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晨曦穿過深海

黃吉吉

1

海下三十米，眼前是無盡的，深邃又明亮的藍，失重感讓林江苔覺得自己像一尾游魚，游曳在這個幽深靜謐的海底世界。

往下，再往下，是連陽光也無法照到的深海。

氣瓶即將耗盡，他不得不重回海面。

船上的人拉他上來，卸下氣瓶和面鏡，還沒換下潛水服，他就躺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清亮的眼眸映著深邃的藍天。

船駛回了瀾澳島碼頭，林江苔剛走下碼頭，幾個小孩就圍上來七嘴八舌地告狀。

“師父，我剛剛被人打敗了，再教我?guī)渍薪^招吧?！?/p>

“是啊，那個姐姐下棋好厲害。”

為首的小孩叫小海，林江苔閑來無事時就教他們下象棋。

“她還說，你也一定不是她的對手?！毙『Ｐ÷暤卣f著，生怕惹他不高興。

林江苔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著，一邊在小孩們的簇擁下朝鎮(zhèn)上走去，一邊想著他們說的女生是誰。

他送小孩們回家后，便回了借住的民宿。

自從兩年前來到島上，他就一直在這里寄居。

民宿有些破舊，只有兩間客房，平時除了林江苔也沒有什么客人。房東陳奶奶行動不便，他時常幫著陳奶奶清掃民宿，或者修理壞掉的電器。

今天民宿住進了一個新客人，客房里的燈泡恰好壞了，陳奶奶一見到他就央著他去給另一間客房換燈泡。

他拿了工具上樓敲響了新客人的房門，門打開的那一瞬間，他愣住了。

“林江苔，好久不見！”

女生爽朗的聲音在耳畔響起，像一顆石子投進平靜的湖心，激起層層波瀾，塵封的記憶也一點點兒地被喚起。

“好……巧?！彼驳貞?yīng)著，揚了揚手里的燈泡，“陳奶奶讓我來換燈泡的?！?/p>

窗外，半粒水紅色的太陽在海面上蕩漾著，林江苔換上燈泡，燈閃了幾下，亮了，橘黃色的光像緞子般柔柔地鋪散開來。

“教那些小孩下棋的人就是你吧？”程荔筱認得小海下棋的手法，她高中時曾被這種手法殺得片甲不留。

程荔筱和林江苔是高中同學(xué)，高中畢業(yè)之后，程荔筱出國留學(xué)，林江苔考上了A大，兩人從此斷了聯(lián)系。

林江苔點點頭，問道：“什么時候回國的？”

“半年前?！?/p>

“那怎么會想到來這里？”

瀾澳島這兩年才發(fā)展旅游業(yè)，大半個島嶼都保留著原生態(tài)的環(huán)境，連漁村也是原生態(tài)的，來這里的一般都是潛水愛好者。

“我也是打聽了很久才找到這里的。”

她的話勾起了林江苔的好奇，他問：“打聽什么？”

“打聽你在哪里呀?！?/p>

言下之意，她就是專門為了他而來的。

她僥有趣味地看著他神情莫測的臉：“逗你的啦，你該不會真信了吧？”

林江苔沒話可說，懶得再跟她周旋，收拾好工具轉(zhuǎn)身離開，出門前提醒道：“這里晚上風(fēng)大，睡覺前記得關(guān)好窗。”

2

“?。磕阋医?？”陳奶奶有些耳背，說起話來聲如洪鐘，震得整個房子都好像在抖動，“他在海里呢。”

說起來，林江苔是一大怪人。

這兩年來，他幾乎每天都在這片海域潛水，沒人知道為什么他會對潛水這么癡狂。

海天交接處泊著一輪水紅的落日，云霞、遠山都染上了淺淺的橘紅色，一艘船從余暉中緩緩駛來。

林江苔一下船就看見了程荔筱，她正朝他揮著手。

他陪她在沙灘上靜靜地坐著，像兩個各懷心事的雕塑，看著西斜的太陽一點兒一點兒被海浪吞沒。

“沒想到，以前怕水的人現(xiàn)在都能潛水了?！?/p>

程荔筱突然說話，林江苔一時不知道如何應(yīng)答，過了好久他才道：“人會變的，你之前不也暈船？現(xiàn)在都能到這島上來了?！?/p>

瀾澳島四面環(huán)海，想來島上只能乘船，沒有其他交通方式。從最近的陸地到這島上來，最快也要坐四個多小時的船。

程荔筱沒有搭話，想起高二時，她因為暈船，林江苔因為怕水，兩人都缺席了班級旅游，在教室一連下了一個星期的象棋。

她側(cè)頭看向他，眼前的這個少年早已不是曾經(jīng)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

“蔣?！彼龁柕溃八苍跒懓膷u嗎？”

民宿有一面留言墻，墻上貼滿了各式各樣的便利貼，因為年代久遠，很多便利貼被其他的覆蓋或者脫落了，令那面墻看起來斑駁不堪。

但有一張便利貼仍牢牢地釘在墻上，紙張已經(jīng)褪色發(fā)黃，但字跡仍清晰可見：“林江苔，我不愛你了?！Y?！?/p>

聽到這個名字，林江苔的瞳仁倏然緊縮。身旁的程荔筱不依不饒：“你們吵架了嗎？”

他臉色一沉，騰地站起身，拋下程荔筱轉(zhuǎn)身回去。

走沒幾步，他就聽到身后的程荔筱吃痛地叫了一聲，他放心不下，只能又轉(zhuǎn)身回到她身邊。

程荔筱腳上只穿了一雙草編涼鞋，裸露的腳趾被小螃蟹夾住了，林江苔把她的腳趾從蟹鉗下解救下來，半蹲下身子，把后背朝向她：“上來?！?/p>

“不用，我自己能走回去?！?/p>

林江苔轉(zhuǎn)過頭，一臉嚴(yán)肅道：“有些螃蟹的腳和刺都有毒的，我?guī)闳タ瘁t(yī)生?！?/p>

程荔筱推辭不了，只好順從地伏在他的背上。林江苔背起她，大步地朝診所走去。

“等等！”背上的程荔筱突然想到了什么，“我要回去捉那只小螃蟹?！?/p>

林江苔對她提出的要求十分不解，但還是背著她折回去了。

他彎腰給她找小螃蟹時，又聽見她說道：“我要剛剛夾我的那只，別捉錯了?！?/p>

3

林江苔哪里還記得夾她的是哪一只？只隨手在沙灘給她捉了一只小螃蟹，裝在礦泉水瓶子里就交差了。

程荔筱的傷沒什么大礙，擦幾天藥就好了，但是那天她在海邊吹了一天的風(fēng)，回來之后就開始發(fā)低燒了。

燒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她感覺有人一直守在她身旁，用濕毛巾敷著她額頭。

清晨，林江苔叫醒了她：“把這碗藥喝了?！?/p>

程荔筱看著那碗黑乎乎的湯藥，皺著眉頭問：“我能不喝嗎？”

林江苔不說話，但嚴(yán)肅的神色已然告訴了她答案。

最后，她只得硬著頭皮，捏著鼻子一口氣喝下了那碗中藥，苦得她五官皺成一團。

林江苔收了碗，轉(zhuǎn)身要出去，弱弱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想吃周記冰粉?！?/p>

“我現(xiàn)在上哪里給你找周記冰粉？”林江苔回頭正色道。

看到程荔筱委屈巴巴的樣子，他心軟了。

周記冰粉開在良英高中的對面，是很多良英學(xué)子愛光顧的老字號小食店。

林江苔記得高二的時候，從平行班殺進來了一個女生，她倔強又張揚，剛來的第一天就和他立下“戰(zhàn)書”：“我們打賭吧，這次月考成績排名誰低誰就請吃周記冰粉。”

他看著女生清亮的眸子，輕蔑地笑了。要知道，他可是一直占據(jù)著年級第一名的位置，但他還是鬼使神差地答應(yīng)了她的賭約。

結(jié)果毫無懸念——盡管程荔筱很努力地在追趕他，從年級前五十沖刺到了年級前五，但還是沒能超越他。

高二那一年，她請了他吃一年的冰粉，而周記冰粉店也成了他們每月一約的秘密基地，每次都是她喋喋不休地說著，他則平靜地吃著冰粉。

但是升上高三之后，程荔筱再也沒有和他提打賭的事，那時他才發(fā)覺，對隨口應(yīng)下的這個賭約，他竟然有些在意了。

周記冰粉店在他們高中畢業(yè)后的隔年就關(guān)門了，一代代學(xué)子的青春回憶轟然坍塌，就像一縷塵煙，被風(fēng)吹散，沒有一絲痕跡，而他們也不再是四年前暗暗較著勁的少年人。

林江苔把那只在海邊捉來的小螃蟹養(yǎng)在一個魚缸里，在程荔筱的央求下，每天給它喂食。

程荔筱在林江苔的威逼下，連喝了三天中藥，到了第四天，她的身體已經(jīng)大好。

一大早她便起床了，想偷偷摸摸出門，躲過那一碗苦澀的中藥。腳還沒跨出去，她便聽見身后傳來一聲清咳。

一回頭，看見林江苔正端著碗，面無表情地看著她。

程荔筱的味蕾已經(jīng)泛起了苦澀：“我的病都已經(jīng)好了，我不……”

房東陳奶奶看見了她為難的神色，問道：“你怎么能不吃呢？為了做這碗冰粉，江苔可是忙活了好久?！?/p>

程荔筱端過碗一看，真是一碗冰粉。

島上沒有冰粉籽，林江苔用的是瓊脂，晶瑩剔透的膠體浸在紅糖汁里，晃動著誘人的色澤，上面還撒著花生碎、芝麻和葡萄干。

“你特意做給我吃的嗎？”程荔筱喜滋滋地問道。

林江苔的耳朵微微泛紅：“你剛剛不是說不吃嗎？把碗放下?！?/p>

程荔筱護著那碗冰粉，生怕他真的奪走。

冰粉甜而不膩，一絲絲甘甜滲入她的心扉，就是盛夏屋檐下的清風(fēng)一樣讓人愜意。

小?？匆姵汤篌愫棉D(zhuǎn)了，鋪開象棋，嚷著要和她下棋。

程荔筱放下碗，看了林江苔一眼：“讓我來看看你這幾天培訓(xùn)的成果。”

小海顯然不是程荔筱的對手，沒一會工夫，就被殺得片甲不留。

“林師父，你的徒弟還是欠火候！”

張揚清亮的聲音傳入耳中，林江苔輕笑著搖頭。

“真是個幼稚鬼?！?/p>

4

小海愈戰(zhàn)愈勇，但也屢戰(zhàn)屢敗。

程荔筱的囂張氣焰越燃越烈，小海拉著林江苔的衣袖，央著他給自己出頭。

“算了吧，你師父也不一定是我的對手?！?/p>

這激將法顯然管用，一直旁觀的林江苔沉不住氣了：“我來和你下吧?！?/p>

開局前，程荔筱按住了他的手，“這樣玩太無聊了，加個賭注吧，贏的那個人可以向?qū)Ψ教崛魏我蟆！?/p>

林江苔不知道她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但還是欣然接受了。

一番交鋒，他發(fā)現(xiàn)他低估了程荔筱的實力，再加上一直疏于練棋，這一盤棋下得十分吃力，好在最后他險勝了。

雖然輸了棋，但程荔筱表現(xiàn)得十分坦然：“愿賭服輸，你說吧。”

林江苔一邊收拾著棋盤，一邊思索著：“你把沙灘上的垃圾撿了吧。”

時常會有游客將飲料瓶遺留在沙灘上，他有時潛完水，會在沙灘上撿完垃圾再回民宿。

剛說完林江苔就后悔了。程荔筱大病初愈，他不應(yīng)該讓她去做這種事。他于是告訴她，自己不計較了，讓她不要去撿垃圾。但是程荔筱不聽，愿賭服輸，有志氣得很，誰也攔不住。

林江苔只好跟在她后頭，給她撐著傘遮陽擋風(fēng)。

程荔筱看著頭頂那片蔭蔽，笑道：“放心吧，病了就讓我再喝三天中藥?！?/p>

“說得輕巧?！?/p>

要知道她生病，照顧她的人是他。

海灘上，兩個身影挨得很近，程荔筱不斷俯身撿拾塑料瓶，不一會兒，海灘上的垃圾都被撿拾干凈了。

林江苔看她滿額頭的汗，抽出了一張紙巾遞過去：“擦擦汗吧?！?/p>

程荔筱沒有接過紙巾，而是把臉伸向他。

林江苔微微一愣，程荔筱見他沒有動靜，便抬起手，仰著頭看向他：“我手臟。”

他拿她沒辦法，拿著紙巾輕輕揩去她額上的汗。因為靠得很近，從他的角度，可以看見她低垂的羽睫，長而密，一扇一扇的，像蝴蝶的翅膀，輕盈地劃過心尖。

“送你一樣?xùn)|西。”程荔筱看向他，神秘兮兮地說道。

她拉過他的手，把原先攥在手心的東西放在他手心。

是幾個色彩斑斕的貝殼。

“好看嗎？我特地給你撿的?！?/p>

程荔筱湊近，留意著他的反應(yīng)，只見他呆愣了幾秒，才把手掌合攏。

“很好看?！彼盅a充道，“我很喜歡，謝謝?！?/p>

其實來瀾澳島兩年，他早就見慣了各色各樣的貝殼，但不知道為什么，此刻握著這幾個貝殼，他的心會跳得如此快。

“喜歡就好?！背汤篌銚P起了笑臉，歡快地拎著垃圾袋往回走，沒走多遠又回過頭看他。

“下次，”她清亮的眸子里閃著倔強的光，“我肯定會贏你。”

林江苔看著前方的身影，不知覺間，一抹笑意浮上了眼角眉梢。

5

國際象棋賽事臨近，各大電視臺都在播放著往屆的賽事回放和冠軍采訪，林江苔換了好幾個臺，還是跳到了那則冠軍采訪。

他冷眼看著屏幕里的女生從容應(yīng)付著記者們的提問。

記者提問：“請問這次拿到大賽的冠軍是什么感受？”

女生答：“還好。但是這次沒能和久負盛名的象棋少年對決，有點兒遺憾?！?/p>

“一定有機會的，希望你能贏?！?/p>

“會的?！迸鷳?yīng)道，驕傲而張揚的樣子狠狠地刺痛了他的眼睛。

“我上鏡好看嗎？”

耳邊冷不丁地飄來一句話，程荔筱不知道什么時候站在了他身后。

“嗯?！绷纸Φ卮鸬?。

“真敷衍。”程荔筱不滿地皺起眉頭，伸手捏著自己的臉，“怎么一上鏡就顯得我的臉這么胖呢？你說我……”

林江苔沒有理會她，起身朝外頭走去。此刻他的心像一團亂麻，心情說不出地?zé)┰?。他坐在門前的躺椅上若有所思。

小海又來了，程荔筱逗笑著和他下象棋。

林江苔本不打算理會他們，但是她的聲音還是一滴不落地落入耳中，讓他愈加心煩。

小海接連被程荔筱打敗，苦著臉來找林江苔：“師父，姐姐她又欺負我?！?/p>

“你又找外援，真會耍賴?！背汤篌阕愤^來說道。

“你怎么這么爭強好勝？連小孩都不放過?！彼鋈磺榫w失控，憤怒就像一頭盤據(jù)在心頭野獸，無法驅(qū)趕，反而在伺機將他反噬。

小海顯然被他嚇到了：“師父，你今天好兇哦?！?/p>

林江苔意識到自己的失態(tài)，輕輕說了聲對不起，接著便朝海邊走去。

今天的海風(fēng)有點兒大，不適合潛水，海風(fēng)卷著浪花，前赴后繼地沖刷著沙灘。

微涼的海風(fēng)讓他冷靜了很多，他聽到身后傳來腳步聲，回頭發(fā)現(xiàn)是程荔筱。

他看著她：“程荔筱，你回去吧，我不會再下棋了?！?/p>

“你贏了?！彼盅a充道，“這下滿意了吧？”

那天過后，林江苔對程荔筱的態(tài)度始終如同一座冰山，冷冰冰的。

房東陳奶奶都看不下去了，想幫他們破冰：“江苔，荔筱來這么久了，你也帶她去潛一潛水吧?！?/p>

林江苔剛想拒絕，程荔筱滿口說道：“好啊，我好久之前就想潛水了?！?/p>

兩邊夾擊下，林江苔不得已答應(yīng)了。

6

潛水那天是個大好的晴天，蔚藍的海面在陽光的照射下波光粼粼，海鷗掠過海面，然后飛向遠方。

林江苔帶程荔筱體驗的是浮潛，浮潛的地方是近島的一片海域。

他們是分開走的，林江苔在碼頭等了一會兒，程荔筱才姍姍來遲。

“喏，給。”程荔筱遞給他一瓶水。

林江苔接過水，擰開瓶蓋喝了一口，見游人已經(jīng)上船了，催促道：“走吧?！?/p>

然后徑直從她面前走了過去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背汤篌阈∨苤飞纤?/p>

“沒有?！绷纸Υ鸬?。

“我都看出來了?！背汤篌銛r住他的去路，仰頭望向他，“你就沒有要問我的嗎？”

“沒有。”說著，他繞過她朝船走去。

那種拳頭打在棉花上的無力感，讓程荔筱郁悶得跺了跺腳。

上船之后，程荔筱和林江苔隔開坐。林江苔只看了一眼和他置氣的程荔筱，就別過臉看向蔚藍的大海。

說實話，他也想不通自己在氣什么。

船開了沒一會兒，林江苔發(fā)現(xiàn)程荔筱面色慘白，便坐過去關(guān)切地問道：“你還好吧？”

一觸碰，才發(fā)覺她的手都是冰涼的。

程荔筱虛虛地搖了搖頭，下一刻她便打開嘔吐袋開始嘔吐。

她暈船了，這樣子是不能再潛水了。

林江苔帶著程荔筱坐上了一條路過的漁船，飛快地向小島駛?cè)ァ?/p>

在程荔筱快把膽汁吐出來前，他們總算上岸了，林江苔抱著虛弱的她回到民宿。

喂她喝了點兒姜茶后，她稍微有所好轉(zhuǎn)，林江苔也松了一口氣。他拂了拂額前汗?jié)竦膭⒑?，軟聲?zé)備：“暈船還潛什么水！”

程荔筱不復(fù)以往張牙舞爪的模樣，有氣無力地應(yīng)道：“我以為我來小島那回已經(jīng)吐免疫了?！?/p>

林江苔氣笑了，這才知道她來小島的遭遇。他轉(zhuǎn)身去給她倒水，邊倒邊數(shù)落道：“真是自找罪受。”

程荔筱趴在桌子上，把頭埋在臂彎里，悶悶地說道：“因為我想見你?！?/p>

她不知道，聽到這句話時，林江苔被熱水燙了一下。他放下熱水壺：“見也見過了，我也告訴過你，我不會再下棋了，你可以回去了?！?/p>

程荔筱輕笑一聲，自說自話道：“你可真傻。難道你看不出來，我從高中起就喜歡你了嗎？”

林江苔僵在了原地，遲遲沒有轉(zhuǎn)身看她。她又說道：“學(xué)下象棋也好，來這里也好，全部都是因為我喜歡你。”

高一那年，她拼了命地學(xué)習(xí)，從平行班轉(zhuǎn)到尖子班，又花了一個學(xué)期的時間學(xué)象棋，不過就是為了能和他有共同的語言。

她拼盡了整個青春期，一點點兒朝林江苔靠近。他是耀眼的星星，是校園里的天之驕子，她知道，只有和他比肩，他才有可能看見渺小的她。

過了許久，林江苔才平復(fù)下心里的慌亂，轉(zhuǎn)過頭來又是平常那副清冷的模樣：“但是對不起，我們是不可能的?！?/p>

7

林江苔忘了那天他是如何從程荔筱的房間走出來的。

之后，他又站在民宿那塊留言墻前，久久地凝望，手指輕輕拂著蔣希的名字。

自那天起，林江苔都在回避著程荔筱，他知道，她也在躲著他。

今年的臺風(fēng)天來得比往年早。

夜里，臺風(fēng)在瀾澳島臨近的海域登陸，海風(fēng)席卷著浪潮拍向海岸，大雨伴著雷電而至。

一聲響雷過后，民宿“啪嗒”一聲停電了。

林江苔起身摸索著點蠟燭，看到外頭的路燈還亮著，便知道是電閘跳閘了。

他打開門，聽到隔壁房也傳來腳步聲，不一會兒，門開了。

程荔筱舉著手機的手電照明，探出頭問道：“怎么突然停電了？”

“應(yīng)該是電閘跳閘了，我去看看?！?/p>

程荔筱緊跟在他身后，要和他一起前去。

電閘安裝在走廊盡頭的倉庫里，他們剛進門，狂風(fēng)把倉庫門吹得關(guān)上了，嚇得程荔筱直往林江苔身后躲。

他拽緊她的手，安慰道：“別怕，只是風(fēng)?！?/p>

他們找到了電閘，林江苔查看電箱。

“保險燒斷了?！?/p>

民宿的電閘還是用著老式的保險絲。

林江苔找來工具替換保險絲，程荔筱舉著手機給他照明，微弱的燈光照亮了他瘦削俊朗的側(cè)臉和清俊的眉眼。

“你說我們不可能，”程荔筱突然問道，“是因為蔣希嗎？”

外頭，大風(fēng)裹挾著暴雨，像一頭兇猛的野獸，呼嘯著，怒吼著。

林江苔沉默不語，程荔筱當(dāng)他是默認了。

“那蔣希她現(xiàn)在在哪兒？”她問出了這么久以來最大的疑問。

林江苔給電閘換好了保險絲，滿屋子又亮堂起來。他把工具放回工具箱里，良久才開口道：“我和她吵了一架，她一氣之下跑來這里散心，結(jié)果離開的時候，船在海上翻了?！?/p>

程荔筱怔住了，半晌沒有言語。

他們走出了倉庫，回到房間前，林江苔停下腳步看向她。

“不管你是因為什么來的，”他一字一頓地說道，“都盡早回去，因為……”

程荔筱打斷了他的話：“因為我很煩，對吧？”

她的臉上帶著清淺的笑，沒有怒意，也沒有悲傷。

這是他給她的評價。

高二暑假前，程荔筱在周記冰粉店請林江苔吃了高二的最后一碗冰粉。

程荔筱手托著下巴，試探著問道：“你覺得我這人怎么樣？”

林江苔輕啟唇瓣：“很煩?！?/p>

她現(xiàn)在還記得當(dāng)時的感受，就像是被一桶冰水從頭澆下，整顆心都涼透了。

大抵是這個答復(fù)給她提前透露了結(jié)局，也透支了她的勇氣，從那年暑假開始，她便偃旗息鼓，匆匆給未完成的暗戀畫上了終止符，甚至接受了家人的安排，在高中畢業(yè)出國留學(xué)了。

她一退就退到了大洋的彼岸，這樣他就不會覺得煩了吧？

8

林江苔是真的覺得程荔筱煩，她的一言一行都能得擾他心煩。他開始變得不像自己了，他不喜歡這種感覺。

就像高二那年，他聽到她因為暈船要缺席班級旅游時，也胡謅了一個怕水的謊，以至于后來，他為了圓謊都不能再去游泳。

奇怪的是，當(dāng)她不再來煩他時候，他卻比以前更在意她的一舉一動。

她總能輕而易舉地擾亂他的思緒。他明明已經(jīng)決定好，要用一生來為蔣希的死贖罪，可她的出現(xiàn)又動搖了他的心。

蔣希是他的青梅竹馬，他還記得每回遇見她，她都彎起一雙笑眼，喊他江苔哥哥。

他從來都把她當(dāng)妹妹看待，當(dāng)她追著他來到大學(xué)，漲紅著臉和他表白時，他才知道她的心意。

那天，他的腦海中浮現(xiàn)的是另一張倔強而又張揚的臉。

他拒絕了蔣希。

“是因為那個叫程荔筱的女生嗎？”蔣希一直關(guān)注著林江苔，她當(dāng)然知道他身邊出現(xiàn)過什么人。

當(dāng)她看到他眼里那一絲躲閃時，她知道她猜對了。她心灰意冷地來瀾澳島度假，沒想到會在回程的時候發(fā)生意外，長眠在冰冷的海底。

林江苔追尋著她最后的足跡來到島上，看到她在心愿墻留下的便利貼，自責(zé)不已。

那是她留給世界最后的話，他不知道，這個女生在生命的最后關(guān)頭到底有多恨他。

他就像一頭困獸，自蔣希走后，就一直被困在自責(zé)的牢籠里。

他愛上了潛水。沉浸在她生命最后消失的地方，體驗她最后一刻所見所感，他才稍微得以放下枷鎖。可是一浮出海面，沉重的負罪感又壓得他無法喘息。

程荔筱離開的時間確定下來了。

離開之前，她到海邊放生了那只小螃蟹。它敏捷地爬出魚缸，一眨眼就在沙灘上爬遠了。

她直起身，撫平裙子上的褶皺，故作輕松地說道：“真失敗呢！還從來沒有贏過你一回，以后可能也沒機會了。”

林江苔陪著她在沙灘上散步，遲疑地說道：“其實你已經(jīng)贏過了一回。”

“什么時候？”

他用指尖指了指自己心臟的位置：“我高中的時候也喜歡過你。”

他特意強調(diào)了高中，不想給現(xiàn)在的她任何期許。

讓林江苔始料未及的是，程荔筱的臉上沒有顯露一絲錯愕，反倒是笑得十分坦然：“既然你跟我坦白了，我也和你說一個秘密吧。”

9

程荔筱緩緩地說道：“蔣希曾經(jīng)給我寫過一封信。”

她回國之后，回了一趟高中時候的家，在信箱里發(fā)現(xiàn)了一封信。

按照信上的郵戳上推斷，那是蔣希出事前，在瀾澳島寫給她的。

在信里，蔣希向她講述了她的暗戀故事，又講述了另一段故事，那是林江苔從來沒有說出口的情意——原來她高中時一直在追逐的那顆星星也曾心悅于她。

她起初覺得這是惡作劇，但她還是毅然決然地登上了來小島的船，就算被暈船折磨得以為自己就要死在那浩瀚的海面上，也不想退縮，因為她想要知道這信上寫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今天答案總算明朗了，現(xiàn)在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交代。

“你知道她為什么會給我寫這封信嗎？”程荔筱問道，“因為她明知道自己放不下你，但還是想成全你?！?/p>

她的話好像晴空一道響雷，在林江苔的腦海里轟的一聲炸開。

他僵立在原地，忽然眼眶一熱，心中五味雜陳，各種情緒一齊涌上心頭。

原來留言板上的那句“我不愛你了”，不是恨和怨，而是她的釋懷和祝愿。

程荔筱上前擁住他，踮起腳輕拍著他的后背說道：“蔣希是個好女孩，事事都在為你著想，她要是知道你因為她的離開而自責(zé)，一定會很傷心的。”

海風(fēng)吹拂著他們的衣角和發(fā)梢，在這樣的盛夏，總有故事結(jié)束，也總有新的故事開始……

林江苔最后一次去潛水。

他不斷地下潛，海水能見度越來越低，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他只能聽到呼吸器發(fā)出的嘶嘶聲。

半年后……

國際象棋大賽一直以來都是備受關(guān)注的賽事，今年尤甚，因為消失了兩年之久的林江苔復(fù)出了。林江苔一直以來都是象棋奪冠的熱門人物，盡管沉寂兩年之久，他的棋藝還是沒有半點兒退步，勢如破竹，一路殺到了總決賽。

最后和林江苔對擂的是程荔筱。

這是本次大賽最讓人期待的一場比賽，棋局膠著異常激烈，兩人實力不分上下。

但最后林江苔還是發(fā)現(xiàn)了程荔筱棋局的破綻，長指一翻：“將軍?！?/p>

他的馬已經(jīng)將程荔筱逼到九宮的角落了，程荔筱艱難脫困，但緊接著又跳入了他埋伏好的另一個陷阱。

幾經(jīng)掙扎，她還是敗下陣來。

這場精彩絕輪的賽事就此落幕，觀眾們意猶未盡，會場的歡呼聲經(jīng)久不息。

程荔筱像被霜打的茄子，肩膀無精打采地塌下來。

“好了，愿賭服輸，你想提什么要求？”在上場前，她又和他打了個賭。

“那你可不能賴皮?！绷纸澠鹱旖?，望著她道，“當(dāng)我女朋友吧?！?/p>

程荔筱還沒緩過神來，眨著眼睛看向他，過了好久才開口道：“早知道我剛剛就不用想著拼盡全力贏你了?！?/p>

林江苔輕笑著將她擁進懷里，觀眾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但是看到此情此景后，歡呼聲愈甚，震得程荔筱的耳朵要聾了。

但她還是聽見了林江苔貼著她耳朵說的話：“都跟你說了，你早就贏了?！?/p>

于程荔筱而言，他是她用了整個青春期追逐的星星，但對他而言，她是他在深海中苦苦尋找的那一束光，是他可以觸及的溫暖。

他溫?zé)岬臍庀⒈M數(shù)噴灑在她的耳邊，她內(nèi)心深處的某個角落癢癢的，酥酥的，似乎有什么要破土而出。

她知道，那是遲了四年的花。