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牌陪練被摔284萬次：我爸也曾望子成龍

無鹽

2021年日本東京奧運會上，我國體育健兒共拿到38枚金牌。每一次國旗升起，國歌奏響，電視機前的劉磊磊都熱淚盈眶。透過飄揚的國旗，他仿佛看到了運動員浴血訓練的身影，更看到了奧運冠軍身后那一群無名英雄，他們用盡全力，把冠軍送上領獎臺，自己卻沒有機會走進賽場。

他們的名字叫“陪練”。

今年36歲的劉磊磊，就曾經(jīng)是國家女子柔道隊的一名陪練，“陪”出了27位女子柔道世界冠軍。因為父親對他這份工作的不理解，父子關系有十多年變得疏遠陌生——

父親的驚喜：調(diào)皮兒子入選國家隊

“小兔崽子別跑，給我站住——”劉正懷拎著指頭粗的樹枝氣喘吁吁地邊罵邊追兒子。這一幕，在劉磊磊的童年時期經(jīng)常上演。

1985年，劉磊磊在山東省青島市出生。爸爸劉正懷是一名修車師傅，他希望兒子好好學習，將來上大學，找份好工作，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一生?？蓜⒗诶诓粣蹖W習，還異常調(diào)皮搗蛋，因此沒少挨爸爸的打。

漸漸地，劉磊磊懂事了，他從父親眼中讀到了父親對他的失望。他很愧疚，他何嘗不想得到父親的肯定？可無論他怎么努力，學習成績都提不上去。

上帝把劉磊磊學習之門關得死死的，但同時為他打開了另一扇窗。他是體育老師的心頭好。身高占絕對優(yōu)勢的劉磊磊，憑借體形優(yōu)勢經(jīng)常在學校的壘球與鐵餅比賽中拿到名次。1998年的一天下午，校長喊他到辦公室。一位陌生的女老師，對著他左看右看，把劉磊磊看得直發(fā)毛?！斑@孩子身高和體形都適合練柔道，是個好苗子！”女老師是即墨區(qū)黑妹柔道學校的招生老師，對劉磊磊贊不絕口。

啥是柔道？劉磊磊心里直嘀咕。但一聽說是體校，他還是很高興，肯定不用寫那么多作業(yè)了。劉磊磊當即收拾行李跟著老師去了即墨。

2000年，山東青島籍運動員李淑芳在悉尼奧運會獲柔道亞軍。她退役回到青島成立了黑妹柔道學校，劉磊磊成為學校的第一批學生。15歲的劉磊磊，身高1.82米，體重100公斤。勤學苦練加上天分，他很快就成了佼佼者。當年，他第一次正式參加市級柔道比賽，就拿了個第二名的好成績。

站在領獎臺上，劉磊磊撫摸著胸前的銀牌，心想，爸爸一定高興。有朝一日，自己要站在奧運會的領獎臺上，讓爸爸看看，他兒子不是孬種！

2001年，喜從天降。國家女子柔道隊教練、山東省女子柔道隊總教練徐殿平來到黑妹柔道學校，經(jīng)過嚴格篩選，劉磊磊、石福明還有另外兩名男學員被選中，徐教練要帶他們?nèi)ケ本┚毴岬馈?/p>

接到通知，劉正懷震驚不已，讓自己頭疼不已的兒子要去北京國家隊練柔道。他悄悄掐一下自己的大腿，生疼，是真的！這個望子成龍的爸爸忽然很感動，兒子終于給自己爭氣了。他邀請親戚朋友晚上到家吃飯，給兒子送行。

那天晚上，劉磊磊看著爸爸大張旗鼓地擺了兩桌好酒好菜，在親戚朋友的祝福聲中推杯換盞，嘴里說著兒子不成器，卻掩飾不住滿臉的驕傲。酒席散后，劉正懷拍了拍兒子的肩膀，第一次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兒子，到了國家隊，好好干，將來拿回塊奧運金牌，給老劉家長長臉！”其實，劉磊磊得到的消息去北京練柔道，沒人說他要進國家隊啊！但是，這么多年，第一次得到全家人的認可，爸爸也因為他而意氣風發(fā)，一股成就感油然而生，他對爸爸說：“我一定會成為世界柔道冠軍！”

陪練的意義：以另一種方式拿冠軍

2001年6月，劉磊磊用蛇皮袋裝了行李，兜里揣著爸爸給的100塊錢，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車。他怎么想都覺得不對，據(jù)他所知，一般需要全國排名前八名才有機會進國家隊，自己怎么可能？16歲的少年，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坐臥鋪出遠門，看著車窗外急速向后退去的田野，離開家鄉(xiāng)越來越遠，他的心里也有了對未來的擔心。

首都的繁華和青島相比，不可同日而語。劉磊磊心里感慨：北京真好！站在奧林匹克體育中心大門前，四個男孩子仰著頭看了又看?！皣見W林匹克體育中心”幾個大字讓劉磊磊歡呼雀躍。原來，真的是國家隊！讓劉磊磊疑惑的是，國家隊的六十多個柔道運動員，怎么只有幾個男生，大都是女隊員。第一天，沒有人安排他們參加訓練，他們幾個就站在訓練場旁邊等著?！澳悖聛淼哪莻€，你過來！”劉磊磊被教練喊過去，讓他和一名女隊員摔一次。

劉磊磊看著這名女生，有點不知道怎么下手，女孩子嘛，哪里禁得住他使勁摔。他本著點到為止的想法，走了上去。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他就被這名女隊員一個外卷，直接被掄起來重重地砸在地上。260斤重的身體砰然落地，他被摔得五臟六腑都要錯位了。那一堂實戰(zhàn)課，劉磊磊站著的時間不超過10秒，幾乎被摔傻了。后來，他才知道，“秒殺”他的女隊員是當時的全國女子柔道冠軍佟文。

摔不過女隊員，劉磊磊不氣餒，自己剛來，勤學苦練唄！他偷偷著給自己加課，練力量、練技術、練動作、練技巧，他要盡快追趕上隊友。

劉磊磊在訓練場上不停地被隊友們摔倒、摔倒、再摔倒！整整半年后，教練才正式通知他，他們四個少年來國家隊就是給女隊當陪練的。難怪他們這么容易就進了國家隊，劉磊磊傻了，這不是他的初衷，他來是為了拿冠軍，為國家、為爸爸爭光的！怎么就成了陪練了呢？

那晚，這個260斤的少年，在空曠的訓練場上瘋狂地打著沙袋。一拳又一拳，“砰砰砰”的悶響，如同搗在自己心上，生疼！“啊——”劉磊磊長嘯一聲，“咚”一下躺在地上，眼淚順著腮邊一滴滴滾落下來。

那以后，“人形沙袋”成了劉磊磊給自己的定位。憤怒、迷茫的他開啟了真正意義上的“陪練”，任由隊員一次次把他拋向空中，落在地上。他不反抗、不迎合，就這么日復一日地熬著時間。另外三個男孩接受不了當陪練的落差，收拾行李要回家。臨走時，石福明問劉磊磊：“磊磊，你確定不走？”劉磊磊欲言又止。他想起爸爸眼里的希望，想起來北京前那晚，爸爸的自豪和自己立下的誓言?，F(xiàn)在回家，怎么給家人交代？爸爸又怎么面對親友？進國家隊只是做陪練？他對石福明搖了搖頭，決定留下來。

2002年春節(jié)，劉磊磊被批準回家探親。

劉正懷夫婦對兒子歸來很是高興，拉著他噓寒問暖，尤其是詢問他的訓練情況。劉磊磊一一作答，對陪練的事自然是一字未提。在親友面前，劉磊磊儼然成了他們眼里“別人家”的孩子，國家運動員的身份讓他成為一道不可逾越的標桿。返京時，劉正懷語重心長地叮囑兒子，好好訓練，將來為國爭光。劉磊磊幾次想對爸爸說自己就是個陪練，但是，看到爸爸眼里期待的火苗，他把“陪練”兩個字又硬生生咽了回去?；鼐┖螅瑒⒗诶谧兊貌粣壅f話，他覺得不能總是這樣瞞下去，但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

想家的時候，劉磊磊給爸爸打電話。劉正懷問的都是訓練：“兒子，兩年多了，你什么時候能參加比賽？”劉磊磊說：“現(xiàn)在技術還沒練好，哪有這么快？”劉正懷沒有懷疑他，掛了電話后，他卻委屈得無聲哽咽。

2003年，劉磊磊陪練的劉霞獲得了世界大學生運動會的柔道冠軍。劉磊磊陪訓練隊教練一起去首都機場接機，劉霞在機場一把抱住劉磊磊：“謝謝磊磊，沒有你我拿不到這個冠軍。接下來的2004年奧運會，我們一起加油！”從沒有意識到，自己一個陪練居然能起這么大的作用，劉磊磊有點蒙了?！拔覀円黄鸺佑汀边@句話，好像那句歌詞“軍功章上有我的一半，也有你的一半”，那一刻，劉磊磊豁然開朗，他何嘗不是用另一種方式拿到了冠軍。

劉磊磊找到了陪練的價值，雖然自己永遠沒有機會站在領獎臺上，但那一塊塊金牌也有自己的熱血和汗水。他很想找機會把這些告訴爸爸，但爸爸再打電話來，他又心軟了，不忍心讓爸爸失望。

備戰(zhàn)2004年雅典奧運會，劉磊磊陪劉霞訓練時，劉霞將他背摔到半空中，忽然體力不支。眼看自己要砸在劉霞身上，劉磊磊伸手撐住自己身體，在落地的那一剎那，他的肩部韌帶撕裂。距離奧運會只有一個月時間，為了不耽誤劉霞訓練，他悄悄給自己打了七針封閉，又出現(xiàn)在訓練場上。

打“封閉”的作用是麻醉止痛，短時間內(nèi)消除受傷部位的疼痛感，但本來已經(jīng)受傷的韌帶更容易二次受傷，如果本來韌帶只是輕微撕裂，再度正常發(fā)力后，可能會重度撕裂，那就徹底斷送了一個運動員的前途，劉磊磊今后可能連陪練也做不了了！但為了劉霞的正常訓練，劉磊磊已經(jīng)顧不上這么多了。他寧可自己受傷，也從未讓自己陪練的運動員受過一次傷。陪練還有一項重要工作，是模仿隊友的對手。劉磊磊對著比賽視頻，一招一式模仿著對方選手的動作，一遍又一遍，練到幾乎以假亂真的地步。這樣，讓隊友從他身上發(fā)現(xiàn)對手的破綻，有針對性地進行訓練。

雖然劉磊磊是國家隊的運動員，可他從沒有去過比賽現(xiàn)場。2008年北京奧運會，劉磊磊有了陪隊員們提前到比賽場館適應場地的機會。訓練期間，趁大家休息，劉磊磊穿著道服，一個人悄悄來到了奧運領獎臺前。他虔誠地登上這個讓他夢繞魂牽的方寸高臺，面向國旗，閉上雙眼，想象著國歌為自己奏響、國旗因自己升起、萬眾歡呼的場景，不由得熱淚盈眶。那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站到奧運獎臺上。

北京奧運會上，佟文、楊秀麗分別獲得女子柔道78公斤級和78公斤以上級冠軍，那一刻，劉磊磊激動得跳起來為她們鼓掌，也為自己鼓掌。

劉磊磊陪練的運動員拿了奧運冠軍！興奮的他覺得自己的高光時刻到了，他理直氣壯地給爸爸打通電話，理直氣壯地說出了一直不敢說的真相：“爸爸，我其實一直在國家隊做陪練，這也是件有意義的工作，我陪練的運動員拿到了兩塊奧運金牌！”

劉磊磊在這頭興奮得語無倫次，電話那頭卻沉默了，過了好久才說話：“別人拿的金牌和你有關系嗎？”隨后，爸爸掛了電話。

被摔284萬次：那是父子共同的榮光

七年，劉磊磊對陪練的事足足隱瞞了七年。據(jù)劉磊磊的母親說，劉爸爸得知這個消息后，那個兒子將來一定奪冠的信念轟然倒塌，他整個人都崩潰了。他無臉見人，一個人在家把自己灌醉。

劉磊磊的母親理解兒子的選擇，在她的勸說下，劉正懷才漸漸接受了這個事實，但他仍很長時間不給兒子打電話，在內(nèi)心里仍解不開疙瘩。

2009年，劉磊磊24歲了，劉正懷想到兒子的未來，不可能一輩子做陪練，總要有份職業(yè)，他讓妻子給兒子打電話：“回家吧！回來學一門手藝，將來好養(yǎng)活自己?！钡丝痰膭⒗诶谶€有自己的規(guī)劃：“我要陪劉霞在全運會上拿到獎牌再回家。”

2010年，劉磊磊和同是柔道運動員的相麗結婚?；楹蟮谌?，他把妻子留在青島，自己回北京繼續(xù)當起了陪練。

2012年，劉正懷見兒子仍不放棄陪練，打電話問他何時退役。劉磊磊說：“等倫敦奧運會結束?！边@之后，劉正懷再也不給兒子打電話，也不再催他退役，父子倆的關系降到冰點。

2013年，倫敦奧運會結束后，劉磊磊依然沒有退役，這一年他已經(jīng)28歲。那年他回家碰到石福明。石福明問他：“還在堅持呢？”他點點頭：“嗯?！笔Ｃ鲊@了口氣，拍拍他的肩膀說：“差不多就回來吧！干點啥，養(yǎng)家糊口！”

2017年，32歲的劉磊磊一身傷病，終于在妻子的要求下退役了。當了16年陪練，他“陪”出了佟文、孫福明、袁華、楊秀麗、劉霞、李一清、劉歡緣、于頌等27位女子柔道奧運、世界冠軍。他是中國體育界服役時間最長的陪練。從16歲到32歲，每天被摔約500到800次，按保守估計，16年來被摔284萬次！

退役回到家的劉磊磊，和爸爸同住一個屋檐下，卻形同路人。他知道，爸爸對他拿不拿冠軍已經(jīng)放下了，對他不能理解的是，明知這份工作沒有前途，卻還不肯放棄。父母華發(fā)叢生，腰背已經(jīng)不再挺拔。作為兒子，劉磊磊渴望爸爸的理解，希望爸爸心中的塊壘早點消融。

2018年3月，央視《歡樂中國人》節(jié)目組制作了一期以劉磊磊為原型的節(jié)目——《女柔道隊的男陪練》。劇中，劉磊磊飾演自己。他跟著劇情重現(xiàn)自己16年的陪練經(jīng)歷。當他作為一個旁觀者，看自己這段人生經(jīng)歷時，忽然很心酸。從青蔥少年，一路摔過來，其中的滋味旁人無法體會。劉磊磊實在不忍心再看下去，起身默默走出去。

電視里，劉磊磊從最初做陪練的迷茫，到自我和解，傾盡全力陪練。冠軍站在聚光燈下接受萬眾矚目時，劉磊磊坐在角落里使勁鼓掌?？磧鹤右淮未伪槐称饋?，摔下去，那個拋在空中，又重重落下的畫面，不停地在劉正懷眼前閃動，看得劉正懷老淚縱橫。

節(jié)目中，主持人說道：“在同一個地方摔倒兩次的是敗將，在同一個地方摔倒284萬次的是英雄！”劉正懷心里那道堵了十年的墻轟然倒塌。兒子回到家時，他走過去抱住兒子說：“磊磊，你是我們?nèi)胰说尿湴粒　边@一刻，劉磊磊像個孩子一樣，趴在爸爸的懷里淚流不止。父子終于和解，劉磊磊再無遺憾。他拿出自己所有積蓄，在即墨區(qū)開了一間小超市，實現(xiàn)爸爸最初對他的期盼，安安穩(wěn)穩(wěn)、踏踏實實地過日子。爸爸媽媽已經(jīng)老了，他要好好陪陪他們，彌補這么多年來不能盡孝的缺憾。

然而，子欲養(yǎng)而親不待，2019年，劉正懷不幸罹患癌癥離世。劉磊磊在爸爸的靈位前長跪不起，痛不欲生。

劉磊磊依然熱愛柔道。如今的他在青島市一家柔道館給孩子們做教練，培養(yǎng)少兒柔道。每周上四天柔道課，其余時間在家里賣貨，日子過得很平靜。

2021年清明節(jié)，劉磊磊又一次來到爸爸的墳前，他對著爸爸默念著：“爸爸，這輩子我沒有給您捧回一塊獎牌，但我一定要親手培養(yǎng)出奧運柔道冠軍，您就等著吧！”

編輯/柴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