā)展為艾滋病,所以不必過于悲觀。再者,雖然艾滋病毒目前在臨床上還沒有根治的方法,但如果治療及時得法,也能有效控制病毒發(fā)展。病人平時多注意一點衛(wèi)生,健康飲食,還是可以和正常人一樣生活的。
現(xiàn)在,我爸除了常規(guī)性服藥,生活和常人沒兩樣。再加上身邊有我媽的相互陪伴,兩人每天過得都很舒心。我想,這也是我們?yōu)槿俗优男腋A税伞?/p>
隨著醫(yī)學技術的發(fā)展,大可不必談艾色變。
編輯/白秋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